《他造孽娶了我》 第1节 本书名称: 他造孽娶了我 本书作者: 锁黛 本书简介: 燕朝嫁女,多图攀权结党。 娶妻娶贤,反容艳者鲜少。 * 吕献之是百年氏族嫡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前二十年他把忠孝规矩刻在了骨子里,似是九天揽月之神人,虽高高在上却没什么人情味。 直到某一日,他娶了全京城家世品性具不出挑的杨三娘为妻。 * 杨氏三娘,庶女出身,嫡母不慈,待字闺中两年,无人求娶。 一朝穿书,自此脾性古怪。 一不循规蹈矩,二未三从四德。 所谓伺候夫君,新婚翌日便大骂一顿; 所谓孝顺公婆,端茶送水无有,伸手要金不分场合。 * 金明池初遇,吕献之便知杨氏女娘非等闲之辈 果嫁入门中日日不闲,屡战屡胜 院中人人如惊弓之鸟,大娘子笑是笑,笑也能是不笑。 唯他作夫君万事不管,竟难得一身轻,无人催学、无人近身,比从前的苦日子好过百倍。 人人皆与他道,“前世做了孽,才娶的如此毒妇。” 吕献之捶手顿足,“非也,夫人虽多思善妒、性情跋扈、争权夺利,却是个好娘子。” 第1章 穿书 鸿嘉三年,暮春。 上京城内几日烟雨连绵,地面各处湿漉漉,连空气中都泛着潮湿发霉的气味,待到天气放晴,杨府各个院内的丫鬟便都动起脚来,推开门窗散散屋内异味,又行步如猫般轻轻地退了出去。 见窗边的矮榻打扫出来,杨灵籁跪坐其上,太阳依然白白地悬在瓦蓝的上空,冷冷地普照着种满翠竹的宅院。 她死了,又活了。 就像曾经千百次做梦想过的那般,她从现代穿越来到一个不知名的架空朝代,不用去面对那个恶心的家庭,自由地成为别家的人。 不过这想法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躲避苦难的办法就是去想象,她曾无数次期盼能发生,却是在一切都经历之后,总觉得有些可笑。 婢女盈月布好饭食便进内室寻人,见杨灵籁穿着单薄的绸衣吹风,发丝随风微微晃动,空荡荡的衣服内罩着一个瘦弱不堪的身躯,无言的模样叫人心惊。 她急步上前,麻利地关上轩窗,“哎”了一声,“姑娘,怎的坐这吹风?” 杨灵籁回眸,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一尊无情无怨的玉佛。 “无事,用膳吧。” 盈月素来木楞但顺从,只点头,不敢多言。 她总觉小姐这几日像是变了个人一般,虽从前也总闷闷不乐,可大多时候眼神中都带着悲悯,最近却是冷冰冰的。 拒绝了盈月想为她穿戴外衣,杨灵籁下榻后便直奔侧间圆桌前的竹镦,这翠竹园内也无人会因为不合礼教管束她。 除了一个盈月与原主还算亲近,其他人白日皆垂头做事不语,也越发显得世态炎凉,院落之内人微言轻。 本该是丰盛些的午食,虽也占了整张圆桌,大部分却都是些干涩糕点。 杨灵籁忍不住拧眉,心知原主日日待在这院中,就像一个透明人,嫡母不喜,奴才们就学会捧高踩低。 身边的盈月为这沉默心跳如鼓,笨拙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头越发低了。 良久。 “下次不用再拿这些充数,是什么便是什么。” 话中覆满冰霜,叫盈月头皮发麻,讷讷应是。 夫人不喜姨娘,连带着姑娘也多几分不耐,早些日子便下了命令克扣,只是之前一直瞒着,姑娘忧思多,一日两食都草草,自然不在意桌上放着什么。 如今骤然脾气暴躁许多,也不知是好是坏。 原主不喜人多,只余一二人伺候,伴着屋外竹叶潇潇,杨灵籁以极慢的速度用着饭,身旁人布菜的动作也跟着慢下来,仅用了半小碗饭就觉胃中犯恶心,怕是之前把身体糟践坏了,一日半日缓不来,也就放下筷子不再强求。 待用桂花胰子洗净手,便又重新倚回贵妃榻上,薄光透过窗沿洒在人的身上,给病态的侧脸添了几分容色,懒散的模样像是因困顿而倦怠的白猫。 “盈月,你去寻个绣墩坐来。” 杨灵籁抬手指了指榻边的位置,既不远也不近,十分适合坐那说话。 盈月脑子不够,没来得及深想便只顾去按着姑娘所说的做,只真要坐下来的时候,总觉屁股有些烫。 “快坐,我问你些事。” 伴着催促拘谨坐下,盈月瞧着闲倚在榻上的姑娘,虽今日未着妆发,脸颊素淡,眼眸却比往日都瞧着清亮,说话间也没了那种衰败气,如上京城外的天历过阴雨,生机勃勃。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就算脾气爆些,也比憋在心中难受要舒心。从前听她那去世的娘说过,人活着就是争一口气,如今姑娘这口气也算回来了。 “盈月,你知道这上京城,有没有什么公子人家要说亲,要那种家世极好,品才不错的。” “…最好长相也能惊人些。” 也不怪杨灵籁这般直白,原来的三小姐,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除了杨家这一亩三分地,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姐,您终于想相看人家了?” 眼瞧着盈月望着她两眼闪光,杨灵籁也终于记得原主姨娘似总在耳边提起说亲一事,只是原主是个闷性子,又觉身世悲苦,不愿将就,便一直拖到现在。 “算是吧。”她随口胡诌道 。 盈月没怀疑什么,回想起同屋姐妹所说便兴冲冲地与姑娘说道。 “要说这上京城内最好的人家,应该还是镇国公府吕家的二公子,及冠便已是两榜进士,家世也显赫。” “奴婢也只是听过,说这位吕公子有八斗之才,日后必当升任首辅,做天子近臣。” “只是姨娘也说过……” 停顿片刻,对上那双静默的眼睛,只好继续接道,“即便…即便是嫡出小姐怕也攀不上这门亲。” 说完实话的盈月心中忐忑,低着头掰手指,不知小姐会如何作想。她知道姑娘最在意的便是这嫡庶之分,往常大姑娘来了总要伤神一阵,可刚才姑娘也说了是什么便是什么,她不敢违背。 沉默许久也未等到斥责,她小心抬头去瞧,却发现姑娘好似走神了。 杨灵籁已经不是从前的杨三小姐,并非什么都不懂,也并不想磋磨在这青砖院墙里。 三从四德她不认为自己能比那些闺阁小姐更胜一筹,家世出身亦不如望族嫡女显赫,焚香点茶不堪比京中才女。 她身后无人,纵使靡颜腻理也只平添苦恼,前路漫漫却已囹圄困囿。 但正因别无长物,所以才要去抢。 她最不害怕的就是差距,只要有人活着,就不可能万事平等。 从前她是个留守儿童不公平,有一对重男轻女的父母也不公平,她的人生从出生就是求生模式。 虽然最后被对父母气出心脏病一命呜呼,但至少她也活了,即便又是一个万难开局,再求一次也没什么。 她只信自己。 又过了好一阵子,“姑娘……” 杨灵籁回神倏地抬起头,目光紧盯着盈月,声调未变,又追问了一句。 “你说的吕公子,也会参加几日后的金池宴?” 她依稀想起前几日姨娘寻来说的便是这宴会,大抵意思是想叫原主去瞧瞧,即便说不上亲也可以见见人,总好过被嫡母拿捏。 这院里盈月记得最清的,一是姑娘的话,二就是姨娘的话,略作思索,便想起了这宴会是何。 “是,姨娘与奴婢说过,每年三月都会在金明池举办各种水戏表演,几乎所有的世家公子和贵女们都会前去,京城内的部分民间姑娘和学子们也会参加。” “姑娘若是去的话,定能寻得如意郎君。” 她心知姑娘已经及笄拖了两年,若是再寻不得人家定亲,不知还要有多少人碎嘴,姨娘都愁得生了几跟白发,再也耽误不得。 杨灵籁轻轻眨眨眼,忽然就笑了一下,这金明池水戏如此隆重,也没什么门槛,人多嘴杂之地,最适合干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盈月,你去寻姨娘通个气,就说我突然想去看看。” “另外,去请医士寻些温养药膳,花些银两打点后厨,一日两食换着花样做。” 时下女子偏爱蒲柳之姿,又喜洁白如脂,原主身材高挑,为了此节食日久,甚至屋门紧闭,不见阳光,如今她走几步路便觉得人都轻飘飘,真怕哪一日连站都站不起来。 盈月是亲眼瞧着姑娘怎般折腾自己的,见她终于提起心劲来,又想起那些难捱的日子,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姑娘放心,盈月定给您安排好。” 杨灵籁实在有些受不得盈月哭唧唧的模样,忙说几句闲话叫人打发走了。 暮色四合时分,门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片刻后杨灵籁便见到了记忆中的姨娘潘迎蔓。 虽稍显老态,却捺不住生了一双含情眼,瞧谁都带着三分娇憨,身段丰腴,穿着一身半新的深绿色短襦长裙,腰间垂下的飘带随着走动一起一落,披帛坠在身后,姿态极好。 坠马髻给她的模样添了几分稳重,面上慈色也做不得假,虽只带着一个婢女,却未坠半分声势。 她自顾自地坐在女儿床畔,瞧着那张添了几分红润的脸,半点犹豫也没直接将杨灵籁揽在了怀中,言语间带着哭腔,放在后背的手已是颤地不成样子。 “三娘。” “你好了,好了就好,阿娘心疼你。” 从没受过这般待遇的杨灵籁霎时怔住了,长时间的独身生活叫她下意识从这带着深厚感情的怀中退出来,动作不免带着些许强硬。 潘迎蔓感受到推拒,不敢再强求,只收回手后一个劲地用帕子擦着眼泪,嘴里自我安慰地呢喃。 “阿娘就是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我这些天瞧着你日日不如意,是生怕的出什么事。” 第2节 “阿娘只得了你这一个乖女,真心受不得这般抓心挠肝。” 身旁的侍女碧画也随着一同哭诉。 “姑娘您不知道,姨娘这些日子,每日饭食不思,夜间不得安寝,总要来您屋外瞧瞧,可又不敢进来,心中苦的难受。” 杨灵籁被哭声扰的头疼,婢女爱哭,姨娘也爱哭,这家中女人当真是水做的不成。 “阿娘,莫要哭了。” 话音刚落,潘迎蔓便收了声,紧赶慢赶擦净了泪,怕自己的哭腔不好听,话也不敢说了。 在这后院中她最怕的就是自己这女儿,早些年间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日日跟在身后不哭不闹,整日喊阿娘,热络欢快极了。 可越大了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她也分得清。 自己只是个小妾,给不了三娘好的出身,虽老爷惦记,但也不过是求个安身立命之处,哪里能顶撞上面的大夫人,这日子也就过的不安。 眼见着女儿越来越消沉,也对她越来越不亲近,潘迎蔓焦躁过,痛苦过,可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每日多惦记着来偷偷看。 但也只是这样了。 对着这张小心翼翼,生怕惹怒她的脸,杨灵籁心头无奈,只得勉强宽慰一句。 “哭多了不好。” “几日后的金池宴,阿娘去过吗?” 听到女儿关切,潘迎蔓眼眶越来越红,兴奋情绪难以掩饰,可想到询问又有些尴尬的摇摇头,愧疚极了。 她只是一介旁县民女,被送入上京杨府,自入后宅便再未出过院门,如何能去。 有心无力的她只能紧紧攥住了杨灵籁的手,强忍着泪水保证,生怕人不信她。 “三娘你莫要担心,阿娘求你爹,定能让大夫人带你同去。” “我不担心,盈月,你去端盏茶来,阿娘嗓子哑了。” 杨灵籁对于这个称得上陌生的母亲不知如何对待,但也不像原主那样将所有错处都归结到生养之人身上。 她只想做自己,无论是否对错。 只要过得好,无论是什么方式。 潘迎蔓受宠若惊地喝了茶,明明只是市面上最普通的花茶,却叫她生生尝出了几分甜味,或许是意识到女儿不似从前那般排斥自己,心中多了几分镇定。 待人终于不再满眼通红、身形颤抖,杨灵籁暗暗长叹一口气,又胡乱问了几句。 这才知道,金池宴宫里的贵人也会参加。 她成了杨三小姐算不得偶然,曾经也彻夜翻阅过许多小说,其中一本便讲述了小侍妾扶摇直上做了当朝太后。 杨灵籁对书中其他配角记忆不深,之所以能认出穿书还要多亏了那位吕公子。 这位吕氏公子全名吕献之,日后当真如盈月所说,做了那当朝首辅、青史留名,只是下场却并不好。 燕朝政治动荡,更有前期门阀士族垄断朝堂,后期寒门崛起,两大党政,覆巢之下无完卵,吕献之便是这场革新的牺牲者。 如今陛下已经登基三年,也不知这宫中是什么情景。 “三娘,阿娘也打探了几户人家,若是能见着,你多瞧瞧。” “东巷柳家的小公子,今日正及弱冠却已中了举人,若是嫁过去,两年后若能中进士,也坐得官夫人,是个好去处。” “或是林氏布庄的二公子,虽不是读书人,但家中闲财颇多,做正头娘子,日后生活也算宽裕。” “又或是那张氏钱庄的独子,嫁去是做继室,只是留了个孩子,这个排在最后……” 侃侃而谈的模样能瞧见是下了功夫的,只是杨灵籁并不热衷,她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顺着衣衫上的绣样划过,不时还用指甲扣一下,十指里已经有了六七指泛红。 心中暗道:她要成亲,便要嫁这世间得意之人,做人上人。 潘氏不知自己女儿如此心大,只是许久不曾这么安稳地与人说话,难免控制不住有些自言自语。 待到天黑地瞧不见一点光亮,才依依不舍的退出去,临走前,又是忐忑确认。 “三娘,是真要去金池宴吗?” 隔着昏暗的烛光以及低垂的幔帐,杨灵籁却依旧能看清她面上的不安,虽弯着唇但更多的是摇摆不定。 “是。”杨灵籁眉心闪动了一下,遮住眼底莫名的神色,轻声道。 潘迎蔓松了口气,朝她莞尔一笑。 “好,阿娘去与你爹说。” 第2章 游湖 帝于北郊凿金明池,水中有榭,以阅水戏,命士庶纵观。 三月二十八日,杨灵籁第一次出府。 此次杨府随行人员并非只有女眷,几位兄弟也在,只是都与这位三小姐不相熟,落到最后的她不得不独乘最为破旧的采买车架。 杨灵籁很清楚,这是大夫人徐氏给她的下马威,杨府不可能没有几辆马车,那些兄弟姐妹也不可能忽然都结伴。 后宅之事自有女人的处理手段,昨日潘姨娘去求杨父,让男人给徐氏添不痛快,今日便由她这个女儿受着。 原主那些憋屈郁闷便都是这么来的,人死了,潘氏都没改。 盈月在旁边急地直掉眼泪,出来送行的潘迎蔓也满目焦切,她想去前面车厢找人说些什么,可又碍于什么止步不前。 待终于千般为难地跨出了那步,却被碧画叫住,只见杨灵籁已经一鼓作气上了马车,其他人都与母亲送别,只有她不曾揭开帘子。 盈月坐在一侧欲言又止,“姑娘,……” 碧画搀着潘姨娘,瞅着紧闭的车帘,几番想去叫三姑娘,可都被按下了。 “是我这个娘不好,不怪三娘。” 苦涩女声在街市的叫卖声中并不突出,却像玉珠落盘清晰地响在杨灵籁的耳畔,只是那双紧闭的眸子依旧没睁开,双手交迭,不为所动。 她心硬,一个无用的母亲,并不需要。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尽管有盈月护着,杨灵籁的手臂还是几次不小心蹭在车厢内壁,刺疼的感觉传来,每一次都仿佛在提醒她,无权无势就是这样的下场。 杨父一个从四品小官娶了靖阳侯府的庶女是高攀,在这个时代女子势弱又如何,男人还不是为了女人背后的家世弯腰。 待终于到了西郊,络绎的人流不断簇拥着,叫人分不清方向,盈月没能找到杨家车马的身影,不知所措地张望着,却被身侧的杨灵籁拉住手臂。 “不用寻了,我们自己去便可。” “可…若没有夫人引荐,如何去见那些世家夫人。” 盈月呆却不傻,她知道自家姑娘不甘心只嫁予一个小小商人或是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因此也更要把握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错过了,便是要再等一年。 “我本来就没打算跟着徐氏。” 或许是自家小姐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又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镇定,盈月当真不慌了,只一心一意的随着小姐挤进内苑。 二人不紧不慢随着人流走,待到距离池边不过几丈,便能瞧见内里接天莲叶无穷,岸边垂杨蘸水,桃红似锦,好一方明媚风光。 “当真是仙桥!”难以自已的愉悦声从身侧传来。 一位身着淡蓝色短袄襦裙的年轻妇人指着池中某处,满眼皆是向往,她手中领着尚不过总角之年的女娃,刹那间便挤进人群中不见身影。 金明池池型方正,随着那妇人的视线一眼便能注意到那座巨型三拱桥,朱漆栏盾、下排雁柱,中央隆起如飞虹。 那仙桥所连乃是一琼楼阁殿,正是五殿相连的宝津楼,位于池中央,供天子携群臣家眷观赏水戏。 “真是极好的地方。” “姑娘,若不我们也去那桥边。”盈月听见杨灵籁的感叹有些意动。 她们如今正站在东岸,岸边搭建着临时的彩棚,百姓多在此观看水戏,北岸环境清幽则是赐宴群臣之地,可上仙桥直抵宝津楼。 荷粉色的帷帽遮挡了人的神色,盈月只听得一句“去北岸”。 淡淡的嗓音没什么情绪,却叫人反驳不得。 双色芙蓉鞋踏在石阶上步履轻盈,足见人心情从容,不带愁意,仿佛她只是来三月踏青的普通小女。 小婢女自然乖乖跟随在身后,时不时注意着行人的方向,免得冲撞自家姑娘。 杨灵籁并非随意兴起,如盈月所说,贵女云集、仙桥赏莲怎不是个好去处,只解不了她的难处而已。 她活了,又会逢其适穿了本书。 人之所求极,不过眼之所及。 而她所及只有一个吕献之,纵使下场遭难,也好过早早吃苦。便是对方落难,她和离即是。 做了首辅夫人再去常伴青灯古佛也值了。 只要心想着入得巨富之家,便能珠翠环绕、仆从无数,杨灵籁便止不住心痒难挠。 “姑娘你慢些,人太多了。” 盈月只觉得小姐步伐是越走越快,丝毫不见往日的娇怯病弱,唯有紧紧迈大步跟着才不至于落下半丈。 “盈月,我们得快些,若是落了时辰便是毫之所差失之千里,你也不想你家小姐我错过如意郎婿吧。” 喘着粗气艰难追赶的盈月百思不得其解,何时多了个郎婿,姑娘是在哪寻得的,莫不是刚才趁她不注意看对了眼? 也不知是上下多少次台阶,走的脚底酸痛难忍,杨灵籁才终于寻得了与那书中所述相像的红木小舟。 春水粼粼,小舟四方梁柱上挂着连串的红灯笼,随着水波泛起涟漪,灯笼也微微荡漾,舟上已坐了人,那人身着青衣,头戴玉冠,单是瞧侧影,便能分辨此人极高。 该是一男子。 “姑娘,若不奴婢去问问那公子可否将小舟让出?” 语落,竟是想直直踏上去,临到头却被喊住。 也怪不得盈月,虽风俗已是开化,但未嫁女子也多注意名声,若未有长辈在场,也是叫人诟病。 “盈月,你在岸上等我。” 杨灵籁跃跃欲试的瞧着船上之人,心中已是热切,果真是在这。 原书中曾描述这位吕氏公子多般惊才艳艳,五岁识文,八岁作诗,十二岁便考中秀才,十六岁入得中衡书院,虽并非状元,但因出身镇国公府,在这上京城中乃是一等一的端方公子。 国公府多番择媳,只是不知是要求太高,还是这吕公子有甚不满,待到而立之年都未寻得良妇,耽误许久,又牵涉党争竟一生无缘成家。 第3节 此次金明池之宴,本是原书一剧情亮点,民女面圣,得以承宠,其中穿插也有关吕公子小舟游湖的丁点描写。 若是能借此机会运作,嫁与此人,荣华富贵定如瀑水淹来! 盈月已经傻眼了,眼见着姑娘想孤身上船,赶忙拽住了人的衣袖,低声祈求。 “姑娘,让奴婢同去吧,让姑娘与男子同处,若出了难事,奴婢该如何回去与姨娘交代。” “您放心,奴婢定不会碍事的,就只看着。” 帷帽后的眉毛拧紧,杨灵籁略显不耐的叹了口气,也难免带了些怒意。 “盈月,姨娘是姨娘,我是我。” 是啊,小姐最烦旁人提起姨娘管教。 拽着衣袖的手由此陡然松开,只听见一声唯唯诺诺的“是”。 杨灵籁扫到对方退在一侧孤零零的模样,又觉没什么意思,她最讨厌别人擅自干涉决定,若非前些日子这人还算听话,早早便要被她打发。 “罢了,你既想跟,便来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更改的回答叫盈月喜出望外,眼神里充满了光芒,顿时忘了刚才被斥责的心酸,心中笃定姑娘虽脾性暴躁,但也最心软。 杨灵籁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次会如此优柔寡断,只是瞧着对方不见芥蒂地又乖乖守在身侧,难得没有后悔这个决定。 与北岸所停的二层画舫所比,小舟便显得分外寒酸,舟上之人似是在闭眼假寐,身边站着一手中握剑的黑衣侍从,船夫立于船头却迟迟未动身,不知在等待什么。 杨灵籁在岸边踌躇一瞬,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叫盈月先退后,她打算亲自去问,书中多描述此人政见卓然,却不知私下性情如何。 若是第一次出手便被拒了,事情便难办。 隔着帷帽细细的间隙,她慢步上前走了走,直到觉得声音可以叫人听清,便主动停了脚。 一直眼观八方的屠襄见二人想上前,出声喊醒了还在假寐的人。 “公子,一个姑娘和侍女。” 他们今日本不该出现在这的,金明池水戏是公子一直耽思再观之景,每三年一次,上一次还是公子未去书院之时,当时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世家公子,金明宴是闲暇之余不多得的喜爱。 谁知从书院回来,便日日被侯爷和夫人紧盯,出门来便又是一群人围观,像是把公子当成了没有思想的精美器具,只能躲到这来,没想到还是被人瞧见了。 本静心等待水戏开场的吕献之反射性坐起,朝岸边窥看,果真又有人寻来。 而这一瞧也叫杨灵籁乍得瞥见了真面目,这位彩蝶追赶尤不及的端方公子果真名不虚立。 坊间曾传,此人岳美姿仪,容貌整丽,便是珠玉在侧尚觉形秽,真为玉人。 如今见了,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屠襄,你去问问。” 虽被扰了计划,白玉似的面上也不见恼怒,淡淡的扫了一眼还未开场的龙舟,又重新静下心来。总归只是一人,还不至于惊慌失措,若能打发走也是好的。 已然是老手的屠襄转身按着既定步骤来寻,可还未到他开口,便被人先夺声势。 “叨扰了,小女子本想去仙桥观水戏,奈何与家中人走散了,东岸挤不上,便闲来走到此地,不知可否能与公子同游?” 又是一个麻烦的主! 屠襄眉间一沉,身体微微前倾,如临大敌。 当真好不客气的话,从前遇到的女子大多都是叫婢女上前询问,拒绝后也便罢了。没想到这姑娘捂得严实,却是不害臊的,不仅想跟男子同游,还找了个如此拙劣的借口。 若真想去仙桥,走过去便是,如何能从东岸绕到这无人又最远的西岸,其心如何,傻子都能瞧出来。 这小侍卫眉毛抽动的模样实在瞩目,显然是被这糟心借口雷的不轻。 杨灵籁还真就是故意这般说的。 怎么说她也是个未出嫁的闺阁女子,旁人看中名声,她自然也是,难不成叫她承认今日就是来钓男人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吓着谁。 屠襄自幼跟在公子身侧,从前还向往一贤淑夫人能让公子安家,可经历了不知多少狂蜂浪蝶以及无耻算计,这些女子便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此女子道行如此之高,他定要帮公子打发走,否则这水戏泡汤,公子灰溜溜地回去,还不知要怎么受侯爷和夫人编排,这一日的好心情便都毁了。 “在下奉劝姑娘一句,去寻他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我家公子志洁行芳,你莫要耽误。” 这是把自家公子当成待嫁的娇花? 杨灵籁差点要笑场,这侍卫真是木楞子,简直比盈月都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这人好生无礼!”本一直站在身侧的小婢女怒了,大声质问,“我家姑娘自幼长于闺中慈良贞静,何来耽误?” “主子无知献媚,奴婢歪曲事实,如何算不得。” 从未与女子吵过架的屠襄怒了,手中黑剑一提,银光出鞘,想将她们吓走。 “屠襄!” 本舟上坐等结果的吕献之十分头痛,之前怎么不知屠襄如此心性不定,不仅出言不逊,竞还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拔剑。 别在腰间的玉珏随着急切起身发出清脆响声,待人迈出舟蓬,杨灵籁第一次完整得瞧清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吕氏公子。 他生的极高,并不像当下男子喜爱傅粉施朱,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清朗,却也不瘦弱,唇角是时常低垂的,十分疏离,便是声音都带寒气。 “屠襄性子不安多躁,唐突了姑娘实在不该,在下替他为你赔个不是。” “实在抱歉。” 待作辑起身,杨灵籁正能与他对视,清晰分辨出那毫无波动的眼神,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古板,确实端方,也确实不为所动。 心中嗤笑一阵,只道原来这般人物活的也不快活,雅正守礼的不知是他的心,还是从世的教导,礼教之下的束缚感从这人身上像是画卷得以铺卷。 吕献之只是将她当做普通了过路行人,也不探究那帷帽之后到底是何容貌,惦记着水戏开场想尽快回舟,因此眼神中突然多了几丝期待。 他表现得越是急切摆脱,杨灵籁就越发不让人如意, 无端被骂献媚,这个锅她不背,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用容貌取胜。 “公子是耳聋昏聩吗?” 湖面微风扶略,纱布略微扬起,也叫吕献之不小心瞧见了那上勾的唇角,并非欢快,而是嘲弄。 “若非昏聩,怎不知自己随意云云。” “今日小女游走至此,想寻一方小舟赏景,奈何有昏人无礼,竟被戴献媚高帽,小女一未与公子搭话,二未出言不逊,三未掀开帷帽,不知何处逾越,仆人无礼也就罢了,怎的主仆竟狼狈为奸,也叫人大开眼界。” 本想应付而过的人怔了怔,紧跟而来的话更叫他生出几分探究。 “姑娘是嫌在下不够诚心?” 吕献之细一琢磨便回过味来,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是第一次被这般要求,人前总是循礼不乱,可今日心情烦闷,便多了几分不耐,主动打扰是她,本是两相抵消,这是得寸进尺? 好一个有脾性的姑娘。 “出游被扰,难道不该得到偿还?”杨灵籁静静看了他片刻,又截然扬声道,“还是公子舍不得让步。” “你莫要为难我家公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身旁的屠襄气的脚尖碾地,急着帮腔,却收获了公子并不认同的眼神。 “公子这侍卫还真护主。”她说这话时,故意拖长了音调,语气促狭至极,哪里是赞赏,分明就是鄙夷。 被怼的屠襄窘得头也不敢抬,两耳发烧,想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的号角响起,是水戏要开场了。 吕献之略微迟疑了一瞬,转而妥协。 “姑娘对水戏一片赤城真心,却是被在下耽误,此舟可共乘,因视角狭窄,小舟会再前行一段距离,不知姑娘是否晕船?” “公子既已邀约,诚心不拒,此番一事便算也过了。” 娇俏的声线不带任何犹豫,明着无奈施舍,潜在又透着些许得意。 一向面无情绪的吕献之也不得不抽了抽嘴角,却也心下稍安,这姑娘还真能言善辩,一场游船斗嘴,叫人心疲力竭。 全程目瞪口呆的婢女和侍卫像木头一般一步一步跟上了小舟。 姑娘,她真的胆子太大了! 公子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杨灵籁第一次解锁此般小舟,没什么救生措施,也不知安全不安全,前顾后看许久,才安安稳稳的跪坐在其中的席位上。 简陋的小桌上摆着品相不怎么好的瓷杯,杯中有茶,她凑近些许仅闻了闻,便知品相不怎么好,可对面之人却毫不顾忌,端杯直饮,瞧着对岸熙熙攘攘,似是入迷。 从此方望去,也确可见宽台高楼临池拔地而起,一池碧水荡出无限风姿。 真不像世家贵胄子弟,倒像个纯纯的读书人。 就这般相对无言,又过了好一阵,绵长的号角再次从西岸吹到北岸,成群的小龙船牵引着大龙船到水殿前,船上雕梁画栋,模糊分辨可见船头站着一人正挥舞着手中旗帜,此人该是这场水戏的总指挥。 而小舟也随着驶离了岸边,杨灵籁有些慌张的把住后侧舟身,待眼见着船速保持平稳,才将心放回,她虽爱富贵迷人,却也想保住小命,也不知这人怎么选的,小舟简陋竟也忍。 吕献之略有所觉一股怨气,还不等他想明白如何,便见对面姑娘不见凝滞地摘下了头顶帷帽。 只瞧着乌发叠鬓垂落肩后,杏脸桃腮,浅淡春水之间,娇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竟是一位容颜迤逦的姑娘。 本一心瞪人的屠襄险些摔掉手中剑鞘,完全未想到这粗俗无礼的姑娘也生得如此好看,虽比不得上京城有名好看的女郎,却也不坠几分,甚至那上俏的眼尾叫人觉得一眼难忘。 不知为何,吕献之竟不觉惊讶,只道那大胆至极的言谈举止与这般长相相得益彰。 那随行的婢女瞧着面色惊恐,想倾身去取帷帽重新为人带上,却又陡然收回双手,立直在一侧,绷直的身姿便知心中忐忑。 “公子这般看…是觉得小女生得尚可?” 杨灵籁冷冷地摔出了这句话,仔细听便能发觉那一丝夹杂的质问为难。 本闲适品茶的人猛咳了一声,默了一下,乖乖答道。 “姑娘过谦了。” 气氛僵持,远处岸边的喧闹还在持续,可一舟的人都觉得有些发冷。 第3章 心上人 待舟立静,已能清晰瞧见对岸动静。 有人倚在栏杆上赏景话语,有年轻夫妇在彩棚内与身旁小儿嬉戏,有货郎推车大声叫卖,手执纸鸢之人随处可见,个个面上都带着笑意。 第4节 正对临水殿前方的池中插着用来标示距离的两排锦旗,锦旗之间立一根竹杆,上挂挂着锦彩银碗,这就是龙舟要争夺的“锦标”。 争标开始,鼓声、呐喊声、划水声热火朝天,待龙头执旗人挥舞旗帜,两行龙舟随之竞逐。 屠襄这一双眼睛全放在了杨灵籁身上,胸中抱剑,不浪费丝毫间隙,可奈何猎人并不能让猎物心悦诚服,人家该赏景赏景,该去看人便去看人,反倒他自己成了碍眼之人。 还有一个凶悍至极的侍女如狼似虎的盯着他,生怕自家主子掉一根头发,几番来回,不分胜负,却幼稚极了。 金明池之水引自金水河,乃活水。 本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下一瞬便是雨打荷叶,远山隐于淡雾。 小舟又开始动了,船夫向后喊了一声,“这位公子,池水流速变快,怕是要往仙桥那边去了。” 吕献之探出头查看,船桨虽极力摇晃,舟身却依依不舍的往前而去,果真是难以回头,如此便只能往西岸停靠了。 他轻轻瞥了一眼正缩在蓬内一侧的姑娘,她正百无聊赖的支着胳膊,眺望着远处细雨连绵处的画舫,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直愣愣地望了过来,眼神相接,竟让他一时想不起要做什么。 杨灵籁颇有些享受,瞧着是跪坐,其实衣裙下腿已经盘成了舒服的姿势,见他迟迟不搭话,细眉微挑,眸中透露着些许疑问。 吕献之摇了摇头,继续坐回原来的位置,怅然叹了口气,“姑娘,船只怕不能返航要停靠在西岸了。” “无妨。” 语气中不带懊恼,待转过头去甚至还微微扬了扬唇。 而一早与杨灵籁分道扬镳的杨氏家眷如今已登上画舫,徐氏作为宁远国公府的庶女,虽身份比不得嫡出,却也受家族庇佑,一群人正站在船只檐下隔着雨幕赏景,带着些许亮色的天空倒映在池中,映衬龙舟竞比热情高涨,两方之下别有风味。 位于侧后方的少女正与身侧的闺中姐妹一搭一搭说着话,她梳双髻,着淡紫色交领襦裙,额间点一梅花钿,描青黛眉,一举一动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贵气。 “你说三妹跑去哪了,她一向不安于室,总想着往外跑,若非是我母亲早些前罚过她禁闭,不知在外还要闹出多少乱子来。” 那与她言语的姑娘穿着次些,不过半新的衣裳,头上的发饰也多是街边常见的式样,垂肩中便显唯唯诺诺,明知对方是明知故问,却还是得昧着良心去捧。 “三姐该是不小心与我们走散了,这金池偌大怕是不会多逛,定是会小心回府。” “晚娘替三娘谢过姐姐忧心,大姐姐你心存良善,常积福日后定是福泽绵延。” 杨家大姑娘名慈安,是徐氏膝下独女,备受娇宠,又沾了宁远侯府的光得以被宫中嬷嬷教导,学得一身气度,也算鹤立鸡群。 听得杨晚娘这和稀泥的话,她也没生怒,只是在心中略微计较,这些妹妹们一个个都是人精,知道杨三娘与她们一般都是庶女便时常抱团,可惜还有的磨。 潘姨娘抢了父亲的宠爱,这杨三娘便觉自己可以恃宠生娇,其实不过就是她垂头都并不愿瞧的蝼蚁,不过只是随随便便戳了几下,便日日缩在那翠竹园中不露丝毫,已是没了心气,这次她还当这人是捏着最后的气搏一搏,没想到单单给了那车夫一句话,竟硬生生走散了。 “晚娘,回去我定要叫三娘朝你学学,本是难得的金池宴,错过了便是失了多少机会。”她扶了扶发间的金花步摇,漫不经心道。 杨晚娘苦涩一笑,心中一片悲凉,杨慈安对三娘的态度又何尝不是对她,生做这杨府的小姐,幼时随便将养,长大便随手几箱嫁妆卖出去,若不做寒门妇,便是高门妾,就这些还是苟且偷生被施舍换来的。 眼见她不过一时没搭话,便就被身边的其他姐妹抢了话头,硬生生挤到了最后,只得靠在又硬又冷的木梁边。 谁都不屑被施舍,谁又都抢着去巴结,多可笑。 就算是进了这内苑又如何,不过只是骡子被拉出来溜溜,终究变不成千里马。 有什么用呢? 小舟迎风走,画舫瞧雨连,渐渐便凑在了一起。 眼见避无可避,屠襄有些慌了,他忙冒雨去了船头,质问船夫,“你这老夫如何把的方向,那画舫已是要冲过来了,难不成看不见吗,赶紧换路!” 已经被淋透的船夫疯狂摇着右侧船桨,想去避过直行的大船,因着气竭说话也含糊不清,“小舟轻,这水速快,才会被冲过去。” 杨灵籁已经想骂人了,水上本就容易眩晕,这船还摇的这般厉害,感觉早上用的饭都要吐出来,眼见着又是一个大转弯,她整个人已然快扶不住案桌,脸颊闪过慌色,指甲仅仅扣住边缘。 这次定是要摔出去了,若真因此毁了容,受了丁点的伤,她定要讹死吕献之。 谁叫他选了个这么不靠谱的船。 那书上说着,画舫小舟遇,行人皆惊公子之色,却没提是在这种方式下! 不知在心里咒了多少次,手臂乍然间抵上一堵温热的墙,后倒的身体也成功止住,她下意识朝后仰头去望,后脑搁在一块凸起之处,头微微一侧正巧对上一双沉思的双眸,怔怔地不知看了多久,才如恍然大梦一场,直坐而起。 她好像骂早了…… 荷粉色的襦裙与淡青色的衣袍堆叠在一处,像极了那池中荷与莲,总带着一些若隐若现的意味。 吕献之如今是单膝跪着的,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其他,总归是一误入他舟的无辜女子,不好漠视不管。只是见她如此惊慌失色有些奇异,原来她也不常是凶巴巴的。 可救人心切的他忘却了一件事。 屠襄整个人都木住了,他刚才好像瞧见一群华冠丽服的小姐和贵人,那因崇尚佛教偏爱鹅黄妆之人 ,不正是自家王氏夫人。 吕氏二房主母为太原王氏嫡女,也就是吕献之的亲生母亲。 可能是那画舫的掌舵人也瞧见了这一叶小舟,放慢了行速,雨渐停舟渐缓,两相之下竟意外并行起来,由画舫甲板之上眺望,正能目睹这舟中的一缕一幕。 “公…公子。” “我好像看见夫人了……” 杨灵籁抖了抖身子,仰头去望,正巧对上徐氏那双满是惊疑的眸子,雍容华贵的面庞如今已然在压制着什么,瞧她的样子也带着些一股寒意。 徐氏已然是觉得自己疯了,否则怎会在那小舟中看见自家庶女的模样。 身侧的管事嬷嬷会芳眉峰突起,抿了抿嘴角,“夫人,那好像真是三小姐。” 可还不待她们想明白如何,画舫上已然引起骚动,不少夫人都认出了那舟上男子,而姑娘们则是在家中人的提醒下探头去瞧。 杨慈安便是其一,她刚与郡王府小姐搭上话,只听得一个吕字,便陡然意识到什么,撇开人往船侧而去。 那王府小姐本是瞧她几番插话不得可怜,正想施舍与她说几句,谁知这人把她当空气拔腿就跑,当场就急了,看了看身旁的婢女,又指着人,“她,她什么意思!” 杨慈安自然也听到了郡主气急的声音,脚步停顿一瞬却还是迈向前面,她今日来此也不是来说闲话,本就是想在吕氏面前露一面,可谁知从仙桥往宝津楼,那王夫人都与宫中贵人同行,哪里会去搭理他们这些小门小户之人。 若是能见一面那吕公子,说不定还有别的路,可想一睹真容、钓上大鱼的不止她,几乎整个外圈都被其他的世家小姐们挤占。 杨慈安在那挣扎片刻,都没能瞧上一眼,跺跺脚后只能作罢,谁叫这一群人中随便捡出来一个家世都是京中百年大族,甚至皇亲国戚,独她身份最低。 王氏的位置位于正前,恰与此次随陛下出游的几位贵人娘娘闲话,不免会聊到家中儿子的婚事。 她出身王氏大族,比宫中妃嫔们都年长,又因夫君乃天子近臣位高权重,谁见了也需给几分薄面。 “我家那浑儿虽受了陛下青眼,却比上不足,性子也独,亏得娘娘们记挂,臣妇也时常忧心他婚事,只唯恐择错了人白白葬送姑娘们的前程,故千挑万选不敢懈怠。” 言外之意便是,你们介绍可以,只他们不一定同意,这也是为你们好。 “学士夫人严重了,吕公子年纪颇轻已是两榜进士,又有吕大人亲自教导,才德兼备,这京中不知多少人家想与你这儿子结亲,本宫在宫中都听了一耳朵,想来不久便能择一良媳。” 温温柔柔的话叫人听着熨帖,此人便是今日陛下盛宠的俞美人,她身着宫装,两颊侧皆描斜红,形如弦月,不显杂乱却添了几分可怜楚楚。 她乃是京城一小户民女,因貌美被送入皇子后院做一小小姬妾,本已是失宠,入宫日久却忽的叫皇帝上了心。 听说这金池宴的画舫便是为俞贵人所请,往年也多是在湖心亭赏景,今年却造了这舟。 “依本宫瞧,夫人如今是多虑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从身旁另一宫装女子口中道出。 “不知婕妤娘娘所言何意?”王氏困惑,她好似与这位魏婕妤无甚交集。 魏婕妤性子不好相处,且不爱逢场作戏,若要说了,便是有心叫你难看,大部分人为避免晦气,都不愿主动叨扰。 女子眯了眯眼,淡定踱着步子往右侧走了几步,经过俞美人时还稍稍扯了扯眼皮,不过依旧没什么表情。 “若本宫没看错,那小舟之上的人约莫就是吕氏公子吧,佳人在怀,何等快意。”她轻轻扯着嘴角,语气淡薄极了,完全置身事外只当个热闹看。 王夫人眼皮一跳,她是坚决不信的,儿子刚刚中第,也未曾听过他有中意的姑娘,再说有派去的人看顾,那些不长眼的人如何去耽误她儿前程。 可出于警觉她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而是本着澄清的态度去瞧一眼,待顺着魏婕妤的目光定睛一看,顿时如遭雷劈。 身穿青衣之人正蹲身在侧,挡住那姑娘,错位过去当真像极了揽在怀中。 “真是献之,他怎么在这?”适逢身边交好的妇人也认出了船上之人,痴痴道。 王夫人眼睛一动不动去瞅那身穿荷粉色衣衫的姑娘,绞尽脑汁去认却都没有丝毫印象,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男子拉拉扯扯,怎会有这般不要脸的闺秀,亦或者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民女。 “那姑娘是谁?”她瞪着一双眼去问身边的老嬷嬷,可奈何嬷嬷也没认出来,只能去环视身后的妇人们,一一扫过,几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在交头接耳,满脸惊诧。 王夫人又回头去看了那小舟之上巧笑嫣然的女子,一想到几乎满船的人都瞧见了这场面,急火攻心之下,差点要站不住。 只是做了当家夫人多年,焦躁一瞬后便冷静下来,她垂头与身边嬷嬷耳语,咬着牙吩咐,“你去,快想办法叫献之离开。” 只要无人近距离看到他们面容,日后只要找个法子让相像的人顶包,一切都还有挽救的余地。 魏婕妤将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见这学士夫人想含糊过去,顿时起了别的心思,她主动开口道。 “既夫人亦还不知吕进士有了心上人,倒不如叫人上船。” “大家都好奇,本宫也想掌掌眼,到底是何般人物做得这镇国公府佳媳。” 有几家好事的妇人果真一一附和,她们也多有亲生儿子,可都不如这吕氏生的好,人人皆有攀比心,今日好不容易逮住这王夫人自乱阵脚,当然要抓住机会。 “王夫人,我等都知道你这儿子钟灵毓秀,难得今日大家都在,若不正巧都认认,也难免日后见了识不得,再闹出些荒唐事来。” 与吕父同为内阁学士的张家夫人也跟着唱和,时不时与身边人交换眼神,就是想让王夫人骑虎难下。 她的嫡亲女儿也入了内宫,且会逢与魏婕妤有些交情,今日不管是因为不和,亦或是帮衬女儿,她都会提出来。 第4章 定情信物 王氏的脸僵了又僵,她转回身去望依旧站在原地的俞美人,可对方也不过是摇了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即便是人有心为难,在这种场合也没有办法。 “那就……听婕妤娘娘的。” 魏婕妤身边的太监猫着腰便溜到了掌舵船夫旁,几句话便叫大船抛锚停泊,待放下伸缩的木制楼梯,便朝着舟上之人示意。 听到屠襄提醒的双方蹭蹬倒退两步,待手忙脚乱重新坐回各自位置,又面面相觑,谁都没先开口。 杨灵籁是莫名心虚,吕献之则是苦恼今日出师不利。 屠襄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心骨,他急切地在舟上踱步,想说些什么却在吐出口时又猛地作罢,瞧着公子的眼神也带着微微责怪。 夫人瞧见了……夫人瞧见了…… 怎么就让夫人瞧见了!? 船夫用几乎劈叉的声音朝内招呼,“大船上有人招呼,大人、姑娘要上去吗?” 杨灵籁倏地抬起头,紧紧盯着对面人的双眸,“公子如何想?” 蓦然被叫,吕献之慢板怕地指了指自己,哑着嗓子问,“我?”其中自我怀疑的态度十分卓然。 她瞪了瞪眼睛,无声似有声,不是你是谁? 第5节 “……都可?” 他胡乱想了想,没得出答案。 不是,这吕献之私下是这个性子? 杨灵籁转头瞄了瞄盈月,满腹狐疑,难不成他是想借机试探她,所以才会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否则并不能说得通。 心眼子为零的老实人盈月摇摇头给不出答案。 四人一前一后摸着木梯的两翼扶手上船,待稳稳踏上甲板,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杨灵籁不太喜欢这些陌生的打量,她默默退了几步,叫吕献之挡在了身前。 某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挡箭牌,依旧站得稳稳当当,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吕献之十分宝贝这女子,竟连礼教也不顾了。 张夫人张了张嘴,也有些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吕献之也是个情种,她幸灾乐祸的瞧了身边已经把帕子狠狠捏变形的王氏,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三妹?” 杨慈安正与郡主解释刚才的无礼之举,因此并未听得这边动静,谁道一个转头便见这个她从没放在心上的庶妹站在了想要男人的身后。 百般想法在脑海中略过,唯独没有一条是关于这二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只是有些气恼这人竟巧合与吕公子碰在一起。 听得熟悉的声音,杨灵籁终于显山露水地站了出来,对上各家夫人小姐的探究目光,她摆出一丝怯懦的神情,照规矩福了福身,声音细的像蚊子叮咛。 “灵籁给夫人和姐姐妹妹们问好。” 吕献之似有所觉的回身去看她,待真的看清与往前丝毫不同的人,心头闪过一丝荒诞,这姑娘脑子坏了? 短短交锋便有妇人回过神来,惊疑出声,“你是杨府三娘?” 她在人群找了片刻,终于对上了心知不好早就躲在人群深处的徐氏,“这不是徐夫人你家的庶女吗?” 庶女这两个字出来,整个甲板都寂静了一瞬。 徐氏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王夫人对视,心中更是把这小贱蹄子臭骂一场,不知自己几两竟敢去招惹国公府,待回府去她定要趁这个机会将潘姨娘也打发走,这一对母女简直就是丧门星。 而吕献之茫然许久,索性探究地瞧了颤缩缩的姑娘几眼,却暗戳戳收到了几个眼刀子。 哦,还是那个姑娘。 魏婕妤没想到今日还能碰上这般有趣的事情,一个镇国公府嫡子,一个小官家庶女,话本中的东西竟也成了真。 她绕过众人,扶着身边宫女的手一步一步走到二人面前,头上步摇四平八稳,或许是呆在深宫日久,拈花微笑的模样都叫人忍不住心中发寒。 本站在原地木楞的王氏也迈着脚步寻来,眼眸直指吕献之已然是怒火中烧,罪魁祸首之一的杨灵籁也没躲过一劫。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大约就是想要弄死你,但必须等待时机的无力感,以及一旦时间时间到了就可以弄死你的迫不及待。 在近乎碾压性的身份地位前,本着有事儿子先抗的道理,杨灵籁没有丝毫迟疑,再次缩到了这人身后,垂头不语,活像是被恶母欺负的小姑娘。 而远处的俞美人眯了眯眸子,眉梢处闪过些许不喜,太像了,这杨家庶女与她太像了,跟她初入陛下后院时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因有宫中妃嫔在场,王氏不好追问,只得紧缩眉头,眼神警告示意吕献之一会儿好好说话。 “杨家三娘,本宫倒是从未听说过。” “不知你今日池宴怎不与姐妹们共乘画舫,反倒与吕公子同游?” 打量片刻后,魏婕妤开口了,只是语速不紧不慢,问的话也可有可无,像是故意给人机会狡辩。 杨灵籁闻声抬头,想起潘氏与她所言,俞美人、魏婕妤,这二位皆是陛下盛宠之人,只一个是潜邸民女出身,一个是侍候宫女出身。 问话之人梳灵蛇髻,身穿丹碧纱纹双裙,着凤头履上坠金箔,飘带随风,一张芙蓉面三分讥诮七分寒色,足见脾性古怪,该就是魏婕妤了。 她福了福身,低声答道。 “回娘娘,臣女只是与家中走散,故而未乘画舫,至于与吕公子共乘……” “臣女……臣女只是想借此收回所赠之物。” 不仅听者糊涂,当事人也没了头绪,他何时收过这姑娘所赠之物? 女子赠物,乃两情相悦之举。 王氏紧紧掐住了身边嬷嬷的手,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她当真想叫这人推下舟去,她儿子多年来恪守本心,一心向学,别说与女子交谈,便是面都见不得,如何去收这莫须有的赠物。 “夫人,您且看着,待她露出狐狸尾巴,借机发作便能彻底结清这孽障。” 老嬷嬷已然是吃痛极了,眼瞅着已然出血却不敢喊疼,只能找机会赶紧垂声慰藉。 王氏听后果然松了劲,她是镇国公府二房主母,这女子胆敢蛊惑献之,必定会有马脚。 杨氏,她定要把今日的所作所为全都算清。 而万事不管的魏婕妤闻言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眼皮,又重新将人审视一遍,她想过许多,却不知竟是这么个回答,看来还不是个笨东西。 “哦?说来听听。” 话音刚落,吕献之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动作转了方向洗耳恭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定情信物,他也很想知道一些内情,长到如今这般年纪都未曾见过如此稀奇事,且还是关于他。 杨灵籁四下都偷偷瞧了瞧,将一个庶女不见世面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这其中王氏横眉冷竖,嫡姐骇然失色,嫡母已然是躲起来不敢说道,而旁人则多是鄙夷神色。 无非就是觉得她一个不出众的小庶女,妄想入国公府,便是一个妾都是抬举。 可事实就是,她已经成功了一半。 待收回视线,她又去瞄了吕献之一眼,除了一丝丝狐疑藏在眸中,他面上依旧风轻云淡,好似整暇地等着她会说出些什么鬼话来。 目光下移悄然落在他腰间所挂香囊之上,杨灵籁目光闪了闪,这种异常的举动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 那香囊之上绣着一丛翠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女红极好的人光瞧一瞧便知,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东西,许是放在外间铺面上都不能叫行人瞄上一眼。 随着她的目光,吕献之垂首伸手捏起这针脚算不得细腻的香囊,心中越发迷惑。 这个香囊…… “回娘娘,这香包便是臣女赠予吕公子之物。” “不可能。”王氏已然无法镇静,她像是抓住了什么错处一般,赫然站了出来,“献之衣食住行皆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亲自看顾,这香囊定是府中侍女所绣。” 王氏说地斩钉截铁,杨家三娘又垂头不语,一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头是不确定的心上人,几乎所有人都笃定吕献之不会承认,可他却只是立在那,什么都没说。 魏婕妤走马观花般听完全程,她没说信谁与不信谁,却代替在场众人幽幽问了一句,“吕进士,不知这香囊到底是谁所送?” 默了半响,吕献之摸了摸香囊之上粗糙的纹路,昂首去看所有人,母亲正蹙着眉头,怒目如火,不过她也一向如此。 最末又重新落在杨灵籁身上,她正不声不响的闷头细听,耳尖随着一动一动,像是算计了所有人的狐狸,躲在后面谁也不知道。 心中的叛逆作祟,他突然想到:其实是谁又怎么样呢。 良久,吕献之怅然一叹,接着不咸不淡地吐出几个字,“并非家中绣娘。” 寥寥一语,虽未明言,却已至哗然。 王氏斜了斜身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臂间的披帛险些落在地上,老嬷嬷胆战心惊地重新拾好,又擦了擦自己那满是褶皱脸上的细汗。 今日当真是捅了马蜂窝了,突然迸出一个与小公子两情相悦的姑娘,还是个听都没听过的小小庶女,那一番姿态怕是比国公府的奴婢都不如,这叫夫人如何肯同意,连个没名分的外室都是奢侈。 第5章 求娶 原等待诘问的杨灵籁在听到这句话时心潮骤然起伏,她恍然般去寻找他的身影,待重新对上那正凝神注视她的人,上下嘴唇碰了碰,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他为什么要帮她撒谎? 一个等待被心上人否认身份的姑娘,一个违逆母亲也要承认的轩昂公子,王氏作为夹在其中的恶人,面对一群人的眼神讥笑,胸脯起起伏伏的模样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老嬷嬷悄没声的为人从背后顺气,也是提醒王氏这里并非吕家,为了体面也不能当众失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姑娘生的好,叫我瞧着与吕吕小公子站一处当得一句荣耀秋菊、华茂春松,王夫人真是有福气,得了一个如此出息的儿子,如今又添新媳,怕是不需多久便可含饴弄孙,倒叫我们这些人羡慕的紧。” 张夫人端着一张笑面搭话,眼神扫到杨灵籁时还带了些许意味深长。 在燕朝贵妇口中,大多时候漂亮并非是一个夸奖词,世家大族寻妇不重容颜,却看家世品性,越是家族鼎盛人家,便愈发苛刻至极。 明媒正娶,娶的是完璧之身;八抬大轿,抬的是名门嫡女;三媒六聘,聘的是谦卑柔顺。 是淑女,还是庶女,只看人心。 显然被当成枪使的杨灵籁转了转眸子,继续扮演着低眉顺眼的角色。 王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强忍着怒骂的冲动,干笑一声。 “张夫人玩笑了,我家献之还未定下新妇,至于这位杨家姑娘,我始终觉得这其中有些误会没有弄清,此时若下结论,岂不是害了两个人,怕是徐夫人也不会不清不楚地许诺。” 徐氏已然是案板上的鱼肉,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去顶撞当朝学士夫人,且若叫这三娘寻得好去处,岂非是得了便宜,迟疑一瞬便从人群中挣出身来,规规矩矩行了礼才敢抬眼回话。 “夫人说的是,三娘自小养在深闺,尚还不知轻重才闹出了这番误会,便叫我这个做嫡母的为她受领,无辜攀扯他人,待回府中定专门找嬷嬷教导一次,另抄女则女训百遍算作惩罚,至于赔礼杨府会亲自送到国公府门上。” 见自己的话被这二人一唱一和不轻不重地驳了回来,张氏也不气,“徐夫人可真生得一张巧嘴,只到底不是亲生母女,杨家三娘为何赠这秀囊无人知晓其因,若你因此便随便把人推出去顶罪,实在有失偏颇。” “这世道女子嫁人是顶顶要紧之事,若因此耽误两厢情悦,地藏菩萨都要气急掺上一脚了。” 双方各执一词倒叫场面凝滞下来,旁人也不屑搅进这镇国公府的糟事里,得不到好处反惹得一身腥。 一直无言的俞美人却悄然站了出来,飘带垂地越发显得腰如约素,走动间淑仪闲华之气不绝,她的话在众夫人中一向有信服力。 “依本宫看,杨姑娘既已说要收回所赠之物,想来已经理清情愫,既已作断,何不当今日只为游湖?” 张夫人僵了僵脸色,这话说的倒也不出错。 旁人只当俞美人受圣厚爱,有咏絮之才且蕙质兰心,为人公正玲珑剔透,却不知为吕家说话,已不算稀奇事,盖因吕氏探陛下心思,俞氏又想寻得依仗。 她瞥了一眼刚与自己梗着老脸争辩的王氏,见她紧缩深眉、脸色铁青,蓦然觉得此番结果也算尚可,也就转头不再言语。 王氏确实是被恶心坏了,即便有俞美人在其中周旋,也仍觉咽下了苍蝇,不得不扯着脸皮谢过。 杨灵籁在旁已经听够了这些虚伪的搭腔,待眼眶盈满水,朝吕献之轻轻一瞥,发现他也同时望向自己,四目相撞,先一步移开目光。 鞋尖往后避了避,仿佛在顾忌些什么,可一瞬后又垂头迈着碎步上前几丈,双手掌心颤颤巍巍般朝上捧起,头也低的更深了,环钗坠成直线,乌发将白嫩的脸颊挡的严严实实,声音从低处传来有些闷。 “还请公子归还小女香囊。” 一次未应,便又抖着身子重复一遍,像是被欺负很了,声音都带着逆来顺受的憋闷。 吕献之垂眼看她自弹自唱,眸中神色似一片深潭,叫人捉摸不透,可或许是身上不自觉透出地那种复杂气息,融合下来竟成了一种类似云收雨散的愁。 如此含情脉脉的姿态,反倒叫俞美人的善解人意成了笑话。 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心道这杨氏果真不好打发,将那些痴男怨女的神态学了个尽,明明卑贱却也像野草烧都烧不掉。每每瞧见,总会想起当初她屈膝讨好他人的日子,并不美好。 第6节 只她性子对外一向随和,嘴角紧抿着,强忍着半晌没作声。 一弹指间,吕献之手往腰间一抽,便将香囊拽了下来,指尖摩挲几许,待轻轻放入人的手心,迟疑几秒却并未松开。 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叫杨灵籁的手掌带人都忍不住发抖,却根本顾虑不上,她没有一刻这般动魄惊心过,等待着一个人做出她命运二分之一的宣判。 她是一个敢赌的人,亦是一个怕死的人。 是已,今日绝不能输,也不可能会输 吕献之既从一开始邀她同坐小舟开始便错了,便是他如今否认这段所谓“关系”,还有魏婕妤借着陛下的手作事,她有十分之九九的把握,这场仗一定会赢。 即便如此,她的手还是被细汗浸湿,香囊碰触皮肤有些痒痒的,一盏茶都过去了,像是闪过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杨灵籁收到了姗姗来迟的回应。 发酸的双臂被一只温热的手慢慢托起,她得以昂首直面那双澄澈的眼,却依旧看不懂,不过也没关系。 “既已赠出之物,何来收回之礼。” 一往如前的疏离嗓音轻轻道出了惊破众人之语,他松开了衣袖,转身面向王氏弯身行礼,淡淡的模样随着淡淡的声音,一言一行都挑不出错处。 “儿子与杨姑娘偶相遇于浴佛节,顿目成心许,香包便是那时所收,如今高中进士已是成家之时,恰母亲忧思婚事心切,儿子亦心中愧疚,恳求母亲同意儿子求娶杨氏三娘,以正妻之礼,三媒六聘!” 第6章 回府 且不说王氏,便是这画舫之上有头有脸的妇人家挖空心思,都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她们何曾见过这般学子佳人之事,百年世家镇国公府养出一个痴情种,这女子入得内院怕是早就被妖魔鬼怪啃的骨头都不剩。 时下虽平民妇人和离日胜,可门阀士族之间尚不同与此,他们可忍姿陋无宠却以才德见礼,却千般万般无法受得庶女为正妻。 这不但是挑战这些妇人们自己的地位,也是动摇士族根基。 王氏接连受到惊吓大动肝火,徒然指着人,却道不出一二三来。 调停不成的俞美人也头一回做了恶人,长长的指甲陷阱手心险些止不住伤了自己,这吕进士到底知不知晓自己如今所作为何,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唤回理智,尽力维持着和善的神色,语重心长地劝诫。 “吕小公子方才及冠,男女之事尚且不明晰,又是繁杂时日,再三思虑可当一句佳缘,而非随意定亲才是。” “妹妹此言差矣。” 还不及吕献之回答,便有一懒散的声音率先闯了出来。 “世间唯痴情不可辜负,况且陛下也多赞许女子追求好姻缘,若是因为对方家世浅显,便负了海誓山盟,这般男子也无可托付。” “你我二人具是从宫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也知其中艰险,陛下尚且不曾因我等位卑便轻率对待,吕小公子才华盛人,不畏难险也要与杨氏女娘相守,本宫甚是赞许,待回宫之后禀明,也叫陛下明晰士族之内真情之士尤在。” 一句接一句,淡淡而道却叫人反驳不得。 人人皆知,魏氏于宫中虽不至盛宠,却得陛下亲眼眷宠不断,方才一事才叫在场诸位夫人恍然明悟,平日不愿多言,怕只是觉得她们这些内宅妇人眼界狭窄。 不以宫女出身为耻,且有陛下圣恩,相比俞美人,这位才是真的有才智。 人不单得有胆,更需逢凶化吉的运气,杨家女娘当真是选了个好日子,有魏婕妤坐镇相助,搬出了陛下这座大山,入吕宅已是板上钉钉。 再说之后俞美人争辩一番,众人却没了心思去听,话说的好听有什么用,事实才是硬伤。 魏婕妤全程只说三两句,却叫时局扭转,临走前甚至破例为杨三娘撑了腰。 “不知何日始知愁,唯记那回浴佛一垂头,自此好梦惊回。” “杨氏三娘,若是得空来宫中,也来这延禧宫中坐坐。” 第一次被人作诗,竟是为这求嫁之事。杨灵籁既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自觉窘态,只装作面红耳赤地应了声。 画舫一游,自此上京城中无人不知,从四品小官家有位三小姐杨灵籁,得与吕家结秦晋之好,郡主示爱不成,表妹靠近不得,却偏偏叫一个庶女拿了头筹。 妇人相聚,市井人家都道一句:杨三小姐除了生一双慧眼,半点都不配与吕献之娶她。 回府路上,盈月在马车上如坐针灸,每离杨府进一步,心就跟着揪一下,面带苦色瞧着自家小姐,每每皆是半吞半吐。 可杨灵籁只顾着垂头不语,她越想便愈发觉得这次游湖事情演变得有些超脱控制。 其一便是魏婕妤这个突然出现的bug,原本书中所述并没有这个人,俞氏才是这场游湖的主角,她曾因一场游湖而得皇子青眼做了侍妾,没多久失宠,后又复宠,今日本该是陛下感念当时为其特造画舫。 可如今瞧着,俞氏并未有多聪明,虽学了个弱柳扶风,却远远不如魏婕妤心中城府,且还与吕家有些未曾交代的关联。 当今世家门阀专权,内中倚靠通婚同气连枝,陛下心中早已不满,只稍加从这处下功夫打破这种规矩,便能叫圣上舒心,何乐而不为。 她本是想利用俞美人成事,谁知却阴差阳错招惹了魏婕妤。 由此可见,这本书并非全然是对的,日后便也不能借此再耍小聪明,一招不慎,便是因小失大、功亏一篑。 其二她在想为何吕献之会帮她。 任是一个傻子都能瞧出来这其中必有算计,他却主动往里面跳,实在可疑。 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教出一个万事不懂的嫡子,从那王氏夫人如此钻营便知,今日被她摆了一道,怕是日后也要不安宁。 马车既停,杨灵籁也停止了思绪,踩着轿凳下车,不疾不徐,随意抬头瞧见那檐下那牌匾,难免有些得意。 杨府,一个从四品小官的宅院,是比不得镇国公府门楣显赫的。 今日闹出这般动静,徐氏已然无法叫她这般得意的回去,如今瞧她笑靥如花,更是气急败坏,一个在后宅见识浅薄的庶女,如今顺水推舟倒是要踩着杨家人的骨头上位,她这个嫡母当真还是做的太和善。 “三娘,你当真是愚不可及!”杨慈安站稳脚跟不待进府,便忍不住咒骂。“我还不知你何时这般工于心计,今日你胆敢这等违逆之事,便是父亲也定不会饶恕你。” 杨灵籁依旧轻言浅笑地站在那,“富贵迷人眼,大姐,你也不需艳羡,没准下一个就是你呢。” “谁羡慕,你到底在说什么混账话!”被戳穿的人恼羞成怒,可从小学习的教养让她说不出违背身份的腌臜之词。 “慈安,闭嘴。”徐氏冷声制止,又凉凉地看了眼自我感觉良好的庶女,“你,随我去正堂。” “是,母亲。” 杨灵籁一点不怵,照样像从前一般行礼做事,只是在说道母亲这个词时总带点讽刺的口气,叫徐氏气地心头一梗,拂袖而去。 杨府只是一个四进的府邸,人多嘴杂,消息传的也快。 潘迎蔓正在小厨房内做糕点,今日姑娘生了气,她心头惶恐总怕会回到从前那般相对无言,便想着做些她幼时喜爱的茶糕讨欢喜。 蒸笼滚烫,闯进来的碧画叫她刹那分神,低声呼痛,垂眼便见手指被狠狠地燎起一个大水泡,碧画自然也瞅见了,紧紧拉着姨娘的手去冲水,言语含着哭腔,“这可怎么办是好,都怪奴婢大意才叫姨娘失神伤了手。” 潘氏手生的极好,纤纤十指素若兰花、细如凝脂极得杨老爷喜爱,因此平日总是娇养着,连女红都做的少,今日不过稍稍进了小厨房便成了这副模样。 “无事,待去寻了大夫买些药膏,养养就好了。” 不知为何,潘迎蔓总觉得心中不宁,唯一叫她记挂的便是三娘和老爷,颇带不安地问道,“碧画,你刚才是要说什么?” 事关小姐,碧画哪敢隐瞒,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 “姨娘,夫人说叫您也去中斋,听说老爷已经过去了。” 潘氏自然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杨家在京城扎根多年,杨争鸿作为最年长的儿子,靠先辈庇荫才做的这从四品的官职,他最不能忍的就是有人想坏他仕途,便是在大姑娘定亲一事上都谨慎至极,如今三娘做出这等事,怕是要大发雷霆。 想到这,她已然六神无主,顾不得想法子便直奔正厅而去。 中斋 潘迎蔓到时,杨灵籁正站在正中,一身荷粉色的衣装衬的人如娇花一般,扬声与徐氏母女争辩。 “母亲与姐姐把脸面都看得这般重,利益面前都舍不得弯腰,三娘却不怕。” 她将视线转向上首肃然而坐的杨争鸿,自穿书而来是她第一次见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记忆中此人待原主无功无过,大部分时候看在潘氏面子也会多几分耐心。 毕竟一个老实的姨娘,安稳的后院,这点施舍也算不上什么。 杨争鸿心知这个女儿自小好高骛远、不安于室,也常常因此被责罚,后来就养成了闷声不语的性子,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如今瞧着竟是又跟从前相像起来。 “这般说你还是觉得自己没错?”他眯了眯眼,沉声问道。 斋中静声,类似逼问的态度叫潘氏吓坏了,她扑跪在地上哭着求情,“老爷,三娘她还小不懂事,您饶了她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杨灵籁心中一跳,她眉心蹙了蹙转身向一侧冷声吩咐,“盈月,你去将姨娘拉起来。” 盈月明白姑娘这句话是命令,迎着徐氏恶狠狠的目光,也依然用了劲将人强拉起身,附耳叮嘱。 “姨娘,姑娘有分寸,您还是不要添乱了。” 潘氏僵了僵身子,她侧头去瞧身旁直视前方背脊挺直的女儿,心中悲怆,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却偏偏母女脾性不和,若放在从前她便认了,可是今日不可。 她趁着盈月不注意将人甩开,酿酿锵锵拉住了杨灵籁的衣袖,作势就要硬推着人跪下,口中重复着跟不无差别的请罪之言。 杨灵籁险些被拉倒,再也不想忍了,大声呵斥。 “潘氏!” 熟悉的嗓音喊出满是质问的名字,叫潘姨娘怔住了。 杨灵籁得到一丝空隙,盯着杨争鸿只说了一句。 “三娘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掷地有声的话叫在场众人皆心神一震。 第7章 偏袒 眼看着一行人毫发无伤的走出斋门,而杨父却只坐于高堂一言不发,徐氏愕然,“老爷,便就这般叫她们走了?” 杨慈安站在徐氏身亦满眼困惑,又有一点愤怒和懊恼。 “三娘今日不顾女子德行胆敢攀附国公府,心已是野了,若父亲您再不行约束,日后欲壑难填恐必成大祸。” 可杨争鸿依旧没有说话,那张经历过沧桑岁月洗礼的面容已是瞧不出年少时榜下捉婿时的神采,却显得镇定自若,时而舒展的眉头昭示着他内心在权衡利弊。 一盏茶的时间,叫徐氏二人等地心中七上八下。 府中妾室并不多,除却徐氏做主抬的书房丫鬟余氏,便剩下上峰所赠小妾平氏,潘氏是杨父亲自做主留下的,总带些不一样的滋味,去的也多,故而徐氏在这后宅中最不爽的便是潘姨娘。 潘氏还未生女前,总要在她面前立规矩,也是后来年纪大了有了孩子,再做这些名声不好听才终于止住了,可这也挡不住徐氏心中的不快,又恰逢杨三娘的性子顽劣,便总借着由头发落。 如今她心中亦是恨,早知今日会酿出如此祸事,从前便应叫这潘氏悄无声息的死了才好,省的诞下一个女儿也是个祸殃子。 杨父呷了最后一口茶,拍板定下来,“三娘已是及笄有二,今既定亲,杨府自当备好嫁妆,也算作是最后的情分。” 徐氏母女还要再说,可杨父却借口书房公务不愿再听。 “母亲,父亲这是想偏袒三娘?” 第7节 “什么最后的情分,女儿不信,定是有潘姨娘其中作梗,才会叫父亲生了恻隐之心,竟想助她攀附权贵,若真做了那镇国公府的儿媳,日后叫女儿如何自处,莫不是叫女儿这个嫡出给一个庶出磕头行礼?” 老爷会偏袒三娘是徐氏没想到的,她背靠宁远侯府又掌管府中中馈,多年来说一不二,这一次却马失前蹄,她抬眼望着庭前那一树梧桐,眼神中闪过狠辣。 “母亲能拿捏她们数十年,又何差这一次。” 后院 杨灵籁母女一路拉拉扯扯回到翠竹园,任凭潘氏如何哭诉,她依旧没叫盈月松手,碧画在一旁想拉却又抵不过姑娘眼中的寒意,左右为难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终于进了闺房,屋内燃着淡淡的熏香,门窗关着,光线并不太好,小小的房间内仅放了一如意圆桌便显狭窄,越过屏风,榻上的床幔也因为出去的急放着。 杨灵籁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这一路走来脚步飞快,只觉这脑子里的火冲进了心肺,任如何劝诫都觉得自己是造了孽。 潘姨娘也是累极,衣衫上沾着尘土,发饰也半乱不乱,她站在不远处被碧画搀扶着才勉强站立,只是心中依然没放弃自己的想法。 “三娘,那镇国公府如何是个好去处,女儿家嫁错人就是一辈子,姨娘就盼着你能平平安安的,待日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美满一家,难道不好吗?” 说着说着眼泪一颗一颗滑落,悉数跌在冷硬的地板上,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到底谁才是该哭的那一个? 杨灵籁已经不想说什么了,潘氏自己给自己造了个壳,便想着待在里面一辈子都不出来,却还要拉着自己的女儿一起,从前的原主不愿意却被折磨地失去心气,换成现在的她亦是不折服,可就是日后活的差了,也是自己谋的。 “事情已是定局,碧画,你带姨娘走吧。” “还有,姨娘也别想着去寻父亲说些什么,由婕妤娘娘亲眼见证,此婚不成也得成。” 凉寒的话扎进潘迎蔓的心里,也绝了她最后的期冀,她指着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满眼具是失望至极。 “三娘,富贵险中求,亦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你为何就是不听呢?”1 “若来日当真所求无门,谁又能去救你。” 带着指责的话语叫杨灵籁惊地站起,像是原主隐藏在心底的情绪作祟,又像是她本身的恶脾气上来,她无言的盯着人,又一点一点去指着这屋内的一切。 “我在这屋内住了十七年,前十年因年幼无知尚可自欺欺人,可如今呢,这翠竹园一日能瞧着阳光的时候屈指可数,丁点大的地方单放个桌子就满了。你什么身份地位,我又什么身份低地位?” “你争不来的东西,难不成也不叫我去争?” “去了那无非是宅中鬼,也好过现在手中蚁,你要让女儿去做妾吗,这一生都给那对母女当牛做马,你习惯了,我还不习惯!” 一句一句的抱怨像是无形的压力叫潘迎蔓喘不过气来,她瘫坐在身后的贵妃榻上,脑袋一片空白,嘴里下意识的反驳。 “不会是妾的,姨娘为你寻了好人家,你父亲也是同意了的。” 杨灵籁嗤笑一声。 “有徐氏在,你觉得会有吗?” “再说我这个父亲,她对你有几分情谊或许是真的,至于我这个女儿怕也不过是随手能扔出去的筹码,若能换地财权地位,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她一步一步走近小榻,见潘氏被拆穿的真相吓做木偶,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杨灵籁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蹲身拉住人的手。 “姨娘,在你心里,若是从父亲与女儿中选一人,你会选谁?” 明明是和声细语,却又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狎昵,叫身旁的盈月和碧画吓出一身冷汗来。 潘迎蔓慢慢仰头,那双平日充斥着愁意的眸子,如今却像是一张捕兽网,无形中拿捏住了她的所有弱点,她像是惊弓之鸟,两眼一黑,脑袋里嗡嗡作响。 “三娘……” “不好回答吗?” “那要不我再给你一个选择,你可以表面上选父亲,实际上……选我。” 沉默延续半晌,杨灵籁终于站起了身,且离远了几步,就静静地看着潘氏从濒临崩溃一点一点呼气,直到重新回到之前的模样,而碧画也趁着机会,陡然间挡在她们二人之间。 她莞尔笑了笑,“碧画,你这是做什么?” 潘迎蔓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就仿佛刚才都是做梦一般,那个如同恶鬼的人不是她的女儿,但那张脸以及脖间的红痣都无法欺骗人。 她咽了咽嗓子,将碧画拉到一旁,重新上下打量又觉得没什么不对,或许三娘只是气急了,才会说出这般疯魔言语。 “姨娘也觉得女儿要害你?” 话说的很慢,却咬字清晰,音色拖的有些场,像是害怕得到并不美好的答案。 潘氏眼瞧着姑娘眼角泛红,祈求般望向她,哪里还记得刚才的那星点不快,只将人拉着一同做在小榻,又揽在怀中揉了揉人的手安慰着。 “姨娘只是怔神了,碧画性子活泼也总做些匪夷所思之事,三娘莫要计较。” “只你刚才问我如何抉择,姨娘一时没明白。” 杨灵籁脸色不太好,平静的声音有了一丝转变看着她,眼中皆是委屈。 “三娘在杨府困的太久了,吃不好住不好,便是父亲待我也与其他姐妹并无不同,大姐姐出身极好又有母亲呵护教导,吃穿用度比三娘好上千百倍,日后嫁人也是世家子弟,可三娘若是不争,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姨娘,三娘从小就是一个计较之人,即便被叫了多少遍跪祠堂、罚禁闭,都改不了贪财好权的性子,我想做人上人,想要荣华富贵,想叫那些从前都欺负瞧不起我的人都跪在地上摇尾乞怜!” 她一点一点剖析着自己的欲望,将最不堪的一面都毫不介意的展露在潘氏面前,是因为她在赌,赌最后到底谁会帮她。 这番直言直语叫潘迎蔓面色呆滞,这好像是三娘第一次朝她说这般多话,也是第一次与她说心里话,原来三娘所求与她所求本就不相同。 为人父母求安宁,可为人子女求上进。 是的,上进 。 即便杨灵籁将自己说成了睚眦必报的小人,潘姨娘也仍然觉得自己所生的姑娘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坏。 “所以,姨娘你会帮我吗?” 带着试探和茫然的话,叫潘氏猛地拉回现实,阴影打在室内,她瞧着女儿满是寂落的脸,根本无法拒绝,拢了拢对方的肩膀,轻抚着她乌黑的云髻,良久才道。 “三娘想去做什么便去做吧,姨娘只听你的。” 其实对于杨父,潘氏亦心中打鼓,她也不敢赌一个男人的疼爱,只是无可奈何下逃避的选择,如今被猛然剥开一层皮袒露出来才打击深刻,可如今杨三娘的几句心声也叫她无法舍弃,终究这十月怀胎又十七年教养的血脉亲情马虎不得。 有些东西是阻止不了的,她或许护不了三娘,但至少也想给三娘做些什么。 杨灵籁将脸埋在人的肩膀处,颤颤巍巍像是哭诉,眼神却微挑正能瞧见外面簌簌晃动的竹叶,笑意隐隐。 她又一次赌对了,上一次是夫妻之命,这一次是母女之情。 第8章 赐婚 潘氏走后不久,便有一个新面孔的婢女端着承盘来院子中请见。 杨灵籁被盈月哄着出来瞧瞧,屏风外的圆桌上规规矩矩摆着一竹编蒸笼,样子新奇,也不大,待仔细些还能闻到些许竹木和茶叶的清香。 打开蒸笼,便见形四四方方的糕点依次摆着,个个体态丰腴且有弹性,一眼望去呈半透明状,是茶的碧绿色。 盈月甚至专门找了一对膳碟摆放,叫杨灵籁看的有些咂舌,不知到底是什么稀奇玩意,便随她去了。 待真尝到了嘴里,才觉这味道有些颇像她曾吃过的糕点,只是这里面放的不是肉而是星星点点的碎茶叶。 “姑娘,好吃吗?” 杨灵籁最后抿了抿嘴角的碎渣,喝了口茶,口中越发泛着淡淡的茶香,“这是哪里送来的,赏些银子过去吧。” “姑娘可想差了,并非别人送的,而是姨娘亲自为您做的。” 不经意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便是午后做这些烫到了手?” 杨灵籁虽不好拘束,但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上乘,今日潘氏一来,她便注意到了那有些狰狞的伤处,只是心中总有些别扭才什么都没提。 如今这一连串也都说得通了,今日晨起与她争吵,午后便做了这糕点当赔礼,竟也是被她给连累的。 碧画对潘氏尤为在意,她虽年纪小却因着姨娘的善意才从一个受人欺负的浣衣婢女做了这主子身边有头有脸的丫鬟,送吃食时又是对小婢女一叮咛二嘱咐,叫人一定要说清。 听到盈月耳里,就是潘姨娘因为姑娘伤神,亲自进小厨房做了这糕点,后伤口来不及上药便慌慌张张被叫到正院,这糕点中皆是满满的爱女心切,比之山珍海味定都美味些许。 因而转述时又加了浓厚的一层滤镜。 “姑娘,奴婢还听老嬷嬷说,这茶糕可是您幼时最爱,姨娘可真是惦记您的紧。” 可谁知杨灵籁听了却依旧不冷不热的,只是盯着碟中的那最后一块茶糕神游天外。 原来,也不是做给她的。 又在院中相安无事的过了几日,杨府迟迟没接到镇国公府似要上门提亲的消息,那金明池中发生之事像是一场云烟消散在日复一日里。 杨父在书房中待的时辰都多了不少,甚至鲜少地叫这个女儿多走了几次,只是每次来了也只是打打太极,现在除了一个等字,便什么都做不得。 杨灵籁倒是想做些什么,奈何没人给她这个机会,徐氏已然把她当成了害虫看管,一食三餐之外,盈月出这翠竹园都是奢侈。 已入四月,最后连下了几日春雨,便迎来了初夏,失了春寒料峭,空气中都染了几分燥意。 侍女们正忙着翻箱倒柜地去收往日的衣服,又挑出一些应季的襦裙,一一叠放好,便是床上的褥子都收了几层,反而叫杨灵籁有些不太习惯。 她今日起的早,却没什么精神,左右无事便想睡个回笼觉,谁知徐氏身边的婢女东香突然来请。 杨灵籁支着胳膊在圆桌前打哈欠,倒是盈月有些义愤填庸。 “姑娘,大夫人一向与咱们不对付,还经常借事发落,眼见着就要定亲不能生事,若不咱们寻个借口把她打发了。” 可姑娘却只是左右晃了晃头,伸了伸懒腰坐在了铜镜前。“给我梳妆吧,便梳垂髾髻。” 镜中映着一张因年纪不大而尚带娇憨的面容,细眉狭长,眼尾坠以些许薄红,乌发被抹上头油一点一点地梳起露出完整的额头,簪上几多蓝色绒花,便与身上俏丽的蓝白襦裙交相呼应,额间点一红钿,娇而不艳,楚楚动人。 恰好秋心院的大门开着,两人进了月亮门,迎面便是一花圃绿蔓青芜,整个院子比之翠竹园不知大了多少又精细了多少,小丫鬟们都穿着新发的衣衫挨个做事,无人瞧见她们,便是瞧见她们也不见会搭理。 杨灵籁也不在意这些,总归是做不了别的才生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徐氏比她急。 果真在门前站了不过一刻,东香便出来请人。 正厅已然坐了两人,两扇山水屏风则挡住了左右两侧的情景,她也不客气,行了礼便正坐在了独独留下的那个位置,十分自在端着一旁的茶盏品了一口,的确比她院里的东西强多了。 “不堪入目!” 杨慈安面上眉眼一皱俱是嫌弃,如此鄙陋之举也堪堪做的出来。 也不知那魏婕妤如何相中这般没气度的女子,竟还鼎力相助,单是想着吕公子身边会出现这样一根搅屎棍,便觉得往日期冀都没了意思。 茶盏落下,响声清脆。 “姐姐活的优渥,自是不知三娘自小连家塾都入不得,识得的也不过几个字,当然作不出那雍容闲雅之事。” 杨府自有聘请的夫子,按规矩本该是家中儿女皆可求学,轮到杨灵籁却是接连几个夫子接连婉拒,徐氏便以她脾性不静为由,禁了她去家塾,只在闺中跟着识字的奴婢学。 若要怪,也该怪徐氏,而非无辜受牵连的她。 杨慈安呼吸一窒,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强词夺理。” 第8节 杨灵籁只是笑,却叫人看的有些毛毛的。 徐氏观了这一场闹剧,见自己悉心娇养的女儿也被怼的哑口无言,愈发明白这性子独的人便更应该下一剂猛药。 “这还未入得国公府,三娘便按捺不住了。” 杨灵籁无辜,“母亲可是冤枉三娘了,三娘只是不想叫大姐姐误会妹妹是一个天生不懂事的人。” 不要怀疑,这就是在点你呢,罪魁凶手还敢在这逍遥,也不知谁给的大脸。 徐氏抽了抽嘴角,不想再与她搞这些口舌之争。 “你既不想好好说话,那本夫人也就长话短说。” “就算你真嫁入了国公府,那等深宅大院你进去了也只会内宅不宁,王夫人是个狠角色,这么些年从来没人敢触她的眉头,日后给吕小公子添些妾室便够你吃一壶的,更别提伸手管杨家之事。” 她说的隐晦,可杨灵籁听的明白。 “母亲这是想威胁三娘?” 徐氏见她不怒反笑像是疯魔一般,心头一顿勃然大怒,“难不成你要丢了潘氏不管?” “母亲还是不够懂我。”杨灵籁倚上身后的靠背不带任何慌意。“国公府是什么地方,那是几辈子堆出来的销金窟,三娘毕生的执念都在那,怎么能因为一个蠢笨无能的姨娘绊住脚。” “她懦弱不堪,叫女儿受尽苦楚,倒是时时刻刻对母亲存着感恩戴德之心,倒不如叫姨娘好好陪着母亲一起终老,也省的日后三娘再去看顾,这样你我她都好。” 懒散的话随意说出来却冷血至极,冻得徐氏都难以置信,“你竟然如此恨她?” “我为何不能恨,她不知上进,混了这辈子都是个小妾,叫三娘也只是下贱的庶女,若非她,三娘或许早投胎去了富贵人家,做的小姐如何会为了这门婚事拼着心血。” 屏风后猝然传出急促的呼吸声,又接着一声崩溃的叫喊。 “姨娘!” 盈月识得了,是碧画的声音,杨灵籁也只比她更清楚。 屏风被撤去,往日在外都最爱形色的人,今日却只着了一身单薄的素色衣衫,未戴艳丽钗环,也未着妆容,倒像是特意穿成这样来请罪的。 到这时,徐氏在一旁却装起模样来。 “倒是忘了,潘姨娘也被留在这秋心院喝茶。” “正好三娘也要回去了,我这也就不留了,毕竟这往后能见的日子也是数着过的。” 她本是想借潘氏之手背刺杨灵籁,可奈何这人今日不知吃了什么秤砣,一点不见往日听话的模样,索性她便让杨氏三娘主动舍了这步棋,母女生嫌隙,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杨灵籁都得管这个握在她手心的姨娘。 杨灵籁没回什么,见人嘴唇泛白,肩膀随着呼吸一抖一抖地上下起伏,只是老老实实地扶住人往外走。 碧画红着眼眶要阻止,却被一旁的盈月使了眼色。 她们落后几步,从正厅往外,正能瞧见相差无几的两个背影互相搀扶依赖,映着红日西斜却都泛着一些莫名的寂寥。 潘氏忍不住去瞧那张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脸,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突然只剩下陌生,她嗫嚅了几声,不懂该说些什么。 “这样也挺好,你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便不会只当是三娘。” 话中没带着什么起伏,像是随口而言,却叫潘氏的身影猛地佝偻更多。 强忍着心痛的哭腔隐隐约约地传到杨灵籁的耳朵里,手指紧紧扣住她的衣衫内侧,又无数次颤着想松开。 她心道:本该就是这样的…… ------------------------------------- 国公府 祠堂的大门蓦地被推开,一束暖黄色的日光打在跪坐在蒲团上的人,衬的那侧脸越发瘦削。 吕献之从桌案前的书卷中抬头,眯了眯眼睛回头去望,来人穿一身皂领缘青罗衣,上锈象征文官之位的仙鹤,腰间束着锦带,往上看,便是一张素来没什么神色的脸,除了瞪人好像便没了。 他规规矩矩地起身见礼,“父亲。” 吕文徵,当朝大学士,天子近臣,推崇以文治天下。 无人作声,他便一直低着头未起身。 “出来接旨。” 语气中带着薄怒,半点都不愿再去看这个有了污点的儿子,成家立业,业未至却儿女情长,不堪大用之辈。 因老国公去了江南养病,一年半载才回,便由剩下家眷一同接旨。 宣旨仪仗已至国公府外,来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义子赵忠贤,面无须毛,极薄的眼皮透着谄媚,厚唇弯起来又添几分凉薄,他虽苟着身子,却并不满脸堆笑,仿佛既是一个阉人却又不是。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惟尔国子监祭酒杨氏三女,祖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有安正之美,徽柔之质,上闻镇国公府二房嫡子,握瑾怀瑜,学术有闻,经明行修。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误负朕意。钦此。” 第9章 规矩 一群跪地之人中,吕献之默默起身上前接旨。 “吕进士可真是好福气,咋家也特意替婕妤娘娘带了句话来。” 赵忠贤满脸漾着笑,透露出一股亲近劲来,却也在暗自审视着这位面白清雅的新科进士,他奉命替婕妤娘娘走这一趟,是特意给吕进士赏脸,只是不知这位受不受得住。 “朝中贤才颇巨,只良人却少,吕进士便堪为本宫与陛下之良人。” 尖细的嗓音像鹦鹉学舌一般惟妙惟悄,道出言语却并不那么动听,甚至单只是听着便叫人胜觉惶恐。 吕献之捧着明黄的圣旨却觉重若千金,眉峰下那双向下弧度的眼微微抬起,扩散的瞳孔慢慢聚焦到这位在内宫颇有权势的宦官身上。 “臣谢陛下,谢娘娘赞许,胜之有愧。” “还望公公代为转达,臣以一介庸愚,三世受恩,定当竭力图报。” 赵忠贤满意颔首,只是待越过眼前去看那一众跪地的吕氏一族,眼神便冷了下来。 一群乌合之众里也总该拔出一节干净的,毕竟这日后全族荣耀可要仰仗这微末的时缘。 “吕氏门楣添喜,咱家便不耽误大学士庆贺,也赶去给陛下和娘娘复命才是。” 这一声道贺像是踩在了吕家二房的脸上狠狠碾了一脚,娶一小小庶女,还要装出感恩戴德的模样。 吕文徵拼起一张笑脸起身相送,却在对方乘轿而后猛地垮下脸来,甩袖而回,“自是鹰犬而不知,尚不得横行到几时。” 吕家大房当家吕德明用手扫了扫袖子,也随之附和,“此人顽皮赖骨,仗着有陛下和掌印撑腰,已然在内宫横行霸道,弟弟在内阁做事,总归也该时常警醒着陛下。” “兄伯不在阁中不知,这司礼监已然掌有实权,陛下有心扶持,也并非光我家老爷一力可为。” 王氏主动接了这敏感的话头,老爷向来不喜被人干涉,偏偏这个兄长总是挑刺,今日恐也是想趁着二房蒙灰的日子来添不痛快的。 “娣妇这便是想差了,大爷也是盼着二爷能为陛下尽心竭力的办事,这才出声提醒,如今倒是显得两边不是人了。” 吕氏大房如今的主母裴文君乃出身将门,其父裴耿曾任绥远将军,指挥平定边疆之战,晋爵一等公,是老国公特意为嫡长子求来的婚事,谋的便是日后吕氏仍能在武官之内站住脚。 可惜嫡长子混的不出彩,军功寥寥,如今虽任正四品护军参领却是个虚职,倒是嫡次子有了出息,却是个文人,袭爵之事便僵持下来,无论给谁老国公心里都不痛快,索性拖着不分家,可这国公府谁也都想占。 裴氏自认自己家世并不比王氏低,却因为这官位常常屈居人下,加之父兄疼爱,性子颇有些直言直语,时常会冒出几句戳破脸皮的话,几个媳妇在这偌大的公府争权夺利,面上挂着,内里却都崩的紧。 王氏被气的心头烧火,险些按奈不住想去挠她一脸,也是二房今日落了难了,裴氏平日为了那几个宝贝儿子不也得待她好言好语,这才哪到哪,本性暴露无遗,果真是没眼见的虎妇。 “兄嫂所言不恰,娣妇不愿争辩,还是早归去询问几个侄儿功课,莫耽误了学业。” 大房最看重的就是两个嫡子,裴氏见丈夫已然追赶不及,便叫两个儿子与吕献之相较,奈何也是相形见绌,王氏如今便是往她心尖尖上戳。 “你……!” 几个庶媳妇也是连说了几句好话,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去触王氏的霉头,虽娶了个不出彩的庶女,可这吕父二爷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却谁都不能不认。 被裴氏激怒,王氏一路都狠狠揪着帕子,对身边房里的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关起门在院里摔了几个瓷瓶才堪堪罢休。 耗了心神之后便是疲累至极,叫贴心的婢女捏了会儿肩膀才稍显松快,可顶在眼前的麻烦事却依旧得解决。 陛下下了旨赐婚已是她夫妻二人早就心知肚明之事,拖了几日不动作,也是想给杨氏一个下马威,胆敢攀扯她儿子,便是受这罪也是该。 “嬷嬷,你说魏婕妤那句话什么意思?” 王氏沉着脸翻出匣子内的一对镶金白玉臂钏,安放在白帕之上,眼神凉透了。 李嬷嬷单瞧一眼便知这是俞美人所赠之物,她瞳孔紧缩有些难言,“夫人……怕是魏娘娘已然知晓了。” “怕只怕,不只是知晓,而是想借着献之的手做些什么。” 书房 吕献之站在案前正中的位置,额间渗出微微细汗,他垂身作辑已然有一刻钟的时间。 室内间或响起一些书页翻动的声音,又有狼毫刺破纸宣旨的刺耳声,足见动笔之人心绪不宁,待笔停人动,视线模糊分辨眼前迈出一道身影。 “父亲。” 吕文徵依旧未开口叫他起身,却像往日一般考校起来,声声逼问。 “世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可知可行?” 吕献之淡淡的双眉都快拧在一起,沉默良久后答。 “知,此德当孝,亦该行。” 却传来一道嗤笑声。 “你知,你如何知,你行,又如何去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其一,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其二。1” “叫为父看,你已是把这些年来书都忘到了狗肚子里,荒废夫子十余年循循教诲,夜间也能安寝?” 又是接连默声,吕文徵转身坐回案桌之后,看着这个儿子,满眼具是寒意,眼睛已经瞪的要突出来。 “今日魏氏胆敢叫那阉人传话,其中所言何意,你给为父解释一二。” “陛下赏识,献之定当拼付全力,以报家国。”话语中的态度依旧清晰明了,却对事实避而不谈。 “好一个拼付全力,吕氏在你心中占何地位,为父与你母亲是否还要为你这大义一同赴死,我国公府百年荣耀,难不成要断在你这个不肖子孙身上。” “父亲误会,献之并非此意。” 二人像是严刑拷打一般,一问一答,谁都不认谁的理。 吕文徵站起身气的险些要将砚台砸过去,又想起是圣上御赐扔回桌上,环顾一圈都没找到趁手之物,只好喘着粗气坐下,“好好好!” “我还真是生了个大义灭亲的好儿子!” “待你娶了那杨氏,入得朝中,我见你如何应付,即便是被那些人算计的狗血淋头,训的奴颜婢膝也不用去提我这个没用的父亲!” 第9节 “父亲多虑。” 真是被气狠了,顾不得读书人的模样规矩,便将人连骂带踢的推出门去。 守在门外的侍卫个个装的耳聋目瞎,可人都走了,屋内的叫骂声都没停,心中个个大吃一惊,小公子到底是说了什么才叫老爷这般雷霆大怒。 屠襄在院外已经等的惴惴不安,见着人完好无损的走出来,面上也没什么不妥,只当今日家主大发善心没逼问。 往前时候,家主训公子,总是出来时便汗湿一背,像是丢了魂一般,几日几夜都缓不过来,随着年纪渐长,这种情况好了些,只是依旧像是梦魇缠着,大夫也是常备着。 “公子,咱们去哪?” 吕献之迈出门槛突然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内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幼时夫子,也是一个雷霆一怒的家主,往前其实也不至于如此箭弩拔张,可今日他不知怎么就是不想认了。 那些屋内伴随着怒气拷问说出来的话,其实每一句都是真话,从始至终他都是这般想的,只是累的不想说。 “回祠堂。” 那日回到国公府,吕文徵便罚了他一同往日的禁闭,或许旁人都是跪在列祖列宗前忏悔,他是跪在那继续读,把那些被奉为二房教条的孝经以及文法政见一一说给自己听。 待什么时候说吐了,说倦了,认了错,才能出来。 “公子,其实不……” 屠襄想说已经出来了便不用回去,可又见着那已经迈步远去的背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公子其实就是这样倔强认死理,所以总把自己搞的狼狈不堪。 杨府 随赐婚圣旨一并到的还有宫里送来的赏赐,杨灵籁瞧着那太监手中所端着红木匣子目露诧色,里面正是一对品色极佳的莲花翡玉耳铛。 魏婕妤可真是好大的手笔,还未说几句话,这便想把她拉下水了? 赵忠贤则是对这位娘娘十分关注乃至亲赐珠宝的女子多了几分耐性,甚至亲自扶了人起来。 这一幕叫一旁的杨争鸿眼神闪烁,国子监也常与这些宦官打交道,这位眼神里的笑模样可十分不多见。 任徐氏如何想,都不知这宫中竟会如此看中这门婚事,本该是多艰之势却叫这一赐婚给扭转了局面。 怎么就偏偏叫三娘这个庶女搭上了,她的慈安也是大家闺秀,又习得四书五经也是才女,中馈更是自小教导,哪一点不如她。 为何偏偏是杨氏三娘!? 第10章 劝言 赐婚的消息不径而走,胭脂巷边的绣楼里不少绣娘结伴而行,无一不是在讨论这位名震京城的杨三小姐。 “这位庶三小姐果真是个厉害人物,也不知是何等风采才叫国公府的少爷倾心非娶不可。”一圆脸的绿衣姑娘满脸艳羡,她怎么就遇不见这等钟情富庶的好好公子呢? “叫我说,该是生的颜若舜华、柔情绰态才是,男子最爱小意温柔,三小姐定是我见犹怜,轻声细语,动不动便能落下泪来。” 她的话得到了同伴的声声附和,都是一些还未及笄便出来学习女红的民间女娘,家中人少,便少见勾心斗角,因未嫁人便总对茶肆说书人口中的才子佳人生出向往,也想遇一“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的良人。1 屠襄今日出门本是奉公子的命令采买要用的书卷,那书肆恰与绣坊的同路,因自小耳目聪明,不得不将这些小女娘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进脑袋里,从提到杨三庶女开始,他就竖起了耳朵,谁知越听便觉得流言荒唐。 说道这门婚事,他才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个。 那杨三娘哪里是个柔情蜜意的人,分明就是面目唬人实际黑心肝的恶毒女子,说是与公子斩断前缘,却选在那般日子,定是不安好心。 现在好了,人人皆知,公子娶了一位家世地位、才情相貌样样不出彩的小官庶女,日后该怎么在同窗和同僚面前直起腰来。 也不知夫人这几日会处理掉多少公子院中做事的奴才,整个项脊轩怕已都是新面孔了。 一路唉声叹气的回到祠堂,推开沉重的扇门,公子依旧像走时一样跪坐在书案前,手中捧着老爷着人送来的孤本竹简,一动不动。 因院外有一高墙筑起,这祠堂内不见日光,两侧高高的黄铜烛台上的巨烛青天白日都需燃着,昏黄的屋子里摆放着陈旧的牌位,案上的紫金香炉内飘起一缕缕烟,仿佛就像是国公府的命数,会永远的延绵下去。 每次公子来这禁闭用饭都会见少,没日没夜的捧着书卷叫人看不出心思,也不管夫人如何去折腾他院中的事务,像是哑了聋了。 屠襄后背有些发凉,他狠狠呼了口气才迈进门槛,将新印的几卷书册放在一边,见茶盏内空了,便去长几旁端起茶壶添满了,想起自己在街上所听之言,忍不住又念叨了几句。 “公子您不知道,现在街上传言越来越过分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娘个个都夸杨三姑娘是个贤淑女子,梨花带雨什么的。” 那些赞许之词在嘴里像是烫嘴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埋头苦读之人到底分了神,抬眼打量了愤愤不平的小侍卫一眼,才拿着茶盖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面容半遮半掩。 “你很不喜欢她?” 屠襄自小跟在他身边服侍,也是母亲王氏亲自挑选之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借着这双眼传递给父母,除了那些特意不想被别人知晓之事,屠襄也算表面上最了解他之人。 “这,倒也没有很不喜欢……” “公子有治世之才,又出身显贵,只是在屠襄看来,表小姐与平阳郡主这等自幼受翰墨之教的世家贵女才更与您相配。” 杨家三娘,父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已算文人一派,教书之人也总比旁人迂腐些,那杨府主母看着也不是好相与之人,她斗胆去与他乘船,其中算计心思也多的很,只是若说她与其他贵女不同,吕献之也没看出来。 左不过都是是命苦之人谋生,待真进了这国公府,也不过就是跟母亲一般的妇人,有何差别,财权富贵、名利之下,谁又能不被沾染。 “日后莫要多说这些话了。” 待祠堂再次陷入寂静,吕献之将手中孝义经卷从头翻到尾,愈发觉得狗屁不通,果真是心乱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难不成还觉得这国公府会进来个正常人。 生做这世家之子,也不是福还是祸;入得这国公府,对杨三娘来说,也不知是对是错。 杨灵籁可没有他这般纠结,自亲手接了这赐婚圣旨,她的好日子便来了,徐氏管不得她,潘氏也躲着,那个爹也不多说些什么,叫她在府里自在了不少。 倒是几个庶出姐妹都喜欢恰巧经过这翠竹园,她也不亏待,各个都会请进来。 府□□三个姨娘,平氏来的早些,生育三女二子,余氏膝下也有两个女儿,倒是最得宠的潘姨娘,只有杨灵籁一个。 杨慈安是嫡长女,也是这杨府女娘中年纪最大的,比杨灵籁还大一岁,因着上门求娶之人算多,徐氏也颇有打算,婚事便一拖再拖。 杨二娘倒是早些年便被徐氏做主远嫁了出去,是一个六品小官的嫡子,远在京城之外,除了逢年过节不常见。 一群人围在圆桌前,大多都是说几句吉祥话后,便是酸不溜秋的唠嗑。 “姐姐真是好福气,拖了两年这般年纪也能嫁的好人家,倒是咱们这几个日常忧心姐姐婚事的妹妹多此一举了,原是有姐夫这般良人等着。” 杨四娘表面上夸着,却是字字句句都带着些嫉妒,主动提起别人的伤心事,就差说你这个年纪才嫁出去有些晚了,还是主动与男子私会为人不齿。 一圈人面面相对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盈月恨恨的给人添了杯茶,动作间就差直接将那壶嘴直接对着人浇下去了,这四姑娘果真是个心眼小之人,她家小姐愿意什么时候嫁便什么时候,与一个外人作何关系。 “四娘还是太小了不懂,女子嫁人可不算早晚,而算对错。也是我如今就要出阁,便多与你们说道说道。” “你们也多出府转过,也曾见过那坊间女娘,她们有的在绣楼里学女红卖手艺,有的在街上卖吃食赚辛苦银子,有的在家中相夫教子,劳累半生,若真论起来那些有一番技艺之人比之与男子伸手要铜板的妇女不知松快多少……” 杨四娘紧蹙着眉,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语调高昂,“三姐说这话也是打算叫我等去做那些苦力活,每日蓬头垢面才好,如此也越发显得我们都不如你。” 其他几个虽未多言,单瞧着却知她们是跟杨四娘一个意思。 “妹妹们也把我这个姐姐想的太坏了些。”杨灵籁半开玩笑道,后她又起身去后方架子上拿了一红木匣子放在如意圆桌上,里面正是魏婕妤亲赐的翡玉耳铛。 “你们瞧,这耳铛但单看着都叫人觉得富贵,与这匣子也算相得益彰,在这偌大的上京城里,杨府也不过算是个破落户,咱们做庶女的也是更艰难,与这红木匣子如出一辙,若想富上加富,那就得拼上一拼,也叫里面装上点东西。” “嫁人是第一步,嫁了人后是第二步,若想活的好,这匣子里就得装自己的东西。” 杨晚娘默了默,突然接了话茬,“可若嫁不好又何谈别数,姐姐终究只是个例罢了,我们入不得那高门显贵,就算是勉强去够了,也是个笑话。” 杨四娘有些不服,“五妹,你怎么这么没骨气?” “不是晚娘不给自己撑腰,是这世道如此。”杨晚娘别过头去不愿再说,因为在场之人只会一个比一个清楚,庶女是没什么活路的。 “晚娘这个问题问的好。”杨灵籁猝然隔着帕子拍了拍桌子,语气加重像是要强调什么,“女子嫁人避免不得,除非你想去削发去做姑子。” “只是何为好,不知晚娘是如何定义的?” 对上那双亮极了上挑眉眼,杨晚娘怔了怔,不知该去怎么回答,绞尽脑汁去想也只是嗫嚅几声便不作声了。 杨灵籁又笑了,“你瞧,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说我嫁的好,但又想到那国公府是个吃人的地方,索性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被猜中了心思,杨晚娘闷头不语,其余姐妹转瞬也不这该如何说了。 “其实嫁人也不拘什么样的好,我想活的富贵,所以选国公府,你们若是想活的恣意,那就选小门小户,破落门户也比寒门学子强上不少,毕竟主动求娶的是男人,借杨家的势,也得还些什么来吧。” “今日与几位妹妹在这多话几句,其实说到底,也就一个意思,那就是人活的泼辣些好,别总想着体面,毕竟这东西也没什么用,也带不进棺材里,男人还不如铜板能给人安全感,嫁妆握在手里,多开些铺子手中有底,和离也算不得什么,若是日后你们有苦有难,尽管来找我,真是能帮的,咱们一家人也不说两家话。” 盈月送走了几个被说的一愣一愣的姑娘,再去看自家小姐,人已经跑到榻上舒服去了,赶紧去柜中翻出一薄被给人盖到膝下。 “小姐,你怎么老是在窗边吹风,虽说这时日也热起来了,但到底身子还没养好,大夫说您体虚畏寒,还是多铺些毯子好。” 杨灵籁不耐烦听她唠叨,轻笑问了几句,“是不是还纳闷我为何跟她们说这些?” “姑娘对她们好,可她们却未必记着姑娘的好。”盈月一想起四姑娘不客气的眉眼,便觉得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第11章 祖母 虽口中抱怨着,但照顾人的动作却丝毫不慢。 近些日子杨灵籁热衷于看些市井话本,常常坐卧在轩窗边的小榻上,盈月便铺地厚厚的,还专放了月牙桌在旁,摆些爱吃的蜜饯和茶糕在上面,伸伸手便能够到。 杨灵籁捡了几个爱吃的干雕梅,瞧着她嗓间溢出低低笑声。“想的不多,倒是惯会置气。” “姑娘还是莫要打趣奴婢了。”盈月涨红了脸,这府中不知的多少人说她木楞,却也是陪姑娘日久,其实笨些总也是好的,且她也没什别的求的,日日事情颇多,规规矩矩倒也挤不出旁的心思去想别的。 待她嚼完后又干了杯茶,才娓娓道来解答了人的疑惑。 “姑娘家没什么隔夜仇,这杨家我也待不长,倒不如临着打好些关系,日后若几个姐妹们都嫁了好人家,在外也有些依仗不是。” 盈月略加思索,觉得姑娘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心中却存些怪异。 然而前半段说的还有些家族情义在,后半段却戳破了杨灵籁并不老实的心。 “最主要的还是,我走了,徒留母亲在家中活的没些滋味,倒不如叫妹妹们也都学学如何讨嫡母欢心,这宅子里热热闹闹的才好。” 这偌大的杨府虽比不上国公府名门显贵,但细腿上也有肉,她若是放过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对母女。 亲生姐妹总也得学些相似之处,整个上京城不能只有她一朵奇葩,该是百花齐放才是呐。 “姑娘可真是聪明。”盈月瞧着姑娘面上洋洋得意的小模样,心中想笑却憋得死狠,闷着头就是夸。“咱们走了,也该叫夫人知道,姑娘才是这杨家最孝顺的。” 杨灵籁轻瞥了她一眼,颔首,“不错,有些长进。” 这几日镇国公府上并不算安宁,一是因为陛下迟迟不为吕献之授官,同批次的进士大多都进了翰林院做编修,也有人被差委去了京外行省试用,唯独落了一个他。 偏偏吕文徵前些日子刚刚说了不管这个糟心儿子,见他每日在祠堂闭门不出并不关心这授官之事,拉不下脸面去说,再说内阁之人身份本就敏感,不宜叫这些小事去烦心陛下,于是整日在书房内踱步,却毫无头绪。 二则是二房头疼、迫在眉睫的婚事,因为是陛下赐婚,便免去了媒人纳采,需得王氏亲自去杨府问礼,虽不满意亲事,却也得被迫备足了礼数,她们国公府丢不起这个脸。 第10节 因着如此,王夫人日日都要发好大一番火,便是裴氏都不愿意来这静鹿园里受气,更别提下人们都兢兢战战生怕自己做错了事触着霉头被一棒子打死。 可以说二房夫妻俩现在就是个炸药桶,一戳就爆。 屠襄迈着轻步的回到祠堂,愈发觉得公子料事如神,怕是早就知道府中不会安宁,便早早躲到这来,列祖列宗面前也无人敢发火。 quot;公子,我听说夫人明日便要去杨府问礼了。quot; 他每日总会在公子耳边说些关于那杨家姑娘的话,并非决意服从了这个未来三娘子,只是都抱着些微妙的希冀,但凡公子表现出一丝丝的不喜,日后他就能堂而皇之的只服从公子。 可他注定只是失望。 吕献之每次皆只点头作结,继续读起圣贤书,一点都没搭话说下去的意思。 不上不下,既不热络,也不讨厌,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叫屠襄也拿不了主意了,每次兴高采烈的进,出了门就像霜打的茄子。 却不知待他关上门,蒲团上的人蓦然垂头扫了几眼腰间的位置,那里已是空荡荡,几声聊胜于无的叹息在这颇为宽敞的祠堂中微不足道。 王氏夫人,本名王道蕴,太原王氏世系沿革,如今已不下五百年岁月,虽族中已无在朝重臣,底蕴却在,嫁入吕氏已是门当户对。 因独生一子,期望颇高,正是想其继王氏荣耀,二十年汲汲营营所求破败,足知心中多少气恼,能压下火去办,也是被身边嬷嬷所劝。 便是从江南赶回上京的老夫人,也叫人快马加鞭去了信来,就是怕二儿媳受不住气,做出些损坏门楣之事,可见她也心知王氏脾性,此番府中咬牙也得吃了这份闷亏,还是得等老国公回京后再行商议,如何打消陛下疑虑之事。 杨府早些日便收到了拜帖,吕夫人要亲自上门拜会,几乎整个杨家都动了起来。 徐氏可以不将杨灵籁当回事,却不能怠慢了这位,前几日家中便通知了在城外追光寺礼佛的杨老夫人,子女嫁人总是要家中亲辈在场才算合礼数,像国公府这般的大户人家也只会比杨家更在乎规矩方圆。 杨灵籁最近也有些萎靡不振,她才意识到这古代嫁人颇有些麻烦,早晚看话本子的好日子都丢了,现在她每日不仅要晨起去跟徐氏学掌家,午后还要被嬷嬷指指点点的学地教导礼数。 当然掌家是个面子活,大部分她只负责在屋里喝茶,徐氏不会教她东西,甚至更想叫她养的什么也不会。 规矩这种东西有时候可有可无,有时候却也致命,倒还真不能不学。 今日要学便是侧坐,明明听起来很简单,真正做起来却要人命,在侧坐时,女子需将一只脚往侧边伸出,另一只脚则自然弯曲,侧着身子扶住座椅,或拿小扇和手绢,总归是坐的姿势要准还要好看,手不能随随便便搭着。 练了半日下来,她就觉得腿酸屁股疼,坐在贵妃榻上叫盈月揉地直叫喊。 “盈月,你快快,松些力气……疼……”身子为了躲避疼痛便往后仰,龇牙咧嘴的样子实在好笑。 “原来小姐还怕疼。”盈月哪里会听她的,一直不停的捏捏揉揉,府中大夫说过练久了骨头不舒服就得好好按按,哪里因为哭哭喊喊就停下来,况且她觉得姑娘这般模样还挺不一样的。 “废话!”杨灵籁没好气道。 “奴婢还以为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呢,敢跟吕公子同游,又与大夫人拌嘴,险些就没做不成的事。” “唉,你这个涨胆子了,敢数落主子,小心省得我叫人把你拉去发卖……” 还没说完,腿上的动作便停住了,皮肉上死疼的感觉也消下去了,除了还有些酸酸麻麻,竟是一点都没方才的难受。 盈月说着闲话就是想转移姑娘注意力,果然这脾气上来,连疼都忘了。 杨灵籁新奇地下来走了几圈,那股酸麻也没了,整个人健步如飞,她盯着自己的双腿面露惊奇,“果真是好了。” “这是府中女医教奴婢的,说姑娘马上就要嫁人,虽刻苦习得规矩,却也得顾着别伤了,便叫奴婢日日为您松松筋骨,待日后出嫁也不会出什么毛病。” 盈月笑嘻嘻的应道,她也挺高兴,学得了一门新技能,姑娘这般用的上,日后定然是不好将她随便打发走了,她这一生都要做姑娘身边极好极好的女使。 “也算你们尽心了,惩罚留中,日后再审。”杨灵籁笑了笑后,又觉得自己不好给太多好脸色,便又正了正神色,将那股神气幼稚的模样掩了下去。 伺候在外的侍女掀开帘进到堂屋,俯身告知,“姑娘,大夫人说叫姑娘们都出去,老太太快到府上了。” 盈月叫人打发下去,转身去寻了合适的衣衫过来,老太太半月都要待在寺内,如今正回来怕是要一家子一起用饭,便不好随意了。 因只算家宴,就选穿了一身茄花紫配色、上缀星云纹的大袖齐腰襦裙,坠白色披帛,腰间别禁步,步履间环佩叮当,十分好听。 翠竹园近些日有些热闹,徐氏调了不少丫鬟来,甭管心思如何,有些时候倒是好笑,比如现在她被一堆侍女簇拥着离开翠竹园去府门处,如蝗虫过境,一路上都叫人驻足。 杨灵籁倒也不是故意说要显摆,只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想做些什么,讨好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吧。 到了地方,红漆大门外正停了一四驾马车,青色缎布掀开,下来一面目颇显和蔼的老太太,个子不高,上穿贴身绿襦窄袖衫,下配暗紫色襦裙,要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在暮色时分也能瞧清的金色光芒。 老太太怕是戴了有十斤的金子在身上,粗金圈缠成的臂钏,脖间串着金色佛头的璎珞,耳上所配金玉耳铛,发间别累丝鎏金嵌宝华胜,腕上金镶迦南香木嵌寿字手镯,整个人是挥金如土的贵气。 在场小辈们几乎都瞠目结舌,她们何曾见过这般金环玉绕的祖母。 徐氏每次见这婆婆都要先拧眉再去装孝心上前接人,这次眉皱的更深了。 如此夸张模样,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她到现在也不明白,杨家好歹也算上京的世家,怎么养成这般俗气的一个人。 杨灵籁倒是闲来去扫了徐氏身旁的杨父,他倒是眼也没眨一下,真足以见出这位才是亲儿子了,知母莫若子,怕也是习惯了。 第12章 训话 老太太出身江夏世家黄氏,早些年发迹,如今在朝中算是落寞了,这几年醉心礼佛,一月有半月都要待在追光寺,便是在府中,也多足不出户,每日都在小佛堂内敲木鱼,算是资深佛教爱好者。 说实在,若非徐氏来请,老太太是不愿意回来的。 这个媳妇出身高,算是下嫁,在府中便说一不二,倒叫她这个婆母不好做,奈何儿子还得靠岳家升迁,索性便直接撂了中馈万事不管,直接带发修行去了。 今日穿的隆重些,也是得知府中喜事特意所扮,故而比往日都要引人夺目,素日还真不会这般张扬,毕竟财不外露嘛。 “母亲。” 徐氏与杨父先上前拜会,被扶起身后,便是小辈们围着老太太喊人,一口一口“祖母”叫人喊的心花怒放,都要说一个“好”字。 轮到杨灵籁,瞧着她身后的两列婢女,几乎整个府门处都静了下来,尤其是几个庶出姐妹,个个醋的很。 老太太自下车其实便注意到了这位三孙女,不出意外也是因为这身后颇有些大的阵仗。 几乎每一个人都觉得老太太要发脾气,这等日子可非要耍牌面的时候。 杨灵籁却满脸带笑上前与老太太打起了招呼,快速福了福身,眼神便落在了那些金光灿灿上。 “祖母今日穿戴好生绚烂,当真独一无二。” “佛修金身,金物养佛心,孙女瞧着明心见性便是用在您身上的,佛祖若要渡人,也必先渡您这个有缘人。” 老太太眉眼怔了半晌,她竟从没想过这般说法,从前也只劝当自己俗气才喜欢穿金戴银罢了,如今说来当真是极其有理。 正是因她修佛,信佛,才会天生喜爱金银之物。 那些没什么佛缘的人不知所以,她们根本不懂佛祖的宠遇。 这一次她终于兴心起去瞧瞧这个不曾多亲近的三孙女,这一瞧也是看出了些门道来,原这三娘生的这般标致,眸若秋水,体似春风,十分艳丽,倒是有一种与时下追求寡淡之风不同的美,也怪她这些年醉心佛祖,竟都没能好好看看自己的孙女们,如此才错过了这么个宝贝。 “三娘可真是出落的越发好了,也是要嫁好人家了,这口才也越发得人心,真是说道我这老太太心坎里了。” “佛祖庇佑我这个老太婆,也是庇佑咱们杨氏门楣,你能嫁入国公府也是你该有的福气。” 杨灵籁盈盈一笑,“是,也是拖了您的福气。” 祖孙二人一捧一回竟越发热络起来,待亲亲热热互相搀扶着进了府门,反而叫徐氏与一众人成了陪衬。 徐氏默声跟在一旁目光发沉,倒真是看不出这三娘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从前她只当这些小女娘们蜉蝣撼树,掀不起什么风浪,竟叫她看走眼了。 慈安为嫡女日后未必嫁的比国公府的高门,若非是拿捏了潘氏,她定是不能叫这杨三娘跑出去,待搭上国公府这门亲,她的孩儿也不比这三娘差,到那时这喧宾夺主的怨总是要报回去。 而坠在队伍末尾的杨晚娘满目艳羡,搅着手中的帕子心乱极了,她便是知道这个三姐是与她们不同的,祖母从没这般喜欢过一人,那话当真是不做作且还叫人心中熨帖。 她又想起之前在翠竹园三娘与她们推心置腹之言,也是她太蠢笨了,虽听懂了却不知如何去做,又心中怯弱根本不敢去尝试,与三娘相比,真真是差远了。 一路上,众人心思各异,待去了寿安堂,饭食也一早已齐全,多是老太太喜爱的斋菜。 杨府老太爷去了,老太太便坐在上首,两边依次排开,姨娘们不能上桌,便是杨父与徐氏共坐一侧,按理另一侧便该是杨慈安这个名副其实的嫡女,奈何今日一出场便叫杨灵籁给拔了头筹,老太太哪里还记得这个跟她母亲一般不讨喜的大孙女,直拉着三娘便要坐。 “三娘便坐这,跟老太太我说说话。” 刚迈进屋的杨慈安顿了顿,已是不知走还是不走,驻足在门槛处,盯着那个原本属于她的位置眼都红了。 因是家宴便不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坐在一处便是嘘寒问暖,本就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也讲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 她就算是想纠错夺回自己的地方,也定是会被念叨一句小肚鸡肠,无论选什么,都是难堪极了。 徐氏也垮了脸,无奈只能心疼地叫女儿挨在身边坐下,扭头与杨父夹菜的时候,低声道一句,“三娘今日怎如此不知进退,娘叫她坐,她便坐了,将咱们的安儿置于何地。” 杨争鸿素来不参与后宅里的勾心斗角,嚼了口盘中鲜嫩的莼菜笋,脸上也没添什么别的神色,“三娘规矩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不是请了嬷嬷在教,日后立起来了,自然便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番话把徐氏心里的火拱的越发旺了,怎么今日一个一个都为这个小庶女说话,谁家女孩犯错嫡母不能训斥了,若是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不知如何嚣张。 正巧老太太与杨灵籁说尽兴了,也便开始用饭,徐氏没坐住,撂了筷子。 “不久学士夫人便要上府提亲,三娘这规矩却学的还没个理头,也不该如何是好。” 杨灵籁怔了怔,理着袖子还是给身边的老太太夹了最爱的荔枝白腰子,虽叫荔枝,却是腰子仿荔枝状,高汤熬煮,汤头咸鲜,腰子脆爽,是小厨房樊娘子的拿手好菜。 转头去瞧徐氏,低了低下巴,“灵籁学艺不精,叫母亲费心了。” 老太太先没搭话,只是夹了菜尝,静静听着这儿媳妇还是要作什么幺蛾子,刚回府第一日便不安分,实在叫人心头一闷,也不知这府中是姓杨,还是徐了。 徐氏倒不知老太太对她有这般大的芥蒂,现在的她还在致力于叫杨三娘下不来台。 “口头上说的好听便是真了?” “你倒是日日会给自己找借口,一日是说体内虚空,一日说自己从前未曾学过,若是人人都给自己找这般借口,天下间便不需要知错就改这个词了。” 将人从头到脚训了一顿,见人直立立的站着像个学做乖乖女娘,甚至更气了,这三娘便是会装模作样,这性子一会儿一变,怎么这时候就显得乖巧了。 “你也别在这给我耍花样,前几日那不安于室的样呢,惯会学这些小伎俩,日后进大宅院,岂不是被人耻笑我杨家养出了你这么个姑娘。” 可这一次,杨灵籁没回,老太太却停了筷。 “娇养姑娘何须如此大动干戈,既然这嬷嬷教不好,便叫三娘上老太太我这房中来学,总归我这老婆子身边也有几个得力人,不怕学不成样来。” “你整日操心这府中大小事务,正巧我这几日本就在府中待着,便给你轻些担子。” 徐氏瞪了瞪眼,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杨父接了过去。 “母亲好意,儿子便带媳妇领了,这几日还要您老人家多担待。” 老太太对自己这个马后炮的儿子也没什么好脸色,摆了摆手便算了了,待她转眼瞧着还站着的三娘,赶紧招人坐下。 “日后便跟着我这老婆子学,不拘于学多少时日,定是包教包会,有你个嘴甜的小女娃在,也省的我整日没什么盼头,这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人省心。” 说着便暗暗扫了夫妻俩一眼,言语中说的谁明眼人都不瞎。 虽是亲生儿子,黄氏却比谁都知道自己这亲子钻营成性,娶这高门贵女便是为了往上爬,也是这些年来位置坐的高了,对着徐氏也有了面子,她这老婆子才能说些不中听的,若是放在从前定是帮媳不帮娘的。 徐氏紧缩眉头,整个人身上都蔓延着排斥意味,杨父倒是依旧原来模样,该吃吃该喝喝,也不知这一家人是如何能待在一处的。 待宴席散了,徐氏被杨慈安伴着回院里,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无法理解的状态,好似每次这杨三娘总是能在恰好的时机,用上身边的人,就算是受了几句口头上的气,实际上却是连跟头发丝都没伤着,反倒是她,这些年在后宅也算风里雨里,怎么就拿捏不住这小贱皮子呢。 难不成是她用错了法子? 第11节 杨慈安也是委屈的紧,一路都在抱怨,谁知这一路母亲都没听进耳朵里,越发心中气恼,可也不能说些什么,回到院里又是一顿摔杯扔盏,婢女婆子也是好生劝了一夜。 今晚杨父照例去了潘姨娘处,身旁人心不在焉的为他宽衣,怎会瞧不出来,他拉着人坐在床沿,瞧着这张已添老态的脸,已算不上美,却总叫人记挂。 “既然忧心,怎么不问?” 潘迎蔓愣了愣抬头,不知该如何去说,难道要告诉老爷说,那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极为陌生的人,所以她害怕,怕自己去见了就忍不住去想自己那不知何处去的女儿。 这几日她总时不时的梦魇,想起三娘幼时追在她身后嬉戏却又猛地换了一个面目,说“我不是她,她已经死了,是你害死的。” 不管是换了多少场景,但大致模样却是不变的,她的潜意识的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人确实已经不是她的女儿,真正的三娘已经走了。 可又不信鬼神之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第13章 问礼 杨争鸿只当她是忧心三娘的婚事,也算情理之中。 虽不知自己这个女儿如何争上了吕氏一门,但却可以肯定这与潘氏并无关系,潘氏心傻怕是整个上京怕都能排上号的。 “礼部已将日子张罗下来,国公府上来人问礼后,便会遣人下定,待三娘出门的时候,你也跟着去瞧吧。” 潘迎蔓红了眼眶,一丝犹豫闪过,却还是决然谢了恩。 她自知老爷是误会了,姑娘从阁中出嫁,妾室自是没什么机会去送,且又隔着这等荒唐事,只是一旦想着这从前是她的女儿,如今要嫁人总是难以割舍。 三日后 杨府门前迎来了贵客,王氏特地选了一大早的时辰,就是不想叫旁人看见,待登下马车,单是站在这朱红门便顿住了脚,步子是怎么也不好迈,比之国公府,这小小府邸还不如个后花园,想起儿媳累赘,又想捶胸顿足。 翠竹园内轩窗紧闭,流苏帐将床内挡的严严实实,也叫杨灵籁得以睡得天昏地暗。 知晓姑娘添了起床气,盈月不敢直接喊人,只能先微微给帐子拉了个角来透些光去,自己则去拿事先准备好要穿戴的衣衫首饰,待都一一摆好了,杨灵籁也已经迷迷糊糊地睁眼了,便将人连拉带扯的坐起来,拿着湿帕子擦脸,这也就算半醒了。 老太太院中人来喊的时候,盈月也不过恰恰洗了把脸,还是有些木楞,见那婢女出了门才恍然知晓自己听了什么。 昨日晚间睡前,姑娘就与她说了,明日学士夫人若是来,定是要选大早,所以要提前准备好衣衫,以省得她起不来耽误了时间叫人挑嘴,竟还真给说对了! 姑娘真是越来越神了。 杨灵籁可不是神,她只是太过了解人攀比的心思,捞了她这个祸害当儿媳,谁想着大张旗鼓,定是偷偷来,快快溜才是,晚间显得不庄重,白日早些却省了说道还表现自己的上心,无论是在陛下还是旁人那里都是无法挑嘴的。 这些天她每日大半都混在老太太面前,从早到晚做个贴心孙女,便有了好吃的好喝的,橱柜里新买的成衣都要挤不下了,件件都富贵迷人眼,瞧着都养人。 这金银之物就更了不得,也算小发一笔。 盈月亲手为姑娘梳头,心中有些涨,短短时日,竟已是到了要问礼的日子,不久前还在担忧小姐亲事不好说,谁知马上要嫁了又涌上淡淡愁意。 “姑娘生的真好看。” 杨灵籁今日也学老太太俗气了些,没戴那些绢花,反而梳回心髻插了几根金簪,上身配了件联珠暗花绮锦襦,腰间系绿绮裙带,下身为锦印花纱长裙,乍一看是粉的,细看却是蓝绿橙色的绣花,真是人艳惊郎目。 “自是好看,只是却不知给谁看。” “罢了,本就是给自己瞧的。”察觉自己上一句有点伤春悲秋,杨灵籁又不认了。 盈月有些好笑,也不知小姐也一惊一乍的模样跟谁学的。 这次杨灵籁没领那一群跟蚂蚱似的婢女,只带着个盈月便匆匆忙忙往寿安堂去,老太太身边的觅桦和求橘已在门外等了会儿,见三姑娘来了,一个负责撩帘子另一个则进去通报。 待学着嬷嬷教的规矩,垂头慢步进去,没抬头细看便低身行礼,被叫起身后才瞧着了与老太太同坐案几两侧的妇人,徐氏则坐在下首。 王氏今日穿了身暗绿色襦裙并不打眼,发钗虽不多,却也难掩富贵气,能戴在学士夫人头上的东西又能差到哪去。 “这便是我三孙女。” “三娘,这就是镇国公府的二夫人。” 老太太今日精神,金饰虽不比昨日,却也多于前些时候,已经是明目张胆认了喜爱金银这个事实,佛祖庇佑,谁人敢说。 王氏也确实不会没眼色的在这时候去提这些无关之事,她这眼神一路就没从杨三娘身上离开过。 礼数只能算中规中矩,面貌太狐媚,秉性太张扬,还有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小丫鬟,还瞧着便不怎么聪明。 “三姑娘身边丫鬟是都病了吗?” 杨灵籁上前几步,作腼腆模样答道,“回夫人,并未,只是习惯少人伺候。” “徐夫人还真是节俭,国公府单是一个住个客都要备四五个丫鬟倒略显奢靡了。”王氏冷笑一声。 “夫人误会了,这丫头喜静,平日便不爱多带人,院中已是常备着七八个女婢都没处使。”徐氏连忙起身,力求滴水不漏的解释。 “你瞧,这还真是不小心就误会了,之前就听旁人说夫人治家严谨,杨府内无人不听从,现下安排已见真章,三娘在夫人膝下娇养定也是学了不少好品性,才做了个这般名动京城的女娘。” 徐氏本以为今日自己来看个好戏便成,可谁知这吕夫人急上火连她都逮着不放。 “夫人言重,三娘自幼与姐妹们脾性不同,从前也总是拘着,及笄后才多去外转转,能得旁人青眼也是修了莫大的福气。” 杨三娘做的那些没脸没皮的事可与她没甚关系,便是要骂也不兴带着她,反正日后总要嫁去吕家,关起门来教训便是王夫人自己的事了。 王氏没接话,只是又跟老夫人唠起来,徐氏只得自己尴尬坐下。 “三姑娘生的好,这颜色倒是跟您有几分相像。” 老太太一听这话也高兴,“是吗,三娘性子有趣,也爱博乐子,且孝顺日日都要到老身这请安,这一把老骨头都跟着活络起来了。” “是,我瞧着三娘也是舒心的紧,今日既来了,也就不跟您老卖关子了。” “我家小儿今岁已至二十,因科考便耽误了婚事,也幸得与三姑娘结识,心下欢喜,又有陛下和婕妤娘娘赐婚,如今上门叨扰,便就是送我儿的庚帖。”说罢,便将红洒金的折纸递了过去,“若是您跟夫人也有心意,想着两家结秦晋之好,我便厚着脸皮求一下三姑娘的庚帖。” “早闻镇国公二房膝下嫡子才思敏捷,入中衡书院三四载便考中两榜进士,我家老太太前日还说若能结这门好亲,也是三娘修了德。”王氏虽心下郁闷,却也不得不跟着接话。 老夫人打开折纸轻轻看了眼便又合上,颔首,“陛下励精图治,却还舍得下心思照看我家小孩的婚事,也是天赐良缘,今日互换庚帖,吕家与杨家也算定下这门亲来。” “是,良缘天成,合该也谢陛下仁厚。” 王氏又瞥了一眼站在老夫人边上的杨灵籁,忍着不快握住了人的手,“镇国公府人多规矩也多,三娘秉性活泼,怕是会有什么不适应,若是有什么也不需藏在心里,跟我说,自不会叫你受委屈。” 说完又脸上又笑了笑,“你看我,说这些也早了,总归是怕你受了委屈。” 杨灵籁屈膝谢过,“三娘懂,为人子女不同为人妇,合该谨顺恭良。” “是,你明白这个理就好。”见人服软,王氏难得没再生火气,“国公府百年世家,不同于其他氏族做个当家主母便好,这要看顾的是整个嫡庶一家,容不得差池。” “不过有我看顾,也定不会叫旁人越过二房去,你只需打理好院中,跟献之琴瑟和鸣便已是极好。” 接下来说的无非就是院里的规矩,服侍丈夫的规矩,整个国公府的名誉等等,这还没进门,便口头上剥夺了杨灵籁的掌家之权,倒像是进了里面便做个无用且听话的莬丝花就好。 老夫人虽懂却也没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呷了口茶。 待送走了人,徐氏也不愿多呆就告辞退出了寿安堂,唯独剩下一个杨灵籁,她跪在老太太身侧,脑袋靠在人腿上,像是有些萎靡。 “怎么,这才明白嫁过去的苦楚?” “祖母是想看三娘笑话?” 老太太哼笑一声。 “老婆子活的好,何须去看旁人笑话找乐子。” “听你嫡母说,你主动去寻了那吕氏公子,还恰巧被婕妤娘娘等人碰见,如此才拆穿了你们的关系,是也不是?” 杨灵籁倒是没抵赖,甚至还和盘托出。 “祖母这般通达,自然心里一清二楚,三娘与吕公子也算两情相许,只身份差越鸿沟,本是不报什么希望,谁知老天爷都帮三娘,那日正好遇雨便成了事。” 老太太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猛地笑了。 “国公府不好进,却偏偏偏对上了你这个滑头,想必王夫人已是觉得遭了天堑,日后能否博得你真正想要的东西,还得看着这脑子顶不顶用。” “祖母不觉得三娘是野鸡攀高枝?”其实就差一句自不量力,这世道男子原配发妻惨死再娶新妇的还少吗,若是她也落得这个下场任何人都得幸灾乐祸一句自作自受。 “女子高嫁亦或是低嫁都得活,只看怎么个活法,没有哪一条就是真的好走的。” 杨灵籁抬手攥住了老太太的手指,闷声笑起来,“祖母说的是,三娘也是杞人忧天,其实单想着日后能入显贵之家,金银珠宝不断,绫罗绸缎堆积,仆从随意使唤,三娘便是睡着了都能笑醒。” 随后她又理了理神色,站起身来泡了盏新茶,双手捧着,朝人一本正经的保证。 “祖母您放心,日后待三娘博了好东西,第一个便记挂着您,甭管是什么样的金子,都给您送来。” 老太太接过茶盏,被逗得花枝乱颤,险些要坐不住,“油腔滑调。” 待笑够了,便又说起了这嫁人之事。 “今日留你,本也是想与你说道说道这嫁妆之事,按理说你原本的分例该是按着二娘的来,五千两银子外加二十四抬,只国公府这门亲不简单,不知你是如何想。” 杨灵籁眨了眨眸,正对着老太太的眼神,一丁点都不掩饰里面的极度渴望。 “三娘……想要十里红妆。” 第14章 聘礼 老太太目光霎时深沉了几分,眼底夹杂着一丝打量,茶盏落在案几上响起沉闷的声响。 盈月在旁看的兢兢战战,姑娘怎么今日这般老实,虽说嫁妆数量越上乘也好,可也不能在府中老君面前如此直勾勾的说,岂不是明摆着惦记这杨府的东西。 杨灵籁依旧昂着头,乌黑瞳仁中清晰倒映着老太太的模样,像幼孩孺慕一般,仿佛把一切都压了上去,赤城极了。 “祖母,也觉得这是三娘非分之想?” 话语中含的几分试探老太太眸光微转,叹了口气。 “罢了,先坐吧,没兴得在外轻省,反而在这受了累。” “老身这才回府不到时日,你就出了个这么大的难题,也是仗着喜欢你才胆大的很。” 杨灵籁吐了吐舌头,提着裙摆十分听话地坐到了案几对面,也知道自己这算计的有些过了,便斗着胆子拉住了老太太桌边的袖角,左右摇摇晃晃,语气甜得发腻。 “三娘笃爱祖母,才想叫您帮帮三娘。” “吕公子的母亲觉得是三娘算计了他,明里暗里针对您也知道,进了那等大宅子,三娘也心中发憷,想给自己留些余地,可母亲她也不太看得上我这小小庶女,生怕叫旁人赶超大姐姐,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老夫人瞧她支着头便将东西算计的明明白白,眼神有些促狭。 “得了,到如今知道装可怜了,那大鱼都叫你给捞着了,真差些东西?” 杨灵籁猛地坐直,一双明眸亮的吓人。 “怎的不差,祖母您积累到现在身价定是比府中要高,如此才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在寺中待半月就是半月,还有您那些金首饰可比三娘这门亲实在的紧。” 第12节 “再说,三娘也不想差了面子,外头说的,茶馆里唱的,可把咱们杨家编排的紧,定是不能再生了笑话。” 老太太在她殷勤的注视下还是摇了摇头,“府中中馈皆在你嫡母手中,让我这个老婆子开口定是要生事。你父亲是个明白人,倘若他张口给了,便是真的给了,相比求我,倒不如去叫潘氏好生与你父亲道明。” “祖母怜爱你在杨府活的不容易,你这些小心思也能平常心对待,只这一事却不是我做主,贴补上祖母自不会少了你,至于剩下的也得你自己去使力。” …… 走出寿安堂,已是繁星闪烁,各处院落前的琉璃灯都还亮着,被风一吹,灯火交相呼应,显得格外清冷。 盈月跟在杨灵籁身后陪了一整日,前因后果还算明明白白,只是想起依旧有几分惋惜。 连着不知叹了多少次,终于叫杨灵籁给听清楚了,她回头将那愁眉苦脸的神情瞧得一清二楚,眸中闪着惊愕。 “盈月,你家中出事了?”她蹙了蹙眉,不会真的很麻烦吧,耽误了好事可是罪过,又不好太过薄情,摆了几分样子,“若是真的有难,不至于闷在心里,你家姑娘小气,但对你还相对大方些,能使银子便使银子,使不了便去寻人,你别这样整的我像要日落西山一般。” 既惊诧又嫌弃,既温情又为难。 好在盈月是个阴谋过滤机,有什么便答什么,惶恐否认,“姑娘误会了,盈月就是有些忧心您的嫁妆,老太太都不肯帮您,那还能去求谁?” “哦,你说这啊。”杨灵籁松了口气,扬唇上前摸了摸人的头,“你这脑瓜子还真是锈住的。” 盈月因这动作抬了抬眼皮往上看,恰逢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襦裙,眼白翻出来的模样更像是黄色小傻鸭,乐的杨灵籁笑了又笑,差点直不起腰来。 “姑娘我就是一个庶女,祖母是这府中的老太君,我们二人本就没多少交情,难不成就因为捧了几句好话便什么忙都帮啊,你可想的太简单了。” 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她在前盈月在后,恰好风景正好,温度宜人,一路都没什么人,只剩下两道声音在风中一问一答。 “那可怎么办是好?” “没有答案也不一定是坏事,可能跟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一样吧……” 隔日,镇国公府 吕献之在祠堂中待了不下十日便被王氏叫了出来,老国公吕雄关带着妻妾也正赶了回来,一大家子堆在屋内满满当当。 这不是吕家第一次聚在一块讨论婚事,上一次是大房嫡长子求娶护军统领的嫡次女朱氏,整个堂中却有些难言的安静。 吕雄关盯着这个孙子目光带着审视,两人除非年节等一些极其重要的场合几乎见不到,一是他去江南时日久,二就是二儿子夫妇逼人逼的太甚,小小年纪便送出去拜师不着家,后又去了书院日日不得见。 这孩子倒也当真聪明,比之他父亲强上不少,可惜只是个文才。 国公夫人冯氏最先开口,言语祥和,“算来已是将近十月未见,九郎也长得这般高了,到了要成家的时候,时光不追,倒叫咱们祖孙俩分别这般久。” 吕献之本低着眼,非常安静地看着自己腰间缺了些什么的位置,似乎走了神,听到与他说话,便昂了昂头,淡声答。 “叫祖母忧心,是孙儿之过,日后定当日日请安,弥补缺憾。” 明明是亲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过了一遍凉水,冻得人不知道说什么。 冯氏嘴角嗫嚅,尴尬的瞧了一眼下首的王氏,她倒是忘了这个孙子与旁人不同,与他说话总叫人背后发毛,且架的高反而下不来台。 王氏忙得面上带笑,挽回了几句,“献之就是这般性子,读书读傻了,话虽说的不中听,但心却是真的,日日去请安定是兴得。” 冯氏只笑却心中摇头,不说好也不好。 倒是裴文君有些坐不住,提了提要紧事,“陛下为九郎赐了婚,钦天监选的日子也近,叫这大婚准备要匆忙不少。”随后嗓子一提为难道,“就是这聘礼不知该如何备,公中也吃紧,圣上又属意勤俭……” 未尽之言便很好明白了,这是打算克扣国公府这位嫡孙的婚礼用度。 假笑僵在了脸上,王氏恨极,她这大嫂每日一门心思就是给二房添堵,怎么大房嫡长子娶妻就按着最高来,轮到她的献之反而就要降,没这样的道理。 可裴文君的下一句更戳人心窝子,眼神里几分嫌弃,“况且那杨府三小姐也只是个庶出,若是跟朱氏一般门第便算了,可这番实在不对等,旁人还不知如何说咱们国公府人傻钱多。” 瞧着老国公面色一沉,裴氏也不敢再狂言,讪讪道,“其实也不拘削减大半,只是免不得要少上一些,如此既不坠了公府名声,也算节省了开支。” 王氏气的抖了抖身子,差点挥手摔了桌上的茶盏,咬着牙瞪着裴氏,“兄嫂若是这般论岂非不公平,献之比仲赢学识要高,如此说道不该也是要多添些。” 裴氏嫡长子吕仲赢年长三岁,考了这许多年,仍是个举人,会试死活过不去,日日在家中待考,不知背后招了多少笑话,已然是大房的心魔。 “娣妇这是什么意思,仲赢每次只是时运上不济,比九郎努力也是丝毫不差的,日日在家中苦读,晚间也不得歇息,你作伯母说话也忒不中听了。” 裴氏一家面色都有些差,显然也是不满。 若放在平日,王氏也不需得去跟她争,可今日干乎切身何能放过。 “是兄嫂为难献之在先,聘礼之事本就是有定数的,没道理大房延循,二房却要吃些挂落。” 眼见着还要吵,可旁人却烦了。 “够了。” 吕雄关其实也在两边犹疑,这九郎媳妇的身份确实低了些,杨氏只是上京城中的破落门户,底蕴实在不深,若非搭上了宁远侯府,这四品官都不知要混多少时日。 眼见局势陷入僵局,王氏暗中给吕文徵使了使眼神叫他去说,反正如何她的献之是不能比旁人差的,择媳上有陛下赐婚无人敢说什么,若是国公府现在弃了献之,日后岂非次次都要相让,大房一家人可不得上天去。 可谁知这死老头子就是不动,王氏也知道他这是还在生儿子的闷气,只能挨着袖子死死捏了人一把。 吕文徵吃痛,眉头紧锁,却依旧坐的稳稳当当,当初既然撂下话不管,这次他也绝不会插手,半大小子只有在外面吃点苦头才知晓父母之言大过天。 王氏干着急上火,只能盼望老国公能顾及着二房,叫裴氏少去动歪心思。 “祖父,孙儿有一言。” 竟是万事由父母的人先站了出来。 裴氏才想起这门亲起初是九郎自己择的,顺了他的心意,如今又怎会相让。 “说。”吕雄关自是也想到了这一层,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 吕献之站直身体,掷地有声,言辞凿凿。 “孙儿心许三姑娘,恐于此事无法相让。” “公其心,万善出,三姑娘品性并无错处,且圣上赐婚并不比兄嫂相差几许,若要由聘礼之上彰显勤俭品性也是叫人贻笑大方。” 话中之言直指大房小心思,被一个小辈责备顿时一众人哑声。 老国公却道了个“好”字。 “祖父也算是在咱家人身上瞧见几分男儿血性,为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惦记妇人聘礼,今日你当堂不让,是可。” “王氏,这礼便由公中处,若不够便来寻我,定是要给我吕家好儿补全。” 王氏受宠若惊,赶忙谢恩,其实堂堂镇国公府哪里又拿不出一人聘礼来,不过只是推辞之言,逮住了杨氏身世要做文章。 在厅堂中扳回一局,王氏是高兴了,只是出了门,便越想越觉得不对。 “老爷,献之这是第一次这般在意一件事,区区一个杨氏聘礼便叫他生出这般模样,日后若是嫁进来,岂非要仗着夫婿宠爱,搅的天翻地覆。” 吕文徵向来不懂妇人的弯弯绕绕,只觉笑话,吹胡瞪眼,“夫妻能勠力同心并非错处,杨氏一小小庶女怎敢去闹你这个婆母,杞人忧天!” 见人快步走开不理,王氏气急暗骂,“这个死老头子……” 第15章 十里红妆 问礼已过,便是纳徽,即致送聘礼。 已至四月中旬,京城中对吕杨二家结亲的议论之声却一路走高,无他,今日吕氏登门松礼了。 据眼见之人所说,那送聘礼的队伍有百米多长,沿着神武大街走过去像是一片红海,掮客无一不是满脸横肉的魁梧大汉,足见箱内定是塞的满满,不知多少金子,多少翡玉玛瑙。 街旁府门大开,人人见之夺目,主人家得了消息,各个垂头叹气怎么自家女儿没这般好福气,那杨氏三小姐哪哪不行,却捡了个这般好的亲事,当真拼的是命。 杨灵籁正值午睡,却被院中的响动惊醒,因不喜她人陪睡,盈月并不在屋内,待她随意蹬着翘头鞋出来,偌大的翠竹园不过短短一刻,便已是人鬼不通,徒留一极细的缝隙足以让人横着出去。 她站在廊下被阳光和那大红刺的刺的根本无法睁眼,再等适应,却见面前已站了一穿深色裤褶服的老嬷嬷,半白的头发梳的盘顺,单看面相有些刻薄。 对方先是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一通,散乱的长发,未穿好的鞋履,无人侍候, 又环顾了内室几眼,不见什么贵重物品,且窄生生的。 眼见人的嫌弃都要溢出来,杨灵籁眼中厉色一闪,漫不经心道。 “嬷嬷若是觉得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出门左拐可没人挡。” 凉凉的口气叫李嬷嬷不自觉后退了几步,明明院中正是喜气的时候,这三姑娘的眼神却叫人觉得瘆得慌,红润的脸色反而像是血染的,总有点诡异。 “老奴是给三姑娘送聘礼来的,难不成姑娘要将这些东西一并赶出去?”李嬷嬷蹙着眉头,底气知足。 话说的不长,却开门见山,语气中的有恃无恐,透露着丝毫不掩饰的恶意。 区区一个杨府三姑娘身份低微,无人教养,粗鄙不堪,她领的是王氏的命,这种好日子谁敢下她面子,便是这杨大夫人也得请她进来。 “呵~”杨灵籁就站在那,却视线逼人,唇角挽了个笑,凑在人的耳边,寒声吐出一个字,“那你就滚啊,带着你的这堆破烂东西一起滚出去。” 道完一句,便见人重新斜倚在沉木门框边,好似整暇地仿佛在看一场置身之外的笑话。 暖灿灿的光灼了她的半张脸,啼笑皆美,潋滟眸子里平等地倒映着这院中的一切,像是普度众生的神女,佛光照耀,任谁也不敢靠近,也愈发叫李嬷嬷分不清现实,刚才那口吐恶言之人,是谁? “不走?” 熟悉的嗓音终于叫李嬷嬷从混沌中回神,却依旧是怔了怔,她不敢,这是御赐的婚事,也是夫人赏脸给她的喜事,若是办砸了,梗着气抬出去,别说那些平民百姓如何说道,便见那街边一水的府邸主人都会嘲笑一句镇国公府沦落至今。 其实她心里也有一股声音在告诉她,这是杨三娘故意使的招数,只要她真的做出些动作,也不见得对方能忍得住,毕竟这高枝是杨家攀的,理应也是杨家低人一等。 良久,她做出了抉择,却是之前面上那些倨傲消失的一干二净,满面的笑容,热情惊喜极了,“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老奴不懂。” 又往身后殷勤地指了指身后那些成堆打着大红色结的红箱,语气谄媚极了。 “今日老奴是奉了夫人命,亲自来为姑娘您送聘礼,夫人还怕您拿不住,叫老奴务必亲自送到您的手上。” 杨灵籁哼笑一声,又叫李嬷嬷心中一抖,赶忙又是一笑。 “姑娘恐是不知,这其中除是夫人添的,更有九公子亲从私库中拿的好东西。” 这话确实叫杨灵籁起了些心思,似笑非笑。 “哦?” “看来嬷嬷定是知道他放了什么?” 李嬷嬷却是卡了壳,当时那小侍卫说是要添东西,她也就没管,索性已经核实几遍就连着一并抬来了,这箱子这么多怎么还分的清。 “这……老奴还真是不知,九公子向来奇异巧思多,或许是想姑娘您亲自清理时寻得。” 也是苦了这老妇人给自己寻个台阶下,竟还搬出吕献之这尊大佛来。 “行了。”杨灵籁终于大发慈悲,“你走吧,至于夫人的好意,替我谢过。” 待李嬷嬷含着一口气脚步慌乱的离开这杨府,走在回府的街上才清楚意识到什么,自己被一个小庶女拿了乔,是她混到如今都匪夷所思之事。 再说盈月从旁处回来,却见得满院无处落脚,正巧碰上往外的走李嬷嬷,再见廊下出门的姑娘,整个人也顾不得遐想,赶忙横着身子穿过这些红箱子,分明到了却不敢站近,只轻声试探。 第13节 “姑娘……你还好吧?” 她实在是有些害怕,自从姑娘晕后醒来,只要入睡是定不能吵醒的,之前有个进屋送茶的小婢女不懂事,碰倒了凳子,险些要叫姑娘把整个屋顶都掀了。 披散着头发直叫人骂的涕泗横流,甚至还状告到了老夫人那里,好生叫徐氏生了一顿闷气。 杨灵籁翻了个白眼,唬了老嬷嬷一通,气性早也消了,不爱看这傻婢女白吓着,转身便回了屋子。 盈月反而抬起了笑脸,虽然面色不好看,但她知道姑娘转移战场,这便是没事了,否则在一个地方将你骂个狗血喷头都是轻的。 “这聘礼真的好多啊,只不过怎的都在咱们院里?” 便是给人倒着茶,盈月都得分心往窗外瞧一瞧那些东西,总觉得不太实际。 王氏也是多少金银中养出的大小姐,对于彩礼倒不至于舍不得,且入了杨三娘的手,其实也是间接给了她未来的大孙子,这点账还是算的很明白的。 “没见识。”杨灵籁没好气,只自己却也忍不住瞥了好几眼,茶没送进嘴里,还差点洒到脖子,也是盈月眼疾手快给拦住了。 她鼓着嘴憋了憋笑,算了,她还是别拆穿姑娘了,不好丢面子。 可那模样是个傻子都看得明白,杨灵籁躺平了,“罢了,不装了,走!” 一整个午后,两人都在院里蹦蹦跶跶,一会儿这瞧瞧,一会儿那看看,左右觉得新奇,金笈花钏一双便重二十两,足足有十双;便是富贵难求的耀光绫也堆成小山;玉如意不仅是玉作,还有红木,木镶玉;其余更是不提。 若说其中叫杨灵籁最钟意的,莫过于那整整两箱金元宝,各个圆润饱满,瞧着便分量十足,光照在上面,简直是如临仙境。 若非顾及自己现在的身份,她定是要将这些金子们全都纳入怀中,晚间安寝也不松开,一想到周围都被金子包裹着,她怕是睡着都是笑的,哪能还有那些臭脾气。 翠竹园里笑声连连,徐氏母女却是一夜都没睡好,来老太太处请安时,眼下皆带着一层黑圈,铺了粉都挡不住。 杨灵籁在心里摇了摇头道,果然这人就不能嫉妒心太重,心生面相,杨慈安这还没嫁出去呢,便就像个老姑娘了,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大姐姐这是怎么了,瞧着倒像是一晚没睡。”杨四娘面带不解,其心却黑。“昨日三姐夫送了聘礼来,四娘单是瞧着都高兴,这还没嫁进去呢,就是如此珍爱,也不知日后是如何溺宠三姐姐呢。” 杨慈安假笑一番,“四娘跟三娘关系真好,倒是叫姐姐有些艳羡了。” 好吧,好歹是嫡小姐,反讽很有力度,都是强颜欢笑,大家谁嫌弃谁。 杨灵籁见她们斗法也乐得看,只是四娘的话总叫她起鸡皮疙瘩,在她这吕献之全程都是一个路人甲,说实在的还真是不熟,至于什么溺宠,什么珍爱,还是算了吧,怪恶心人的。 杨父正值休沐,故而今日也在,淡定的喝茶见自己的女人和女儿们暗中掐架,那叫一个气定神闲。 徐氏则全心惦记着另外一件事,故而也没空去理这些。 待整个厅堂都静了,老太太开了口。 “鸿儿,三娘的彩礼你如何打算的?” 本是走神的徐氏顿时将目光移到了人身上,紧张兮兮,昨日吕家差人送东西,她就觉得不好,那架势不像是将杨三娘做庶女分例走,倒更像是打算八抬大轿按正经贵女明媒正娶的。 杨父有些沉默,他没率先回话,却叫徐氏插了嘴。 “婆母,这嫁妆儿媳是备好了的,比之三娘原本的分例是还要高出一倍,也贴补了一些金玉玩和字画之类。” 言外之意,是不需要再添了。 老夫人却摇头,“我是问鸿儿,三娘是他的亲生女儿,嫁的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有时候妇人之仁不知所错反而会生差池,还是叫他这当家主子拿主意。” 徐氏心里明白的很,老婆子这是想帮人捞好处呢,故而转身便朝着杨争鸿诉委屈。 “老爷也是觉得妾身备的有问题?” “这分例在整个上京说出去也是直顶天的了,便是三娘嫁的再好,也不能坏了太多规矩,难不成要为了一门亲搬空咱们杨府,那日后这么多儿女要娶亲出嫁,还怎么管,难不成个个都要涨一截,那咱们也不用穿衣吃饭,直接去死了的好。” 说罢,便拿着帕子擦起泪来,徐氏今日是真的豁出了面子,坚决是不愿多给一分一毫。 “说什么晦气话。” 杨争鸿蹙了蹙眉,转眼瞧了一眼乖乖不作声的杨灵籁,也是心中不畅快。 这国公府便是叫他们架在火上烤,陛下赐婚又送极重的聘礼,杨府该如何回,难不成将杨灵籁按朱家嫡次女的分例嫁出去。 “不知母亲如何想?” 抛来抛去这难题又重新回了老太太手上,她放下手里转的佛珠串,叹了口气,瞧着在场一众孙子孙女,又停留在杨灵籁身上,只能选择尽力去端平这碗水。 “天子恩赐,这门亲扬的不仅是陛下天恩,也是咱们杨府门楣,日后三娘嫁入国公府,鸿儿你怎敢确定不会去攀一攀这登天的关系,四娘、晚娘这些又会不会想去借三娘的手去碰一碰那够不着的人?” 这是真扯到明面上来说了,没办法,到了锱铢必较的时候,人心里惦记的都是自己。 可老太太又猝然转了语气,添了几分沉重。 “只若按吕家嫡长孙媳的分例也是平添负累,家中姐妹心中龃龉如何能平,便是老婆子我也舍不得这笔大财。” “倒不如退而求其次吧,按嫡长女的分例走,十里红妆,必要时候多添些也定是要将箱子填满了。” 徐氏咬紧牙关,呼吸急促,“婆母喜爱三娘,儿媳也理解,可如此贵重,日后慈安若嫁,岂非还要弱三娘一筹,这不合礼数,若不就再差些,不必装满,十里红妆也是有的。” 这已经是一退再退了,死丫头攀上门好亲,让她丢了面子不说,还得补贴这般多,日后再如何管教也是野了。 “徐氏,莫要再小家子气,如今不是老婆子我偏袒的问题,是不能触怒龙颜,是镇国公府不能开罪。” “慈安出嫁十里红妆定是满满的,你又贴补多少,潘氏只个贱妾,她能给多少,这十里红妆不能是假的,假比之无,更可恨。老婆子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自也是给的,你就不要再挑事了。” 老太太的面色有些不好看,她这些年忍着徐氏已经够多了,难题没人管甩到她手上,办成了又拆河过桥,哪有这般好事。 “儿媳怎么是挑事了?”徐氏大叫冤枉。 “好了,便就按母亲说的来,你执掌中馈只准备慈安的分例,其余便由我这个父亲贴补。” 杨争鸿倒底是拿主意的这个,他说了便就是定下来。 话说杨家定下嫁妆那一日午后,从宫中来的赏赐也到了,这次是一个面生的太监,带的东西却不少。 其中不乏有些御赐之物,乃是陛下恩赏。 杨氏众人皆瞠目结舌,十里红妆又有宫中撑腰,这杨三娘当真是神了。 第16章 昏嫁(一) 鸿嘉三年四月三十一,大吉。 大燕兴昏嫁,天未破晓,淡青色的空中还吊着几颗残星,地上也显得雾蒙蒙,可翠竹园里却已是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院中红绸妆点,便是房檐廊角、新发芽的桂树上都不曾落下,尽是一片红艳艳的华丽。 杨灵籁今日硬是睡不成好觉的,按理说这晚上才迎亲,该是午后准备,可奈何老太太也发了话,她是主子,也更是老太太的孙女,这杨府还真轮不到一个小屁孩做主,且榜上这座金佛,哪里能说松开就松开,只得全程听嬷嬷话,做个活死人,渡过这劫也就罢了。 也不知这一日都在忙乱什么,院子里敲敲打打,屋里众姐妹各个说体己话,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临了这最后一日,反而巴结起来了,各个都像是把她当成了金大腿,那是粘人的很。 “三姐姐天生明媚善睐,真是远望皎若红日升朝霞,近瞧灼若芙蕖出绿波……”杨四娘攒了一箩筐的好话,也不知背的多艰难,说完脸都红透了。 “好好好,各位妹妹真是有心了,姐姐定是都记挂你们,哪一个都不落下。”杨灵籁笑地都要收不住嘴,尽是享受其中,妹妹们各个都香香软软的,哄人的话也不重样,那种飘飘欲然的滋味也是叫人沉浸的紧。 盈月在旁瞧着自家姑娘像是被美色迷了眼的痴汉模样,根本没眼看,好在这屋中也只围着些未出阁的小姐们,若叫旁人看着难为得惊掉下巴。 待纣王·杨灵籁送走了这一群莺莺燕燕,徐氏母女也便到了。 不愧是当家主母,这气势便是不一般,一进院门,整个翠竹园都静了,待进了屋,更是各个屏气凝神,不敢讲话。 杨灵籁从圆凳上起身见礼,丹唇外朗,笑意绵绵,“母亲来了。” 徐氏扫了眼这狭小的闺阁,如今却已火红灼目,圆桌上的一排承盘内是国公府特请京中枫月阁赶制的墨红绣袿裳,又堆满各色宝钿、花钗、步摇,还未进府,却已是处处与杨家格格不入。 “起了吧。” 她随意寻了正厅中上首的位置坐下,杨慈安未不搭话只跟在了身后。 徐氏瞧着这个飞上高枝的庶女,已是满眼嫌恶,临出阁便再无力管束,终究还是叫不值钱的雀鸟掀了巢,良久冷声道。 “今日我来,不为其他,便是尽一尽这十七岁来作嫡母的本分。” “潘氏恃宠生娇,你也便随了她,生出违逆之心,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多次管教叫你拉回正途,如今出阁遂了你的心意,可簪缨世家之内波谲云诡,稍有一处行差就错,便是毁了一生,即便如此,日后也不需回来。” “记住,杨府不会是你的后盾,好自为之。” 这一番话是叫那攀附权贵的肮脏心思吐露了个尽,似只要是庶女生来便该是那等腌臜之辈,若有一丁点不为人喜,便是过错,而嫡母就天生该是捏着人痛楚,占尽风光的德行至高之人,既说错了话,便也是教诲。 杨灵籁似笑非笑的回了一句。 “那母亲可安心了,献之是这上京城寥若晨星之人,我不求之死靡它,纵使他不得不娶我,也必待我安贫共挽,试问,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站在一侧的杨府嫡长女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寒声讽刺。 “但愿你日后还能这般放意肆志。” 杨灵籁脸上的笑再度漾开,见不到分毫羞恼之意,“那便托大姐姐好意了,三娘不胜感恩。” 沾沾自喜的模样赌的人心头窝火,再待下去也是鱼唇对不上马嘴,索性昂首阔步的走了。 送走了人,杨灵籁累瘫在一旁,被盈月托举着臂膀,唉声叹气,“你说,这人怎么就不明白呢,都到这份上了,还要说风凉话,也不知求得是个什么劲。” “大夫人这些年管着后宅,未曾有过这般模样,或许是真的妒忌小姐。” 好吧,盈月还是一如既往的耿直。 总归不是一路人,来日见了也还不知是何情形呢,毕竟都说杨府不是她的后盾了,那怎么也得叫她使点法子变一变。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因嫁衣繁琐且尺寸极其贴身,杨灵籁的午食权限被剥夺了,只瞧着桌案上平日不爱吃一点的干涩糕点都想试试味道,奈何盈月可太懂她了,直接毫不留情的收、走、了。 又被推着去沐浴完毕后,按在镜前,老手嬷嬷绞面又狠又利落,直叫人龇牙咧嘴,之后便是着请的梳妆婢子上场,舞刀弄枪一阵,整个人从脖子根到额角都白的像死人,不过吕府送来的人手艺是肯定的,尽管是这般艰难的创作环境下,依然叫杨灵籁还有个人样。 之后又被死死的勒住头皮,头顶压上了什么沉重的物件,只稍稍晃一晃就是叮当作响,吵的人头疼。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是点起了红烛,便是外头也传来了吹锣打鼓的喧闹声,该是迎亲队伍上门了。 吕献之乘黑漆车亲往杨府,车旁有人执烛前导,有人放铳,大红灯笼开路,夹道边上人群涌动,比肩继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几年难见的大婚以及一睹上京公子风采。 他今日也着一身墨红直坠婚服,腰间别着金玉纹带,长发以流霞冠束起,烛光映于脸庞,美姿仪,面至白,眼如点漆,当乃神仙中人1。 杨争鸿今日也着墨红色,先行再拜之礼,吕献之还礼,此后进门沿红锦毯至翠竹园,路上“三辑”又阶上“三让”,行再拜稽首之礼,便是入室接人。 杨灵籁早已等了不知多时,举扇遮面,头梳十字鬟,上戴步摇插宝钿,墨色袿裳上绣红纹,外加珍珠宝花半袖,袖缘轻纱作飞出之状,腰间左右垂系蔽膝,袍服后袿角飞扬。 此后步正堂,拜别父母。 徐氏只说了几句场面花便不再多言,反是杨争鸿多出了几分慈父模样。 “既作人妇,便该情敦鹣蝶,相敬之如宾,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杨灵籁轻眨了下眼,眸中逼出几滴细泪来,乖巧点头,待将头转到潘氏一侧,又是拜别。 第14节 潘迎蔓险些声泪俱下,便真是要到了这一日,才敢出来见这个女儿,瞅着那张相看十七年的面容,脑海中一一划过从襁褓至如今的模样,总也是放不下。 她的女儿不知跑去了哪里,只换成这个,为母该当刚强,可她却是个异类,不敢承认,也不敢去想,强忍着清晨未去,如今坐在这了,反而下了心思。 “三娘,姨娘不求其他,只盼你安好。” 杨灵籁怔了怔,潘姨娘这番话中好似有话,她一时分辨不清,只或许出嫁的氛围致使她昏头,亦或是突然有了丁点良心,本想的无声拜别换成了别的。 “三娘亦会惦念姨娘,但求您快意颜永驻,日盼共言欢。” 轻踏在厚实的红锦毯上,侍女在经过的地方撒开漫天花瓣,明明算不长的路,却叫萍水相逢仅一面之识的二人牢牢的绑在了命运的丝线上。 杨灵籁是不知吕献之在想什么的,只对这熟悉了不下二月的翠竹园有些颇带怅然的不舍,她这一生所求其实也只是一个好字,活的好,吃的好,睡得好,后二者简易,唯独一个活字难了她上一生,如今又渗透在她的下一世,总也躲不过。 也幸好她没想躲。 吕献之这一路并未带什么笑脸,只是翩翩公子的模样甚是会唬人,做足了礼数也便是极为妥帖之人。 他做了想做之事,却仿佛有一种负罪感拖行在阴影里,抓不住也扔不掉。 思虑再三,也寻不得解脱之法,便也就顺势而为了,总归他如今也不会太差了。 两个心思各异的人各乘马车去了国公府。 因杨府和镇国公府是两个方向,所隔街道甚多,被嫁服紧紧束缚的杨灵籁就像是一动都难的木偶,难得都要喘气都废力。 轿子在外跨过火盆,去了晦气,便终出了那四四方方的厢。 总说镇国公府高门显贵,可也总是口头,杨灵籁没真见过的,如今站在府前才知所言非虚。 一扇大门足五间佔地,玉石台阶上雕凿出瑞鸟花纹,四周高墙围砌,门上匾额上书黑底金漆“镇国公府”四个大字。 侍女接连传席,脚不沾地,便进了门,直通正屋喜堂。 也不知府邸多大,只肉眼瞥不见尽头,无论走哪都是数不尽的亭台楼阁,飞檐青瓦,曲旋回折。假山奇石罗列,清泉潺潺流淌。 迈过重重石阶,上了抄手游廊,便是一路畅通进了家堂,桌上燃放着香烛,陈列先祖牌位,粮斗上贴双喜字,内乘五谷、花生、红枣。 焚香之后,傧相引赞,拜堂礼成。 杨灵籁放下团扇,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面无杂色,如同木人的吕献之,若非丝竹之声尤在,她怀疑这人不是来成亲的,反而是砸场子的。 也是忒不给面子! 第17章 昏嫁(二) 奈何这整个国公府好似都没什么反应,上首的王氏甚至十分见此放下了心中重担,在她看来既是要入仕之人,便不该沉溺于所谓情爱,既作夫妻,举案齐眉便可。 而被狠狠剜了一眼的吕献之,回过味来读懂了她面上的意思,心知也算亏待了人家姑娘,难得生出了几分配合之心。 总归是手持合欢梁入洞房时,脸上多了几根褶皱? 按例新郎要至前厅宴请宾客,屋内便只剩了寥寥几人。 杨灵籁进来前偷偷瞟了一眼,似是叫“项脊轩”。 她掀开团扇随意扔在床上,那外面单瞧着都是金玉之物花团锦簇,嫡公子的屋内再如何也得是铜山金穴、鼎铛玉石数之不尽吧。 谁知事实狠狠甩了她一巴掌,整个屋子别提金银,便是值钱的瓷器摆件都没有,虽比不得项脊轩的“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却也是室如悬磬,一坐空阁罢了。若非还挂了些许红绸缎,便说是死人屋都可。2 本以为是以文人为志,谁知竟还真作了这古人。 堂堂国公府嫡公子,清苦至此,真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要盈月讲,其实也算不得清贫,只是不似姑娘想的那般金屋银屋罢了。 内以素面砖平铺,壁刷青漆,瞧着很是明朗,酸枝木作的木雕门窗隔断花罩透着精致,前厅正后方由花砖砌筑上刻壁画,似是往朝竹林八贤。 斋室内亦有题字,纯银叁缕带漆书案上堆满缥缃,书架已无处可放。 除了那些书卷,便没了人烟气。 至于那些从前多盼的金碧辉煌,当真是做了一场白日大梦。 杨灵籁踱着步在这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只累的最后没了力气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坐至榻上,依旧愤愤。 “盈月,你说他们这些读书人当真是吃圣贤书长大的不成,好好的屋子不用,偏偏弄成这副鬼见愁的模样,难不成金银还能碍着科考不成?” “姑娘也别气,可能吕公子还藏了私房钱呢,毕竟奴婢听旁人说那些文学大儒最爱附庸风雅,或许这屋中也另藏玄机。” 盈月拿着小帕子细细地擦着她额上的汗珠,生怕损了这好好的妆面,琢磨了一阵才想出这番颇有理的解释。 这一丝丝可能给了杨灵籁心灵丁点喘息的机会,她嫁进吕氏可不是为了吃苦,当然也不是为了人,单单只是图铜板,若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知去哪里哭。 “罢,也便只能先这样了。” 想起接下来的麻烦事,她重新给自己拾了拾裙摆,果一会儿轩窗外便传来了姑娘们轻盈的谈论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道怕不只是二三人。 燕朝习俗,由夫君家中姊妹们撒帐添喜。 吕献之还未归,便也只能先叫她这个刚进门的嫂嫂认认面孔。 待盈月去开了屋门迎进来,一个两个三个,足足有五人,这还仅仅是嫡女。 国公府果真是家大业大,养得起。 五个黄花大姑娘,各有个的模样,含羞带怯有,病弱西子有,骄纵恣意有,秀丽高雅有,冰清玉润有。 杨灵籁眼红:怎么就她嫁的这个是个穷光蛋! “你便是杨氏三娘?” 搭话之人穿水红色的襦裙,单长得秀丽,却是个嘴里毒的。 盈月总在关键时候出场,迈出一步直顶吕华媛身前,气势分毫不输,“按礼,姑娘该称我家大娘子一句嫂嫂。” 女子斜睨一眼,气焰极其嚣张。 “难不成你说,我便要听?” “奴婢也敢管到主子头上来,果真是没教养的地方出来的。” 杨灵籁笑着把人招回来,便就是坐在那位置不高,却也未低人一头,口中不带怯,玩笑话的语气道的却是扎人极了。 “我确是杨府三娘,如假包换。” “只是不知你是国公府哪位不懂教养的嫡女,生的花容月貌,性子却叫人不敢苟同。” 吕华媛怔了怔神色,先是眉飞色舞,又是瘪唇锁眉,话中带了些埋怨。 “你这人怎么这样,好坏话掺半,倒是让我不知怎么骂你了。” 杨灵籁也是不知这国公府还有个成精的歪瓜呢,反而叫她不知该笑该哭了,索性便依了自己,爱如何便如何,反正都是一群小屁孩,作了妖也得心甘情愿地叫一声嫂嫂讨饶。 “可不能冤枉我,我生性便不爱与人争辩,今日你在我大婚之日出言不逊,训你一句是应该的。” “但作为嫂嫂,第一面也不该如此粗俗,倒叫失了礼数。” 吕华媛觉得这个解释有道理,只是也照样阻挡不了人犯蠢。 “我认同你的说法,只是,这嫂嫂的位置本该不是属于你的,便是立身不正就没有余地来训旁人。” “哦?” “那该是谁的?” “你又希望是谁坐在这?” 杨灵籁抛出三连问,好似整暇的瞧着这一群院里的牛鬼蛇神,日后她就是要和这些姑娘们以及姑娘们的母亲们打天下,今日这一场较量,也仅仅是个开始。 吕华媛答地畅快,理所当然的模样比王氏都要高出三分。 “自然是该漱玉姐姐。” 杨灵籁随着这群姑娘们的目光落在最后,正是那位“秀丽高雅”,原也不是什么姐妹,而是情敌,顿时眼神有些微妙。 而另一鹅黄色襦裙生的含羞带怯的那位,却突然站了出来,挡住了她直视的目光,眼神中是满满的戏弄以及玩闹。 “嫂嫂在漱玉表姐面前是否也觉自惭形秽?” “毕竟谁人不知嫂嫂只是个庶女,待字闺中两年都未嫁出去,也不知是何处有恙,才叫人避如蛇蝎。” 盈月实在气愤,这些未嫁姊妹非来添喜,反而是来找姑娘不痛快的。 “出家人尚且不打诳语,你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为何如此心如蛇蝎。” 女孩并未这话吓到,甚至还颇为洋洋得意。 “我为何不能,就因为是姑娘家,便定要讲究那些仁义礼智,我偏不,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哪里来的为什么。” 一骨碌说完,甚至还叉腰上前吐了吐舌头,挑衅至极。 剩下几个在旁欲言又止,明显是不认同这般疯魔言语。 瞧着最年长也穿着最为贵气的姑娘,出声斥责。 “十一,今日是九哥哥大喜之日,你过了。” 被称为十一的姑娘乐的笑出了声,“四姐,最属你爱多管闲事,这项脊轩能说话的人这么多,她们都不管,你为何偏爱去蹚这浑水呢,白惹的一身腥。” 二人谁也不让谁,想来之前便有些不爽,每每生出了事,一个要闹,一个要管,可管的管不了,闹的还在闹。 比起她们之间,杨灵籁最好奇的还是那位据说最该做这大娘子的漱玉表姐。 话本中尤爱写些表哥表妹私相授受,亦或是一见钟情,若不是被迫娶妻、白月光表妹为妾,便是两相误终身,临到中年搭成伙。 现在她既作了这个大娘子,明显表妹是大患啊。 “好了。” “既然你讲这漱玉姐姐受了委屈,那便与我道些一二三,否则一个人在这唱戏不也无趣?” 杨灵籁对着这个排行十一的妹妹,幽幽道。 可还没见该说话之人张嘴,反而是那姐姐先哭出了声,摇摇欲坠,西子捧心,叫人心疼的紧,只是也没见有人上去扶。 尤其是最义愤填庸的十一妹也站的最绷直,仿佛刚才给人出声的不是她。 “漱玉妹妹,哭什么?” “我这个不知为何就抢了别人的丈夫的坏女子,都没说什么呢。” 吕华媛恨声,“假惺惺。若非是你,漱玉表姐该跟九哥哥在一起,他们青梅竹马,比之你这个样样拉胯的庶女不知强多少倍。” 第15节 十一妹紧跟着附和,“是这个理,也不知九哥哥是眼神劈了叉,还是你使了什么计,才入了这门,占尽了便宜。” 杨灵籁冤枉,她瞧了瞧依旧还在支支吾吾的表妹,唉声叹气像是惋惜极了。 “非也,非也。” “你九哥哥像是义气做事的人吗,我二人本就有渊源,反而是这位漱玉妹妹,既是同住国公府这般多年,都没叫献之生出求娶之心,想来就是哥哥妹妹的心意,为何强求?” 十一妹歪头,表示不懂。 吕华媛倒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脑子里都是浆糊,还真是脑浅词穷。 曲漱玉被这话刺激,杏眼里冒出泪来,哭的娇气又可怜,强忍着哭腔依旧努力解释。 “献之表哥,并未直言不喜,若非陛下赐婚,我便还有机会。” 杨灵籁分不清她这是虚情假意想要搞事,亦或是真的是什么恋爱脑表妹,只是这话叫人听着不爽。 “我不知你为何会这般想,难不成一直不说,你就一直等?” “陛下赐婚是圣旨,亦是婕妤娘娘知我与你的献之哥哥两心相许,又碍于身份鸿沟,想成人之美,与你所言半分不符。” “何至于为了一个男人伤怀,若是真寻不得相爱之人,倒不如削发去做姑子,人生百年不多,何至于去虚度。” 眼神、话里,皆就差道明我看不起你。 在场的姑娘们都被这最后一句狠话惊住了,个个面目撼然,她们倒还真可以信了,这位新来的嫂嫂对九哥哥是真情,毕竟都能削发做姑子了,对自己好狠。 第18章 昏嫁(三) 曲漱玉擦了擦已经些许红肿的眼眶,颤着身子争辩,委屈简直如大水冲了龙王庙。 “你已落得好处,自然对我嗤之以鼻,表哥生性周全,最听姨母教诲,却为你屡屡破例,日后若真出了什么顽固事,便是误了他。” 抽泣几声后,紧紧盯着杨灵籁的眸子,似是想要极力说服。 “若你说的真情便是误己误人,岂非本末倒置。” 她自认这么多年已然十分懂得表哥心中所想,且事事为他考虑,无论出于何种角度,错的都不会是她,只会是这个明明不合时宜出现的人。 “她是在道德绑架我吗?” 盈月第一次从自家姑娘眼神里读到了无语,想来是真的不懂这位漱玉姑娘到底所求为何,便是她看来,也是过于强买强卖了些,仿佛姑爷只有跟她在一起,才不会耽误一般。 可这自古姻缘之事本就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或是情深几许、相伴终生,可唯独没有这只有和谁绑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说法。 此番解释,过于强买强卖了些。 杨灵籁头疼地给自己捏了捏眉,瞧着这个满嘴情情爱爱的人,真不知该如何下嘴,恋爱脑这种东西自古以来都有,古人尤其多,且尤其难治。 而这时远在天边的吕献之已然走到了房屋门前,屠襄上前轻扣几声,得了招呼便推开门,自己则退了下去。 盈月是盼着这位新姑爷能帮帮忙处理了这位哭哭啼啼的表小姐,今日是姑娘的大喜之日,偏偏在这时候添晦气,可她高估了吕献之这个万事不管的大爷性格。 吕献之最先看见的便是坐在床边稳稳当当却目露愁绪的杨灵籁,她今日画着极重的晕红妆,金身螺髻,玉毫绀目,比之平日多了几分娇艳,便像是他在中衡书院求学时常在窗外瞧着的野花,虽说不出名字,却又一种稀罕美。 曲漱玉自他进来起,便没将目光放在别处过,眼神里的哀怨溢满,随时随地都能泣出声来,可那人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对于她的所有视若无睹。 这种忽视比之不回应,还要叫人崩溃,在这红绸满满的屋子里,她是一个外人,可原本该坐在那里是人是她才对。 “表哥。” 两个字道出九曲回肠,叫杨灵籁险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给自己搓了搓。 任何谁都能听清这其中的绵绵情意,可某个绝缘体颔首之后便为自己在床帐内寻了个位置坐下,甚至险些挤倒在一旁安安分分的杨灵籁。 因为嫁衣冗长,衣摆垂在床榻,榻上也扑满一层,一不小心在旁边用力扯动,便会叫人身形不稳。 好在盈月眼疾手快,避免了大庭广众之下二人倒在一块的场面。 杨灵籁微微伸着腰想要坐起时正巧与吕献之四目相对,二人短暂停留些许,她已经能稍稍闻到对方脖颈处的皂角香,甚至还有一种书卷气,并不浓郁,泛着淡淡的清香。 霎时的心猿意马之后,就是冷淡如冰。 那双澄澈的眼里明明就映着她,可对方呼吸未乱 ,便是在下意识的动作上都冷冷清清的,丝毫不受所谓暧昧裹挟。 也是,这人就跟个木头似的无趣,干什么都是旁人拉了才动,支一支动一动,说的就是他。 这时,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喜嬷嬷突然敲开了门,她身后跟着几位侍女,前两位手里端着一缠丝玛瑙盘,里面摆着四色干果,有红枣、栗子、桂圆等,这些都是撒帐要用的物什,微微俯身朝着几位姑娘请示,也算是提醒。 “已是到了吉时,还烦请各位姑奶奶们,撒帐添喜。” 十一妹不愿,刚想要拒绝 ,谁知下一刹那,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动抓了一把,呼吸间便已经洒在了二人身后的帐子里。 大喜之日,她们便是敢闹,也不敢去触了王夫人的眉头。 喜嬷嬷嘴里随之说着吉祥话,倒显得屋子里异常热闹起来,而原本站在一处的曲漱玉,早已不见人影。 送走了一群来闹事的姊妹们,这新婚流程便也愈发顺了起来。 二人各执一杯,合卺而酳;随后便用饭,讲究要先吃黄米,再饮肉汤。 饿了几乎一整日的杨灵籁已然忘记自己刚才在气什么,虽那嬷嬷在旁一直说够了够了,但那肉汤却是一点没剩全都进了肚子里。 喜嬷嬷瞧着空碗心中惶恐,只是也不敢在这多呆,忙去寻了这项脊轩的管事婆子来。 杨灵籁一开始是不知这老婆子是要做什么的,待先是盈月被吩咐给她去了吉服,后又被按在桌前抹了一堆的东西,之后便是洗漱一条龙。 她清晰的看见吕献之想往斋室走,想来是想独坐一会儿,可却在老嬷嬷的吩咐下被簇拥去了后屋连通处的浴堂。 吕献之长到如此年纪,这屋中的任何事竟还由不得他独自做主。 杨灵籁换好中衣,按着这嬷嬷的规矩,躺在了床外侧,而里侧自然是留给吕献之的。 待盈月等一众侍女都被吩咐下去,留下微微一点烛光,整个屋子里便只能听清些许凌乱的呼吸声。 两人各自规规矩矩的躺在自己的位置,不越界半分,被子也是各有各的。 床幔落下来,更显得榻上模糊不清。 良久,门扇外响起几声催促的叩门声,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杨灵籁不太想动,今日忙活了一整日,偏偏还只用了一碗肉汤,就这些还是从那喜嬷嬷的手里抠出来的,若非是精力不够,单这人敢半夜敲门,她就能上去给人呼一巴掌。 可她不动,明显吕献之那个二愣子更不会,心里不知叹了几口气,有气无力的问了句。 “你行吗?” 男人不能问行与不行,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道理,所以她想用这个法子刺激一下这位仿佛魂丢了的吕公子。 谁知又是一连串的默声,她有些绝望,破罐子破摔地便从被里伸出两只胳膊来,往左一搭,整个人带着被子翻身,便直接压在了人身上。 两只手撑在两侧,距离甚至能清晰的看见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杨灵籁很是精准的捕捉到了他眼神中一瞬的涣散,随即他就像是强制反射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胸膛,冷淡的模样散去,多了几分慌张,就像是一张白纸上多了丁点不同的底色。 她扫了扫自己的姿势,又看了看对方牢牢保住自己胸膛的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不愿意?” 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抱胸的姿势越发紧张了。 杨灵籁正色,“说好了,我不是惦记你的美色,是那嬷嬷催命似的。” 随即又添了几分不耐,“况且我也问了,是你不说反而磨磨唧唧的,浪费时间,下次不喜欢就张嘴 ,没人能当你肚子里的蛔虫。” 或许是嫌弃的意味太过刺挠,吕献之难得皱了皱眉,不适应的往里凑了凑,已经要贴到墙跟上。 杨灵籁不屑的抽了抽嘴角,到底谁才是良家妇女,大着动作转头便朝着外侧睡了起来。 这一夜,吕献止不知多少次偷偷去看身旁熟睡的人,眼神里带着些许琢磨,心中不断重复着“杨灵籁”这个名字。 灵籁,喻指风,放在她这,时而是濛濛细雨,时而又是淅沥小雨,最多却是狂风暴雨。 只可惜,这国公府内吃人的妖怪多,会躲妖怪的人却少。 她变,也只会是迟早的事…… 除了吕献之,这一夜难以安睡的还有被侍女强拉出去的曲漱玉,她早早便被王氏敲打这大喜之日宅中纷乱该是莫要出才好,其实便是不想叫她生事。 她早年丧父丧母,投奔了姨母王氏,也做了这镇国公府的表小姐,比之一些小门小户的小姐终究还是要强上些许,只是寄人篱下,哪有不忐忑难安的。 曲漱玉更是杞人忧天的佼佼者。 王氏怜她孤苦无依,也算时常牵挂着,其实也曾提过给她找护好人家,只是这一颗心很早便丢给了表哥,自此从未变过。 从始至终这九娘子的位置就没有留给她过,从前她还能勉强安慰自己,若是表哥娶妻之后,自己也便寻个好人家嫁了,可偏偏怎么就是一个小官庶女。 比之杨氏三娘,她自认分毫不差,甚至略胜一筹。 为何就不能是她,为何老天爷便要斩了她这最后的慰藉。 琳琅院与项脊轩隔了不知多少路,她却好像隐隐约约瞧见了那挂在檐下的红灯笼,是那么刺目,那么灼人。 常侍奉一旁的婢女取了凉茶来,“姑娘,喝了这茶,您该睡了。” 曲漱玉垂了垂眼睫回头幽幽问道,“翠釉,你说,这世间男子这般多,为何唯九表哥叫人见之难忘。” 翠釉倒了盏凉茶递去,满眼心疼,“九公子秉性良善,又进取,上京城不知多少人欢喜,可如今既成了婚,姑娘便也放下吧。” 曲漱玉端了茶,像往常般小口小口的喝着,却少了个中滋味,言语中带的荒凉叫人心惊。 “若是放不下,是否也真该像杨三娘说的那般,去削了发做姑子。” 翠釉不知为何姑娘会有这般想法,惊呼出声,“姑娘莫要一时想不开,九娘子出身卑微,所读书定也是甚少,这才会胡言乱语,您是国公府的表小姐,日后便是要嫁也是正头夫人的,这以后的时日还长着呢,未必您就再寻不得欢喜之人。” 可曲漱玉摇了摇头,却不想再说了。 第19章 晨书 翌日寅时 项脊轩外已陆续掌起了灯笼,近窗的花树枝叶扶疏,透过雕花门窗折射在正堂素白的地板上,风影具动,簌簌作响。 或许是昨日难得睡得太晚,吕献之还未醒过神来。 “咚咚咚……”微弱的敲门声无足轻重,可断断续续的惹人心烦。 从茫然的梦境中脱离出来,杨灵籁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屠襄在外面已不知愁了多久,他算吕献之的贴身侍卫,却负责日常起居,只因王氏担心院中侍女不安分会扰了读书的兴致,沉溺美色、耽于学业之人不少,自然是不敢叫这项脊轩也有样学样。 第16节 犹记得当初大房裴夫人不只为何兴心主动与国公府夫人提起要为九公子添暖床丫鬟,个中理由说的头头是道,什么已然快至及冠,别家公子已未有这般晚未通人事,什么献之求学极苦也该寻法子纾解…… 王氏认定了裴氏想添乱,别提真的添通房,这项脊轩中更是连个貌美的婢女都放不得。 公子今日本该寅时起,去读半个时辰的书,再去正院请安,这是夫人早些前就吩咐好的,不拘家中有何大事,规矩习惯不能破,书海无涯,不可半途而废。 可他忘了,今日还多了一个杨灵籁。 屠襄没敢直接进内室,只在正堂中起声提醒,“九公子,已然寅时过了,该去书斋了。” 绣衾罗帐里,杨灵籁到底是听清了是谁在说话,起床气导致肾上腺素飙升的后果就是,二话不说便拽着床上的白釉瓷枕扔了出去,先是滚落到榻下木板上,后又是材质极硬的砖上,一路砰砰咚咚在室内极其刺耳。 “该死的东西,滚出去!” “唤人早起,短八百年寿命。” 耳朵听力本就好的要命的屠襄每一个字都不能听的再清,甚至里面的人也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像是报复一般,定是要吵的他同样不堪忍受。 “这才几时,就跑来折腾人,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贼扯淡的奴才,顽顿无耻!” “若非是我还未起身,你看我敢不敢当你的面,骂死你这个忘八混账乌龟!” “……” 杨灵籁嘴不停歇却不解气,她到底是顾忌着这里是吕宅,自己一个刚刚进门新妇,虽傍身银子多,可也免不得要受些委屈,且不知是不是待在这日久,竟也学了在杨府见旁人的骂术,反倒是不能发挥出往日的千分之一。 骂着骂着,竟然自己还带上了些许哭腔,委屈的不行。 而在她一侧的吕献之哪里还能睡着,从那瓷枕哐当落地之时,他便坐起了身,锦帐还未掀起,也只能隐隐约约瞧着身旁之人张牙舞爪,一会儿摆出抬手要扇人的动作,一会儿又不解气的扔被子,嘴中输出一点不少,骂的是狗血淋头。 他合了合眼,带着些晨起的倦怠,以及分不清的怔愣。 人还在,并非是梦。 杨灵籁有些情绪崩溃,她猛然感受到一旁的响动,直勾勾的望过去,怨气四溢,不加掩饰的迁怒。 “还有你!” “你是不是有病啊,这才刚刚寅时,起这般早去投胎吗,阎王怕是都没你急。” 吕献之没说话,其实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难不成说他也不想,这个解释恐怕也没人会信。 在外小心灵受到暴击的屠襄隐隐约约听到了这几句质问,联想着也算是自己没提前与九夫人说清楚,便又出声辩解了两句。 “大娘子误会了,公子求学艰苦,光阴一寸似金,寅时起身,精气也足是读书的好时候,这也是王夫人安排好的惯例,不能停。”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他还拉了王氏作了个垫背,总归究其根本,由头不在他身上。 杨灵籁沉了沉额头,瞅着锦被上的刺绣花纹,突然嘴角荡起了一丝弧度,“是吗?” 一句反问没带着几分理解,反倒是又多了一半的嘲讽和阴郁。 “是不是还想说寸金难买寸光阴。” 她回过头,朝着吕献之嗤笑,“你很缺这几个时辰吗,不活就要死了?” 吕献之凭借着做人的直觉,僵硬的摇摇头,几不可查的往墙根又挨近了几分。 而这沉默的几瞬后,杨灵籁放过了这个闷油瓶,重新把矛头指了回去,凉凉道。 “甭管他要不要睡,我是一定要睡的,在我还未起身之前,这屋内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响声,你……听懂了吗?” 屠襄一头雾水,怎么跟他想的完全不同,不管公子睡不睡,但这屋内却不能出响声,那公子起与不起有什么区别的,总归是不能动的。 “可是……” “啊啊啊啊!” 杨灵籁捂住额角,怒吼几声,“可是什么,我都让步了,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这屋内如今是我说的算,你是谁,你到底哪里有的本事管东管西,在我还没真的生气之前,赶紧圆润润地出去!” 这……还不是真的生气? 那真的发怒该是什么样子? 该不该说,屠襄怂了,他目视地板,几分天人交战下,轻手轻脚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如今是大喜之日,王夫人该是不会太过揪住不放的吧…… 取得阶段性胜利的杨灵籁凉凉的看了人一眼,“年轻人就该多睡多吃,日后老了到睡不着的时候便有你难受的。” “再说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的面前就是血的教训。” 吕献之后知后觉地端详,见她又老老实实的钻进衾被中,没有枕头也不恼,严严实实地将自己捂住,之前的委屈和怒气仿佛一瞬间就蒸发了,什么也瞧不见,顿时只觉得奇异。 脑袋中的睡意早就因为一场闹剧和几十年如一日的惯例冲的一干二净,他低头挑了挑手边的锦被,眼神闪烁几次,也重新躺了回去。 总归,他负责听话,下决定的从前不是他,日后也不会是他。 卯时过半,盈月轻轻推门而进,这是她与姑娘早就形成的共识,姑娘嗜睡,早上便多睡一会儿,待到要梳妆打扮的时候可以适当轻简些,既不会耽误正事,也可以缓一缓睡意。 昨日那老婆婆盯的紧,换了守夜的人,姑娘没出声,她也就随之而去,是已,她是完全不知道晨起发生何事的。 吕献之耳聪目明,盈月掀开帷帐,瞧见坐起身的人还有些怔愣,才反应过来姑娘已经是成亲了,姑爷自然也是在的。 她知道自家姑娘什么性子,便主动小声开口,“公子,您可以起身了,大娘子她还需醒醒神,您直接迈过来便好。” 待他一路小心翼翼的穿鞋下榻,盈月有些目瞪口呆,九公子还真是性格妥帖,这第一日便如此看顾小姐的小习惯,比之她也不差多少,想来姑娘选择嫁过来也不完全是个赌注。 她没有自作主张也为吕献之收拾,专心致志干着自己原本的活,进门后为人擦脸,又去准备要穿的衣衫,整整一个屋内,只有三人,单她一个就伺候的条顺。 吕献之在书院独立生活几年,完全有自理能力,慢吞吞的穿戴,时不时还能注意些床上的动静。 难得的安静叫人心旷神怡,从前单只有他时,这屋内伺候的人不少,只是后来母亲调走了大部分侍女,便换成了屠襄、东婆婆以及一干仆人,东婆爱唠叨,屠襄他们干活也不算精细,吵吵闹闹的也是心烦。 杨灵籁换好衣衫下榻后张望几眼,眼神询问盈月“人呢”,今日是要敬茶的,人不见了可还行。 盈月拿着把铜鎏金梳子慢慢从后给人从顶放下顺,力道老练,既扯疼头皮,还能微微放松一下头部神经。 “姑娘放心,公子在斋房内等着您呢。” 这梳子还是她特意去嫁妆箱内寻的,老爷虽对姑娘关心不足,可也算大方,补了不少实用物件,姑娘喜欢金银之物,她便寻了些常用的物件,既给这素淡的屋里添几分颜色,也叫姑娘瞧着高兴。 杨灵籁对着桌上这些东西着实算不上满意,都是些自己的东西,自是比不上别人送的痛快,人哪能只盯着手上有的,该是下心思去挣新的才是。 “今日,你找机会打听打听这院里从前都是怎么办事的,若是有什么出格的,也能早些准备。” 盈月纳闷,出格的什么,这院里应该都是些姑爷用的老人,虽然不懂,但耐不住她会办事,姑娘体谅她心思简单,便直言直语,她只要照着做便不会出错。 迈出了屏风,杨灵籁没在正堂见到人,又往旁走了几步,果真在斋房里瞅见了。 他穿了一身淡青色长袍,领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乌黑的长发全都束在了一个小小嵌玉小银冠里,左手拿着书卷的袖口上则是一些素淡的腾云祥纹,正襟危坐的模样,也是一位非凡公子。 静窗微风,修竹簌簌,若是多几分琴声常伴,相得益彰。 “真这般爱看书?” 杨灵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也有些觉得自己傻帽,能考上两榜进士之人,怎么可能懈怠,只是免不得打心里觉得,在原来世界里,他这个年纪也不过是个刚刚入学的大学生,便是在这,其实也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候,他总显得缺了些别的精气神。 但从整体气质上来说,也没差劲,甚至那种从骨子里的冷淡还添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第20章 敬茶小事 “打发时间罢了。” 条案后的人揽了揽袖口,精细地将书压好放在固定的位置,随口回答的话却并不似那么轻松。 杨灵籁没有追问,只是眼神往下移,猛然发现了他腰间空出些许的位置,“香囊呢?” 话语中的惊奇叫吕献之有些不明所以,眼底划过几分思量,他转身从条案后走出站在人的身前,几缕冷淡的气味飘散,“为何问它?” “是母亲拿走了?” 杨灵籁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把问题又重新抛了回去。 那双顾盼生辉的眼里如今都是些探究,颇让人有些不自在,吕献之甩了甩脑海中无用的想法,径直走了出去,只余下一个聊胜于无的“嗯”字。 杨灵籁跟在身后,脸色有些不太好。 盈月颇为习惯,倒是今早受到暴击的屠襄紧跟在吕献之身后,躲得远远的,像是瞧见了什么凶狠的猛兽,偏偏还一步一回头,怂蛋又冒失。 因出门时便已卯时过半,正院距离项脊轩颇有些距离,一行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一路上杨灵籁险些要呕死,这路也忒长了。 有气无力的朝前面那走的轻快的人“唉”了一声,说什么也不走了,鞠着身子抱怨道。 “吕献之,你是不是不姓吕,院落安排的那般远,这不是跟你有仇就是结怨。” “哪有这般道理,堂堂嫡子住在那偏僻角落里,难不成日后我每日请安都要跑断腿啊。” 吕献之停住脚步,回头见她累的额头冒汗,终于怜香惜玉走进了些,一本正经的解释。 “远些便不会那么吵,适合读书。” 杨灵籁嗤笑一声,狠狠跺了跺脚,“借口!” 不管如何,这茶是要敬的,路也是要走的,进了垂花门,当中便是穿堂,往前是一大插屏,严实挡住了里面模样,待越过屏风之后也便到了正房大院。 院落颇大,粉墙黛瓦连绵不绝,葱郁的花树越墙翻出,露出扶疏的花枝,正面是几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檐下养着些许鸟雀,台矶上的丫鬟见人来撩起了帘笼。 刚进房内,便见上首坐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下手一串的交椅上坐满了人,姑娘们都站在各自的母亲身后,其中也有几个相熟面孔。 也是这正厅大的很,否则一群人都要淹了这屋子。 杨灵籁按着当下的规矩,落后吕献之半步,待停下来站到正中间,先跟老祖宗见礼,两手交握俯身,瞧着也是那么回事。 “祖母慈安,愿您顺颂时祺,秋绥冬禧。”二人异口同声。 冯氏年纪大了,也喜欢在院里见些年轻人,小九瞧着最放心,其实也是最让人忧虑的,老二一家管教太严,日后真入了朝中,这性子不是好事。 “都是好的。”她使了使眼神叫会芳上前将堂中二人扶起身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小九媳妇,长的的确出色,一身宝蕴粉彩襦裙穿在身上,似绿叶酥桃,比之宫中几位贵人也不差,没什么庶女带的怯弱气,反而上挑的眼尾,多添了几分犀利,是个有脾气的。 “是叫灵籁吧,真是个好名字,灵籁既为风,也是盼你活的恣意些。” 岁月的历练叫冯氏脸上多了不少皱纹,可养尊处优的日子也滋养出浓厚的贵气,虽面上和蔼可亲,却也让人不敢随意亲近,除了养在膝下的六姑娘吕懋黛,甚少与家中小辈交好。 可杨灵籁非一般人也,她想与谁好,并非取决于那个人是谁,而是她想。 “祖母谬赞,献之与孙媳说,您名冯婉,小字妹妹,足以见得曾祖母、曾祖父以及几位舅爷对您爱怜之深。” “孙媳觉得,被血浓于水的亲人挂念,真真是世间最幸事。” 吕献之再次被迫顶锅,瞥了一眼后没说什么。 第17节 而堂上一时寂寞如斯,老太太的父母早些年便去了,伤神日久,无人敢提,可偏偏杨灵籁还一副满眼真诚欢喜的模样,不知多少人都在偷偷幸灾乐祸。 王氏已然是白了脸,母亲本就对二房有些许不满,怕是她回去又要吃老爷的挂落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冯氏要大发雷霆,亦或是私下找王氏谈话,杨灵籁却意外收到了礼。 “辛苦你这孩子了,竟有这般赤子之心。” 冯氏把人叫到跟前,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云鬓峨峨、面赛芙蓉,当真是个有福气的,她从手上取下戴的和田碧玉镯递到人的手心,拍了拍。 站在一侧的会芳有些讶异,老太太原先为九娘子备的礼并非这个,而是一珐琅银镯,算不上顶尖的好,可放在外面也是有面子的。 这碧玉镯乃是当年冯氏的陪嫁,戴的不多,但总归是比那银镯多些分量,这九娘子能有这个胆子说旁人不敢说之话,其实想想也是个会另辟蹊径讨人欢心的。 这些年老太太身旁的老人走的差不多了,除了几个亲近的,没剩什么,总是会想念在闺阁时候的日子,几个亲近的嫡兄虽还在,只也不常能见,如今马屁可真是拍对了地方。 王氏大喘气之后,就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偷偷瞪了人一眼。这小崽子胆子也忒大,日后必是得盯紧了,日后保不得会仗着生了张蜜嘴惹出事端。 婢女从厢房内端来事先准备好的茶水,杨灵籁隔着帕子试了试水温,便稳稳地接了过来,朝着王氏跪的结实,茶盏牢牢举过头顶,任谁瞧了都挑不出错来。 “母亲,请喝茶。” 恰到好处的敬意和谦卑,叫人听的十分熨帖。 王氏便是想拿乔也不敢,这是老太太的蘅芜苑,不是她的静鹿园,前脚刚夸了人赤子之心,如今她如何也得冒出几句好话来。 “好孩子,既成了婚,我便是你的第二个母亲,国公府便是你的家。” “献之自小便懂事听话,你与他也要互相扶持,勠力同心。” 杨灵籁离了近,其中的咬牙切齿和警告听的真切,于是面上笑的更真心了,“是,全听母亲教导。” 接下来便是一一认人了,冯氏共生了三子一女,大儿子吕德明,二儿子吕文徵,幼子吕正清,三人的子嗣更是数不胜数。 裴氏送了对硕大的珍珠耳铛,光是分量都不轻,只是给的却不痛快。 “献之好学,我这个大伯母早早便忧心日后该娶个何般女娘才能相配,如今老天爷睁了眼,你二人站在一处真是天作之合。” 杨灵籁抖了抖眉毛,看在那耳铛的份上没说什么。 大嫂嫂朱氏倒是和风细雨,送的东西却并不贵重,细瞧便能发现对方时常会去观察裴氏的动作,想来是心中忌惮。 这大房内里怕是个泥潭子了。 至于其他挨个都送了东西,只能说中规中距,这府中中馈似是在三方孙氏手中,只是对方也没大方多少,表面功夫倒是不错。 几个嫡兄弟,个个面上都带笑并不为难。 轮到姊妹们时,杨灵籁才将新婚那晚的人一一对上号,其中最叫她惊奇的便是十一妹。 十一妹全名吕姜谙,三房的嫡次女,她还有一个嫡姐,便是老太太膝下最宠爱的姑娘吕懋黛,二人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瞧着便病弱,一个却气势莽撞,眉眼间都是不服。 吕懋黛瞧了老太太一眼,见人颔首,便迈着小细步朝杨灵籁走来,拉着手赔礼,“嫂嫂莫怪,撒帐时本该姊妹们都在的,只是唯我身体抱恙,怕过了晦气给嫂嫂,今日便想正式给嫂嫂赔个不是。” 仅仅两句话言语间都气喘,想来是真的身体不好,能养在老太太身边不至于生如此大病,怕是打娘胎里的不足。 杨灵籁面上露了几分怜惜,“妹妹太拘谨了,自是身体要紧,昨夜几位妹妹们都很周全,并未有何不妥,你好好养病就是,也希望场婚事能给你添添喜气,早早好起来。” 吕懋黛福了福身,规矩齐全,“谢过嫂嫂谅解,也盼嫂嫂和九哥哥岁月回首共白头。” 杨灵籁笑了笑便叫人坐了回去,只对某些地方颇有些奇异,吕姜谙对于双胞胎姐姐并不热衷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双生子一般感情会异于常人的好,这一对倒是不一般。 最小的姑娘还要属王氏的嫡女,也就是吕献之的亲妹妹,吕雪青。 “南有西湖龙井,北有日照雪青,色泽青绿,身披白毫,生的这般好看,名字也如此。” 听了这话,全程透明人的吕雪青面上终是添了几分神色,却依旧多些冷淡,脾性真跟吕献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嫂嫂过奖,这名……是兄长所取。” 杨灵籁愣神,回头瞧了眼在旁一言不发的吕献之,对方坐的板正,像是个木头人,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点搭话的意思都没有。 她在心中狠狠把人骂了一顿,强忍着不满转头笑道,“是、吗?” “雪青跟你哥哥长得好生想像。”实在没甚可夸,她找补了一句,“母亲生的真好。” 王氏抬眼满是得意,她这一生最骄傲的莫过于生了这一双儿女,一个两榜进士,一个京城才女,人人艳羡,人人不可得。 第21章 香囊 吕雪青才不过十一二岁,到底是个小孩,受多了夸赞也是无措,况且见到杨灵籁,她便想到新婚夜那晚几位表姐的为难她选择了袖手旁观,可这是她的嫂嫂,是哥哥的妻子。 “嫂嫂天人之姿,雪青亦仰羡。” 她面上没什么关心之意,却叫杨灵籁听出了些许客套的愧疚,有些纳闷,不过也只当是小孩子没继续计较。 待回到位置上,与吕献之同坐,杨灵籁撇了人一眼,小声道。 “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想到这京中有名的端方公子,竟也是个会爱护妹妹的。” 吕献之回望,眼神莫名,不懂她这是在说什么。 “名字起的不错。”杨灵籁转头不再理人,倚在交椅上瞧这国公府内的人鬼众生相,人人花枝招展,人人背后使绊子,最主要的是人人穿金戴银。 王氏在其中倒是一股清流,只是衣衫用的布乃是京中上品香云纱,表面上的清正名流,实际也是得用钱堆起来的。 裴氏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见这堂中话稍停了,有心为难。 “小九媳妇认了这般多的妹妹,各各名花动人,不知最喜欢哪一个,只是可不兴在礼上偏颇,国公府最尚姐妹爱护,那等小门内宅龃龉的事是不爱的。” 这话中火药味十足,叫众人尤其是几个年轻嫡女屏气凝神,都想看看这位前面得了老祖宗喜欢的嫂嫂,到底有几分本事。 吕献之感受到其中明晃晃的恶意,不堪其烦的皱了下眉头,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是咽了下去,他没那个义务去帮一个本身便想要这种生活的人,归咎到底,他自己都身陷囹圄,或许帮了还不如不帮。 心中这般想,只是却依旧抬眼注意着堂中动静。 杨灵籁认真的在众姊妹们间逡巡,像是当真在想一个答案,可无论是选一个,还是端平水,都显得刻意极了。 王氏深呼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几句,“兄嫂严重了,三娘刚刚嫁进门来,哪里有什么偏爱,不过都当姊妹相处,日后也定是和和睦睦,给国公府添些热闹。” 话说的没毛病,只是裴氏也惯会惺惺作态。 “娣妇这话说的,倒显得我是刻意为难了,小九媳妇生的好,我便想多跟她说几句话,难不成这也是出格?” “自然不是。”杨灵籁纤眉一挑,话语委婉,“母亲体贴三娘初来乍到不知如何应对便多说了几句,大伯母想与三娘亲近,三娘自也是乐意至极。” 随后,她眼神一转,又对着裴氏露了个笑。 “只是大伯母所问的偏爱谁,这倒还真是将三娘难住了。” “如今不过第二次见面,要谈喜爱甚早,但言好感却易。” 安坐在上位的冯氏有些意动,“哦?” 杨灵籁对着冯氏比之裴氏有耐心多了,她专门从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堂中间,言辞神态不见丝毫为难,声音比一般女子要低沉些,如今在屋内回转却添了几分温柔意味。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不爱人者,及其胥余。1” “三娘于雪青便似爱屋及乌,近亲使然;三娘与祖母则更似一见如故,孺慕异常。” 冯氏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这嘴可是比抹了蜜要甜,小九也真是娶了个秒人。” 这姑娘话中处处有理,且不慌不忙,胆大心细如此,哪里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这一番二房丢了个西瓜捡了个芝麻,焉知非福啊。 “三娘也自喜能叫祖母牵挂钟爱,今日一整日都不亏了。”杨灵籁此时昂首起来,却是神采飞扬,眉宇间皆是未曾掩饰的小小得意,当真像是普通孙辈对于长辈之间的撒娇求爱。 冯氏笑的乐呵,她已经许久未曾这般开心了,国公府内人丁兴旺,一些官司却也烦人的紧,老国公脾气也躁,去了江南还要带着素姨娘添堵,便是刻意遗忘也是心中欺骗罢了。 这些年她从一个小姑娘熬成了老婆子,见过人情冷暖,大多都是一时利益,这三娘入了公府不惧不怯,纵是这好话说的也比旁人入心些。 虽是这一番祖慈孙孝,欢欣异常,杨灵籁也没忘了处处给自己使绊子裴氏,起初看在那耳铛的份上也忍了,如今这好处能使的却已经耗尽了。 她转头看人,眉头舒展,脸庞上永远挂着一副恭敬谦逊的模样,语调波澜不兴,“不知大伯母觉得如何?” 裴氏见她轻松化解,依旧坐的稳稳当当,富贵的脸上含着温熙笑意,品了口茶道,“自是好的,你母亲将你教的竟也不差半分。” 老妖婆还真是没完了,提谁不好,偏偏去道徐氏,恶心人的紧。 杨灵籁算是懂了这深宅大院里的龌龊之处,后宅女人寿命多短并非是没有原因的,纵使你再能说,也制止不了旁人对你三言两语的惹恼,没被气死也被呕死了,待夜深躺在床上怕是都得想一想今日旁人的为难之语,每过一遍都是添一份堵。 “是,三娘瞧着大伯母,便是跟瞧见了母亲一般,一言一行都不破风范,上亲老人,下教子女,一片纯心实是天地可鉴,日后三娘见了伯母也算是解了相思之意。” 本安安分分站在三房那的吕姜谙“噗嗤”一声笑了,眼神中皆是看好戏的模样,若非是孙氏的贴身嬷嬷拉着,怕是要前仰后合才算完。 裴氏也被这一声笑气的面目险些扭曲,咬着牙咽下去,转而有逮住了另外一个问题,今日她就是不打算二房的人好好过。 “你有心了。” “并非是大伯母为难你,你既做了这国公府的九夫人,日后便是担了门面,这长辈方面是做的无可指摘,只也不知你对姊妹们是否上了心,礼轻情意重,便是拿出来就是好的。” 但若是拿不出来,亦或是拿的不够格,那就是个笑话。 王氏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她是真想不顾体面去给裴氏一巴掌,这么多年了斗来斗去,这人便是依旧是个不慈的,新妇敬茶第一日,便是要敲打也该是她这个正经母亲,何至于一个大伯母去管闲事。 她去看老祖宗,可上首的冯氏却没管的意思,只能一忍再忍。 吕雪青看的也有些心惊胆战,刚才被爱屋及乌之言搞得通红的耳垂,如今越发如滴血,不是高兴的,是被气的,大伯母心眼小,这府中人人皆知,可对上嫂嫂,不知为何就变本加厉了。 杨灵籁其实内里早就气了个仰倒,早知道这有牛鬼蛇神不可怕,亲自去过了那就是在底线上反复蹦跶,今日既百般为难,日后也定是叫你生死难料。 胸脯好不容易顺了顺气,眯起眼睛笑的更灿烂了。 “伯母好心,三娘领了。” “姊妹们都是名门闺秀,见惯了金银之物怕是不稀罕,故而也就不备这些俗礼了,只是因那东西做的复杂,一时未弄好,还要辛苦妹妹们多等些时候了。” 不软不硬地怼了回去,想要?现在没有,便是要找茬也得排队等。 裴氏的笑僵住了,“是吗,那伯母可就等着日后开眼了。” 走出蘅芜苑,杨灵籁觉得自己已经累苟了腰,慢步在王氏身旁规规矩矩,猛然想起了些什么,咳了咳。 王氏现在心情很复杂,这个儿媳跟她想的出路着实大的很,如今她怕是知道自己儿子为何会栽在这般女子手中了,明明只是一个小小庶女却样样出挑。 若说心计,入了这公府已是上乘;若说嘴上功夫,那是老太太都笑的了;论起模样,生的不算极好,衣着打扮却有心,八分颜色也可多两分。 “既是累了,便直接回去罢。” 其实按礼,杨灵籁合该要去王氏的静鹿园走一趟,但今日敬茶风波太大,便是王氏自己也没那个心了。 杨灵籁颔首,“谢母亲体谅 ,只是……” 这个意犹未尽叫一行人挺住了脚步,孙氏单瞧着像是要生事,顿时有些目光灼灼。 第18节 “献之说香囊被母亲拿去了,想来是有些破损需要修补,不知何时能送回来,儿媳也想再多绣些东西。” 话说的委婉,但孙氏是个人精,与几个嫡嫂生活日久,哪里不知道王氏对吕献之管教甚严,那香囊怕是因赐婚之事羞恼愤恨,才给收走了。 王氏瞪了瞪眼,没好气道,“午后便会叫人送去,难不成我还会惦记你夫妻二人的东西。” 她应的还算痛快,人都嫁过来了,那香囊也是放着无用,还不如扔回去不在静鹿园里碍眼,当然其中还有几分是王氏对这次杨灵籁表现满意的奖赏。 说道香囊时,吕献之表情未变,但是瞧着步子却迈小了许多。 吕雪青自然瞧见了,十分讶异,原来嫂嫂还送过兄长香囊,兄长那般乏闷的性子竟也会收女子之物,从前她去参加宴席,每每都会收到许许多多的托送之物,无一例外都是给哥哥的,只是没一个真的留下来过。 若不是被母亲扔了,便是给屠襄给处理掉,反正是油盐不进的。 第22章 钱袋子 静鹿园和项脊轩并不算顺路,甚至还离的颇远,杨灵籁暗道王氏心狠,自己亲儿子都能舍得放在那般偏远的地方待着,别提晨起请安,便是出门子都不好从大门过,谁叫那小偏门离的最近。 一行人至游廊拐角处便分了开,这一次是杨灵籁在前,吕献之在后。 屠襄瞅着步伐闲散的大娘子,又去瞧垂头深思的公子,几经徘徊,终于忍不住偷偷问道。 “公子,大娘子她是心情好还是不好?” 吕献之抬眼,她正眼神四处张望,襦裙衣袂随着并不克制的动作不住翩飞,廊下的鸟雀都能叫她时而驻足,本该是女子窈窕贪玩的好景,可偏偏整张脸都蔓延着一种生人勿进否则不管死活的厌恶感。 眼睫垂下半晌,路也走了大半,可这嘴就是没张开。 屠襄咽了咽口水,仔仔细细瞧了瞧,心中有一个猜想:不会公子也不懂,甚至还不敢去问吧。 因为不知何时,原本这一前一后只余几步路的距离,猛然拉长了许多,永远保持在一个度上,仿佛在上前一点就是坏了什么规矩。 杨灵籁今早应付了一群人,难免头脑昏聩也就不爱去顶着张笑脸,一路走的也慢,想法乱飞,一会儿骂一遍裴氏,一会儿诅咒一下徐氏,一会儿抱怨王氏心大,一会儿唾弃孙氏抠门,自穿书到如今,她身旁就没有一个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 那怨气已然是直冲天灵盖,越骂就越气。 待进了项脊轩的大门,瞅见这哪哪都瞧不顺眼的装潢,更是忍也不想忍了,手往桌上一扫,茶盏碎了一地,竟是半点水渍也没有。 盈月瞳孔发震,果然下一刻杨灵籁逮住了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如同被戳了痛处的走地鸡,整个人都要扑棱着翅膀跳起来,指着地上的碎瓷片质问。 “这屋里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我大老远跑回来,竟是一壶热茶都没有。” 正好对上这一幕的主仆二人僵在了门框外,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杨灵籁正愁没处发火呢,瞅着这小侍卫可算是想起来了今早的仇,抱胸站在那,好似整暇道,“怎么,不敢进?” 屠襄求助公子,却发现某人已经先一步转过了头,耳不听目不看,主打一个万事不管。 明明之前公子也是这般脾气,不爱多言,不爱争辩,可今日他却觉得心底倍凉。 大娘子依旧在虎视眈眈,他这气想来今日是受定了。屠襄重新垂头,笑的勉强 ,“自然不是,大娘子未开口,屠襄自是不敢动。” “原来是这样,”杨灵籁若有所思后,扬声道,“那好,我叫你进来,屠侍卫可否愿意抬抬你那尊贵的脚了?” 吕献之瞥了一眼,只见她笑的奸诈,满都是恶意,若是真进了这个屋,怕是又要受些口头上的罪了。 屠襄讨饶的话直接噎在了嗓子眼,简直要心梗。 他就知道这杨府三娘是个不好相与的,如今真成了大娘子,就那针尖似的小心眼,定然不单单是为了今早之事,之前的仇怨怕都要给一一报复回来。 可如今他是侍从,她是主子,还真由不得分辨,只能伸手抱拳主动去挨一刀。 “大娘子恕罪,今日之事是屠襄粗心罪过,日后定会谨慎行事,还请能讨得宽恕一回,容人改正。” 杨灵籁笑了,从前这人见她都敢嘲讽一顿,如今一看还是个能伸能屈的,倒是好玩。 “行了,不过是想与你说说话罢了,我作为献之的枕边人,也想多了解些他身边的人,再说你看我像是那等欺诈忠仆的恶主吗?” 屠襄倒是想说不像,但是这么多年养成的性格真就吐不出那等阿谀奉承的胡话,“嗯、额”了半晌也是没了后续。 杨灵籁白了一眼,不再去管他,倒是主动迈了几步,出其不意拉住了吕献之的衣袖角。 屠襄:大庭广众、朗朗乾坤,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吕献之下意识的抖了抖袖子,可人拉的紧,没抖掉,染着粉色豆蔻的指甲盖存在感极强,落在青色的袍子上,像是添了极多艳色。 “你很穷吗?” “镇国公府簪缨世家,为何你就要偏偏做那一股清流,是金子长得不称心,还是你的眼睛一直没治好?” 两连问叫众人打的措手不及,难道不该是新婚翌日,诉说钟情,再次也得是求安慰排排今晨敬茶的怨气,如今这是什么话。 “当然,我相信你定然不是真的缺钱,毕竟你这么好学,平常也没什么花销,光是例银怕也是攒了不少吧?” 杨灵籁看人的目光直白又热烈,漆黑的眸子比漫天星子都要璀璨耀眼,如果忽略她说的话,也是一才子佳人的好模样。 被戴了高帽的吕献之淡淡地低下头,眼底是一贯的深邃,仿佛穿过一切看透了所有,在他这一切的虚伪都是无所遁形的丑陋。 杨灵籁觉得有些无趣,索性收回了手也不再装了,算计溢于言表。 “这屋子的摆设我都不喜欢,我既作了这项脊轩的女主子,这点支配钱财的权利还是有的吧,所以……该上交钱袋子了。” 吕献之看着那双白净的纤手上下晃动,摆出索取的姿态,眉心微微动了动,有些难言。 “你……为何要回那香囊?” 杨灵籁瞟了他一眼,坐回圆凳上,这一次盈月已然是添好了茶不热不烫,她呷了两口,再去看人一双上扬眉眼里便带上了几分挑逗。 “定情信物,自然是要收好。” “母亲她脾性见不惯这等小情小爱,可总归这东西待你我二人皆意义非凡,既是丢了,便该寻回来啊。” 屠襄总觉得这其中话里有话,可是又不太明白,本指望着公子能多问两句,谁知又不吱声了。 从前老爷总说,读书人该修口德,莫妄言,少抱怨,多静思,如今他却觉得未必是好事,比如现在,说话半截叫人抓耳挠腮。 杨灵籁转而想到什么,猛地站起身来,略带怀疑,“你不会是真没钱,给我在这打马虎眼吧?” 像是戳破了什么东西,整个屋内都静了下来,气氛愈发沉默。 吕献之别开了眼,越发像是心虚的状态。 杨灵籁不敢相信,“你说话啊?” 或许是见公子明明生的光风霁月,却在钱财上短了一截,那种被逼问的反差叫屠襄心中不忍,冒着生命危险委屈道。 “大娘子误会公子了,公子的钱财已悉数进了您的口袋,哪里还能拿得出别的。” 被倒打一耙的杨灵籁急红了眼,涉及到黄白之物,她怎么会漏掉,“你在这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收过你家公子的东西,别在这血口喷人啊。” “大娘子是真不知,还是装的?”屠襄有些狐疑,“送去杨府的聘礼中,其中便有整整两三箱金银是公子置办的。” 像是抱怨,他又怼了几句。 “谁家聘礼会送金元宝那等俗气之物,至多就是些金钗首饰之类,也是公子偏要我去添那些东西,明明那都是公子在书院学习中了进士得的钱财,再加上从前攒的才凑够了整整几箱……” 还有些意犹未尽,屠襄却戛然止住了,他是真怕秋后算账又要被阴阳一番,大娘子的口才当真是无人能及,便是这整个国公府最会戳人的素姨娘日后也得是手下败将。 杨灵籁跟盈月互相看了几眼,终于对上了号。 原来那婆子当时真没骗人,吕献之是添了东西的,甚至还是她最喜欢的金元宝。 这就是有些尴尬了。 “哦,原来是你送的。”杨灵籁瞧着他欲言又止,不过转瞬又趾高气扬起来,“那你这给的也太少了,怎么说也是堂堂国公府,不至于才攒了这点东西吧。” 吕献之对着她那丝毫不觉羞愧的脸险些维持不住表情,当时他叫屠襄去添东西也是想到杨府不会给她太多嫁妆,若是出了事好应急做做面子,没想到却还要被嫌弃。 “只有这么多了。” 杨灵籁见人别过头去,便知道怕还是真的只有这些了,顿时意兴阑珊,本想大捞一笔,没想到就是个空壳子,都是已经收了的东西现在再说也不值当高兴了。 市侩的模样实在可恶,屠襄忍了又忍,没忍住。 “大娘子,这些真不少了。” “公子每月的例银也不过两百两,那几箱东西已经值三万两了,便是再掏也拿不出来了。” 杨灵籁听了,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还真是,按着两百量来算,今年他刚刚及冠,二十年攒了也不过四万八千,除去一半的生活成本,也就是这个数了。 “母亲也忒抠门了些,献之求学都这般辛苦了,也不舍得再涨点,再说半大儿子吃穷老子,如今多了个貌美如花的媳妇怎么也得吃穷一半吧。” “且出门在外怎么能没银子傍身呢,这讨好上级,打赏奴仆都要往外掏,怕是咱们一家人每几天日子就要出去喝西北风了。” 句句说的在理,句句都十分离谱。 吕献之有些怔愣,这么多年他也好好活过来了,不至于娶了个人便成了破落户吧,如此说的倒像是从前他是在乞丐堆里讨生活一般。 盈月背过身忍不住笑,姑娘还真是连姑爷都能算计的毫无负担。 第23章 婆子 “屠襄, 你去将库房的钥匙拿给大娘子吧。” 吕献之思虑再三,见她满嘴抱怨且是瞧着真心实意的难受,总归是妥协了。 这话一出, 杨灵籁本来颓靡的眼神猝然亮了, 拍了拍手,“这才对嘛,藏什么私房钱, 这偌大的国公府, 恐也就我会一心一意的替你谋划安排,你放心, 日后衣食住行定样样短你不得。” 吕献之叹了口气,本来他活的也不差些什么, 倒也不至于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那库房中也有我留的字画,有自己所画,也有旁人的仿作, 这些也都一并交于你吧,若是能卖出去, 也能换些银钱, 至于其他,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其实这般想来,他好似还真袖中空空,日常除了求学便是在家中苦读,便是想看重那些身外之物也找寻不到时间, 王氏爱管, 索性他也就放了手。 他这个镇国公府的嫡子, 竟算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怕是,已经开始后悔了罢。 “没关系, 我看重也不是什么钱财,咱们夫妻一体,这项脊轩我替你管了。” 杨灵籁放下豪言壮语,丝毫不见丁点为难,反倒是叫他生出几分难为情来。 待人离开去了前院南书房,盈月往外瞥瞧不见人影才转弯回了卧室内,杨灵籁已然蹬了鞋子坐在了凉榻上,身后枕着广藤凉枕,薄纱帐子微微垂下,挡住了半边身子,鱼嘴药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惬意极了。 她手中把玩着那一串钥匙,黄铜相碰的声音哗啦啦的响着,脸上都莫名带了点笑意。 “姑娘,怎的突然这般高兴?” 盈月将绣鞋摆好在榻边,又给人拉了拉帐子,一刻都闲不下来。 第19节 “别忙活了,晃得我眼都花了。”杨灵籁捏了捏眉心,叫人停下坐好 ,“你瞧,这钥匙做的多好看,上面花纹锦簇的,瞧着都精细。” “是,虽然东西少了些,但物什都做的好。” 单是不同样的香炉这屋内都能找出四五个来,三足鼎的、长颈铜熏的、嵌铜琉璃的……,床榻选的也都是楠木穿藤的好料子,存放茶具的地方更是堆得满满的,各种花色形状数之不尽,总归是都经得起细看,且愈看愈觉得国公府底蕴深厚。 像是……像是不经意的就要告诉你它很有钱。 “是啊。”杨灵籁笑了笑,却又叹了口气,“就跟这人一样,听话却没什么好东西。” 盈月有些哭笑不得,姑爷瞧着清冷难接近,心地却软,今日姑娘这般说都没能叫他生气,反倒还拿出了库房钥匙。 “罢了。”伤春悲秋够了,杨灵籁又满血复活,“管他有没有铜板,公婆那定是不少,日后找机会唬过来些不就好了。” “确实……是这个理。”盈月强行安慰自己,虽说还未有主动寻婆婆要钱的先例,但姑娘既是说了,这事其实也就能做吗,总是要有先吃螃蟹的人吧。 南书房 因温习书卷,吕献之照惯例便直接在前院用了饭。 而杨灵籁那边也早就被老嬷嬷打好了招呼,虽说她不懂这人为何能做到日日与书相伴,但也不能碍人上进不是,日后怎么说还得仰仗首辅大人给她送诰命送钱财。 而王氏说道做到,午膳后果真叫贴身侍女送了那香囊来,虽被拿走了一段时日,但保存还算完好,针脚也没破损,瞧着跟从前一般,只是如今再拿起来有些恍如隔世。 香包与他平日所用之物格格不入,旁人信了是那什么定情信物,但他自己清楚的很,这东西与情爱半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包,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这东西是他自己所绣。 在他还年幼时,也跟普通稚子一般定不下来心来,可嬷嬷管教甚严,他唯一的自由仅剩熄烛之后,那香包便是在解闷时窝在床帐里偷偷做的,扔了不下百个,这是他随意留下的一个。 谁人会信 ,堂堂大男人会去做女红。 因此,吕献之也更为困惑,为何杨灵籁会当众敢于说这香包是她所赠,像是笃定无人会知晓它的出处。 她还说,这东西与他们二人皆意义非凡。 于他来说,香囊的存在很矛盾,一方面它无足轻重,否则他也不会任由母亲收走,另一方面,它又有点别的意义。 思来想去,吕献之依旧没了答案,只得重新将香囊好好收在了博古架上的匣子里,捧起书卷,只是这一次心里莫名松快了些。 翌日 吕献之睁眼依旧是与昨日一般漆黑的帷帐,眨了眨眼,许久才缓过神来自己身处何地。 从前为了能够早早醒神,帐子总是半拉 ,微光照在脸上便是到了起身的时候,也就用不到旁人去喊,那时也没觉得如何,现在只是不过连着睡了两日,竟生了倦怠。 原来睡的昏天黑地人也并非是轻松的,甚至比早起都身心酸涩,但又充满了一股难言的满足感。 身旁清浅的呼吸声还在继续,怕是离卯时尚早,躺着躺着便走起神来。 杨祭酒也是个文官,杨氏其中也有家学,女子亦可入,她却好似学了一套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路子来。 静鹿园 新婚第二日,杨灵籁也算正是开启了自己的请安大业。 王氏所住院落离得并不算远,走过去也只需一盏茶的时候,二人迈进月亮门,就见几个丫鬟在忙着手中的伙计,几个在院里背着脸扫些落叶,一个在窗外栏杆边换花瓶水,还有端着托盘送茶的,各个动作轻盈,反倒是越发显得项脊轩人丁奚落。 其实她嫁来照例是能带五个贴身丫鬟外加四个婆子,给的分例多,可分摊到人身上就用不到了,翠竹园总共侍奉在内的丫鬟便不足四个,平日也就是负责洒扫,她的一应东西都是由盈月经手。 索性在那待得时候不长,杨灵籁也就没去张口要,比之杨府的东西,她更想要国公府的,能进这的人比之随意采买的定是要有许多不同之处了。 进了门子便见摆着一面八扇绘朱雀缠云屏风隔断了内里的寝间,王氏正端坐在上首,身旁方桌上摆着寥寥一个茶盏,见她来了也没什么笑意,只是随手指了个位置。 杨灵籁照着坐好,也没左顾右盼,或是去搭话,仅仅垂头瞧着手中绣竹的帕子,险些要看出花来。 良久后,王氏忍不住了,率先问了句,“来了一日,可还习惯?” “谢母亲关怀,有献之陪着,自是一切都好。” 一提到儿子,果真是踩到了脚,王氏的脸瞬间僵住了。 “献之今年中进士,陛下怕是不久便要派任下来,新婚燕尔自是该浓情蜜意,可作为嫡妻也要顾全大局,莫要贪图享乐。” “十几年如一日悬头刺骨方盼得国公府第二个两榜进士,并非风花雪月可以磨灭,日后你也要事事以其为先,时刻莫要忘了。” 听了一堆训,杨灵籁心里早就倦了,提到这反而有了精神。 “是,三娘谨听教诲。” “只是……” 王氏心中一个咯噔,这儿媳妇入门第一日便是个会生事的,今日又突然变得这般安静,也不知心中在打着什么小九九。 “只是什么?” 杨灵籁见她如临大敌,险些发笑,“是三娘手中的人不太够。既要顾看夫君,那院中之事怕是要少些精力,儿媳自幼身边仅有一个盈月服侍,项脊轩中也没什么丫鬟使……” “你直接去寻管家采买些便是,这等小事日后便不要来我这过问了。” 王氏管的了自家儿子身边的丫鬟,却不能伸手去管杨氏,做了这正头夫人,若是再没丫鬟帮衬,怕是要贻笑大方。 而得了准许的杨灵籁欢欢喜喜地应了。 盈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夫人定是知晓了昨日晨起之事,才训斥了几句,姑娘这般被约束着,也该是没什么可高兴的。 “傻盈月,你没听见刚才母亲说什么吗,她叫我自己去采买。”杨灵籁拍了拍人的后颈,“那你还不赶快去找管家来,我这缺的东西几只手都数不过来。” 得了命令的盈月跑去寻人,可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太对。 姑娘说的是置办丫鬟,夫人也应的是这,可怎么就突然变成采买东西了。 孙氏掌管中馈,大管家便是她的人,有关二房之事她也都提前吩咐过,要什么便给什么,态度寻常就是。 当然,这国公府偌大的地方,总归是有些漏洞的。 一炷香过去,项脊轩的院里便排排站了一群新来的丫鬟,打头的是一个油光满面的婆子,穿的也好,料子比不上这府里的主子,走在外面却也是紧俏货。 “九娘子,老婆子是这府里的四管家,专管采办之事,您要的丫鬟带来了,个个都是正经出身。” “这个读过书,认些字,这个女红是出了名的,这个手上会制些药膳,这个生的壮实,有些力气……” “若是您都瞧不上,老奴就再去寻个把新的来。” 第24章 藏宝洞 盈月寻了个轻便竹椅放在檐下, 叫姑娘坐着便能看全,又拿出刀扇轻扇,天气并不热, 但阳光洒下来难免会觉得燥。 一上一下, 一主一仆,都在互相打量。 翁芹瞧着这个府上新来的九娘子,心中并未怎么当回事, 听说只是个四品官家的小庶女, 怕是走的路都不如她这个老婆子吃的盐多。 “四管家?”杨灵籁停顿些许,像是突然反应过来, “那你能管的岂非只有这采买家丁之事?且你只说自己专管府中何事,那我又该叫你什么, 难不成也称一声四管家?” 句句绵里藏针,一针见血。 这九娘子面孔带着倨傲便轻而易举的压了她一筹,翁婆子也是个人精, 很快应声。 “娘子说的对,老婆子只管采办家丁, 至于其他自是有其余人盯着, 您只需叫我一声翁婆子便好, 都是在主人家讨口饭吃,就只当随意吩咐您手边的丫鬟便成。” 话语的姿态摆的很低,可人面上却依旧没什么恭敬,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笑面虎, 趋炎附势最会讨人欢心, 也最不会得主人家的器重。 杨灵籁单是看着她, 便能知道这四管家的位置怕是来之不易,“翁婆婆可真是低估自己了, 堂堂四管家怎可跟我这扫地的丫鬟当成一回事。” “今日把你叫来,也是想给你交给你个好差事。” 翁芹仰着脸笑的谄媚,心中跟明镜似的,九娘子是想办些不该办的事了,也别提什么好差事,不得罪人都是好的。 “娘子请说,您是二房的嫡少夫人,老婆子自然听从。” 一个四管家,一个不管家的嫡少夫人,还真是谁也说不得瞧不上谁。 杨灵籁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个聪明人,她最不喜小心思,可这翁婆子的心眼怕是比那渔网上的洞都多。 “你是个好的,这采办家丁之事虽瞧着不起眼,却能在各院里都见不少人,这关系好了,办的事也就都利索,谁也都喜欢。” 随后,她又瞧了瞧院里那站的一群人,各个都穿着新下发的衣裳,统一梳着双环髻,一眼望过去都能花眼。 “这丫鬟都是翁婆子你收来的,想来你也最清楚合适不合适,我脾气不算好,要求却不多,老实本分可以做事就成。” 翁芹在这府里混了少说也得十多年,这九娘子一上来就点她呢,做这个管事简单但做好却难,否则她也不会僵在这个位置上许久不得动弹。 认识的人多,要讨好的便也多,所以要不要搭这个新线端看她能不能看准人。 顿了顿,她才重新扬起笑意,随口敷衍道。 “娘子还真是折煞我这个老婆子了,实在撑不得您这句夸。” “这挑丫鬟是小事,您吩咐一声就是,我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规矩都懂,您让老婆子办的事,只要能办,就一定能办的八九不离十。” 至于那不能的,也不能随便找到她头上。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杨灵籁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发脾气,反而是颇带认同的点了点头。 “翁婆婆不愧是跟在三伯母身边办事的人,甭管是能力还是其他方面都是翘楚。” “我脾气不好,却也不会主动生事,这一点我这院里的人也都是清楚的,现在说一遍也是想给在场的人都听听,进了我这项脊轩规矩不多,但不好好办差事的也简单,直接扔出去发卖。” 翁婆子站的稳稳当当,只笑没继续说什么,反倒是一群新来的丫鬟们急着表忠。 听了一圈好话,杨灵籁却没高兴多少,叫人难免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 “婆婆觉得我该挑谁?” 翁芹蹙了蹙眉头,本不想掺和这事,转念一想又觉得也不值当什么,这九娘新来便如此市侩,还是少惹一身腥为妙。 她主动选了几个闷棍都打不出屁来的,身后没什么人,办事也还算利索,生不出什么坏心思,也就不会日后给她添麻烦。 杨灵籁满意的点点头,“除了这丫鬟,其余的也就容易了,项脊轩想置办些东西,越不过您去,所以还要劳烦翁婆婆再去忙活一回了。” “盈月,你把单子给婆婆拿去。” 接过红折子,翁芹粗粗扫了一眼,心头微震,这上面足足写了两长列蝇头小楷,大多都是些摆件,少的是些胭脂水粉, “娘子,这……是要走公账?” 公中每月给各房的分例都是有数的,且嫡脉之间并不做区分,因此大房、二房、三房都是一个数,杨灵籁这些东西总估值已然是抵了将近二房全部分例,日后若是再用怕是便没了。 “且是否有些太多了?” 杨灵籁似笑非笑,“婆婆可是觉得我挑的这些东西不实用?” 类似逼问的态度,终于叫翁芹体会出了什么叫做哑巴亏,这九娘子自说脾性不好,现在见来未必不是真的。 “自然不是,但这公中的分例都是有数的,您这些已然是过了。” 第20节 “婆婆这就不用管了,项脊轩的置办之事,母亲已然交给我了,并不会有过错,你也可以去请示三伯母,是否要听我这个初来乍到九娘子的话。” 杨灵籁说的斩钉截铁,倒是让翁芹有些懵圈,又重新看了遍折子,应得艰难。 “是,皆听娘子的。” 送走了翁婆子,再去瞧院子里剩下的这一堆,便都主动交给了盈月,虽在算计上不上道,但应付这些新来的绰绰有余。 翁婆子的办事效率很是惊人,当然其中最主要的还是那折子上所写的东西多是京中翻云楼所有,带着人去与批发进货没什么两样。 她还耍了个小心眼,专门走的是项脊轩一侧的小门,因此除了孙氏身边的管事,府里便没了几人知道。又因地处偏僻,竟也没人注意到这不寻常的动静。 这九娘子如此大胆,她便是想拖得越久越好,这也是孙氏暗中给的意思。 杨灵籁心里只牵挂着想要的宝贝,对于这些无聊的小心思哪里还顾得上,甚至午睡都不要了,亲自指挥着丫鬟将东西在屋里摆好。 盈月在旁已然是无语凝噎,姑娘是真不客气,这翁婆子也是真听话,叫你买你还就真去买了!? 屠襄这几日在院里的时候少,从前王氏吩咐他看着公子,也就整日跟在项脊轩中寸步不离,但大娘子来了,这屋里的书斋便也不好用了,只能挪去南书房温习,也就错过了给王氏第一时间传递消息。 申时,天上已然添了点暖色,南书房内的书案前摆满了成堆的策论,甚至有写被翻的书页都软塌塌的。 吕献之捏了捏眉心,恰时生了几分疲倦,眼睛酸涩。 他往外望了望,本是如期放松,却猛地想起新娶的夫人,也不知她整日在院中待着做些什么,竟也没派人来找过。 新婚第二日夫君便出宅门,便连饭都不回来用,难道不是该气了? 心中困惑不解,重新看书也有些晃神,他想捏捏腰间的香包,却想起东西被放了起来并没带在身上,不知觉的便有些神色恹恹。 “公子,要不要研些磨?” 屠襄端着新换的茶回来,便发现人在走神,唤了声。 吕献之抬头去看,才发现砚台里已是空了,他放了笔,摇摇头。 “罢了,先随我回去取个东西。” 二人一路沉默的回来,屠襄越想越觉得不对,公子这些日子总是时不时走神,他进门的声音都听不见,若不就是经常眼神倦怠,书页比往日翻的慢了数倍,甚至还常常往窗外瞧,问了也不说是在想什么。 难不成是被大娘子的温柔乡给困住了? 两人心思各异,待回了后院,谁知刚刚进屋便被一群金光闪闪炸的更不开眼。 第一个映入眼帘便是正厅两宝座之间方桌上那对龙凤呈祥的金瓶,内里插着几根鹅黄色的桂花,金黄金黄,一瞧就是新添的东西。 吕献之微微后退几步,眨了眨眼,才勉强适应,谁知随意往内室方向一瞧,座屏旁的扇面桌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金方鼎,随着一旁香炉内的袅袅药烟如同做梦一般。 他一个想到的就是杨灵籁,喜欢金元宝的人喜欢这些也不稀奇。 顿了顿首,想着既是她喜欢便随着折腾去了,可谁知转头去了书斋,竟也没能幸免。 博古架上本来空荡荡的地方皆被填满,等比人手大的金色佛手住在中间一眼夺目,身旁的金玉灯盏以及案中案上的金色祭器熠熠生辉,而纯金玉如意大喇喇地摆在他的书卷旁,什么圣贤书,哪里还看的进去。 “大娘子她疯了?” 屠襄还在四处打转,一点不敢信。 “这里可是书房,不是藏宝洞。” “还是这些裴大夫人送来的,定是想叫公子耽于黄白之物,无心上进,好让四公子比过去!” 这也不是随口诬陷,裴氏为了跟王氏斗,曾经也是想了不少损招,比如让人大半夜开窗让吕献之着了凉,无法去书孰,又比如故意叫人送来寒凉之物,害人如厕耽误夫子作业。 第25章 小字桃符 “屠襄, 莫要胡言。” 吕献之抬起眼皮,像是想起什么,神色有些冷漠。 第一次被训斥的屠襄满脸怔然, 嘴唇抬起又闭上, 是因为他提了大娘子,还是说了有关裴夫人的僭越之言? “一个小小侍卫,也敢随意对主子评头论足, 也不知该说你胆子大, 还是这国公府的规矩不够严?” 杨灵籁姗姗来迟,随意拨着手里的扇子, 笑得慵懒,她身旁的盈月捧茶端果, 像是原本就打算过来这的。 被人逮了现行,屠襄是有些慌了,“大娘子恕罪。” “恕罪?”语调扬起来, 也不免叫人心头一紧,“你想叫我如何饶恕你?” 大娘子这是打哪里学的, 怎么罚人还要提前问一句, 他该是说轻还是重, 轻了是过不去,重了岂非就便宜了人。 在屠襄犹豫难言的时候,杨灵籁也顺便关照了一下自己这位新婚郎君,丹唇未起笑意却盛, 毕竟这处置的是他的人, 孰轻孰重也得瞧瞧主人的意思吧。 “郎君, 你觉得该如何?” 盈月收了收下巴,端着承盘的手忍不住想去按按胳膊上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原来真有人天生就不适合小鸟依人,她家姑娘是真没这个天赋! 连摊上事的屠襄都忍不住抿着嘴一撇,眼睛瞪大像铜铃,仿若天塌,不怕上山打老虎,就怕老虎装贤惠,还有,公子他也太淡定了吧。 吕献之既没失态,也没逃离现场,长身玉立在那,仿佛听的是圣贤书好学不倦,可实际上袖子里的手已然是捏的死紧,心中万分惊恐。 她今日是怎么了? 一圈人都不说话,杨灵籁好似妥协,“献之心疼他也说的过去,毕竟你们男子不都是有一句话吗,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怎可续。” 听到这,屠襄身子都忍不住抖了起来,苦笑,“大娘子抬举,在下区区小侍卫,如何称得公子手足,您今日既想罚,如何罚属下都受着。” 总归公子娶了她做了大娘子,这主子他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可杨灵籁却不看他,盯着吕献之那双眼,提醒道,“郎君?” 这是想逼他回答了。 吕献之避开了她的眼神,反而落在那金色佛手之上,良久道,“并非妻如衣裳,不必妄自菲薄。” 自决心要结为夫妻,他便已经认了,无论欢喜与否,无论此人目的何为,总也是需举案齐眉,待到日后安贫共勉,是作为郎君的他本该就做的。 明明是转移话题,杨灵籁倒是在其中品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她又扫了眼跪地一旁的屠襄,见吕献之并不再说,试探开口。 “那就随意我去罚了?” “既是错,便该罚。” 话说的一本正经,却也难免有些薄情。 杨灵籁在其中终于抓住了那一点点苗头,这个自小跟在人身旁的侍卫原来也并非那般与他亲近啊,若不是她那婆婆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毕竟新婚第二日就知晓了她没让吕献之晨起去书房叫来敲打,由此可知这院中不知多少人盯着,这小侍卫也未必不是其一。 “郎君大局为重。” 随口夸了句,杨灵籁围着屠襄走了圈,想着该如何去处罚这个间谍重大嫌疑人,这事可不好干啊,情分虽少,却不至于没有。 “屠襄,郎君如此器重你,叫你在旁日夜服侍,你却辜负了这番情谊,实在不该啊。”她啧了一声,满是幸灾乐祸。 屠襄的头垂的越来越低,任由被取笑,心中极其酸涩,公子竟一句辩解都未替他说。 “不如……你日后便跟着我吧!” “正巧我这边缺人手,给你留了个好差事。” 突如其来的提议叫他心中一震,慌忙寻借口,“可属下服侍公子这么多年,旁人定是不如属下精细,公子还需读书,身边一刻都缺不得人。” 杨灵籁却是胸有成竹,十分得意地瞥了吕献之一眼,“这你大可放心,我这大娘子也非是白做的,既是之前承诺了日后看顾郎君,定是衣食住行、读书写字、出门赴约样样不差,难不成你还能比我这个大娘子厉害,若是这样,郎君他离了你直接不用活了。” 屠襄本是想再争辩几句,可抬首间却猛然发现公子脸上多了几分道不明的神色,像是按捺不住的微微期冀,他想再看几眼,却发现什么都消失了。 “好了,别搞这套生离死别,我看着难受。” “不过是想讨你留些日子,待我用倦了,或是郎君想你了,自然就回去了。” 杨灵籁见这主仆二人一个瞎想,一个嘴跟粘住了一样,头痛要死。 “是。”语气低落的回了,屠襄自知他彻底从南书房的随从,成了这项脊轩的门房。 吕献之走到博古架边,从一堆金闪闪里拿出了那个被挤的不成样子的匣子。 杨灵籁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忙凑过去看,却发现竟是那个被她顺水推舟用作关键证据的香囊,难得有些讪讪,“你……?” 待亲眼见到人把香囊万分珍惜的挂在腰间,就更不知道说啥了。 二人目光对上,察觉到她的微微不自在,吕献之也没搭话,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点点愉悦。 或许是知道自己这扭捏的模样实在难看,杨灵籁的脸皮瞬间又长了回来,“郎君长情,与其睹物思人,不如今晚跟我一同用膳?” 盈月满脸黑线,姑娘这橄榄枝抛的也忒不顾脸面了些。 成功被油腻尬住的吕献之退到了书架前,装作要去寻书本,随意抽了一个还未拿出,就发现某人依旧虎视眈眈,他又在一片金色闪闪中选择妥协,“好。” 杨灵籁也不是非要这么说,实在怪气氛到那了,若是想接下去,已然只能不要些脸,况且她也是有些要紧事的。 酉时未到,项脊轩里的小厨房就忙了起来。 今日这饭是大娘子亲自所点,要的是锅子,盈月亲自盯着,容不得差错。 屠襄这刚刚当上大娘子的侍卫,就开始尽职尽责,“大娘子,公子脾胃孱弱,这天气燥热用锅子,难免会肝火旺,且饭后还要温习,还是选些素淡小菜吧。” 本在摇椅上舒服假寐的杨灵籁被吵,瞬间动了气,睁开眼就怼。 “屠侍卫,我觉得你现在还没认清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现在是我的人,这项脊轩上上下下的规矩,都很简单,听话我的话,这么简单的五个字,不懂吗?” 单听讲话,便知她现在的心情十分之不美妙,就连在斋房内默读的吕献之都停住了,摇摇头,捏了捏腰间的荷包。 屠襄性子莽撞不是一日两日,待在她身旁也不全都是坏处。 敢怒不敢言的屠襄只得心中咒了几句,打定主意要去给夫人告状,公子读书是天大的事情,怎可因为这区区膳食耽误。 两个人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吃饭,杨灵籁没多重视,倒是盈月忙前忙后,总觉得少些什么。 选了嵌大理石六方桌摆饭食,既不大也不小,一人挑了一个方凳坐下,隔着滚烫的烟雾险些瞧不见人。 杨灵籁也是第一次点,小厨房送来的菜单上东西不少,她想着怎么说也是谈事,选火锅既能尝个新鲜,还能热热场子。 谁知最先震惊的不是味道,而是那个锅。 据盈月说,这锅是叫“锦地开光山水图火锅”,锅身四面开光内绘山水图景,外装卐字锦纹,长得四四方方,上面还有个同配色正方形盖子,中央开圆孔。 “暴殄天物!这锅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吗,平日摆在厨房也用不到,还不如我那金子实用。” 杨灵籁面上的嫌弃都要溢出来,“是吧,郎君?” 第21节 好好吃饭却被q到的吕献之:…… “是……” 得到肯定的杨灵籁高兴了,转身对着屠襄吩咐,“屠侍卫,这锅就交与你了,明日把它卖了,换个平常铜锅子来。” 左眼皮一直跳的屠襄内心呐喊、尖叫、转圈:这就是所谓的好差事!!!!! 饭吃好了,话该聊还是得聊,杨灵籁选择先打感情牌。 “郎君有小字吗?” 吕献之夹着碗中肉片的手一抖,出声确认,“小字?唤表字即□□期,荣爱、期岁的荣期。” 屠襄讶异,公子表字取的是荣华期冀啊…… “可郎君没听错,三娘问的就是小字。” “这表字乃是旁人所唤,你我二人关系不同,三娘只想知道郎君小字是何。” 杨灵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巴望着人,声音软的叫人发颤。 抵抗不住的吕献之汗颜,不自然的垂下眼神,揪了揪袖口,无奈,“小字……桃符。” 这小字并非父母所起,而是先帝时的贵人娘娘所赠,说是见他幼时生的极像女孩,红润似蜜桃,便取了桃符吉利之意。 盈月惊得忘了夹菜的动作,百般难掩仓皇神色,这九公子的小名怎的如此不一般。 杨灵籁笑的一颤一颤的,差点噎住,含糊道,“这名字,真不错。”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再次肯定,“真的很好,你信我。” 第26章 臭脸 “桃符?”接连重复念了几遍, 杨灵籁都觉得绕口,索性也就弃了,她也只是想迈个感情面子, 这小字说出去她烫嘴, 他丢人,还是皆大欢喜的好。“日后还是郎君吧,毕竟这个称呼比起小字来说更独一无二些, 也只有三娘一个人能喊。” 做作的声音叫吕献之暗自摇了摇头, 自给自足夹了块肉吃,反倒是盈月瞅见了有些慌, “公子等着,奴婢再去叫个人来。” 屠襄到底是个大男人不够精细, 一动旁心就懈怠了。 可谁知吕献之叫住了她,声音温和,“不妨事, 左右这屋里也没有旁人。” 杨灵籁收了戏弄的表情,也跟着附和, “盈月, 停吧, 我也想自己用。” 涮锅涮的就是那种满足感,刚才她便觉得少了点什么,如今猛然想起,自己被这古代的规矩当真是养废了, 头发不会打理, 衣衫也叫旁人穿, 用饭也是离不得人,还真是奢靡极了。 吕献之拿筷的手停在了半路, 将将反应过来闺阁女子于饭食规矩上大过天,食不言寝不语是一项,奴婢夹菜食不过量也是一项,如今已然是破了两项。 或许是瞧出他目光的停顿,杨灵籁拿着公筷在锅里捞了几块肉,一口气塞到嘴里,话语模糊不清,“没瞧过……人吃饭啊。” 屠襄忍不住插了句,“分明,就是大娘子你…”临到嘴的“粗鲁”咽了回去,“……与旁人不同。” “呦,胆子长回来了。”杨灵籁咽下最后一口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知是谁先没伺候好,还敢在这找别人的茬,你这样的人放在大街上,嘴贱的是个人都想扇一巴掌。” “若非本娘子现在心情好,今日就能叫人把你拉到西市去,站在那马最爱走的地方,别说是脸了,心肝脾肺没了,将你踩成肉泥。” 血腥的话陪着她假意咀嚼的动作仿佛要咯咯作响,那张粉面含春的脸不但瞧着不讨喜,甚至还让人心中发寒。 吕献之咳了咳,主动解了围,“肉熟了。” 杨灵籁瞥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锅里的肉捞的一干二净,正巧盘子里已然空了,所以是一点都没给旁人留,随后眯着眼假笑。 “谢谢郎君。” 这就是不站在她这一边的报复,叫你大方,给你抢的裤衩子都不剩。 吕献之自然也看清了那空空如也的敞口盘,幼稚的叫人发笑。 “明日三朝回门,郎君想去吗?” 他还能不去?吕献之有些懵圈,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了站在一旁的盈月,你家大娘子打的什么主意。 熟悉姑娘战略的盈月觉得,可能九公子很快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先礼后兵。 “不想?” 杨灵籁又问了一遍,手撑在桌上拖住脸颊盯着人不放,一双上挑细眸眼波流转,少了些天生自傲,像是在欣赏什么觉得好看的物什。 这种目光吕献之只从她谈到金元宝的时候见过,势在必得的意味太浓,他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猎人拿利箭围捕的鹿,若是再不说话怕是就要被逮住拔了鹿角,做成鹿血酒喝。 “自是要去的。” 只读圣贤书的人也知晓大概人人都回门之时被夫家爱戴,选了最稳妥的答案。 “郎君,可真是君子淡如水。”杨灵籁叹着气感慨,好像什么时候他都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既不会生气也不会疑惑,这气憋在心中,怕是即便旁人不主动害他,也得自己把自己气死吧。 她突然就不想试这人的口风了,回门了无非也是这样,叫他装出什么情深几许的模样,怕是比登天还难。 吕献之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的恹恹的,之后一顿饭用完也没见她再说话,像是被什么打击到了。 待重新回到书斋,捧起被攥起页脚的书,随意翻到还看完的一页,一盏茶过去也迟迟没有翻动。 从书卷中抬起头,他探了探脑袋想去瞧人在做什么,却发现对方正坐在正厅的圈椅里捧着一匣子铜板数的开心。 吕献之猝然呼出一口气,视线重新转回书上,眼神却松了下来。 次日 从榻上艰难爬起的杨灵籁站在一柜子的衣裳前,第一眼指的便是其中最艳的那件。 “就它了。” 第三日被迫晚起又有些乐在其中的吕献之依旧穿了身青色,在书斋等了不知多久,久到一整本策论都过了遍,人都还没出来。 负责出去套马车回来的屠襄见正厅内寥寥无人,只能转身去找自己的旧主,谁知公子安安静静的坐在桌案后,竟是一点不耐烦都瞧不见,端茶瞧书行云流水,反倒比在南书房时还多了几分惬意。 一种危机感油然而生,这才第三日,公子便已经养成了闲散的习惯,若是再待久了,是不是也要学大娘子一整日都无所事事,毒舌压榨旁人。 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想将那种恐怖的想法驱逐,可是却愈发成型,像是紧箍咒圈在了脑袋上,手都跟着抖了起来。 夫人的耳提面命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献之是二房独苗,日后未来能继承老爷衣钵,承袭荣耀的好苗子,无论是这府中何人,便是我们这父亲母亲的,也不能越过去。” “你知道大房这般多年,日日去叫两个儿子拼功名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日后老国公选谁继承这爵位,二房便是不想争也要去争。” “屠襄,你是我亲自寻来看顾献之的,这世间谁都能忘了我的命令,唯独你不能。” “天降大任,选谁拼的是命数,献之做了二房的嫡长子,便要挑起该担的担子,无人能替。” …… 杨灵籁磨蹭许久从屏风后被丫鬟簇拥着出来,往日偏爱娇嫩的眼色,如今穿了正红,叫人不免梦回大婚那日。 只如今未多隆重,却添了几分娇蛮的味道。 襦裙偏薄,走动间衣袂纷飞,白色披帛坠在身后,钗环作响,步姿并不小鸟依人,晨光照在无暇的脸上,愈发似洛神。 吕献之听到响动也跟着出来,眼神落在她身上有几分停顿,想赞赏几句却又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特殊,欲盖弥彰的移开了目光。 “郎君,是没旁的衣裳了?” 甫一转身,他的美言没说出口,反而是自己先被嫌弃了。 杨灵籁蹙着一双柳眉,嘴唇瘪着,是真心觉得不好。 这已经是连着三日他穿同一件青色的袍子了,每日一见就是青色,多了也会叫人疲劳,尤其是她这个三分钟热度爱好者,简直就是折磨。 昨日被杨灵籁吩咐第一日上岗的婢女弦月慌了,赶忙上前请罪。 “大娘子,虽这衣服颜色相似,可细看款式是不同的,之前的两件袖口以及下摆的纹样都不相同,且……公子衣橱中也没旁的颜色。”说着说着,像是要哭了。 吕献之见不得女子哭哭啼啼,心中添了几分烦闷,“不关她的事。” 杨灵籁见他表情不好看,自己更气了。“怪我?” 吕献之懵圈,“不是,那衣衫是从前所备,你既不喜欢,换了就是。” “那你摆着这张臭脸给谁看?”整日丧着脸,大早上的就让人心情不爽。 “我……没……”一向波澜不惊的语调这次添了几分无奈和焦头烂额,可还没等话没说完,人已经走了。 她走的飞快,一点都不带等的,玉组佩被甩的叮当作响,也算气势汹汹,谁知到了门那却险些被绊住脚,又是怒地踹了几脚那厚门槛,只看背影都知道对方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屠襄给了公子几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忙跟了上去。 一个一个都可怜他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大难临头。 吕献之哭笑不得,低头从上到下扫了扫自己这身还算穿着舒适的衣裳,心中纳闷,她是不喜欢这颜色吗? 弦月是想走却不敢走,她是大娘子叫来专门负责给公子备好日常用品的,娘子还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但也不能什么都管,像是穿戴这种小事就算了,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她只要将衣衫早一日备好便是。 可谁知今日这衣服就选差了,也是霉运,正好赶在这阳光刺眼,站在那青色乍眼,不就是叫人不喜。 还有公子,对自家娘子也板着张冷脸,一点都瞧不出旁人多说与大娘子含情脉脉的模样,也忒木讷了些。 吕献之是不知自己帮人还能帮出岔子来的,亦不知被帮的人也心中埋怨他,只是也有些后悔多说那句话,日后还是要谨言慎行,少言多思才是。 出了府门,见马车还在,上去的动作都添了些急切,他是真害怕她这一怒便自己回了杨府。 掀开帘子,只见单是杨灵籁一个人就将宽敞的位置占的满满当当,明显是故意为之,吕献之却松了口气,顺势坐在了一侧。 车厢内安静如斯,杨灵籁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吓人。 吕献之则是从一旁的小屉中拿出了本书,表面也算装的有模有样,可后颈处却冒了许多细汗出来。 第27章 求饶 不知为何, 他觉得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直到那察觉灼人的视线移开后, 才敢暗摸摸的抬起头去瞧。 她正闭目养神, 烈火般的红色将她包围,就与她的脾气一般,不知何时就会高涨却起来。 新潮起伏之间, 不知暗暗叹了多少口气, 吕献之都没能迈出那一步。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杨府,他瞧了不知几眼, 可杨灵籁依旧没什么动静,只得自己先踩了轿凳下去, 乖乖等在一旁,可却迟迟都没等到人。 这三朝回门也不太能误了时辰,吕献之只得求助一边的盈月, 可只见她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至于屠襄, 早躲到一边去了, 是打死都不愿意过来。 早就被徐氏吩咐守在门前的婢女香芹有些急了, 这是怎么回事,人来了却不下,难不成是故意给夫人添难的,只是哪有将郎君独身留在下面, 自己在里面待着的道理, 下马威也不是这般模样啊。 香芹急步至马车前, 谁知跟着吕府马车到的人却一个个的装木头,果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无奈倾身轻声扣了扣小窗,“娘子,是出了事吗,可否要叫人进去?” 第22节 无人应答之下,香芹已然是慌了,回头瞧着杨府都想回去搬救兵。 站在一旁的吕献之却突然动了,重新上了马车。 他再笨再脑袋不清楚,也明白己身之事莫牵他人,虽不知为何哪里就错了,但不错又好像有些给自己找借口的嫌疑,毕竟这回门都耽误了,小小认个错怕也不算什么。 坐在原位的杨灵籁已然睁开了眼,瞧他半拘着身体进来,眼神直勾勾的便是没错也能叫你生出几分心虚来,偏偏什么也不说。 吕献之在这种沉默的氛围下,只觉得比在祠堂里不见天日都觉得难受,或许是难为情,舌头都像打了结,艰难开口。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迎着她直白的目光,临到头的认错是如何也说不出了,仓皇接道。 “……父亲、母亲或是等急了,不如……待回府再算?” 绕了一大圈,结果又给拖了回去,吕献之有些懊恼的皱了皱眉,本想重新再换个说辞,眼前却悄然出现了双素白的手,腕上带着一雕象牙贴金四季花卉镯,镯子有些大,越发衬的手腕纤细异常,她的手又小,瞧着便更像他曾把玩的玉石。 怔了一瞬后,猛地抬头,便见杨灵籁眉眼间那股偏执的气息消了,她又扬了扬手,眼神示意是要他扶。 在劫后余生面前,那点丁点的男女界限也就变得十分模糊。 吕献之的父亲曾千百次说他顽固不堪,说他不顾安稳只求自身之所求,可即便是这样的他 ,如今如今也想走一步算一步,女子心像海底针,也像绣花针,小且猜不透。 绣着曲水迢迢的暗色帘子终于掀开了一角,已是过了一盏茶。 盈月本是欣喜,可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却相交的手,却是惊恐。外面人都说姑娘是野鸳鸯修成正果,可实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二人就不认识啊! 香芹却是松了一口气,她是不想出什么岔子的,若是真落得去求夫人,别说这三小姐的名声已经毁了,杨府的面子也不好看。 “大娘子快进吧,夫人和老爷已是在里面久等。” 吕献之还微微颔首,杨灵籁却是直接无视进了门,嚣张的态度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去正厅的路上,两人都没搭话,手在下马车后自然而然的就松开了,可吕献之依旧觉得嗓子痒痒,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自己的手上,既有砍掉的冲动又觉得有些不舍。 他觉得自己病了,且不是普通的病。 杨争鸿今日本不曾休沐,可碍于国公府的面子还是主动告了假,在前厅中等的急了,喝了不少的茶。 听到家丁通报后,徐氏那难看的脸色才微微好转,心中却不知咒骂了多少遍。 杨灵籁踏进了门后,才发现杨家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群盛装打扮的妹妹们各个都翘首以盼想瞧瞧这名动京城的吕氏公子在自家姐姐面前是何模样。 她倒是没什么好介意的,甚至还贴身的让了个位,叫一旁走在她身后的吕献之完完整整的露出来。 按理说是该男子在前,女子在后,可谁叫这里是杨家,杨灵籁一点不觉得有人敢触她的霉头。 “父亲、母亲。”二人齐身行礼。 杨父倒是一反常态没察觉出什么不同,只是简单的招呼坐下,像是对待普普通通的女婿。 杨灵籁倒是有些猜测,陛下刚刚登基,正是收敛权利的时候,杨府不是大族却也不是随意的寒门,怕是有不少人想动手脚。她这父亲面上比谁都正经,实际淡漠的很,也最是小心翼翼,这么险些也没犯过什么错,单看这四品官的位置坐的稳稳当当就知道了。 怕是觉得吕献之虽身负功名却还未有实职,如今正端着面子呢。 两人自然地坐在了下方最前的位置,杨灵籁的对面正是潘姨娘,她今日穿了身姜色的襦裙,就是瞧着气色有些差,嘴唇发白,眼神里透着几分亲近却又抗拒。 吕献之坐她身旁自然也注意到了对面这位妇人,可以说与他想象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一直好奇,杨灵籁的性子不似杨大人,莫非是随了自己的母亲,可潘氏给他的印象,二人不仅不像,甚至完全就是两个人,倒也不是说女不随母,就是同样的五官,放在两个人身上感觉便完全变了。 “三娘和献之舟车劳顿怕也是渴了,香芹你去倒茶。” 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这丫鬟杨灵籁从前是没见过的,沏茶的手艺却高明,茶汤滚烫,落在白釉茶盏里却能分毫不溢,纷乱的茶叶涌动,激发出香气,恰到好处最是难得。 “谢过母亲,不知母亲从何处寻了这丫鬟来,沏的茶瞧着便与众不同。” 徐氏笑意真了些,“香芹性子乖巧,茶也出色,确实是挖了块宝,若你觉得得用,之后一并带走也是可行。” 杨灵籁又瞧了这小丫鬟几眼,见她生的清秀,动作落落大方,一身翠竹色的衣裳十分出类拔萃,眼神从始至终都没从茶壶上离过,顿时笑了,“母亲好意,三娘岂敢不受,正巧我那院里还空着,香芹便随我一同回去,也能多添些人气,公府定是不会亏待她。” 老老实实喝茶的吕献之手上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出乎意料的答案也叫徐氏打的措手不及,她今日还真只是寒暄,人人都害怕旁人往自己郎君屋里添人,随口拒了便是,香芹是个老实的,叫她来也是给杨府做脸,不在吕氏人前丢面子,没想到这就搭了进去。 且什么叫做不亏待,难不成在杨府便是亏待了? “我是你母亲,自是要为你打算,香芹性子木讷,我这还有个丫鬟唤降眉,生性活络,一同带去,两人也能各方面都照应些。” 盈月心提到了嗓子眼,收个香芹便也罢了,这突然出现的降眉又是个什么人物,若是姑娘真带回去了,日后是个不老实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要吃亏的。 杨灵籁捧着有些烫的茶盖,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理和形状,轻言浅笑,“恐叫母亲失望了,三娘不喜热闹,且献之在书斋中读书也偏爱寂静些,院里就想收些简单的,这心思多的,三娘也怕压不住,反倒是添了麻烦。” 话里直白的要命,引得后面的几个未嫁姑娘低头窃窃私语。 徐氏忍了又忍,才强笑着没发怒,想要就要,看不上就嫌弃,是把杨府当菜市场了吗? “国公府中的丫鬟比之降眉定是心细不少,你不看不上也是正常。” “只人怕过犹不及,初当大娘子,也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献之是个好脾性的,你可莫要作小性子惹的不快。” 这话算是捅了还热乎的马蜂窝了,杨灵籁还真是刚刚就给人甩了脸色。 吕献之皱了皱眉,他刚刚把人给哄好,这杨夫人怎的这般没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夫人多虑,公府并未有那般多的规矩。” “人之初生,脾性已定,若是矫枉过正,实是不该,献之也明白,己所不欲莫施他人,并不会多生事端。” “三娘,她……做自己就很好。” 最后这句虽说的艰难,却也是出了口。 真的说出来后,吕献之反而觉得轻省了,这般该不会算到他头上了吧? 别提那些姊妹们的低声惊呼,杨灵籁自己都得喝口茶压压惊,这还是吕献之吗,圣贤道理也被他东掰西扯的搬过来,滑稽又正经地吓人。 徐氏被这话中的反驳冲昏了头,难堪地下不来台,可堂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即便是气出病来也得老老实实的忍。 “是母亲太过担忧心切,三娘她性格跳脱,与你……正是相配。” 简直是同一个茅坑里出来的石头,一对都要人命。 第28章 语重心长 徐氏的肯定出来, 愈发叫堂上众人心中认定一点,杨灵籁果真是寻了门好亲,便是小庶女也能被个顶个的好男儿捧在手心。 杨四娘无意识地揪紧手里的红鲤手帕, 心中的烦闷挥散不去, 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从前那个总是坐在末尾阴气沉沉的杨灵籁,又不停目睹如今这个不给嫡母面子也能巧笑嫣然的人,虽是凭着一手下作手段, 可结局是好的, 嫁的门庭就是女儿家的底气,那么她呢。 她将头转向一侧, 杨晚娘正安安静静的品茶,那双眼神中的崇拜叫她觉得可笑, 可又觉得可怕,因为如今的她也在其中犹疑。 这些若有似无像是艳羡又或是嫉妒的目光,杨灵籁随意扫一眼都瞧的清楚, 却并未觉得多般自豪。 心里那未曾消散的小小不快再次浮起,吕献之也不过就是家里有钱了些, 说话有礼了些, 知错就改了些, 但这也不能抵消他是个二愣子以及闷棍子的事实。 “母亲也太过偏疼他了些,来的路上这人还给我脸色看,叫三娘生了好一顿气。” 被拆台的吕献之脑壳一疼,来了…… 果真秋后算账是最不理智的选择, 因为你不知道这之前还会遭受多少阴阳。 “……” 徐氏原本蒸腾的心火就这么被啪的一下拍灭了, 就好像被扇了一巴掌, 结果人家给你跪地上磕头道歉,那诚挚的模样在旁人眼中若你不接受就是个没天理的王八蛋。 听了这话的潘迎蔓是打心底的觉得难受, 果真这日子是自己过的,三娘她嫁到了那般人家,最是注重面子,单瞧着是过的好了,背后不知是如何苦呢。 徐氏则是被无语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抖动,以至于空气安静了足足几秒,她都没能找回自己的语调。 杨争鸿看事简单些,儿女之情只说打情骂俏,至于如何过的苦放在台面上的,那就是说出来给过的不如意的人一个安慰。 他甚至对这个女儿有了几分赞赏之意,知道避其锋芒,日后也能走的顺些。 可总是有那么几个不太明白的人愿意出来蹦跶,例如杨四娘。 “姐姐还是这般爱生闷气,倒是叫姐夫不好猜。” 杨灵籁还是第一次认真瞧了瞧这位突然冒头的四妹妹,生的不差,就是品味不咋好,小家碧玉的长相非要往头上插几根老式金簪,俗气。 “四妹妹,也还是像从前一般讨人喜欢,竟说这些大实话。” “姐姐还真是要像你学学,学学如何也能像你这般能言善辩。” 徐氏不耐烦听她们在这打擂台,这点小打小闹,你刺一刺我还一还也就是能逞逞嘴上功夫,相比这些,她更愿意看看杨三娘过来求她的模样。 “四娘,老太君还在后院等着,若是想多些话,等你姐姐请安过后再好好叙旧。” 杨四娘收了收下巴,听话没再顶嘴。 而杨灵籁是没心思说,在这些姑娘们都还没落下定来前,也是没什么多交谈的必要,况且人都打上家门来了,还在这好声好气的掰扯,也是想她脾气太好。 说是请安,其实也就是杨灵籁二人,旁人都是各回各院,待到午时再用个饭,这一天下来也就没什么了。 老太太的寿安堂在后院东侧,那里不仅清净地方也大,穿过游廊跨过几个门槛也就到了,院里一株老树虬枝盘曲,树冠耸入云端,落下的阴影正好挡住了这有些刺人的白日。 门前站着一穿红绫小袄加裙裤的丫鬟,见他们到了,走来屈膝笑道,“姑娘,姑爷,老夫人早几天就念叨您们呢,本是去追光寺的日子都推迟了几天,咱们赶紧进去吧。” 话语里的亲近之意算不得假,吕献之有些意外,从进了这杨府开始,杨灵籁好像就没什么交心之人,便是潘氏这个亲生姨娘都显得有些冷漠。 “叫祖母费心了,三娘这便进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杨灵籁的面上见了几分难得的笑意,话里也不拘束,走进门去熟门熟路的像是自家屋里。 黄氏年纪大了,天气转热却也怕冷,待得最多的便是屋中的小炕,炕上摆着张矮方桌,上面磊起些经书,还有一盏茶具,平日里懒惫些便在小炕上抄写佛经,有了精神便去隔壁的小佛堂敲会儿木鱼,过的是不错。 “祖母,三娘回来了。”语气中透出的眷恋叫人觉得无端悸动。 吕献之站在身后见她不同往日的骄纵,有些怔神,其实也不算没瞧过,大多时候杨灵籁也是这般热烈的,就是脾气有些招架不住,如今依旧是那几分野性却又收敛了,像是多了些真心。 走神间环顾四周,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为何这人会如此喜欢金子,老夫人身上首饰全金,抄写经文的墨内也混着金粉,整个屋内的摆设可以说跟项脊轩有异曲同工之妙。 黄氏拦了拦二人请安的动作,将杨灵籁拉着坐在炕边,二人挨着坐,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又摸了摸对方松下几根发丝的前额,有模有样的点了点头。 “瞧着是过的不错,人也精神。” “就是这跳脱的性子还没改,大老远就听见你在外间喊人,也不怕吓到我这老太婆。” 动了动有些痒的脑袋,杨灵籁听着老太太话里中气十足便知在这院里也是过的滋润,不免带了些许揶揄。 “祖母可真是不诚实。” “观澜都跟我说了,您老人家这心里记挂着三娘呢,三娘是一刻都不想拖的想叫您高兴高兴,怎的还这般嫌弃呢。” 第23节 “都说越老该越沉稳才是,祖母却被佛祖惯的忒无法无天了些。” 黄氏狠狠敲了人的脑袋一下,“净说这些胡话。” 转眼间,她瞧见了坐在挨炕一溜椅子上静静等着的吕献之,她们在这祖孙情深,倒是不小心把这孙女婿给忘了,看着孤孤单单的。 “老身礼佛日久,许久不见人,只听说过你这学问在京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叫三娘与你呆在一处叽叽喳喳,也不知添了多少乱。” 吕献之仰起头来,连忙否认。 “并未添乱,祖母疼爱三娘,嫁予荣期,算是吕氏福分。” 杨灵籁捂了捂额头,这人不会说话其实也可以不说。 黄氏也被这一出表忠心给惊到了,这高帽子戴的忒牵强,吕氏是流传百年的大族,三娘也是个庶女,便是将杨府的先辈们拉出来都凑不够这个脸叫吕氏弯腰。 这话也就听着不像是好话了。 “祖母别多想,郎君是个书呆子,不会接话,府中老君也常常被他语出惊人吓到,您就当他有这个心就成。” 杨灵籁无奈在后面拾起了烂摊子,话语中的嫌弃溢于言表。 谁知偏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说不明白好好的话怎么就不中听了,但既是三娘说错了,那就是错了,吕献之非常诚恳地快速给予肯定。 “三娘所言甚是,荣期话中稍有不妥,还请祖母莫要嫌弃。” “行了,你坐那就好,别说,也别插嘴。”杨灵籁有些牙痒痒,之前那股不说话的劲呢,怎么到这全没了。 被怼了的吕献之再次摸不着头脑,乖乖闭麦。 为何解释了也是错,有过则改是吕氏家训,二十年来一一遵循奉为指南,并未出错。 活了大半辈子,见了不知多少高门密辛,黄氏从没觉得有一对比杨三娘这一对还要奇葩,这都是什么事啊。 长得是个端方公子,这性格不敢苟同。 至于这三娘,不说了,也是个会整事的。 杨灵籁也知道这话不好接,便转移了话题。 “盈月,你将我给祖母特意备的东西拿上来。” 站在吕献之一侧的屠襄将东西递了过去,盈月接过来走上前来,才叫黄氏看清到底是什么。 竟是一女子盛放梳妆用品的黑漆描金嵌染妆奁盒,这盒乃是五子奁,内方盒内摆放小小的雕花铜镜,不同于必须放在案桌上的那些,这圆形铜镜极小,下方是一可供手拿的木柄。 实际上就是现代人化妆常用的手拿小镜子。 黄氏拿出来左右看看,质感很轻拿着也不太累,“这东西好生新奇。” 这时盈月又一一拉开了下面小抽屉,里面堆满一些金饰,镂空双花鎏金簪、镶宝鹿鹤同春金簪、嵌绿松石花形金簪、鸾雀并蒂金步摇、珊瑚松石金耳铛……,都是京中金酆楼的新式样,需要遣人去做的,一年半载也不好排上号。 最下面的小匣内则是一些时兴的胭脂水粉,总而言说这一个不大的妆奁里的东西少说也得大几百金。 “祖母常去寺中祈福,定是要沐浴更衣,焚香点蜡,见佛祖更要盛装打扮,这妆奁或是比不得您那些好东西,但也算三娘一片孝心,叫您在寺中也别忘了三娘。” 黄氏也是没想这丫头还记得从前说的话,儿女债她也没想过取,左右也是想享些天伦之乐,没太计较,真收拾收拾走了去追光寺谁还记得她这把老骨头,日常做个摆设罢了,重新瞧了人几眼,语重心长。 “你是个脾性真的。” “高兴也好,喜欢也罢,都爱藏在心里,偏偏外面上不正经、油嘴滑舌,日后可要吃亏。” 第29章 害躁 明是点拨, 实是夸奖,杨灵籁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嘴角处十分浅显的酒窝都乘着些高兴之色。 这府中, 若说她最喜欢谁,定是这个见了不足几月的祖母,人老了容易哄, 且在某些方面看的清, 必要时候的话语权也能锦上添花,这一番祖慈孙爱并不算白做。 出了寿安堂, 杨父身旁的小厮便来请人,吕献之侧头瞅了一眼杨灵籁, 参天树下,女子莞尔一笑,“郎君快去吧。” 绿叶衬娇花, 分明是上等好景色,却叫他呼吸一窒, 快速迈着大步离开了。 越是了解, 他对杨氏三娘的感觉就愈发可怕。 这样一个见人见鬼都能笑, 心思埋的比那树根还深的女子,日后怕是他多说一句,都得被算计的头都抬不起来。 盈月站在杨灵籁身旁,瞧着姑爷不顾仪容姿态紧赶慢赶的身影, 心头疑惑, 问道, “姑娘,公子他怎么跑的这般快?” 其实, 相比于跑,那可能更算溜,只是她不太好意思将这种不太美好的词用在上京第一公子头上,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 “管他了,总归是走了,快扶你家姑娘回去歇歇脚。”杨灵籁随意撇了一眼那门框一隅剩下的衣角,漫不经心。 “姑娘,不去寻姨娘吗?” 盈月搀着人的手过了穿堂,却发现杨灵籁拐去了翠竹园的方向,声音讶异。 “回去罢,你既想去寻人叙旧,便先自身去寻,我有些累了。” 话里冷冷淡淡,也不说是谁,也像是不愿说,盈月不敢多嘴,她也不知小姐和姨娘之间生了什么嫌隙,如今真是越发生疏了。 可这亲生母女之间,不该是如此。 走在这不大的府里,几日前的红绸满檐已然是被揭的分毫不剩,树上花里新发的绿叶和长得花骨朵沾着些被洒水丫鬟泼上去的小水珠,给燥热的天气和人心添了一抹清凉。 杨灵籁站在翠竹园里,里面一如从前,留下的东西也都还在,就是敞亮的屋子住久了,回了这里,就有些待不住。 还没等那绣凳坐热乎,院门外就传来了几道模糊的人声。 盈月跨着个小篮子便想往潘姨娘的院里去,嘴里哼着不太记住的小曲,到能见着碧画说说话,难免心里抑制不住的高兴,只是还没走出去,就望见了在门前探头探脑的人。 “五姑娘?” 五姑娘大名杨林娩,乃余姨娘所出,因生时已是暮秋,便起了小名叫晚娘。 杨晚娘被喊住人僵了半瞬才唯唯诺诺的应了声,她在这已经等了快一刻钟,每当做下决定时就又被心里的那点担忧戳了回去,如今倒是不用躲了。 “盈月姑娘,我是想来寻三姐姐说说话,不知道这院里是否还有旁人?” “倒是没有,小姐正在里面用茶,我带您进去。” 得了肯定的答复,杨晚娘在心里松了口气,今日在堂上三姐姐瞧着脾气不好,她是不想来给人添麻烦的,只是这几日心中实在烦闷,姨娘也被带的唉声唉气,无人能帮她,三姐姐嫁了吕公子,也比她这笨脑筋转得快,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一路进了屋子,她才发现这翠竹园也不像从前了,地上还铺着青石板路,沿着进去沾不到什么泥灰,从前遮挡窗栏的树也被移开了,室内泛着暖光,不热也不冷。 不过仔细想来,这一切都才过去短短一月多。 翠竹园没了常来的主人也被照养的好,她们这些姊妹们终将各有各的归宿。 盈月是将人直接带到内室的,杨灵籁正坐在画屏后的小长几前捧书瞧,身旁瓷瓶内插着几枝红石竹,花艳人更艳,随着翻动书页的动作,脖颈间挂着的金玉长命锁的珠串随之摇曳。 “三姐姐好。” 柔弱无骨的音色唤回杨灵籁纷乱的思绪,抬头间,分辨了来人。 “是晚娘啊。” 染着鸢尾红的眼尾上挑,一双含情却又薄情的双眸瞧人带着几分懒散,唇角勾起时又透着不多肆意,被红绳竖着的两缕黑发落在胸前,与领前绣着的红紫交加的祥瑞纹样呼应,惊人夺目。 是抬眸一笑百媚生,华容婀娜,令人忘神。 杨晚娘楞在那半响,满心惊叹。 三姐姐抬头说话间的模样陌生的像是从前那十多年都未见过,那种从内而外的不在意和自由仿佛镌刻在了她的心上,一点一点的露出痕迹。 “晚娘,怎么不说话?” 杨灵籁瞧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打了招呼便魂游天外的人,生出几分好笑,她把书扣在案几上,走上前离得近了些。 无意识地对上那双好似有着旋涡的眸子,杨晚娘瞳孔微震,像是被惊到了,嘴唇颤颤巍巍,更加说不出话来。 杨灵籁没生气,甚至还饶有兴趣,她刚才在对方的眼里竟瞧见了类似羞怯的情绪,对一个女人害羞,这四妹妹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姐、姐,我……” “坐下说吧,外面那般晒,瞧你额头上的汗,若是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 亲昵关怀的话让杨晚娘更结巴了,脸上甚至涨起了薄红。 “晚娘,没、没打扰到姐姐吧?” “怎么会,我见你亲切还来不及。”杨灵籁屏退了婢女们,亲自给人斟了杯茶,“此茶名为余甘氏,喝茶甘甜,余味无穷,故有此名,这次回来我也特意为妹妹们都带了些,正巧你来了,回去的时候便带上。” 杨晚娘慢半拍的去接,却中途被人拦住,抬眸只见杨灵籁满眼笑意。 “四妹妹,这茶刚煮出来,还烫着,如今可不兴贪杯啊。” 察觉到自己自进来一路都在犯傻,杨晚娘终于绷不住了,“晚娘,其实,其实就是热得慌,才分了神,劳累姐姐了。” 谁知杨灵籁听了,那笑意越发弥漫在眸里,明显是听出她给自己寻借口,杨晚娘这后边更不知该怎么接了,吭吭哧哧半晌,随后背脊一松,彻底认了命。 “晚娘性子愈发绵软了,像是个包子,十二分的讨人喜欢。” 杨晚娘疑惑:这话算是夸奖吗? “今日许是真的要叨扰三姐姐了,当真对不住。” 说道这了,杨灵籁是真的有几分好奇到底是何方大事值得大动干戈,这位五妹妹生的杏眼极圆,生性不算伶俐却也憨态可掬,素来与姐妹们关系都好,就是时常眉间拢着些愁绪,也不知是何事才如此笨拙的求到了她这,还真是稀奇。 “怎会,都是一家姊妹,虽我是嫁了出去,但杨府就是我的根,风筝也总有跟线拴着呢,何况是人,你既有难事,说出来也好叫我与你一同出出主意。” 杨晚娘听不出这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便都是作戏,她今日也硬是要说出来了,这般想着,竟是难得落下泪来。 一串串的珍珠连成线,杨灵籁赶紧寻了帕子给人轻轻抹了,又确保没给人的妆蹭花,实在是个力气活。 “晚娘记得三姐姐曾与我们说的话,女子也需立的起来,只是晚娘笨拙,自知性子怯弱,不如姐姐你能办事,但也是真心想听,真心想学的。” 说着说着,杨晚娘难以自抑的拉住了人的手,继续哭诉着自己的困扰。 “前些日子,母亲为我寻了一门亲事,是咸阳侯府家的嫡子……” 咸阳侯府? “可是陈家?” 咸阳侯是朝中重臣,封地咸阳,祖辈战功累世,传到后辈已是文官,封地也收了回去,如今的侯府当家人乃是当今咸阳侯陈竞,任职刑部尚书,算是先帝宠臣,如今新帝登基虽说受些忌惮,可氏族之家陛下也未必会动,至少现在是安稳的。 杨晚娘低声应着,单瞧着都能认出其心中百般难掩滋味。 其实也稀奇,按理嫁入这等人家该烧香拜佛才是,何至于如此慌张失措,不过想到其中有徐氏插一脚,没叫嫡女上,反倒是这杨晚娘就难过了。 “你仔细说与我。” “其实,一开始侯府是打算与嫡姐相看的,不知为何挑来挑去便落到了我身上,可她们都说那陈公子癖好怪异,性情暴躁,甚至从前还打伤过当朝王爷,被先帝亲自训斥,是侯爷求到宝华殿才放了人,本该是要进牢狱的。” 第24节 听到了这,杨灵籁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这陈府嫡子背后怕是不简单,被皇帝逮住又放回来,便说明其中肯定是有何不为人知的隐情,传言可信度太低。 “既如此,你怕是已见过他了?” 被一语点破,杨晚娘面上惊异,更多的是害臊。 “……是,姐姐你如何……?” “你都如此犹疑了,面上也没什么灰色,想必徐氏强塞的这门婚事也不全是差劲,人只信眼见为实,像你这般爱缩在壳子里的性格,怕是谨慎的不能再谨慎了,不过这陈公子也好生厉害,竟是能将你这蜗牛给说服,怕是不一般哦。” 话里的揶揄简直要将杨晚娘烧死,帕子捂着脸直躲了起来,一点不敢见人。 第30章 平姨娘 后面再说, 是如何也不肯对上杨灵籁的眼睛了,只是垂着头盯着腰间垂下的络子,她今日穿了身松花色的襦裙, 便挑了桃红色的络子, 上面缠着几颗红的发透的玛瑙,圆滚滚的。 “姐姐,莫要取笑我。” “其实从前我与那位陈公子便见过, 那日我本是出门去胭脂巷边的绣楼里换些银子, 可谁知因绣坊掌柜未在,耽误了些时辰便晚了, 路上被一蹩脚痴汉拦住,许是那日他见我穿的寻常, 且又是只带了簇衣一人,便想劫去我手中的钱财,还想欺负于我们……” 英雄救美? 好土的故事情节, 只是放在杨晚娘这个带着些许莬丝花意味的小姑娘身上,别有点不一样的味道。 杨灵籁听的津津有味, 若非盈月不在, 定是要寻盘干果点心来。 “我当时已然是逃出来了, 只是簇衣却为了引开那痴汉寻不到了,慌忙之下,晚娘根本不敢回府,竟病急乱投医只身去寻了位在胭脂铺里闲逛的男子。” 这次换杨晚娘娓娓道来, 可杨灵籁一头雾水, 难以理解。 “等等, 你刚才是说,那陈家那嫡子是从胭脂铺里出来的?” 胭脂巷中的绣楼在上京城中数一数二, 据说里面顶级的绣娘都是从宫中满了年纪放出来的,不知是谁建了这地方,便是京城外的十四郡县中都尝尝会有女子被家中人远付其中学习女红,不少达官贵人之家也会聘请其中有名的嬷嬷来教习姑娘们闺中女红。 盖因女子多,这一整条巷子内也是胭脂水粉铺子的集中地,有歹人守在那作恶也是常理之中,就是这躲在胭脂铺里的陈公子,是为何? 听了这一问,杨晚娘想起自己初遇陈繁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疑惑,只他既救回了簇衣,就相当于是她的恩人,对于恩人的私事也就不好过问了,谁知陈繁却是送她回府时,一路并未多言却在离开前主动出言告知了她。 原是他家中母亲喜欢淡扫蛾眉、弄粉调朱,正碰上他下职回来便为其在特意捎带些,甚至陈繁还开了句玩笑,“若是忘了,回去怕是要大水淹了龙王庙。” 杨晚娘心笑,只觉得这位陈公子不仅心地好,爱扶危济困,就是瞧着性子内向了些,不爱攀谈,亦或者是顾忌男女之别,这一路都隔着几丈远,总之是个顶好的人。 可谁知不过半月过去,如今恩人就成了相看之人,且还是咸阳侯府那般的大户人家,又有流言在身,如何看都叫人望而却步。 杨灵籁对于她这种退缩的心态摇了摇头,表示不认同,“晚娘,并非是我瞧不起你,虽说燕朝对于女子的束缚并不如往朝一般裹得喘不过气来,却也爱出些流言蜚语,民间女子盖因家中简单,故而行事嫁人上也便宜许多。” “可我们不同,你性子绵软,不爱与人争辩,我之前说与你的那些有一部分可用,一部分不可用,你学不得泼辣,怕也顶不住那些旁人的指点,这婚事与你而言更要千挑细选。” “陈家,或许是个值得尝试的好去处,端看那位陈公子是否是个妥帖人了。” 话中点到为止,也算是肺腑之言,从前对于这些妹妹们,杨灵籁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如今细看,这五妹是个会转脑袋的,知耻下问。 杨晚娘自是全都点头,可之后也是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竟还是有些难言之隐。 “是旁人又与你说了什么?” 杨晚娘憋了憋,没忍住,潸然泪下。 “是四姐,她有一日突然告知于我,说那陈家中有一桩密辛,京中有钱有势的人家都知晓,否则为何陈公子如此身份却迟迟未曾娶妻。” 行吧,没说两句,又哭起来了,这性子倒不像是随了余氏,反倒像是潘姨娘。 见她哭的有些气喘吁吁,杨灵籁走到人身侧在后背心拍打,助她顺气,话语中难得带了些循循善诱的知心大姐姐味道。 “晚娘,莫要杞人忧天,这还未到那种地步呢。” “若是不想嫁,杨府难不成还真叫你给绑了去,便是想绑,也有我在这看着,你既求到我这来了,定是要信我。” 隔着模糊的泪痕,杨晚娘那一刹什么都忘了,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头枕在软软的肚子上,像是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打了几个哭嗝,才勉强将后边说下去。 “四、四姐告诉我,陈公子的、的母亲别夫人是个名动京城的悍妇,当时咸阳侯本是有一位原配的,那位原配夫人姓苟,苟夫人是陈公子母亲的亲姨母。” “那位原配夫人是、是被别夫人生生气死的,本是想邀请外甥女在家中一叙,谁知引狼入室,反倒做了嫁衣,甚至别夫人的母亲也因为这桩丑事过身了。” “那陈府……该就是龙潭虎穴,晚娘身份卑微,若是真入了陈府,怕是此后一生都望不到头,寻死觅活都是平白奢侈。” 可杨灵籁并未因为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而生出几分偏待之心,甚至对于那位陈氏公子愈发感兴趣,一针见血道,“可惜,你又觉得那陈公子是个好心人,故而左右摇摆不定,一方面惧怕未来会遇见的困境,一方面又对陈公子的恩情难以舍弃。” 杨晚娘抖了抖僵硬的身子,从怀中抬首,又伸着胳膊难堪地蹭了蹭杨灵籁落在腰间的手,她知道自己这般犹疑既是生性懦弱,也是异想天开的想像三姐姐一般彻底改变命运,所以更加厌恶自己。 可……,“姐姐,你别……厌我。” 后面两个字像是要被窗外的午阳一同送走,却还是落进了杨灵籁的耳朵。 她耸了耸肩,将人老老实实地按在竹凳上,定睛对上她那左思右顾就不敢瞧人的眸子,无奈道。 “真的想多了,晚娘。” “人之初,性就恶,咱们都活的艰难,你为了那几两活的宽裕的银子去绣坊,是因为你懂得什么叫自己事自己做,靠旁人是永远等不来自己想要的结果的,你没错,所以根本不用指责自己。” “况且一进了我这翠竹园就哭哭啼啼的,像是嫌弃我这院子 ,更像是我欺负了你,传到其他几个多嘴的人那,指不定就成咱们两个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了,你三姐姐虽是不爱面子,可也总不能在自家给郎君丢面子吧,你也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吧。” 一番插科打滚,总算是叫杨晚娘忘了那几一对积攒多日的愁绪,二人相坐品了几口余甘氏,静下心仔细出法子。 杨灵籁左思右想都有一种预感,那位陈氏公子定不简单。 瞧上谁不好,瞧上一个不打眼的杨晚娘,这其中有大大滴问题! 再说,这陈家怎么说也是侯府,都说夫人是悍妇了,为了荣华富贵都敢抢自家人手里的肥水,自己的亲儿子怎么会同意去娶一个庶女了呢。 这别夫人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晚娘,不如你再拖些时日?” 杨晚娘怔了怔,有些拿不住三姐姐是什么意思。 杨灵籁索性就说明白了点,“你四姐一向不是这般好心的人,她突然告知你这些定是有点不同寻常,待我今日回去打听几日,有了消息后你再做决定,也好过这般草草下决定,错过好情郎。” 情郎? “不不不……”杨晚娘双手齐上,一同拒绝。 “打住!”杨灵籁揉了揉额头,顺着她的意思换了个词,“是未来夫婿,夫婿好吧,我知道你脸皮薄,咱们不纠结这些。” “啊?”乖女娘被说的一愣一愣的,心中哭唧唧:三姐姐好生豪放! 盈月在潘氏那耽搁了会儿,紧赶慢赶在备膳前回了来,见屋里已经空了,问道,“姑娘,五小姐呢?” 杨灵籁还在翻着自己那本《牡丹亭》打发日子,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一会儿功夫那读书的精气神就一泻千里了。 “走了,说的我口干舌燥,这五妹妹可真能哭,咱们这院的人是比不过。” 收拾茶盏的盈月有些好笑,姑娘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猛地对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感了兴趣,只是总强逼着自己去看,整个人都蔫蔫的。 “余姨娘性子温和良顺却不如平姨娘受宠,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又加上病弱,五姑娘自小也就有样学样,爱抹泪。” “平姨娘?” 杨灵籁自穿书后困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对于名义老爹的后院不甚关心,便是潘氏那去的都少,对于几个姨娘是真的不太了解,这后院被徐氏治的严,平日里人都不爱出来,比之旁府不知少了多少热闹。 盈月没往心里放,随口答道,“小姐,您忘了,四小姐幼时爱惹事,总是爱将脏水泼到旁人身上,当初平姨娘借着夫人的手,经常告您的黑状,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父亲待她极好?” “这……是比旁人要好一些,”说到这有些停顿,“甚至比姨娘还要好些。” 第31章 烦闷(小修) 比潘氏还要受宠? 原来这后院中还有平姨娘这个隐藏玩家, 倒还真是把她给忘了。 杨灵籁扔了手里的笑破书,嫌弃瞥了一眼,古代的话本子也忒无趣了些, 除了项脊轩书斋中那些艰涩难懂的文言文, 就是这些妖精幽魂和书生、相府小姐抛绣球结亲…… 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几十本,反反复复的情节不用看都能猜到,竟是一点实用的东西都没有, 除了能教人恋爱脑还能干什么, 本想着能在里面学点这些女子们的一些心计,谁知全是挖野菜的。 “盈月, 日后不用去那书斋买话本了。” “啊?” “没事,就是舍不得银钱了。” 杨灵籁转了个话题, 重新回到了平氏身上,“大哥和三哥不知这些日子如何了?” 平氏育有三女二子,杨二娘已是嫁了, 杨四娘早见过,至于杨六娘年纪还这般小完全不用考虑, 杨父偏宠她也不是没道理, 毕竟这府里加上徐氏所出的二公子, 也不过三个独苗,可不得看好了,任何一个折了怕是都得叫杨争鸿心头滴血。 盈月刚从碧画那回来,正是听了府中不少事, 可憋得慌, 将手中茶盏收拢好, 站在桌前有些唏嘘。 “奴婢也是随意听的,似是大公子如今正在相看人家, 老爷好像有心帮大公子寻个好亲事,要将大公子想办法调任到内阁做侍读,只是夫人不赞同,拖了许久了。” “至于三公子,如今还在国子监中,还未考中进士,府中也没什么消息。” 杨灵籁对这个结果完全接受,按徐氏的性子,定是不愿的,端看杨父到底能不能下决心了,为了一个庶子和夫人闹掰,代价也有些大啊,亦或者退而求其次,这般也是个台阶。 至于这个平氏,她能接连生二子,定是个聪明人,庶子嫡子,也不知谁是最后赢家了,就是可惜潘氏没个子嗣,若是有了,她也能顺便给自己铺条后路。 不过没有的话,也可以有。 吕献之在杨府书房和杨争鸿两人无言而坐了半晌,终究是杨争鸿瞪眼败下阵来,叫人回去先准备用膳。 瞧着对方背脊挺直迈出门槛的背影,杨争鸿卸了力气倚靠在圈椅上,眼神复杂。 他特意留人,其实也就是顾及回门礼,见见这个女婿,若是投机也能探出什么来,若是谈不拢,也就只当家中多了个线搭着。 谁知这吕氏公子不知如何教养的,面上功夫做的足足的,行李规范,敬辞得当,可就是冷脸的模样,像怼你,你场面夸一句,对方就当真一句,认真致谢谦虚一次。 每每都会卡壳,在官场上的滑泥鳅完完全全失了手。 含蓄的说一句不用如此拘谨,对方也能重新饶回文绉绉的世家教养上,总之是真的没法子了。 如今看来,三娘,能攀上这高枝,怕也不仅仅是因为聪明,也是这吕氏奇葩。 门外等了一刻的屠襄,见到吕献之也不板着脸了,十分殷勤地要上前带路,这好差事可是他特地从弦月那好说歹说、险些下跪磕头才抢来的。 也不知大娘子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迟迟不肯松口,甚至还想去告小状,简直夭寿,好在他偷偷摸摸迈了一波惨,眼见着他一个大男人要哭哭啼啼,弦月才肯。 自从被支使给了大娘子,他现在是万分想念从前不被念叨的日子。 大娘子她太凶了,跟在旁边,便是没犯错被撇一眼都要在心里反思自己这一日到底做了些什么,这种无时无刻身边都有猛兽酣睡在侧的感觉,冷飕飕的像是忘给自己穿裹裤,只要风一吹人就凉了。 第25节 可谁知在他一颗丹心向旧部时,老主子给了他当头一棒槌。 “弦月呢?” “你为何不在杨氏身侧?” 两声堪称平淡无比的质问却叫人画地为牢不敢向前。 吕献之一丝觉得自己这种行为过分的想法都没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是被要走了,便该忠心于主,况且他现在一丁点都不想见到这个只会添乱的二货侍卫。 是的,二货,这是他从杨灵籁那里学来的新词,虽不知具体是何意,但用来嫌弃人极好。 杨父觉得这场谈话堪称噩梦,吕献之也不傻,他分得清自己的毛病----说话不中听。 在不亲近的人面前,这些都不会发生,只一旦开始深入交流,这份缺憾就会暴露无遗,从前王氏从没叫他改过,甚至有时候也乐在其中,大多时候便是出了问题,随口敷衍几句也就罢了,在国公府,在书院,只要他还是吕氏子弟,就不会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杨灵籁在老太太屋中叫他闭嘴却是让人再也无法不去正视这个问题,这种明晃晃的嫌弃便是吕献之心中也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所以他将杨父当成了一次尝试的机会,若是用尽全力,是否也能改变。 事实就是只会越来越糟。 屠襄还没想清如何解释自己的问题,就发现公子好似发怒了,眉间掠过的一丝丝郁闷,又刹那间消失不见,随后迈着大步往外去。 他亲眼看着公子在杨府的假山边沉思了不知多久,等到那股烦躁的气息压下去,余光中再次变回寒凉如水的模样,才冷声叫他带路。 “直接去寿安堂。” 擅离职守被凶的屠襄,给自己默默找着借口。 其实只是没告知大娘子偷偷溜的,大娘子未必会生气,至于公子生气……该也是与他无关,定是与杨大人话不投机,如何算,他也就是做了点错事,不会怎么样的…… 家宴上,杨灵籁也确实没把屠襄怎么样,弦月是她的人,屠襄之事也是她一早就吩咐好的,总归是吕献之的侍卫,若是想偷偷溜几回,拦拦也就随他去吧。 唯一在意的就是家宴时,潘氏未来。 她转头跟盈月对上几眼,明显对方也不知为何,倒是徐氏很意味深长地与她聊了几句,话里话外都不太中听。 午膳后,杨灵籁便打算亲自去萝怡园走一趟,至于身边的吕献之……把他扔这好似不太行。 “郎君不如去翠竹园待会儿吧,我去寻了姨娘叙叙话,片刻回来,到时也就快要回府了。” 待扫到躲在身后的小侍卫,难得大发慈悲,“屠襄,你跟着公子,弦月随我一同去。” 被念到名字的一瞬,屠襄连自己祖宗十八代都念叨了一遍,果真还是显灵了,只是把他单独和公子撂在一块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吕献之颔首,算是接受,回头瞥到屠襄,意味深长。 屠襄炸毛:!!!1 杨灵籁迟迟不去寻潘氏,可萝怡园却较翠竹园极近。 盈月路上都在闷头走,她用膳前去寻碧画时,也未见姨娘如何,怎的突然就不来了。“小姐,你说……” 话没说完,谁知抬头便不见了人影,跨进了门子,才见了石阶上推门正入的人。 比之翠竹园,萝怡园的屋子并未大上多少,只坐落朝阳,看着爽朗些,内间陈设处处透着些暖意,圈椅上都搭着半旧的靠背椅袱,四面福扇开着,红木色的八仙桌上还摆着未吃完的点心,像是主人突是有事撂在那的。 突兀的几声干呕从内室传来,杨灵籁转过屏风,便见潘氏卧躺在床上,正被身旁的碧画牢牢搀着胳膊,低头朝痰盂干咳,似是病了。 “姑娘?”碧画见她来了,急着想起身,却又顾忌着潘氏无法动作,只一脸期冀的瞧着她,“您快过来劝劝姨娘吧,分明是不舒服了,可却不愿瞧医士去。” 第32章 病了 潘迎蔓慌不择及的拿起帕子想掩掉藏白的脸色, 却在对上那双满是冷然的眼睛时,猛地落下手来,眼眶原本就因为胃中强烈的不适而染红, 如今更觉涩涩的, 压着嗓子轻声唤道。 “三娘。” 杨灵籁紧绷着一张脸过去,低头去看痰盂中却什么都没有,“几日不见, 如何病的?” 碧画想说, 却被身旁的潘氏扯了扯袖子,二人打着眉眼官, 一个百般阻拦,一个就是要说, “姑娘,自您出了门子,姨娘不知怎的便常常胃中不适, 府中的医士总是借口事忙,请了几次也不来, 奴婢去街上寻了大夫拿药, 可这病总也不见好, 定是得亲自去那杏林堂中瞧。” 潘氏急了,呵斥一声,“碧画!我都说了,是小问题, 不大事, 不用去医堂添麻烦。” “拿银子就办事, 何来麻烦一说。” 杨灵籁的眉蹙成了死结,打心里觉得潘氏不懂轻重, 这般时候再去找这种百屁不通的借口做什么。 她这一说,潘氏又耷拉着眼皮,不搭话了。 盈月也跟着在旁边劝,“姨娘,身体是本钱,若是真出了问题,定是要出大事的,姑娘这才刚出嫁,您也定不想姑娘在吕府还日日记挂您的病情,还是快去看看吧。” 可潘氏如何就是不肯,杨灵籁有些怒了。 “多大的人了,三十好几还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吗?” “你若是不听,日后我也不必回来了,反正早晚都是见不到,不如不见。” 整个内室没声了。 盈月和碧画是心中惶恐,姑娘,姑娘这是在咒……姨娘啊。 弦月则是默默暗叹:大娘子果真一神人。 杨灵籁是懂如何往潘氏心中插刀子的,潘迎蔓也确实被这话震住了许久,往日的温柔娴静统统不见,那双眼角已生出细纹的眸子里是如婴孩一般的不知所措。 “去外间请个女医回来。” 这话一出,盈月瞧了潘氏一眼,只见对方盯着自己落在榻边的双手一言不发,她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形容仓皇的奔向府外。 “碧画,你随之一同去,拿着从前用的方子,叫女医好好看了,备好东西再来。” 弦月也被打发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一对母女。 潘氏克制着喉咙间强烈的呕意,这一次她明确的感觉到,是想吐的,可就是不想在三娘面前露出这么不堪的一幕,死死的憋着,指甲扣进了绣花薄被中,捏的变形。 大部分的精力都在克制,也就没能发现杨灵籁已经站在了刚才碧画的位置。 手肘被一强烈的力道狠狠捏住,不疼却叫你无法动弹,后背被迫下压,脑袋往下,那股呕意再也无法抑制,生理性的被迫反应就像是捏住了人的命脉。 强烈的口吐声消尽,酸苦难闻的味道从痰盂中散发出来。 潘迎蔓眼神涣散地仰起头,嘴唇被绵柔的帕子轻轻擦过,她像是被甩到岸上无法呼吸的鱼,脱力地倚靠在床榻边的扶栏上,窘态百出的难堪击溃了所有的一切,嚎啕大哭,狼狈的模样让人心疼。 杨灵籁端走了痰盂放在外间,重新回来时,潘氏已经换成了低声呜咽。 “不过是病了,既病就治,作什么。” “我见过旁人歇斯底里的多了,你又怕什么,左不过我也是你生的,还不至于如此无情无义。” 连续哭声慢慢停了,潘迎蔓大口喘着气,像是要把这一辈子活着的氧气全都耗尽,她侧着眸子,断断续续说。 “三娘,三娘……” 也不知唤了多久,杨灵籁只应了一声。 这时盈月和碧画也回了,女医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毛病来,又去外间去寻了痰盂,反复问了几句潘氏如今的感觉,又看了杨灵籁一眼,才下了决心,“该是没什么毛病了,或许是受凉,或许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日后好好养着就可。” 弦月瞪了瞪眼,她在吕府就从未见过像这女医一般看病的,怎如何病的都不清楚,也不用吃药,明明刚才人都虚成那般模样了。 可杨灵籁却没说什么,只是瞧了歪头不看她的潘氏一眼,叫盈月将人送走。 “既无事,便听女医的,好好将养。” “弦月,日后你跟在姨娘身后,不领杨府的月例,每半月去国公府寻我一次。” “是。” 潘迎蔓想阻拦,却被赌了话。 “你既没事,便叫她留在这,日后若真出了事,也能叫我时刻知道。” 出了萝怡园,盈月跟在身后越想越不对劲,姑娘为何要将弦月留在姨娘身旁? “盈月,你现在回去将八仙桌上那盘点心带出一块来。” 杨灵籁拧着眉心,低声吩咐。 国公府 “大娘子,夫人请您去静鹿园一趟,有要紧事。” 李嬷嬷站在屏风前,一字一字,刻板极了。 此时,距离一行人从杨府回来,才不过区区两刻钟,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般急的,更是来着不善。 “原是熟人。” 杨灵籁就站在红木花卉四条屏旁,面含微笑,她已然换了身衣裳,上着芥花紫罗半袖,下着缥裙,飘然升天,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强硬的侵入他人心底,叙旧说的也像找茬。 “大娘子,夫人等着呢,您还是快去的好。” 李嬷嬷吃过亏,打死这次都不想主动与这位脾性异常的杨三娘说道,总之会有夫人替她收拾,出了杨府的门,她就不信,这一次对方还能这般能耐。 “嬷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在杨府,咱们可是相谈甚、欢!” “想来是已经年纪大了,府中事情繁忙,嬷嬷这般差的记性,如何才能伺候好母亲呢。” 老婆子油嘴滑舌会说道,如今是要看她出丑呢,杨灵籁挤兑她几句都算轻的。 李嬷嬷不断在心里默念:忍、忍、忍! 王氏早是算好时间,在正厅里等着呢,正襟危坐,身后是个大丫鬟左右分立,瞧着是要动真格。 杨灵籁在门前停了几瞬,估计了一下这是要找哪件事的茬,随后胸有成竹地走进去了,谁知第一步就被人给难住了。 王氏不叫她起,蹲了一会儿,膝盖酸了,杨灵籁耐心耗尽,直起身子,虚着嗓子卖惨。 “母亲恕罪,儿媳头有些晕,想是今日在杨府站久了,服侍姨娘过了些病气。” 国公府这般人家,最忌讳的就是病,大病死人,小病不能见人,王氏哪还敢叫她站那。 “快,叫她扶到最边上,那太阳好,多晒晒,杀杀病气。”说着说着,还那手帕掩鼻,“还有你,取了药包来在这屋里挂上。” 不一会儿,好好的屋里,就药气漫天,王氏自己都被熏得干咳了几声,可关乎到吕献之的事儿,如何都是要说的。 曲漱玉过来时也被屋内这情景惊到了,她本是想寻王氏来说几日后长公主府设宴之事,请安不过说了两句,人就被呛的满脸通红。 “漱玉,你坐我这来,你表嫂患病,千万别给你过了病气。” 两个人躲在角落,嫌弃又不放人走的模样叫杨灵籁心里乐呵,刚才捂在心口的那股郁气都消了些,果然,独乐乐,不如众难过,旁人不好了,她才被衬的好了。 “杨氏,我听闻你今日回门前与献之起了争执,可有此事?” 第26节 “还有,那账面缺的银两是怎么回事,那是足足两千两,你花到哪里去了。” 若不是吕文徵遣人来质问,她怕是要被蒙在鼓里不知多久,这笔账可是完全算在她头上了,她从小到大就没帮旁人背锅黑锅,这还事头一次,简直是老脸都要掉没了。 曲漱玉也被一桩桩的事问的懵了,见杨灵籁也不反驳,顿时心肝一颤。 第33章 作孽 杨灵籁憋了几口气, 脸色红润起来,又佯装咳嗽几声,外加稍斜倚着圈椅, 倒像是真的病了, 好似听不懂这话中的兴师问罪,答的牛头不对马嘴。 “母亲为何这般气恼?” 王氏想过许多种模样,哭哭啼啼的求饶罢, 站着不吭声也可, 亦或许认了错低了头便也罢了,可她、她这是明目张胆在挑衅吗? 杨府到底养出了何等脾性的女郎来, 不修口德,简直是京中之耻。 “杨氏, 我问你何,你便答。” “国公府,不是小儿撒泼之地, 你现是献之嫡妇,而非破落门户出来的小女, 不要仗着有些市井小人用的伎俩, 便觉得旁人都该受你胁迫眼红鼻子红说不出话来。” “多数人非是落你下风, 反是暗嘲你低贱无德。” 曲漱玉在一旁站着,听到耳朵里的话皆深觉该秉记在心,这是她自幼受到的教导,闺阁女子当以诗书修自华, 以娴静有礼修品性, 以言辞明理修正德。 父母去亡之时, 也是姨母拉着年幼的她离开那个斗争纷乱的后宅,那些四处求财落跑的的奴婢, 那些以泪洗面却如意算盘啪啪响的亲戚,已是如今都叫她记忆犹新,姨母所做之事、所立之处便是她终身追之的高地。 杨灵籁是不知这表妹是在想什么的,却对那责怪的神色心生不喜,王氏怪她还勉强担个婆母的名头,一个外来的表妹何来立场教训她。 以站在高处的视角去嘲讽弱者,未尝也不是一种认怂。 她敛衣起身行礼,珠环相碰清脆,鬓边垂下的金黄流苏又晃出点点刺目微光,绛朱轻启,瞧不出被训的难堪,也没气急败坏,仿佛王氏刚才的话对于她来说不痛不痒。 “母亲之言,三娘自是安放心中,半点不敢忘。” “只是母亲这般上来便质问三娘,不知是听了何人的教唆,三娘觉得冤枉。” “你竟还觉得委屈?”王氏不可思议。 这脸是要还是不要了,不仅白嫖了二房整整一月的分例,还负了她儿子,到头来剩下一句冤枉,好处占了,好话说了,厚颜无耻怕是都不足形容此败坏行径。 曲漱玉瞧情形不对,上前给王氏顺了顺极速起伏的后背,细声道,“表嫂,既是有难言之隐,该是早些告诉姨母才是,拖到如今再去讨公道,怕也是晚了。” “阿玉,别跟她说了,朽木难雕矣。”王氏手扶在圈椅上,言语中皆是悔恨。 当初怎么就…… 李嬷嬷见此情形,吞咽了下,杨家真是养了个怪胎出来。 “母亲这话错了,三娘非是等着尘埃落定才来麻烦母亲去收拾烂摊子,虽三娘自小由姨娘抚养长大,却知对错,府中祖母也教导三娘足月余,何至于如此。” 王氏听了话,疑惑抬头,这是什么理。 杨灵籁站地没那么直,可说话却条理清晰,长长睫毛正挡住了她眼底满存的算计。 “那账面上的银子丢的并不奇怪。” “三娘当日按着母亲的准许从翁婆子那调些丫鬟,正巧项脊轩中少点东西,素净了些,便又兴心多添些摆件,求个心安。” “谁知区区几件,便将账面上的银子花净了,或是有人暗中动了咱们二房的东西,总归不会凭空飞走罢了。” “三伯母忙顾着家中诸多繁多事务,心有余而力不足,疏忽是难免的。” “呵~”王氏猝地拍了生桌子,连叫一旁的曲漱玉都连着一抖,“初来乍到就敢把主意打在中馈上,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这些年,孙氏拿着府中的权利,她动了多少次手都没能成,区区一个杨灵籁便想用这些浅显的轨迹给老狐狸孙氏添不痛快,怕是还没等公道算清楚,她们二房就要被安排挂落吃了。 即便是捅到冯氏那里,定也是个无功而返,还会惹一身腥,谁叫老太太最喜的就是她的小儿子,旁的个个都比不上。 曲漱玉唇线紧绷,眉眼间都染上了些不赞同的模样,“表嫂太过急功近利了些,与其去做这些算计人心之事,不如顾好表哥,百年修得同船渡,为何还要置这些无用之气呢?”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极为妥帖,自小用心养的姑娘,总是最懂她的苦心。 “漱玉所言正是我这个做婆母的要细细叮嘱你的,上次将你叫来怕是没让你进心,竟与献之做出这等不顾情分之事,若是耽误了好事,亦或是被有心之人知道,都是麻烦。” “相夫教子,为妻本分,你是一样未做到,也不知我儿是如何做了孽才娶了你这般新妇……” 话语到这戛然而止,王氏到最后关头还是掐住了自己的舌头,既是娶了,若是再嫌也无用,该是不听了话,过了分,才是焦头烂额的大事。 “母亲,为何不听三娘道完这一句呢?” “漱玉表妹只听了短短几句,便敢说此事全我一人过错,幸是未生做男子,否则入了公堂,断的岂非都是冤假错案。” 语调没有昂扬激愤,杨灵籁像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瞅着二人唱戏,闲适的样子如同逛园子。 而被矛头直指的曲漱玉不知如何答了,她被杨灵籁的言辞凿凿乱了心思,心中亦生出几分后悔,莫非真是她说错了话? “好,你既有理,我便给你这个机会说完,且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若真是错了,你便去祖祠中认一认吕家的先祖,也明明事理。” 一而再再而三的正名和狡辩让王氏耗尽了最后的耐心,孺子不可教,这杨氏还是要下大力气掰过来,否日后次次生私心,次次叫旁人擦屁股,心大了,如何还能留。 曲漱玉在一旁竖着耳朵也听,却神色有些难看,她亲眼见着杨灵籁立于堂中分寸不乱,一双丹凤眼向上扬起,说不出的凌厉,叫人忍不住跟着她的言语逐渐调动情绪。 “三房执掌中馈,其中老太太的偏待有几分三娘不知,可此事于理不合。” “三伯母与母亲相较,身世脾性皆班门弄斧,三伯父比之父亲也是自愧弗如,论年轻子弟一辈,郎君无出其右,咱们二房该是国公府真正的掌家人,日后的爵位也必须纳入囊中。” “若此时依旧不动,何时才是良机,母亲知道吗?” 寥寥几段话说完,屋中气氛仿佛凝住了。 这一番质问把王氏的怒气完全折了下去,亦是叫她无法回答,张牙舞爪的论一句与你何干,是拿她王氏嫡女的气度玩笑,也是把二房前途弃之于不顾。 杨灵籁最认得清的就是,在国公府里,人人都想站在高处,而样样拔尖,却样样都不如三房的二房,便是最坐不住的。 吕父自认清正之流,在朝中说风是雨,却不得老国公偏爱。 王氏高门大户,却要被一个身世不足的娣妇压一头。 至于吕献之,他是少年英才,却也未是求十得十。 这样一家子人摊到她的头上,谁也不知,这是吕氏的祸、还是福。 “母亲不说,三娘便斗胆认作不知。” “既不知,又不做,非处事正道,何不听了三娘的法子。” “此事,母亲放心,觉不牵连您一丝一毫,皆交由三娘代手。” 从句句被堵,到如今话中带刺,杨氏三娘是比她有本事的。 曲漱玉抿了抿嘴,捋了捋被风吹到脸侧的头发,心中有些不甘,表哥选了她,没有选她,从最初的那场角逐开始,其实就已经输了,可论闺阁女子端方,她也并不差。 姨母曾经的教导是真的,身旁所有人待她的推崇也是真的,只是唯独一个杨灵籁,她不一般,就好像从石缝里长的一株龙船花,花叶秀美,就与翠竹们区开了,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第34章 慢性病 杨灵籁说的太过自信, 可王氏依旧没当回事,不过转念一想,若是能叫她把这些无用的经精力全都放在别处身上, 便是不成折腾一下孙氏也可。 “说的动听, 且还要看你如何做。” 等闲视之的态度,明晃晃地的很,王氏并不信她。 而本等着杨三娘大展手脚说如何去做的曲漱玉怔了怔, 原姨母不说话, 并非是被打动了,反倒是她, 短短几句就被糊弄住了。 这种被类似戏耍的感觉并不好受,她有些垂了垂头, 不禁气馁。 “很简单,还望母亲能稍稍将李嬷嬷借给三娘几日,您静待好消息便是。” 再次被放入油锅的李嬷嬷:这是糟了什么罪了! 王氏倒是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要人, 还是李嬷嬷。 李嬷嬷是她的心腹,也不怕放到自己边上会被拿住, 还真是个乳臭未干的新妇, 真以为口头上有些功夫, 便能拿住旁人,放她吃一吃苦头,搓一搓锐气也值得。 “可。” “嬷嬷,若是杨氏求你相助, 不可推卸。” 三言两语就被卖了的李嬷嬷不得不福身接过任务, 没人知晓她的背后已满是苦涩。 这时谁知王氏猛地变了个态度, 她盯着杨灵籁,脸色稍沉。 “此事作罢, 你与献之斗气之事,却不能随意随意放过。” “你二人之间无论对错,置气是真,也无需狡辩,当场对质不过失了体面。” “你可以将心思用在旁处,可最多的应该是烙在献之身上,这个道理你要铭记在心。若是再被我发现这等刻薄行径,便去思过,日日去祖祠抄经忏悔,什么时候认了,记得死死的了,再出来。” 这一次,杨灵籁认的很快。 “是,三娘记住。” 见王氏不再理她,她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瞧着曲漱玉在看她,便露了一个假笑,对方像是老鼠遇见了猫,回过头后便只顾着和王氏说话。 也不知听了多久没用的东西,二人才重新放到正题上。 “姨母,长公主的宴席,漱玉能否不去?” 王氏纳闷,“为何不去,长公主设宴乃是遍京城皆削尖了脑子想挤进去的,所至之人皆乃世家贵妇闺秀、端方公子,莫要耍小脾性。” 曲漱玉垂了垂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去了也躲不过是相看,可她又实在不想迈出那一步,可如今王氏已然在心认定她已然是放下,这般下来随意找些借口都显得别有用心。 “阿玉表妹怕也是一时兴起,觉得人多不好相处。” “母亲可是还要带着妹妹一同?” 瞧杨氏这般感兴趣,王氏总有一种预感,她会作妖,只原本就是打算要带人一起去的,当家正妻若是连世面都没见过何止贻笑大方,简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到时国公府会一同去,你与漱玉、雪青一同,至于献之,他不去。” 连问都不问,就给吕献之贴了个拒绝出门的标签,霸道地一如既往。 杨灵籁没插嘴,以对方那死性子,去了不得罪了人就是好的。 在书斋中突然打了个喷嚏的吕献之:某人好像、其实、大概、可能比他还会闯祸…… 项脊轩 第27节 杨灵籁回到院里第一件事,就是叫盈月去打听到底谁去了静鹿园中告状,账面银子那件事她心知肚明,可与吕献之置气,是哪个人不省心给她添堵。 趁着这个时间,她则是将府中常驻的方医士请了来。 国公府还未分家,嫡子、庶子全都混在一块,主子加奴婢少说也得上千人,每一房都有自己打好关系的医士,类似专人专办,像是项脊轩里,便是这位方医士负责。 方家也算小有名气的杏林世家,轮到方荔这本是可以入宫中,做宫妃女医,国公府是悄悄用了银两被拉过来了,据说一个月的月钱足足就有15金,快赶上吕献之的月例了。 宫中太医院院判也不过一月20金,资历少说也得二十几年,可方荔不过二十年纪,已然是事先高薪阶层跨越了,且国公府这般地方怎么也比宫中勾心斗角掉脑袋强多了。 杨灵籁坐在屋内正厅等人,心中也在思索,潘氏到底是为何拒医,那个被请来的医士言语闪烁,瞧着就有问题,只当时到底人多嘴杂,萝怡园里又没有她的人,打草惊蛇就不好玩了。 若不来一招引蛇出洞? 方荔踏进院门时,就皱了皱眉,听说这位新来的大娘子不太好相处,短短几日就被叫到静鹿园里批了两回,不知会不会牵连她。 这国公府内,她待得还算滋润,是真心不想挪窝。 “大娘子安好,在下方荔,过来为您请脉。” 盈月去请人时,只说是杨灵籁生了病,加之方才在王氏那里打了个预防针,没人心生怀疑。 杨灵籁一抬头,便瞧见了一身穿罗衣,简单挽了个髻却未带任何发饰的女郎,衣服颜色与府内丫鬟、僮仆们相近,混在其中不显眼极了,对方年纪尚轻,许是比她大了几岁,眉眼间沉淀了些。 “方医士?” “正是在下。” 在杨灵籁打量方荔之时,方荔也观察了一番这位曾一度风靡上京的杨三娘子,以一己之力嫁入吕氏,据说还很的婕妤娘娘喜爱。 娥眉青黛,婀娜小蛮,斜斜支在方桌上,不见仪态,却又像云之蔽月,叫人想一探究竟。 诊脉间,杨灵籁想起这人领了一份这般叫人艳羡的俸禄,实在安静不下来。 “方医士,年纪轻轻就一马当先入了国公府,既在这待了这般久,想必是觉得府内定是不错了?” 方荔不变神色,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话冷的要命。 “百年世家,底蕴深厚,方荔也不过是过江之鲤,走马观花,待了个地方便不想动了。” “安安稳稳,确实不错。” 何止是不错,要是她能拿着这十五两金子,做梦都能笑醒,可惜如今国公府不归她管,否则是真想克扣旁人,幸福自身。 “方医士,来项脊轩多吗?” “尚可。” 这个“可”有点微妙啊,偌大的项脊轩给吕献之一个人住,还常常请医士,环境好没闲事,这也病的太频繁了些。 “不知我家郎君是为何病呢,你瞧,我这刚进门,什么也不懂,还望方医士能解个闷。” 方荔动作顿了顿,她觉得这也并非是什么大事,总归如今有了女主人,关心一下自家郎君也未尝不可。 诊完了脉,她手上动作不停,将垫手的脉枕和帕子规规整整地安放在自己檀木药箱的盒子里,不大的小箱内分了大大小小的隔层,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 这人绝对是个强迫症患者。 “公子,只多脾胃弱,常有一些风寒小毛病,受不得风,该是自幼伤了,无法根治,只能慢慢温养,饮食上要多加注意,心中积郁亦有碍于病情,平日娘子可多注意些。” “至于娘子,秉性大开大合需严加控制,重则……有碍容貌。” ???? “方医士,这是想诓我,还是想戏弄于我?” 她不过就是脾气臭些,这小女医竟敢诓她有碍容貌,杨灵籁长这般大,还是头一次被有人以这种理由来膈应,做个医士难不成就能张口胡诌了。 “视娘子情况而定,《方术》云:性燥伤肝,易疲多纹,乃慢性毒。” 方荔的表情太过坦荡,反倒让杨灵籁拿不住主意,她这脾性让旁人受累明眼可见,可若是伤及自身,乃是下下策,只是叫她憋着,更是坐立难安。 后又想想,左不过今日才知,日后再改也还来得及。 第35章 恶狼 这般想通了, 杨灵籁又换上了笑颜,她将桌上被帕子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戳到跟前,语调轻柔, “还要烦请方医士帮我瞧瞧这东西。” 帕子被细细掀开, 里面正是从杨府拿出的那块广寒糕。 方荔仔仔细细拿起来端详片刻,后又捏碎取出一小块闻了闻味道,待查到最后, 原本泛着米香、娇俏玲珑的小块糕点已是经历了狂风卷叶, 丝毫不见雏形。 “这糕中似乎是掺杂了一些伤脾之物,若是久服, 亦或是有同类药物相配,日久便会胃中溃烂, 并非会要命,却可叫人日子难熬。” 话中点到为止,杨灵籁已然是明白了。 “有劳了, 不过……” “方医士医手仁心,劳苦功高, 怕也是活的恣意, 国公府这般的好地方, 自是住惯了,不好挪,也十分难挪,耳听八方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对吧?” 方荔沉默, 杨灵籁却依旧接着说下去。 “十五金已是不少, 我这做大娘子的都比不上, 不如就收了金子好办事,随口一句唠唠便罢了。” 到最后方荔也没说好与不好, 兴许是还瞧不上她这个初来乍到便惹是生非的大娘子,也看不上她这装模作样的吓唬,人扛着药箱走的飞快,若不是院子里那有个门槛,瞧着是要飞过去的。 恰这时莽撞的盈月从门外冲来,二人险些撞了个仰倒,也不知是连着道了几声歉才跑来,气喘吁吁地也是要说。 “姑娘,您……您猜奴婢打听到了什么。” “咱们院里的……蒶嬷嬷前些日子不仅去了静鹿园一趟,还得了赏赐回来!” 蒶嬷嬷就是项脊轩的管事婆子,除了杨灵籁近身的丫鬟,其他奴婢们皆由对方安排,也是这嬷嬷在新婚之夜给她安排的不得动弹,连吕献之都得好好听着。 “原是她。”杨灵籁若有所思。 盈月虽还喘着粗气,话却不停。 “奴婢去问时,那些丫鬟个个不多话,却是一个在外院洒扫落叶、名不经传的婆子自言自语提了一嘴,她念着说,蒶婆婆昨日晨起寻夫人要了几个人来,怕是她这伙计要干不长了,若是她也像人一样挣得不少银钱便能出府颐养了……” “奴婢也没全信,便又去府中寻了些不懂事的小丫鬟,她们都说昨日晨起确有一嬷嬷去了静鹿园。” 杨灵籁眸光闪了闪,这婆子聪明,日常在项脊轩除了规矩上严苛些,训的小丫鬟们抬不起头来,旁的时候总是个睁眼瞎,不爱多嘴,也不会当面管到她头上来,她也就没分心多去瞧。 谁承想这就马失前蹄了。 她这才来了几日,刚惹得王氏不悦,不好直接理了人,不过总有法子治人。 况且就这么打发了多不好玩,就得好石头用在尖刀刃上。 “姑娘,姨娘那……” 盈月面露难色,她自小是被姨娘放在姑娘身侧服侍的,情分不同,便是她最好的姊妹碧画也留在了萝怡园,实在是放心不下。 “此事需得弦月回来再说,你莫要多想了。” “是。”姑娘说的,她便信。 “你去将那蒶嬷嬷叫来,母亲正叫我体谅郎君,咱们也得好好去做才是。” 杨灵籁正发愁火没处撒,这不,送上门的来了。 蒶嬷嬷来的快,走起路却步调沉稳,立在堂中像是门神。 人虽长得平庸,臃肿的身材并不显笨拙,总爱板着脸,却是朝下看,给人一种处在弱势的感受,可实际上一个掌管一院的婆子,如何会是个庸碌之人。 披了张羊皮,却内里留着口水的恶狼罢了…… “大娘子安好。” “蒶嬷嬷?” 这一声略带不确定的名字叫得蒶嬷嬷忍不住有些牙颤,却还是福身认下。 “是。” 此时却又听的上首溢出一声笑,肆无忌惮的打量让人全身不适,她忍了半晌问道。 “不知大娘子,叫老奴来要吩咐何事?” “嬷嬷不用这般拘束,叫你过来,也是因我刚从母亲那回来,有些事情想要好、好、请教一下。” 老滑头被后面猛地加重的语气激出了几份冷汗来,心中陆续咒骂,也不知是哪个小贱蹄子走漏了风声,定是叫旁人知晓了。 当初她去寻夫人一是放不下挣那些钱财,二就是她也算是自小瞧着吕献之长大的,叫一个庶女耍脾气拿捏,岂非难看。 这样嚣张跋扈的女子,活该被教一教如何去做正头娘子。 只她这般想,却还是不敢明目张胆的说,便她不认,这件事便无人拿她如何,杨氏要动她也得看看身后的王夫人。 “请教不敢当,您问,老奴便答,这是下人的本分。” 本分?拿项脊轩的东西去撬旁人的钱?好一个下人的本分。 杨灵籁笑眯眯去看她,老嬷嬷的背佝偻的深,瞧着还真是一副赴汤蹈火的态度。 “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就是比一般的懂规矩,母亲将你放在这也非是随意安排。” “正巧我这新官上任,也是做的不够,对于郎君总是有哪些地方忽略了些,这大娘子还真是当的失职。”说罢,还作势叹了口气,眉间愁绪笼罩,学了个黛玉模样。 蒶嬷嬷是完全不敢接话的,这里边只差给她在顶上贴一个王氏所属的条子了,告状的人是谁杨灵籁已经是心知肚明,也确实是碍于王氏面子需要给她面子,只是给的并不痛快。 这九娘子口齿伶俐,明里暗里的说话都有几分学问,她顿时有些后悔事情做的轻率了,稳妥的该是她去叫自己人去办,也好得直接把自己暴露在外,日后要想再去报信怕就是难了,银钱也只会跟着减半,可惜…… 杨灵籁没费多少口舌之力,随意点了几句就从椅上站起了身,迈着缓步进了内室,盈月和蒶嬷嬷紧随其后。 一行人停在了一对紫檀高浮雕顶箱柜前,盈月读懂了意思,立马上前分别拉开了顶箱两侧的柜门,内里皆是一些收拢叠放好的衣衫,左侧是杨灵籁所用,右侧则是吕献之。 只是一个满是万紫千红,一个则是青色独占。 “献之求学辛苦,如今又中了进士,怕是不久吏部就要授予官职,再穿从前那些衣袍便有些过时了,嬷嬷,你记下来,把这些青衣全都收起换了,重新请人来做,也别用从前的那缝工,就去帛衣客寻最好的料子,做些最新的样式,送到府中叫郎君试了,再由我亲自去盯。” 这一次蒶嬷嬷应的很快,左不过就是几件衣裳,且这话中也有几分道理,至于夫人所说读书人就有读书人的样子…… 杨灵籁自然知道这活计随意就可答地轻松,也不急,只是转了下一个场子,又指着匣中寥寥几个玉冠,吩咐道,“这些玉冠都戴旧了,嬷嬷,你记得去寻些抹额、金饰发圈、顶冠……” 再之后。 “嬷嬷,郎君这瓷枕又高又硬,该是去铺子里寻对苏绣真丝软枕。” “嬷嬷,桌上空的地方多,你去端个棋盘放这,若是郎君累了倦了,也能下下棋松松心情。” “嬷嬷,郎君的书案上为何没有盆景,白日读书用眼极多,多瞧着绿色好,烦闷了也能四处瞧瞧新鲜东西,你去多放几盆小绿松在这,日后每日换一种,七天不要重复。” 第28节 “嬷嬷,这桌案有些高了,郎君放脚会累,你去寻个树根做脚踏放在那。” “嬷嬷,……” 蒶嬷嬷从来没觉得这名字取的这般烫嘴过,不知这一下午她听了些什么,总归是什么也要改,什么也要放,且诸多要求,待到出了门子,冷风一吹,脑袋才清醒过来。 当时只想着应下,可如今去细想,各个皆是与公子相关,可各个都朝着夫人吩咐的方向背道而驰,如今,她已然是骑虎难下。 过来人的李嬷嬷深有心得:有时候话不要说太早,明亏吃不得,暗里的绊子也得喝一壶。 杨灵籁一路这嘴没歇过,口干舌燥,盈月赶忙沏了茶端来。 “姑娘,您怎么突的就对公子……这般上心了。” “便当我幡然醒悟,对郎君惦记非常好了,母亲不是多叫我看顾他吗,定是要给他要紧的排上。” “可,这般随意改了公子的用物真的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完全没问题!” 蒶嬷嬷都应了的事,她便是没错。 如今就是要借着这事给人一个教训,不是爱打小报告吗,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了,也不知还敢不敢去那静鹿园多嘴,就这样头悬着利剑好好待些时日吧,安分点也能叫她省点心。 “对了,盈月,记得打听一下那个洒扫婆子,她说那些话,怕是不仅是为了这些。” “是,奴婢也觉得奇怪,这老婆似乎是瘸了腿才被发配到外院洒扫,也不知为何这般年纪还未出府。” “总归,帮了咱们,不全是坏事,你打听仔细些,莫要漏了些陈年往事。” 杨灵籁直觉,这蒶嬷嬷怕是跟此人有故,倒是若能斩草除根,岂非妙哉。 第36章 夜归 戌时 吕献之独身一人像从前无数个日夜一样头顶星星回来, 前三日还算是以新婚应付,如今回门已过借口便不再好用了。 这角落偏僻些,人也少, 四周一片万籁寂静, 甚至可以听到微风吹动树梢的声音,庭灯熄了大半,偶有几盏在一片花木中坚守, 月白风清。 沿着假山环绕的石径, 没了日常爱多言的屠襄,这回去的步子都快了些。 跨进了正院, 透过窗棂只见屋内还亮着灯火,像是冷风中的慰藉停在那里, 有点不一样的味道,叫吕献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可却在推门而进的那一瞬,所有的烛光全都灭了, 方才还红彤彤的屋阁变成了黑漆漆的一团,迟的这分毫, 没成想就是当头一棒, 自作多情。 吕献之呆愣楞的站在门前, 止住了推扇门的动作,好似被固定的木雕,眉眼神色未变,可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难过。 轻风拂过窗外的石榴树送来了一阵绿叶清香, 衬着寒凉夜里, 略显孤寂。 盈月跪伏在床榻前犹豫熄灯, “姑娘,真不等等公子吗, 已是戌时,该是回来了。” 说着她又偏过屏风朝窗外瞧了一眼,谁知就是这一眼,看见了两道光影,屋内仅留一盏烛光,可另外一个是什么,猝然间她直起了身,暗压着声音,语气焦切,“姑娘,真是公子回来了,可他好像一直没进来,不知是……” 不会是正巧撞上姑娘熄灯吧,她早先便觉得独自安寝有些不妥,可姑娘执意,如今怕是捅了娄子了。 杨灵籁也没想到赶得这样准,前后脚的事,没碰上也还好,碰上就扎心了。 她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接过盈月手中的灯盏,摸黑朝外间门处去,果真那门前映着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地跟鬼神一样,若是平日能把人吓一跳。 吕献之吹了有一会儿的冷风,衣衫上便尽是凉气,透到皮肤更是凉上加凉,画着象驮宝瓶的灯盏烛光将他的侧脸映射在门上,低头垂思的姿势有些可怜。 实际他也不知自己在呆什么,熄了灯又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难道还不知杨三娘的脾性吗,对方从未对谁忍让过,便是想做也从不顾忌旁人。 他也不过只是和寥寥过客的旁人一样罢了。 手指按在门框,下了决心用力一推,一股热气冲散在他身上,过去了那身寒气,他面前不是空无一物,而是牢牢站着一个人。 杨灵籁只穿了身薄薄中衣,暮春夜凉,叫她有些忍不住发抖,当即就想溜回暖和的衾被里,她扬了扬唇,对上那双满是探究的眼神,往里走了几步。 “快进,好冷。” 一声好冷,吕献之下意识地合上了身后的扇门。 两人一个手拿灯盏,一个灯笼微落,在昏黑的屋子里,添了几分热意。 “你今日怎的回来这般晚,我是真等不到了,人来了也不进,非得我去请……” 杨灵籁既是抱怨也是解释,“你身边的弦月……” 话到这戛然而止,弦月被她派出去了,屠襄也被安排上了些杂事,吕献之身旁好似没人了,这还真是自戳痛楚。 见她不再说话,吕献之也没回,在中衡书院那几年他也是一个人过来的,没了旁人时刻看着其实也算好事。 杨灵籁本想叫盈月临时帮忙凑数,谁知人自己直接抱着衣服去了耳房换衣洗漱,好在那边还备着热水,倒不至于连个澡都洗不得。 剩下一主一仆面面相觑,顿觉得有些过分。 “这……” “姑娘,您日后还是莫要做这些出格之事了,公子不善言辞,可也对您极好,日后再怎么也不能这般为难吧,弦月走了,屠襄也走了,公子孤家寡人岂非孤苦伶仃。” “嘿,你这话说的,我也非是故意苛待他啊,而且他哪里孤苦……伶仃了。”想起对方站在门前憋闷的单薄身影,杨灵籁强词夺理的有些难,甚至都没想起教训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人。 算来说,吕献之虽不爱多话,可人还行,至少当初她能嫁入这国公府,对方还自觉省了点事,之后她们置气,也不过就是一件衣衫之事,如今又调走了人家的侍卫,还不关心,着实……有些厚脸皮了。 “算了,你先出去吧。” 她有点烦闷的挥了挥手,将盈月打发了下去,自己卷在被褥里,仅余下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呼气,盯着内墙又有些睡不着。 门“吱呀”开了,足衣踩在光滑的地板上有些闷声,不知多久后,榻上坐了人,只是对方不知在想什么,迟迟未躺下。 杨灵籁回头瞅他像在发呆,伸出指头捏住了那块落在榻上的白色衣角,揪了揪,吕献之低头去瞧,见了那纤白指尖,神色有些奇怪。 “你不想睡?” 或许是刚才的反思叫她颇许惭愧,没像往日一样吩咐,问的也是好声好气。 还未等到回答,她自己又加了一句,“不如我们聊些话。” 吕献之不知今晚自己怔了几回,总归是觉得她有些不同,索性便静观其变,颔首。 待脑壳枕在乱绵绵的东西上,他有些讶异,忍不住坐起腰去瞧,才发现之前硬邦邦的瓷枕已然换成了针脚极好的绣花枕,以金线勾勒的四脚吞金兽十分乍眼,他仅是一瞥,便知晓绣工极好,应是出自胭脂巷。 不过又联想之前屋内被换的金饰,吕献之又很自然地躺了回去,只是想到王氏,心中有些懊恼,声音清冽。 “你换了这些,怕是母亲会为难你,到时就说是我吩咐的便好。” “嗯?” 出乎意料的话叫杨灵籁有些愕然,他这是想给她顶包。 过于体贴的举动跟从前这人表现出来的呆头呆脑、木讷迟钝有些不同,不知是这话说的太好听,杨灵籁瞧人都觉得多了几分好看。 他长了一张少年气很重的脸,眉形似刀锋,浓黑重墨,长睫下的深褐色眸里似藏着旋涡,看人的时候让你分辨不清是讨厌亦或者欢喜,神色郁郁和透出一点冷淡,反而失了几分鲜衣怒马之姿,不知是读书累了,还是夜晚容易叫人生出疲倦,神游天外的时候,眼睛里会多几分纯色,像一张白纸。 说实在杨灵籁并不喜欢吕献之这样的人,她觉得这样的男子不食人间烟火,遵守着教条去活,看不到丁点生机与热情,而她挣扎的泥泞里只求好好活下去,所以从本质上她们是互相排斥的。 “是……哪里不对?” 吕献之侧过身子,两人视线撞在一块,启唇问道。 淡漠声线里透出的那点自我怀疑让杨灵籁觉得越发不太正常,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就开始过分迁就她。 “那倒是没…有。”她随口应了一声。 吕献之听清了话中的神不思蜀,也就停了嘴,重新正回身子,老老实实把手分放在衾被两侧,等她继续下一个话题。 至于她说的要聊什么,没什么头绪。 或许是又嫌弃他不太会说话吧。 过了不久,杨灵籁觉得有些凉了,也赶紧钻了回去,床榻不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放一个枕头都绰绰有余,她想说话又觉得对方可能听不清,主动将绣花枕头移了一下,和对方的抵在一处,抱着被子往旁边一窜,瞬间变成了手臂挨着手臂。 两个人的头发不自知的缠在一处,叫她不禁想起了娶亲那日晚上,被喜婆婆各裁一缕剪放到一处的同心结,也不知被收到了何处,当时她便觉得对方的头发极好,如今凑的近了,还能闻到一些淡香。 第37章 教夫 闲心上来, 她甚至跃跃欲试的揪起身侧一缕,待放在手中才觉异常光滑,一个大男人也不知是怎么养的, 黑亮又直, 若是竖起马尾来再穿上一窄身锦衣,有些想不出来的好看。 杨灵籁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身旁人的呼吸越发重了, 往前一瞟, 放在锦被上手攥成了拳头,靠近她一侧的胳膊更是紧绷的不成样子, 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 同床共枕,是夫妻常理, 她不过是挨得近了些,这人就如此激动,国公府难道没有嬷嬷教他吗? 为了瞧清这人是不是真的紧张, 她抬起头来,伸长脖子想往对上脸上看, 可谁知却冒出一截白色衣袖将那张脸挡的严严实实, 明白的抗拒。 “郎君, 你松开,让我瞧瞧。” 杨灵籁推了人一把,十分想见他出溴,白日这人总是一副死鱼脸, 难得今日开窍了些, 她是如何都要涨见识的。 可人不仅没听, 甚至往旁边一转,只留了个后背给她。 杨灵籁急了, 抱住人的臂膀就要往后拉,可平常见他瘦弱,等到如今却像是抱了块大石头,任凭如何用劲,对方都纹丝不动。 “郎君,郎君,我是要与你说话,可不是你的背,你这般躲着,我还怎么同你说。” 吕献之完全乱了思绪,紧紧用手扣住床沿,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一点叫杨灵籁翻动的机会都没有留。 刚才她凑过来时,他就应该躲开的,可一想到再发生一次那夜的模样,就有些不愿,谁知差了一步,这一次她会变本加厉。 本想着只要他不动,她可能会像那日一样重新睡回自己的地方,可缠着他手肘的力道却一点没松,耳边叽叽喳喳,叫他听不清,无非就是忽悠他回过头,可是现在他真的不想见她。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说话……也不一定看着我。”良久被逼急了,犹豫着出声反驳。 杨灵籁哼了一声,语气跋扈。 “你管我,我要与你说话,就要看着你。” “快点,你难道要跟我犟一晚上,那我们干脆都不要睡了。” “你回去!”吕献之控制着声线,却还是有些恼羞成怒,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么了,明明对着国公府的所有人,他皆能好好相与,但凡他不愿说了,就可以离开,为何她不走,为何在她面前他就要这样躲着。 “你又吼我!”杨灵籁甩开了人的胳膊,跪坐在床榻上,一脸幽怨的看着这个只留背影于她的吝啬男人。 谁知这话一出,原本在一侧□□的人猝然僵了,在无声无息几瞬后,他转回身坐了起来,一开始是垂着头,后来微微扬了起来,再后来他忍不住回头看她,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却见原本该生气的人,原是一脸的笑模样。 第29节 吕献之哪里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顿时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心蹙起,带着一股倔强之色,瞧着有些可怜。 “郎君为何这般躲我,难不成是怕我?” 只余下一盏灯照着,她只能依稀瞧见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耳朵有些发红,问了这句,趁着对方思虑之时,她直接双膝跪着悄声凑了过去,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好奇仰头去端详他的神色。 这一次吕献之没躲,只是强硬了闭上了眼。 心想:看过了,她便会走,忍一忍就好,忍一忍…… “郎君?” 或许是久在书斋内待着,吕献之的皮肤冷白,因此只要有一点点的变化,在他的脸上都十分显眼,杨灵籁戳了戳他面上的绯红,两排密又长的眼睫就抖动的越发厉害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尖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了。 面庞上的陌生触感叫吕献之只觉一烫,他霎时睁开了眼,缓慢往下一瞥,瞳孔震动。 他们真的离得太近了! 身后摇曳的烛光打在她面上,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内满是新奇,朱唇呼出的气浅浅落在他额脖颈上,轻轻地,痒痒地,喉咙不受控制的滚动。 惊恐之下,他只想着能够远离,一时不察脊背摔在铺的软软的榻上,他长得太高了,榻的宽度根本容不下,所以脑袋几乎是整个悬空,几缕发丝不受控制的落到下面。 而本来还在欣赏之余的杨灵籁,整个人也跟着仰倒,为了能看清,她本就是借着对方肩膀的力支撑,人跑了,她自然也跟着倒。 来不及惊呼,她慌张将手撑在了他的肩膀一侧,惯性之下距离不断拉近,脸几乎贴上他的胸膛,耳畔是近乎狂燥的心跳声,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 而本是散在后背的头发不知何时跑到前面,直接不小心遮住了吕献之的脸。 “吕献之,你还好吧?”缓了口气,看被压在身下的人也不说话,依旧一动不动。杨灵籁有些心虚问道。 吕献之如今就是个人形火炉,一不小心柴加多了,运行效率太高处于报废边缘,别说是听清她在说什么,便是连正常呼吸几乎都做不到。 得不到回应的杨灵籁只能自食其力,艰难地仰头,想抽出左手去撩开那些头发,有一说一,原主头发还挺多的,她怕这人一激动不知道换气再给自己憋死。 可谁知,事发突然,她胳膊戳在榻上,有些没力气,手一抬,右手便折了。 很好,她摔人家身上了! 心灵打击后,又被莽力一撞的吕献之麻了,无声委屈,“!!!!” “郎君,你起来好不好?” ???? 到底是谁该从他身上起来。 脱力的杨灵籁也挺难过,这还真不能怪她,手肘真的废了,“求你了,快起来好吧。” 她感觉要是再进行下去,事态发展就有点不对劲了,而且她手腕真的好痛。 或许是这要求实在奇葩,又或者他自己的怨气真的很大,吕献之真的克服了那种把自己藏起来的欲望,他强硬的抓住了杨灵籁软趴趴的手臂,直接将她整个人从自己身上撑起来了。 突然发现自己被撑到半空的杨灵籁:???? “啊啊啊啊,吕献之!你在干什么,我是叫你起来,再把我扶起来,不是叫你练臂。” 现在她就像是濒死的软蛇,上半身在半空,下半身无知觉的耷拉在床上,因为手摸不到实物,实在没有安全感,叫嚣着要下去。 “嗯?” 发现自己搞错方法的吕献之,重新按原路又把人放了回来,甚至还自觉良好地拍了拍她的头,算作安慰??? 也不知是折腾了多久,终于,被翻回到仰躺姿势的杨灵籁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脸因为刚才趴着的姿势有些酸,手肘是麻,手腕还有些痛,她直起腰,勉力抬起来想活动活动,就发现身旁一侧的人以一种近乎沉默又完全快速的动作躲开到了她所能触及的范围外。 她偏头去瞧他,又重新看了看摆在胸前像是暴力运动前召的姿势,无语凝噎,怨气如同实质,“我、有这么可怕吗?” 幽幽的语气,再加上瘪着的嘴唇,让吕献之有些不自在的尴尬,他侧过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杨灵籁面无表情的揉着自己的手腕,凉凉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每次只要在床上都躲她跟瘟疫一样,讨好的话都说的那般僵硬,便是面对屠襄都比跟她多几分眉飞色舞。 “算了,这世上怕我之人何其多,你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自是没什么奇怪。” 随口说的一句话原本是想抱怨,偏偏吕献之回头了。 这一次杨灵籁真炸毛了,他那是什么眼神,三分赞同一分诧然还有六分庆幸,庆幸怕她的不是一个人,还是觉得她就是这样一个脾气暴躁且大多数人讨厌的女子。 “吕献之,你日后能不能装的好一点。” “若是真不想,亦或者是不爱与旁人说话,那你能不能稍微稍微看一下旁人的脸色,不要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知道不?” 一天天的净会惹她生气,人家那方医士都说了,切忌焦躁易怒,他这般没眼色,日后她岂非日渐衰老,荣华不在。 杨灵籁猛地摇头,又对上对方稍显迷惑的眼神,认了,还能怎么办,教呗。 教一个二愣子太没有性价比,但如果是吕献之那意义就大了,若是真忽悠成了,日后她的生活必定比如今还要有滋有味。 “算了,若非你是我郎君,今日是必定要骂的你三魂六魄不保。” “你既不知道,那我再说明白一点,夸人,这总该会了吧,对的就要夸,错的亦或者是自贬的话就不要说。” “你便是不会夸,我也可以教你,只要旁人说了你就点头,重复并且完善一下别人的观点,表情可以冷淡一点,但眼神一定要认真,这样别人才不会觉得你在敷衍,懂吗?” 只见他略微迟疑地,点了那么一小下,有了些许成就感的杨灵籁继续循循善诱。 “行,这算初步阶段,第二阶段就是如何面对你讨厌的人,首先,你需要判断此人身份是否可敌过国公府,若不是,按你如今的路子去说没问题,但若是,恭喜你,可以准确实践一下我上一步所交予你的《人不笑话不糙》准则。” 话音结束,她盯了又盯,吕献之也不说好与不好,只是沉默。 杨灵籁咬牙,竖起了第三根手指,“行,如果你这都看不上的话,我还可以给你第三个近乎完美的选项,这样你既不会让旁人不高兴,也不会让自己勉强,如何?” 吕献之终于动了动脑袋,明显是对这个法子十分感兴趣,但仍报以怀疑态度。 他其实并不在意旁人的评价,当耳旁风也好,亦或者是认同也罢,左不过在心中流荡一会儿也就不知跑去哪了。 可不知为何杨灵籁的所作所为以及所言所语,在他这总是过不去,譬如,在对方生气之时,他可以随时选择漠视离开,却又有些露怯,又或者,他明明可以继续读自己的圣贤书,却还是忍不住为对方担心…… 或许,他是不想叫她过的与他一般难受。 不过短短几日,她就已经表达过对于他言语方面的不满,如此,是不是只要按照她所说去做,就有可能相处的稍显愉快些,而不是总这般驴唇不对马嘴。 在她说完第二句话后,其实他是想点头的,只是一时慢了些,她当他不认同,竟提出了第三个,吕献之有些庆幸自己慢了半拍,如果有这个完美选项,是不是就可以比前面两个更能叫她开心。 这一次,杨灵籁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面色无比之凝重,便是连吕献之都忍不住沉下心,目光扫了过来。 “郎君,这法子我保证,只有你,最合适!” “这也是在我有了前两次尝试后,得以悟出的精华。” 她的语调抑扬顿挫,极力强调,吕献之不由得屏气凝神,惊异至极。 “郎君,你可万万要听好了。” 吕献之神色一紧,原本卸下涨红的面孔也刺激的一抽,他猛然觉得下面这个方法或许只会是最不靠谱的一个,因为杨灵籁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她用了心,定说明,此事非一般的惊骇世俗。 但他还是听了,对方也还是说了。 “郎君生性少言冷淡,让你去做这等讨好旁人之事,虽然瞧着无伤大雅,但郎君,你可是咱们国公府二房的独苗苗啊,未来要做当朝首辅的有才之人,怎么能去费心在这般小事之上呢?” 反问的表情惟妙惟悄,她甚至还垂了垂床,义愤填庸,可吕献之清楚记得一炷香前这人还在厌弃他的寡言少语、木讷不堪。 杨灵籁脸皮厚的很,好话赖话她都能说,跟徐氏那般人她都可以面不改色的打太极,一个吕献之简直就是毛毛雨,她神色自如的说完了后边的话。 “三娘是郎君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后也需同穴而葬的亲人,若说这世间谁最担心郎君活的快活与否,三娘不敢推辞。” 今日是杨婆卖瓜,自卖自夸。 吕献之定定,表情有些无语,甚至啼笑皆非。 “郎君世家子弟,日后位极人臣,顾忌颇多,可三娘不一样啊,三娘就是区区一个小小内宅妇人,无论说什么,别人也未必会在意,且郎君也知晓三娘嘴上功夫不低,若是将这些活都交予我,虽谈不上百战百胜,却也是旁人不得百依百顺。” 话中掺杂的得意以及极力的自荐,叫吕献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摆出了想继续听下去的态度。 得了回应,杨灵籁手掌一拍,眉开眼笑,说的愈发投入。 “日后若三娘在郎君身侧,郎君便可将一切皆交予三娘打理,只需点头摇头。” “但若是不在,亦有法子。郎君只要凡事皆想一想三娘,不想做的便说三娘不愿你做,想做的便说三娘要你做,若是旁人让你不得不做的,你只需说待回去问了三娘再做,至于旁人因你不爱多言亦或者言语不当而责备,便说是三娘所教错了,日后定是会改,再不依不饶,那就叫她/他亲自来国公府寻我,定是打她/他个有来无回。” 见着对方愕然的表情,杨灵籁的笑容不禁又扩大的些。 “当然,我知道,郎君你是个独立的人,还是个要立业的男子,时时刻刻将娘子挂在嘴边旁人少不得三言两语,但,三娘要多说一句,他们那是见识浅薄,眼界狭隘,真正看得懂的人,只会夸一句你我二人同心同德、良缘天作。”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便叫那些人去说,早晚有一日,他们自己就会想明白。” 吕献之从前总是纳闷,那些奸臣如何极尽馋言叫一帝耽于玩乐暴虐,如今却是懂了,花言巧语使人迷乱,才智如妖使人偏信。 杨氏三娘若生作男子,天下危矣! 她近乎是为他考虑地面面俱到,是在用行动知会他无其他可选,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也得变成答应! 吕献之抬眸看她,又神色复杂地移开,终于逃避似地颔首,既是一切都随了她的意,日后也能不能稍待他宽宥些。 眼神里的祈求被杨灵籁当成了期冀,不由得嘴角翘的极高,乐的跟吃了蜜一样。 “话糙里不糙,郎君明白就好。” 吕献之苦笑,却松了口气,满意便好,今日之事也就罢了。 “对了,还要谢谢郎君忧心三娘,不过郎君放心,三娘换这些都是求了母亲同意的,若是郎君有用着不好地方也可以告知于我。” 母亲会同意? 以吕献之活了二十年的经验来看,这其中掺杂的水分不止一点,心里这般想,嘴却应的好。 “不用了,你安排就好,我听你的。” 杨氏准则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吕献之试探地去瞧她的神色,见人眉眼弯弯,似是极其满意的模样,顿时觉得将这三条准则奉为圭臬也未尝不可。 杨氏准则二:话糙心不糙。 杨氏准则三:听杨灵籁的话。 觉得学生颇为上道的杨灵籁觉得她还可以附加一些优惠,比如售后举一反三服务,“郎君,过几日长公主的宴席上定会人群云集,不如到时你与我一同去,这般我也能亲手教你一教,认一认魑魅魍魉。” 长公主的宴席? 吕献之陷入回忆,他好似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了,从前还有些诗词会邀他去,可王氏皆一一驳了回去,后又在中衡书院许久未曾与旁人联系,这上京中的才子和世家子弟们,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郎君,你会去的吧?” 一句反问,他察觉有些不对,从失神中拉回思绪,在危险的目光中回了个“嗯。” 杨灵籁再次满足,恰手腕也好些了,便给自己老老实实盖上了衾被,打了个哈欠,是十分困了,迷迷瞪瞪地吩咐,“郎君,你去熄了灯盏,该睡了。” 第30节 按着要求,轻手轻脚把烛光灭了,吕献之也跟着躺了回去,黑暗中人眼瞧什么都是模糊的,可他的眼里却总是在回想刚才那一幕。 她的手攀着自己的肩,胸膛的余温都在昭示刚才她们也离得这般近过。 吕献之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男子,反之从很早之前开始,母亲王氏就告知了他这些,为的不是学,而是不要学。 “饱暖思□□,饥寒起盗心。”1 “献之,你是好孩子,在合适的年岁就该听父母教导,我们不会引你入歧途,今日告知你,是因此事不可惦记,世间万般,都抵不过你的学业重要。” 罢了,还是不要想了。 * 五日后,长公主府 国公府嫡系近乎全部出席,便是向来病弱的吕懋黛都跟来了,杨灵籁并未同王氏之前所说与吕雪青同处,只因吕献之也来了,夫妻本应同坐,带上一个妹妹倒是别扭,吕雪青便跟着王氏同乘。 王氏起初是十分不愿吕献之也跟来的,可曲漱玉和杨灵籁两人皆极力推崇,再加话中有些理,便松了口。 这侄女的心意,她知晓的,且不愿叫人自己儿子多牵扯。 可杨氏的话,却难免戳中她的心思,吕献之迟迟未曾授官,不知是陛下心中有别的考量,亦或者是觉得难堪大任。这就像是悬在她头上的一块大石头,王氏是急切想将其拔除的,若能真像杨三娘所说,能在长公主打听些事,也是好的,献之能亲自来也能露个面叫皇帝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 一同下了车,曲漱玉本想搀着王氏一同进去,却被按了下来,“姨母?” 待杨灵籁慢一些走到跟前,王氏眼神莫名凌厉了些,“杨氏,宫宴繁忙,非能时刻看着你,我与你说的那些需时时记住。” “母亲安心,三娘初来,定是何事都三思后行。” 一直站在后排,与谁都不远不近的吕雪青扬了扬头,见她面对母亲都嬉皮笑脸,瞪圆双眸,冲淡了那少女老成气,才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杨灵籁对于安安静静的漂亮妹妹向来偏爱,她朝人露了个笑,“妹妹若是烦了,也可来寻我与你哥哥一处。” 可谁知王氏反应异常敏感,乍的道了声不用,也叫吕雪青只得出言婉拒,离开前面上都带着歉意。 “雪青妹妹瞧着比母亲可爱多了。” 站于身侧的吕献之讶然中沉默,他与妹妹年纪相差大,两人时常没什么话说,他忙着赶考,她则被母亲安排在家中学习女子八雅,沏茶、作画、女红、写诗、制香、鉴花、下棋,他有时看着这个妹妹都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也比你可爱多了。” 朝他来的这一句打破了回忆,苦笑。 或许,他确实还不如妹妹。 两人落在最后,随意跟着,也只是不落下。 “郎君,一会儿是要去寻人,还是与三娘一处?” 虽是询问,可是明显能听出杨灵籁在强调后一句,吕献之扭过头,只见她仰着头眼神粲然,脸庞的几缕细发不小心落在眉上,凌乱却不难看,眼神往下落在她们相配的衣衫上,又别扭的转回去。 她穿了一身莲瓣粉色的怀文罗裙,耳尖是珍珠做的耳铛,脖间挂着些珠子与玛瑙做成的璎珞,比之金玉更衬她娇艳, 腰束着的素色缎带勾出纤腰,发间未戴金饰,而是斜插着一银色微灵簪,端的是动看如狡兔,天真烂漫,静看如月上仙子,冷淡如水。 “随你一同。”吕献之很心机的回避了前一句,是因为无人可寻,才与你一处的。 杨灵籁眨眨眼,心中有些算计。 今日吕献之的衣衫是她特意拿出的,一身松霜绿色的直襟长袍,垂感极好,他生的身形欣长,穿着就多了几分倜傥风姿,杨灵籁还特意叫他戴上了二人的定情香囊,旁边搭着一块墨玉,竹子的翠色与墨绿有些同质,为此她还专门给他换了一漆黑的宽腰带做点缀,瞧着就不会太眼花,衣裳上绣着华丽的图案,颜色却并不艳,并不算为难,比之前些日子的寡淡好上许多。 莲瓣粉与松霜绿相配上佳,虽不比同色显眼,却叫人一瞧就懂,还必须人人都夸,是已能一处最好。 她就是要所有人都明白,都知晓,她杨氏三娘在国公府中活的极好。 满足世人的八卦心,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满足日后大作特作的条件。 二人沿途去宴席处,还算见过场面的杨灵籁都不禁叹一句,唯皇室奢靡,堂而皇之啊。 公主府邸坐落在朱雀大街,毗邻诸亲王府,远远望去,金色琉璃瓦覆于顶上,檐角高高翘起,阳光洒在上面叫人睁不开眼,高阁耸立,游廊长得不见尽头,便是院中一池内都是浮萍满溢,碧绿明净。 正堂内夸张地铺满白玉,上刻朵朵莲花,连细小花瓣都雕地鲜活玲珑,走在其上,是真的“步步生莲”。 而主人公清河大长公主正位于上席于宾客相谈甚欢,身侧眉眼顺和的男人正是她的第二任驸马。 大长公主名李势妹,乃是当今陛下李擅锝的亲姑姑,今日宴席正是她五十岁生辰,驸马张贴寻人来办的,这样的宴席每年都有一次,人人都说当今驸马秉性良善,疼宠爱妻,处处守礼,因此李势妹是极其喜爱他的,二人同坐上首,时不时都要对看一眼。 驸马楚攰小长公主足足十岁,已是不惑之年,背脊挺直端坐在那,脸上常带笑意,岁月的沉淀与那张年轻时定算俊秀的脸同出同现,有些抓人眼球。 王氏前去热络搭话,在侍女指引下,两人则先行坐了下,大长公主忙着,怕是也没空搭理她们这些小辈。 案几上各色盘子内都乘了少见糕点,其中些许是国公府也有的,更多的却是内宫手艺,盈月挑了些看着姑娘爱吃的摆在敞口盘内,轮到吕献之却定住了,有些为难,她还不知晓姑爷是否喜爱甜糕。 “我来。”杨灵籁接过食筷给人夹了块桃花糕,“郎君尝尝?” 吕献之瞅着那块粉嫩糕点,良久未动。 因是一同跪坐在矮案之后,二人距离不过两拳,杨灵籁主动朝吕献之肩膀上侧了侧,悄声言语,话里却不是问糕点。 “郎君,你觉得驸马与大长公主感情如何?” 吕献之闻言呆呆望了几眼,说了旁人都道的那句。 “长公主与驸马佳偶天成,自是岁月长、情常在。” “敷衍。”杨灵籁不爽地瞥了他一眼,“我是问你,又不是问旁人说的,你当真觉得他们说的都对?” 问他? 吕献之愣愣地重新去看了几眼,母亲王氏像是说了什么高兴话,长公主笑意明朗,坐在一侧的驸马只笑着看,十分真诚。 他摇了摇头,表示看不懂。 杨灵籁本也没指望他可以懂,她理了理衣衫,坐近了些,以免旁人一见他们便觉是在窃窃私语什么不好听的话。 人还未过去,仅仅是宽大的衣袖交缠在一起,她就察觉了吕献之身体偏向另一侧的趋势,扬眉无声威胁,口型是“别动”。 见他真的不敢动了,才给了个识相的眼神,小声进行着自己的教夫大业。 “你瞧,大长公主虽时常笑意绵绵,可握着酒杯的手却是僵硬的,于大多数女子而言,若喜欢男子,无一渴求的是被关注,偶尔一看,自己喜欢的郎君也时时瞧着你,这就叫心有灵犀,可长公主如此频繁回头去驸马,未免有些作戏的成分在。” 杨灵籁又往上首瞥了一眼,见那楚驸马丝毫不敢往别处看,眼神不得已落在案上的贡盘内的瓜果,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长公主再嫁,又是以年长十岁之差,定是心生警惕,自己年老色驰,他却青春尤在,未免沾花惹草啊,人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楚驸马未必如他所瞧那般温厚。 吕献之不由得跟着去细看,长公主神色如常,却太过频繁关注殿中出现的女子,而楚驸马也不是时常垂头就是在看长公主,眼神却没那般胶黏。 手臂被戳了戳,他听到了一声询问,“如何?” 吕献之收回视线,落在身前案桌上被夹满粉色桃糕的荷口盘,眼角微抽,深觉霸道,“是。” 又想着长公主作面子功夫,心中滋味难言:既是多瞧你,也非喜欢,那何时才算,既不知你欢喜什么,却也要添东西,又是为何。 愣神之际,殿内静了一瞬,原是门外进了一位身穿深紫色罗裙的女子,长发盘着梳作妇人髻,她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跨进来,胸前带着的那串硕大金珠微微晃动间熠熠生辉。 四周本是在闲话叙旧的世家夫人人皆眉头一皱,深感不喜之色溢于言表,可那人走的毫不顾虑,将那些目光一一阅过,停在主人公前。 长公主倒还是维持着原先的笑意,像与旁人一般与她说话,声音温和却带气势。 “咸阳侯夫人,你我许久未见,却未添生疏,既来了,今日也能好好说说话,只是不知侯爷为何未跟着一同前来?” 杨灵籁吃惊,原来这就是咸阳侯的继妻,那位据说乃上京第一毒妇、妒妇的别夫人。 别静娴福了福身,算是恭顺答道,“刑部繁忙,侯爷不得不走一趟,不能参加长公主生辰宴,侯爷亦深感抱歉,叫妾身带足了赔礼来,望长公主福泽延绵、岁岁常欢。” “不必这般生疏,你来了,便是叫我欢喜,晶圆,快引侯夫人去坐。” 人人都传,侯夫人生性蛮横无礼,可如今也未见得这别氏如何心狠,旁人如此眼神待她并未责怪只是忽视,与长公主也从不失礼数,实在不相符。 待别静娴坐到位置上,杨灵籁才真正瞧清了这位日常深居简出却叫人闻风丧胆的别夫人。 说实在,她生的一点都不刻薄,陈繁已然二十三,别氏今年三十有九,可却依旧风韵犹存,面上新添的细纹并未叫她衰老,反而衬的有了别的韵味,从这张脸上,也能看出从前的别氏该是何等风情,微微勾起的眉梢和眼角锐利却不伤人,像寒冬氤氲水雾下的火,冲撞出奇异的滋味。 “郎君,你可知晓这位大名鼎鼎的咸阳侯夫人?” “知。” “嗯?你知道?” 这答案出乎了杨灵籁的意料,她眨了眨眼,愈发好奇,像吕献之这般正人君子对于女子所群起攻之的别氏如何想。 “母亲曾与我说过。” 王氏? 她还会与吕献之闲聊?不太像,鞭策还差不多。 吕献之没什么好隐瞒的,随口说了几句当时记的几句,“咸阳侯夫人,不常与人相交,据说脾性奇怪,乃是侯爷继室。” “怕是不仅仅这些吧,母亲该是说别夫人乃是第一不可相交之人,生性恶毒,一不孝父母,二未三从四德,乃是娶妻下下策也。” “……” 或许吧,当时母亲王氏好似也是在长公主宴席回来后,猛地来项脊轩中与他长篇大论一番,一是说道要快些定亲,二是说定亲人选一定要千挑万择,定是不能引狼入室,左不过他没太细听,只记住了几句。 “郎君,你可莫要轻信这些话。” ???? 面对突然郑重起来的语气,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吕献之垂头未语,他不信母亲王氏,难不成还要信一个百般拿各种话来威胁他的大忽悠吗。 “郎君,真的,别信。” 公主府内豢养的乐师和舞女上堂后,便是蛇舞龙飞,八方来音,好不热闹,云衫侍女依次为杯盏中倾满美酒,杨灵籁端了桌上那碗琼浆一饮而尽,脸有些红。 吕献之察觉她的动作却没有拦住,眼神中闪过惊意,神色复杂,“宴席饮酒醉,易生乱。” “郎君误会了,三娘只是想解渴,这桌上只有酒水,只可随意凑合了。” 杨灵籁笑魇如花,伸长了脖子,趁其不备凑到人的脖间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退开就被牵制住了腰身无法动弹,她低头看那双覆地紧紧的大手,也幸亏今日穿的衣服宽大些,旁人没注意到她们这边越矩的行为。 “郎君,你这是想离得近些听我说话?” 他垂首对上她的视线,只见她醉眸微眯,眼睑处泛出糜烂的红色,兀地比平日算计的模样多出几分多情来,也比那冬日寒梅都要艳几分。 脖间烧起来的吕献之越发想将人推开到一边处,奈何又顾忌众人在场不敢动弹,低声恳请,“你坐回去,我听你说。” “不,”杨灵籁赖皮地摇头,故意要逗弄他,“我在这说,远了你不爱听岂非是又装作未听清。” “我何时……?”罢了,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也是为难他自己,“那你快些说完。” “郎君真心狠,我明明是想教郎君识人,可郎君却是左推右拦不情不愿。”说着她越觉得委屈,满脸幽怨。 “没有,你说了我会听。”吕献之无奈道。 “郎君你说,我与那咸阳侯夫人是否相像?” 第31节 “还不知。”他们才相知不过月余,虽自诩见过她的许多面,但也不意味着表面的相似就是想像,他不会在没有把握时做出结论。 杨灵籁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故意不回答她的话? “可三娘觉得像,我与侯夫人长得一般好看,一般脾气暴躁,一般身份悬殊,一般不得人喜欢。” “纵使如此说,郎君也要觉得不像吗?” 吕献之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如果随意点头岂非是认了那几句脾气暴躁、不得人喜欢,这般不好,所以他依旧摇摇头,可谁知放在袖子里的手被狠狠掐了一下。 他猛地扭头去看,不知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好听的话也不喜欢,从前还只是言语上厌弃,如今都动手了! 杨灵籁坐直了身体,对上他难以置信的神色,一点也不怵,“郎君太傻了,三娘只是想说,信目之可及乃错,三娘虽是缺处极多,可郎君也知晓三娘是个顶好的人,同理,这位别夫人,名声极差,却不一定真如旁人所说是个毒妇,至于妒妇,三娘不觉得这有何错。” 短短一瞬,那醉意朦胧就消失的一干二净,神色清明,比之他自己都要明白。 吕献之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她自己都这般想了,他想的还重要吗,日后是再也不愿说了。 第38章 巧手 盈月在一旁亲眼瞧着娘子欺负公子, 又见把人给惹恼了,涎皮赖脸地去哄,想笑又不敢笑。 原来娘子还有这般舔着脸的模样, 公子端起面子来, 也是瞧着有气性,任凭娘子如何去说好话,也是坚决不搭理了, 别扭地偏头, 甚至还将那盘装着粉红桃糕的盘放到了娘子那,顽强地做着抵抗, 想来是真不爱吃的。 本是一副讨饶场面却在外人那却成了打情骂俏,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往这瞥了几眼, 低头与身旁人细语,在知晓这就是那位公然求爱的杨氏三娘后,女子具是一些鄙夷之色, 男子则是探究。 无他,能坐在这里面一圈的都是不知传承多少年, 祖上不知多少数不清的文人志士做了肱骨之臣, 便是历代皇后也是出自其中。 即便是后宅妇人, 亦或者是初出茅如的世子们,她们与那些在朝臣子一样,秉持着氏族为大,可氏族中也分三六九等, 杨府从前亦是读书人出身, 累积几代才算有了所谓杨氏, 乃是下九等。 沉浸哄人的杨灵籁还处在新奇的阶段,难得第一次有人与她耍脾气没觉得气恼, 反而越发想凑去掺和,想知晓这样一个在平日连骂语都说不出口的人是如何甩脸,如何与旁人斗气。 “郎君,你当真不理三娘了?” 被逗弄多少回的吕献之阖了阖眼,像是感觉到困倦,竟是摸了那桌上酒盏结结实实喝了一盅酒,又面如表情地放下。 坐在一侧的杨灵籁本想戳戳蜗牛叫人别缩在壳里,可好像玩过头了。 若非是那酒盅里是空的,她都要怀疑是自己眼瞎了,又眨了几下,眼没花,就是吕献之当真喝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着自己玩脱了,略压低了声朝人试探,“这位吕公子,你、还行吗?” 男人猝然回头,吓了她一跳,忍不住推卸责任。 “这可是你自己要喝的,没那个肚量咱就别硬撑,你若是想吐,出去找个没人见的地方,千万、千万别坏了长公主的宴席。” 说完,她都想给自己来一拳,随口嘟囔了句,“早知便不带你来了…” “不可!” 这一口拒绝,反倒是叫杨灵籁怔住了。 吕献之似是觉得她没听进耳朵里,望进那双凤眼里,顿了顿,声音极其认真,“言而无信,不能为。” 忽而他又觉得太生硬了,稍稍说了些心里话,“我想学。” 杨灵籁见他垂着脑袋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无助,刚才那三个字嗓音极低,是故意想叫旁人听不清。 他说他想学,学昨日那些她想糊弄他听话,什么都不用做,养成一个傻瓜吗? 这个吕献之,一点都不像书中那个叱咤朝堂,也曾翻云覆雨过的吕首辅。 有时候赤诚的像刚刚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周围一切都陌生的时候,愚蠢地选择相信她这个突如其来又毫无道理的人。 她无意识屈着指头掰了一遍又一遍,烦躁的很,偏又抓不住那点痕迹,像只无形的小蛇总是转悠。 回头就见他板板正正坐在原位,埋头盯着那盏酒,无神地发散 。 “头疼?” 按王氏那般紧张他的模样,怕是在家中滴酒未沾,随时常见宴宾的清酒,刚刚那一盅瞧着也不多,可未免他就是个臭酒篓子呢。 见他乖乖扭头给她看,杨灵籁又笑了。 人没醉,就是脸有些红,眼里看东西的时候多了几分亮色,盈满了烟火气。 “好了,没想着你还能喝。” “母亲总拘着你,不让这,不让那,可你这不是还挺有天赋的,多喝点酒,兴许还没这么闷了呢。” 话语里带的轻松,叫他悄悄抬起了眼皮,像是想起什么,嘴角牵起些弧度。又落了下去,喃喃道。 “学子,滴酒不沾。” “谁说的?”杨灵籁挑眉,“这就是歪理。” “酒可助兴,可排愁,适量即可,你还总学圣人书呢,那圣人写那些绕口的字和七拐八弯的诗,不知要喝多少杯中物才能成,你这杯怕是九牛一毛都稀罕。” 轻描淡写几句就叫吕献之反思了足足一炷香,推杯交盏中唯他一人像是个入定的和尚。 杨灵籁虽注意力涣散,却也是在想事,她太好奇了,吕献之到底是如何才会变,做了那当朝首辅又是何模样。 且心底总有一道声音添乱,妄想去亲手塑造一个她想要的吕氏,一个她想要的吕献之。 手边的袖子突然紧了紧,杨灵籁顺着去瞧,就见一个大男人抓着她的披帛揪着不撒手,原本柔顺的纱因为他有些紧张,扯得多了折痕,有些难看。 从死亡目光中注意到自己冒失之后,吕献之无措地去用力压了压,结果力气大了又差些揪着披帛把她拉倒。 在一旁看着的盈月打心眼里着急,姑爷咋这么手笨呢,好好捋一捋不就行了。 杨灵籁则是无语,她就默默看着人倒腾,想瞧瞧他还能做出何等好事来。 谁知吕献之那股焦灼劲头过了,回忆起了绣荷包的细致活计,用力匀了些,挑着角度给她捋好,看着和竟从前一个样。 “公子好巧的手。” 盈月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做活,一眼就能分辨清人的手艺如何,公子这一就而蹴的手法倒像是曾日夜练过的。 不过她说的这话好像是形容女子的,按在公子身上有些不伦不类,只确实公子比之她瞧见的许多人都要心细且有耐心。 听盈月无意识地误打误撞成了,杨灵籁兀地露了声笑,她瞅了瞅那被她特意给人别好的香包,眼神意味深长。 旁人不知晓,她是早早就猜着了。 当初说这香包是定情之物并非随意胡诌的一个,而是在书中曾多次描写这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却迟迟未娶妻的吕首辅常常会在疲倦或深夜时端详这个简陋之物。 久而久之,就有许多人传他有一极爱的女子,只是却被棒打鸳鸯,迟迟未曾修成正果,以致一个另嫁他人,一个终身不娶。 杨灵籁不信啊,一般男子纠缠于白月光中也便罢了,如吕献之之人却是不可信,因为从始至终这人都没什么情商。 怎么看出来的呢,书中女主俞美人与咱们那位新帝蜜里调油,你侬我侬时,他说了句,“大庭广众,如此不雅。” 其实人也没做什么,只是在斟酒时有了些眉眼传情罢了。 这等热恋小甜蜜,怎会是一个木楞男子会懂的。 一非爱,二非亲人,左右只有自己会瞧得上自己的东西了,还是反复琢磨回忆的那种。 不过叫她来说,也确实是足够好笑和值得另眼相待了,至少从旁的角度来讲,他也算长情。 吕献之被看的有些毛毛的,要说的话卡在了脑海里,一时想不太起来。 “郎君,我听见了你说的。” 他略微迟疑一刻去看她,抿了抿唇,猜测着她之后会如何取笑他,他又该如何去说自己是用心的。 昨日她说要教他与人说话,虽是玩弄诸多,却也未乏有些事是利于他的,自她嫁入吕氏,他从中看到了许许多多从前看不清的事。 就像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开窍了,他开始注意自己从前不觉得如何的项脊轩,每次添了新东西他总会借机会去徘徊一阵,对于这些新来的物件,正像是无限地了解,去吃透。 对待她,多的只是一股迫切。 “三娘自然不会拒绝郎君恳求,不过郎君可否之后也帮三娘一次。” “有来有往,谁也不难看嘛。 ” 盈月:姑娘这是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只是这语气怎的那般像府里婆子与人讨价还价时的样子。 吕献之为难半晌,“要做何事?” “郎君觉得,三娘会坑害你吗?” 他略作思索,想点头,却摇了摇头。 “那不就好了,待宴席之后,三娘真的要做了,定会与郎君说,就是件小小小小事。” 杨灵籁捏着食指跟拇指笔画,就那么一小截,你看,多简单。 明知哄骗还要往里迈的吕献之:好像突然觉得真没这么想学了…… 离宴席开始,还要几盏茶,长公主不好不开口,只能随意搭些话来消磨时间。 聊到王氏这时,自然免不了提一提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一辈吕氏第一人,自那日赐婚后,朝中不少人都倍感压力,就怕这位进了朝堂会牵动某些利益。 氏族与皇室掣肘许久,陛下既需时时安抚,也要杀鸡儆猴,只是不知这次杀的是猴,还是摸了把快刀。 虽她心里百感交集,面上却只露了点怀念,仿佛只是随口闲聊,“学士夫人,不知你可还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你与本宫在这品了宫中新赐的三味酒,如今换成了柏叶酒,还真是少了些辛辣快活的滋味。” 王氏同样满眼回忆,“殿下还记得,那三味酒可是藩国进贡独一份,陛下唯念殿下爱酒,将独一份赏赐于公主府,当时臣妇来的早,赶上尝了些,那滋味如今都记得牢牢的。” “酒不少,随时酿来就是,只是这时日过得太快,眨眼间你家献之都已成婚了,不知这新妇是否来了,也叫本宫好好瞧瞧。” “正与献之一同坐在后面,臣妇着人去喊来。” “只是她性子张扬些,唯恐冲撞了殿下您。” 王氏说的轻松,袖子里其实捏的不成样子,虽是来之前便叫李嬷嬷连着敲打了五日,可本性难移,她还真怕杨三娘想一出是一出。 “不用,晶圆识得献之那孩子,便叫她去寻,正巧一同叫来,都叫本宫好好看看。” 第39章 传话人 晶圆虽看着年纪轻, 却是大长公主身旁的得脸人,她去年便也见过那位有匪君子,她读的书算不多, 当时只觉真应了那句“翩翩我公子, 机巧忽若神”。 游园会上叫他一举得魁的纸鸢词传唱京都大小才子口中,便是达官显贵们也能接上一句。 “鸢影争长空,游人追悬丝, 东风止, 才道,莫求, 莫求。” 第32节 她当时便想,人多爱悦, 单能以目视之,足矣。 只是这般一人,竟悄没声息的娶妻了。 其实也算不得无声音, 更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可就是对那位猛然冒出头来的杨氏女没什么知晓, 就好似你一直看好的东西, 突地就被旁人给捡了, 还是占尽便宜的那种。 还没待她心中的诸多遗憾和慨叹褪去,晶圆就远远瞧见了于位上倾身与身旁人悄悄说些话的人,他或许自己不知晓,长长的案几前, 他与那女子离得有多般近, 貌上带着些薄红, 脱离了那所谓淡然模样,原来才叫旁人知晓, 这也并非一个神人。 她们所了解的都不过冰山一角,偏偏有一女子叫他露出了旁的神色,晶圆的心里升起不少浮躁,语气里有些逾矩。 “晶圆见礼。” “吕公子,还有娘子,长公主请您去。” 人在无意识下的排斥总是自己察觉不得,杨灵籁还不知自己如何惹了这侍女,奈何就要被长公主请走,往长公主处去时,她几次看了一眼这位侍女,心头微妙。 虽是极力克制,但对吕献之,这位没什么礼貌的侍女有些丁点殷勤,譬如只站在他身后,时刻瞧着脚边,以免被什么绊着,可身穿长罗群的她一点特殊的待遇都没有,盈月没跟上来,她竟是无人可用。 杨灵籁对于这种莫名的针对,生不气来,却觉着可笑,怎么,见人下菜碟这种事还能赶上她呢,还真是稀奇事,难不成她是个什么面相好的人吗。 等结伴站好在长公主前,她暂时收回心思,展了张笑颜,又变回了那个好好女子。 吕献之话依旧说的极少,礼却不漏一丝,偏偏这样才更叫人觉得心中妥帖,毕竟一个不多言之人,打心里的恭敬也便是这样了。 可轮到杨灵籁这里,该说的场面话是一点不能少,且越是情真意切,话术不同,天花乱坠些才好。 至于叫人觉得假,亦或者做戏,她是不管的,左右听了的人不能说不好。 “杨氏三娘见过长公主,一岁一礼,一寸欢喜,祝您生辰吉乐,与驸马琴瑟静好。” “你便是献之新妇?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略带慈意的话叫人不禁松了些姿态。 杨灵籁挺直背脊站好,脸露了个十成十,以叫长公主看的清清楚楚。 李势妹见了人,既不惊喜,也未觉得失望。 这杨三娘生的不算极好,宫中比之其更貌美的并非没有,倒是面相看去和吕献之瞧着有些相配,一双丹凤眼不像旁的女子一般隐隐压着,却是上挑的,没添俗气,倒是有几分张扬。 “起吧,是个貌美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让人瞧着舒服。”1 “先前听人说,你与献之早些年相识,三月游湖定情,说着也是佳事,美事。” 晶圆随着这几句夸奖,终于回过神来去细看这位杨三娘子,粗略打量几眼,就有些顿住了。 巧笑嫣然,确真是形容她的。 随着眉毛一扬,那点眉上痣就灵巧动了,甚至有几分像长公主府中珍藏的洛神画卷。 待又听提到相识之事,虽埋着头却悄悄竖起了耳朵。 杨灵籁想的是,果真人都是八卦的,连长公主都逃不过,眉梢上扬,回的极快。 “殿下谬赞,其实三娘也未曾想过,浴佛节那一日相见,便会成了羁绊。” “情之一字难说,三娘原本是不信的,偏遇见了,才肯认,该折腰时,自己也是管不得的。” 玩笑着说出来时,惹得长公主不禁弯唇。 倒是个有趣的,旁人遇见如此怕也是守着规矩,说什么良缘天定一般的俗话,到了她这竟是全然不提,这人啊,可不是就同她说的一般,该做何事时,挡也挡不住。 她回头看了眼身侧的楚攰,虽还是笑,却眼底划过些许黯然,终究是错过了。 只道了一句。 “少男少女慕艾,是好事。” 晶圆心颤,这杨氏三姑娘这般花言巧语,竟是勾的长公主这般人都为她说话。 她又去看了眼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却始终瞧着杨三娘的吕献之,心里划过一丝离谱的感觉,她竟觉得如此模样的杨灵籁与这等端方公子站一处竟是奇异的融洽、合拍。 楚驸马见状,也跟了一句。 “檀郎谢女,是如殿下所说那般。花好年华,自当珍惜,有情不可饮水饱,却不会空人老。” 场上众人皆是讶然,原本是想瞧吕府如何应对这笑话,可谁知那新妇只说了两句话,就哄的驸马公主都心悦,也不知到底是踩在哪个点上了,分明她们瞧着就是一些随口而来的攀附之言。 可杨灵籁这次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正中下怀,不过寻常贺喜之语,左右带了点俏皮罢了。 倒是一边的吕献之三番四次来瞧她,眼神里带了点读不懂的意味。 难不成还在纠结刚才她说的那般话? 吕献之:倒也不是,只是有些感叹有些人运气好,便是会误打误撞。 “不知杨祭酒府可来了?”长公主问道。 不多时,从席间走出一位罗裙妇人,上前迎来,正是徐氏。 原本杨府是收不到帖子的,奈何就是沾了点杨三娘的光,本是只打算带嫡女也就罢了,可谁知杨四娘却寻人来与她说了点要做的趣事,索性便将几个到了说亲年纪的庶女一并领来做幌子,便宜了不少人。 “长公主安,臣妇徐氏,正是三娘嫡母。” 长公主自是不太认得这等小人物,左右只是个侯府庶女,听说是个有手段的,不仅杨大人敬重,院里姨娘也是非一般的安分。 “徐夫人快快起来,本宫见了三娘欣喜,不免有些好奇杨府众人如何,如今瞧着当真是一家人。” “三娘听话懂事,得了殿下您喜爱,是臣妇之福。” “是啊,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好娘子,献之,你积福了。” 王氏心里有些扭曲,她儿子才高八斗,吕氏百年基业,怎么就落了她杨三娘下成,虽是好话,却还不如不听来的心喜。 吕献之良好受了,却越发叫王氏难受,怎的自己儿子偏偏要受这等大罪,顿时瞅着杨灵籁也没了什么和气。 “杨府诸多小女,能养出三娘一个好孩子,定是个个惹人怜,本宫瞧着不知剩下几个会花落谁家,夫人们都慧眼识珠,想必定能挑出最艳的一朵来。” 徐氏惶恐,长公主看着和气,这话里却有话,听的人发怵。 “殿下高举,皆不过寻常小女,若是能求个良善郎君,相濡以沫是极好。” 殿内其余诸世家妇人皆觉晦气,笑的难看,蹦出来一个野毛鸡也就罢了,长公主这是咒她们这些人日后会白费功夫呢。 坐在首位的长宁侯府嫡夫人待不住了,“这世间终归只有一个杨三娘,若是多了,也无趣,殿下喜欢她,怕是也觉得她与长乐郡主一般吧,都是这般年纪,都是这样好的年华。” 与她坐在附近一处的夫人们纷纷附和,“是生的像了,都是一双丹凤眼,身高也是相符,都是好年纪。” 这些话一句一句都是往人身上割肉。 大长公主面色有些不好,世人皆知她有一独女长乐,却非是与楚攰所生,而是与前任驸马崔笪。 崔家之事情牵扯皇族,她管不得,崔笪当年身死,她亦心中有愧,无论哪一个她都无理可循。 长公主又如何,从前是先帝的刽子手,现在是陛下的传话人,第一个做了,要了她半条命,如今也是左右为难。 “长乐郡主性子爽朗,倒是与杨三娘的内敛不太相同。”长平侯夫人见状,又随口说了句在杨灵籁眼里前后不通的狗屁话。 在这打什么哑谜,也不怕绕晕了自己。 可在旁人那,这就是于老虎身上拔毛,长乐郡主哪里是爽朗,分明是被养的跋扈自恣,不像个女子。 可这一回她没等到长公主按捺不住,反倒是受了杨灵籁一句暗怼。 “夫人说笑,三娘不过一小户女,长公主怜惜郎君,继而爱屋及乌至三娘身上,与长乐郡主怕是关系不大,至于郡主爽朗,而三娘内敛,夫人是要说错了,三娘常惹得母亲气恼,虽是也学着改,只尚未出师,实在夸奖不得。” 常平侯夫人愠怒,“我何时夸奖于你。” “侯夫人不曾吗?那便是三娘听岔了,还望夫人宽宥。”杨灵籁怼人、低头,一串下来天衣无缝。 王氏吃惊恼怒,这杨三娘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李嬷嬷难道没有告诉她,此行乃是与长公主贺寿,却不可深交,先帝与陛下心思深沉,常以长公主传话表明态度,这每年的一场宴席,说是庆贺,怕是长公主自己都不愿意待下去。 他们是要与氏家结交,而非触怒。 李嬷嬷眼神张惶,“老奴说了,只是大娘子好像没听出言外之意。” 杨灵籁当然是知晓的,她还知晓日后世家会断在吕献之人手里都没好果子吃,与其日后结怨,倒不如叫她来先搭上宫里的大船享受享受。 长公主是谁,天子的亲姑姑,如今吕献之这官被拖着,未尝不是陛下的意思,她也不好总是这般坐以待毙才是啊,吕氏如今做不出选择,倒不如先让她这个大娘子站一波队。 “伶牙俐齿!” “好了,侯夫人何至于和一小娘子斗气,不过是真性情了些,左右你也是她长辈,日后碰着耳提面命再教无人敢说什么,不宜当下。” 公主府是她的地盘,长公主发话不让动,长平侯来了也得听。 得了几句夸奖的杨灵籁乖乖回了位上,便见李嬷嬷不知何时等在了那,弯腰朝她低声道。 “夫人叫您席后去明桥见她。” “夫人还说,管好您的嘴,她不想再听到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僭越之话。” 李嬷嬷本是要走的,又回头添了句。 “大娘子,乌鸦不知自黑 ,人…不知自愚。” 杨灵籁想说什么,可人走了,皱着眉头摆了个巨丑的鬼脸,附带吓唬了吕献之一次。 她用得着别人教!? 不过人没吓到,他反而还摇了摇头。 “怎么,郎君也要教训我?”她幽幽问道。 “不,就是有些…不太文雅。”其实是难看。 “呵呵~” 杨灵籁鄙视一笑,“对了,我还未问,当才堂上你作何一直瞧我?” “只是想起些事。” 吕献之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埋头道,“长公主有一女长乐,便是侯夫人所说长乐郡主,她姓崔。” 杨灵籁嬉笑的眼神变了,“好你个吕献之,看我出溴很好玩吗?” 她竟然刚刚还在大言不惭的与人说长公主是因年长失色故而紧张楚驸马,这分明就不是。 “只是刚刚忆起罢了。”声音有些低。 他对于那些陈年往事忘地厉害,如今想起也是一点点。 “先帝宠爱长公主,问及崔氏待她如何,只稍稍抱怨两句崔母不好相处,崔母便为先帝屠戮,崔笪与公主决裂,崔氏族结交外族勋贵被满门流放,先帝恩赐长乐年幼失父,赐姓李。” “先帝死后,长乐郡主由皇族姓氏,更名崔谂爱。” 杨灵籁至此恍然大悟,从始至终长公主通过楚驸马瞧得都是崔笪。 年少害死爱人,中年求得替身,为女更名舍了皇姓,桩桩件件,爱之深,愧之难忘。 第33节 由此,才会感念她与吕献之的所谓“虚假爱情”。 “那我也没猜错,她与楚驸马本就不是郎情妾意。” “嗯。”吕献之略带敷衍道。 “郎君,我瞧着你也乏了,不如给你找些乐子吧。你之前不是应了要帮我件小忙,一会儿去帮我引开母亲如何,最好是叫她暂时不要寻我。” 吕献之不懂,“你去作何?” “去四处瞧瞧见见旁人,母亲她气我多嘴,若是我那时候去寻她,定少不得被埋怨,倒不如我先躲个清净。” 杨灵籁算计地明了,眨眨眼看他。 盈月吃惊,叫公子去打发王夫人,姑娘是不是吃了假酒,一儿一母,以公子脾性,怕是还未说几句,就要被套了话了。 “能否换下次?”他问地郁闷。 第40章 骂架(小修) 杨灵籁绷不住笑了, “怎么,不是要学如何去与旁人说话,若是连母亲都不下不了手, 还如何去应付旁人?” 他蹙了蹙眉心, 想再给自己争口喘息的机会,可实际上又难于启齿。 “若不这样,三娘叫盈月与郎君一同, 若是真是说不出, 便叫她替郎君打个掩护。” 吕献之忙追问,“她如何帮我?” “这…其实还要看郎君如何发挥, 母亲她何般性格想必郎君是比三娘清楚的。” 说到底,就是全看自己, 盈月与他的傻性也是一比一的程度罢了。 吕献之侧过眸子,实在失望。 不知是不是愁的还是气恼了,之后宴席这人没再瞧过她, 反而是对那瓶盈满的酒壶。 或许是天人交战之后的自我唾弃,临近散席, 他竟是又饮了一盅。 杨灵籁乐的眼睛弯成月牙, 举起拇指, “郎君挺身而出果真威武极了,三娘待在郎君身侧便如枕山襟海,什么都不怕。” “谬赞。”吕献之面无表情。 这一句实在好笑,带着想说脏话的心情敷衍她, 瞧着真是心累。 杨灵籁又见他毫不犹豫选择起身离开, 追着王氏的脚步去, 赶忙唤盈月追上,“看好公子, 若是有变就去镜亭那边寻我。” 见自己想找的人仅一会儿功夫便没了,杨灵籁随即快步也跟着出了正堂。 而在她迈出门后的几瞬,飞檐下站了两位年轻姑娘。 “晚娘,你先去寻母亲,我要去四处瞧瞧,这偌大公主府,怕是我们也仅能来这一次。”泛着嘲讽意味的话从其中一位姑娘口中吐出。 杨晚娘秀眉一紧,态度有些犹疑,嗫嚅道,“可母亲还未准许,是否要说一声。” 说话的那位姑娘正是杨四娘,杨静乔。 她不屑地哼了声,“你觉着我若去问了,谁会搭理,她只当我们这些庶女是她手里的玩意,平日里少不得要捧着杨慈安,且里里外外皆要对她这个嫡母言听计从,如今我不过想去随意转转,她都不会应允,晚娘,你我都一样苦,你该是懂我的。” 同病相怜的话将他们摆在了相似的位置,冠冕堂皇里又掺杂着一点情真意切,可她们本不是一路人。 杨晚娘瞧着对方放肆离去的身影,心中悲哀万分,比她苦的比比皆是,可身处其位,哪里又追求的是一味的轻贱自己,若叫她生做平常姑娘,嫁个好说话的货郎,相夫教子已是极好,可差就差在,她是杨府、是余氏的女儿。 这火坑,她或许即便是瞧地比谁都清楚,也要作傻子一般往里跳。 她今日见了那位咸阳侯夫人,心中只余惊恐,自进门伊始,对方便从未展露笑颜,甚至连一个眼神余光都未曾落在她身上,这叫她如何不去想陈繁选择自己到底背后潜藏着什么。 杨晚娘深知自己在众多姐妹中最为怯弱不堪,原本是随波逐流的做个讨好主母的庶女,随随便便嫁出去也便罢了,可三姐姐靠着自己一门心思闯出了天,任是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在三姐姐面前她说愿学,未尝不是美化,真正可做怕是连学着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原来从始至终,她自己在这难熬的后院里,也是自私又空想美事的。 * 在府里闲逛满心寻人的杨灵籁并未察觉到身后有人跟来,她正借问这府中侍女,是否见过一位紫衣妇人。 谁知这一路就问到了镜亭,亭子正对小池,四周以肉桂色细薄纱围起,是这府里少有的一片静地。 风吹动纱扬起时可带起一角,便能察觉到其中是有人的。 原本杨灵籁约盈月来此处寻她,也是想办完事情之后在这里躲清净,没想到要找到人也在。 亭外站了会儿,内里婢女自是瞧见她了,不知与那端坐在石桌子前的主子说了什么,踏出亭外,就是要赶人。 “烦请杨娘子另寻他处吧,我家夫人不想与人同坐,这镜亭内狭小,娘子不如去前面神爱亭,亦或者明桥处,既人多,坐的地方也大,像您这样的,怕是更喜欢与热闹之人一处。” 绿衣婢女像是嗓子伤了,说话声音有些沉且处处暗含机锋,从始至终便是一个态度,送客。 杨灵籁蹙眉微皱,“那可如何是好,我本也是要寻一处小憩,长公主旁的晶圆姑娘便与我说了这地方,既人少清静,还能瞧着好景,只是未想到,是有人先占了。” 縢菁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愿意,可亦是不愿再退一步,一时有些僵持。 “杨娘子莫需为难我,这亭子乃是我家夫人所先占,前来后到的理人人皆知,不用如此狡言相辩。” 杨灵籁自然承认,“可是,这镜亭内分明有对坐之位,夫人先来占一处无可厚非,阻拦旁人可是霸道了些。” 婢女瞪圆了眼,心头无比觉得这是个难缠之人。 “霸道?” “本夫人跋扈之姿,上京无人不晓,杨娘子可别说未曾听闻?” 带着寒意的话从亭子里飘出来,几分自视清高,几分胡作非为。 “可是咸阳侯夫人?” 別静娴不知为何觉着自己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喜色,怔愣之余未能接上话。 “三娘拜会侯夫人,此前正想去寻夫人,没成想竟误打误撞遇见了,不知夫人可否允三娘进亭一叙?”杨灵籁继续顺着杆不断往上爬。 別静娴原本是要拒了,可谁知对方却提到了她的儿子,陈繁。 微微纳闷,竟是想起那日她与儿子从杨府回来,本是想另换他府再寻新妇,可谁知临进了侯府,这混球才与她说瞧上了杨府一位姑娘,却不说是谁,神色间竟是有些难以启齿。 一开始说要择妇,就一反常态说选个平常人家的女子,撒泼打滚也就叫侯爷允了,故而只在京城一些落寞门庭里相看。 瞧上便瞧上罢,可每一次问又每次都打着哈哈绕回去……莫不是看上的就是这有夫之妇,以致于不敢言? 她心中一紧,这小子是越发混账了,侯爷平日里对他太过宽松溺爱,长成了那副狗都嫌的性子,如今竟是敢打上不能动的人主意,待回去定不可叫侯爷轻饶他! 故此番,她是不见也得见了。 稍站了一会儿的杨灵籁顺顺利利被请了进去,却见别氏自她坐后立马起身换了个地方,从原本的石桌起身去了亭子内离她最远处角落的美人靠上。 她正想跟着起身去寻,却被縢菁拦住,“杨娘子坐这就好,夫人不喜与旁人挨太近,如此这般距离正好。” 杨灵籁拿手来回指了指,大脑满是问号,正要谈事的时候,这夫人与她说不能离得近,难不成隔着快一丈远大声密谋? 可这一主一仆都木楞着脸,坚决地认为此般甚好。 杨灵籁咳了咳,“夫人既是熟悉这般,那三娘也只能尽量大些声音说了。” “陈公子前些日子突地来找…” “等等。”別静娴强忍不适,寒声喊了停。“你,过来,坐那。” 杨灵籁见人满脸嫌弃地指着美人靠的另一头,意思是要她坐那。 要坐的这一侧毗邻水面,且离亭子出口最远,虽还是你一头我一头,但至少大些声音是可行的。 只她忍不住又开始瞅自己一身的模样,从头到脚也没见得何处不雅,那为何不过第一次相识,这人就对她百般不耐,对坐不可,站一处说话不可,她又不是招人恨的苍蝇。 藤菁则寻了特意备的另一棉蒲团手脚麻利地放好,作请状,“杨娘子,请坐,夫人少见人,不喜挨得近,还请您莫要嫌怪。” 杨灵籁苦笑,既是她要来寻人,自然该坐还是得坐,她素手弹了弹罗裙上细小的粉尘,敛衣在蒲团上板正坐稳。 “夫人对陈公子娶妻一事,不知是何打算?” 别静娴微微一愣,神色间不小心露出一点迷茫,随后掩藏殆尽,凉声,“不如何,此事定不会与你有关。” 若是叫她的儿子去娶一个家庭圆满的新妇,岂非是负了菩萨之心,这日夜祈祷就都成了笑话,咸阳侯府是不怕名声再臭一些,可叫那被夺新媳之人如何自处。 况且,她也不认为老爷还比那吕大学士强在何处。 而上来就被怼了一句的杨灵籁懵了,是,这事确实与她无关,陈繁要娶杨晚娘,也是她二人之事,但这般态度实在恶了些。 “夫人明鉴,三娘也并非想牵扯其中,实在是陈公子他……唉。” 自己想求美人没哄好,还要反叫她这个未来三姐出力,她也是冤枉呐。 仅这未说完的一句就险些叫别静娴失态,她求助藤菁,可对方亦是束手无策,心中百转难言,只得强装平静问道。 “你是果真下了决心要成全这份情?” “众口难调,此事之大,干系日后如何,承受不住都是枉谈,何必为了不知结果之事丢了安稳?” 杨灵籁闻言怔愣,别氏这是在说什么,她为何听不太懂,且对方过于神色不宁,一点不像那个被上京妇人们避之不及心狠手辣、草菅母命的毒妇。 她有些狐疑,却还是答了话。 “夫人忧心之处确实值得思虑一二,可两情长久,陈繁他或许是真的认定了,三娘觉得为何不能好好坐下来,试着去互相了解,或许您自己也会转变态度。” “三娘听许多年迈长辈皆说过,若是可待重回昔日,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您又何必叫陈公子去蹚那老来悔意之水呢。” 其实是随口胡诌的,普遍古代女子成婚前恋爱脑,成婚后老巫婆,至于惦记从前那点消磨殆尽的情谊,简直是笑话。 “玩笑!”见劝阻不成,别氏脸都绿了,眉尖带的皆都是不悦,“此事我不决会同意,你也不需在我这白费心思。” “夫人,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我这般人?” 杨灵籁从没觉得自己这般无语过,好像自见到她后,别氏的面色就一直这般难看,可她只是个说客,便是不想应她也不需如此针对吧。 这问题打的措手不及,叫别氏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好看的眉头皱起弧度,翻遍脑海里的词都没找到回答。 藤菁见状,小心翼翼上前为人抚背,别氏才回了神,她眼瞅着杨灵籁表情复杂,陷入沉默。 菩萨啊,怎么会出现这般事,从前背的话里也没出过这问题,没有答案如何去装。 “竟是连讨厌之处都没有,只是单纯的不喜?” 嗯?为何要问她这些,别静娴不懂,随意 “嗯”了声。 杨灵籁静静看她,面色突然有些忧郁,无条件的否定叫她不禁想起前世幼时的日子,那时的她还单纯,那对父母无声的偏向也未叫她如何,可长大了,懂得了事,该知晓的总归是要懂的。即便后来再次肯定,从不是她的问题,这点根看似消失了,却只是埋的更深,如今又有些探头的趋势。 第34节 幽怨的目光让别氏神情有些飘忽,她也是左右为难的紧,一个不争气的亲儿子,那也是亲的,就这般瞧着误入歧途哪里看的下去。 若是侯爷在就好了,总不至于叫她在这一个人强撑着…… 杨灵籁发了不知多久的呆,别静娴就被无声地盯了多久,漫长的沉默就像是要在坟头上长草,别静娴是一刻都坐不住了。 “罢了,你……,这事我不管了。” 她摆着手就想走了,藤菁得了吩咐便要收了石桌上自带的食盒,可亭外又来了人。 杨四娘其实早就到了,却一直躲在假山之后,奈何风声过大,亭子里说的话传过来,还没听清就散了,只得暗自琢磨着时候到了才站出来。 同样的套路,不一样的人。 杨四娘却没寻得耍心眼的技巧,别静娴只是坐在里面,纯是叫藤菁打发,可又在身旁人的注视下心神不宁。 她不敢回头,只能一味的盼着藤菁能赶快将人吩咐走,自己就可以逃之夭夭,可菩萨今日终是没听到她的祈愿。 “你去告诉夫人,我是杨府四娘,今日来是想与夫人说道陈大公子之事,望能通融些,给个说话的机会。” “杨姑娘,我家夫人不想见你,还是请回吧。” “夫人还未说话,你先去替我问问。” “奴婢说的就是夫人的意思!” ……… 翻来覆去的话终于叫藤菁磨的没了耐性,刚送进去一个,怎么又来一个杨姑娘,刚才那个是难缠,这个是叫人烦恶的揪心,像是块放了不知多久的牛皮糖,永远都扯不断。 两人的争执久久没有结果,别静娴也是急,病急乱投医下竟退了一步。 “你叫她在外面说,我听着。” 藤菁重复了话,也期盼这人说了能快些离开,而杨四娘则是露了笑。 “别夫人,您如今是陈家名正言顺的嫡夫人,陈繁公子是侯府世子,四娘无二话,可陈大公子曾也是被苟夫人选着要上嫡系家谱的,陈大公子原本该是陈繁公子的嫡亲哥哥才是,四娘与大公子两情相悦,知晓这等内因后,良心难安,想来求您讨个公道,可否能将大公子重新入嫡系族谱。” 此话一出,杨灵籁听出了几分熟悉,她伸着脖子往外看,没成想竟还真是那个往日张扬的四妹妹。 不过这话里左一句大公子,又一句大公子,像是掉进了一个名为爱情的火坑。 别氏被念地有些头疼,随口回了句。 “嫡庶有别,庶子就是庶子,不说这是从前旧事,恍若现在去改,你也为他求错了人。” 陈繁如何,她都不稀罕管,至于一个不亲近的庶子,扯哪门子的关系。 “夫人,您不能置之不理,当年您成了好事,怎可不管大公子呢?” 藤菁有些不明白这女子在说什么胡话,这陈大公子的事如何来找夫人的茬,讹诈的吧。 “杨姑娘,你莫要在这胡言乱语,陈大公子之事又与我家夫人有何关系!” 二人一番拉扯,藤菁不仅没能讨上便宜,反而被按上了一个欺负主子的名头。 “你不过一个下人,我虽是杨府庶女,可也是正儿八经的主子,你作何要推我。”杨四娘捂着胸口,身体力行地血口地喷人。 “你!”藤菁气的跺脚又四下无可奈何,猛地听见了亭内的一声咳嗽,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直接气势汹汹上手给了人一巴掌。 响声过后,空气静了一瞬,平白有些吓人。 縢菁手抖,却依旧摆了张臭脸。 “这一巴掌,是我替我家夫人教训你不知礼数,日后可莫要不长眼凑到不该凑的人身上。” 一巴掌给杨四娘险些打出了疯态,鲜红的巴掌印占了整整一张脸,她右手捂着脸,那双阴鸷的眼神里几乎全都是恨意,不仅是冲着藤菁,更是实实在在的怨恨安坐在那的别氏。 脆生的响声也叫别静娴心神一紧,终于忍不住去面对那张幽怨的脸。 刚才正好咳了一声的杨灵籁表情微妙:…… 她好像刚才误打误撞,借着别夫人给了这四妹一个响亮的教训,这等借刀杀人的感觉有点过瘾怎么办。 见人看她,杨灵籁无辜一笑,两个人间再次陷入沉默,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果真,又有一大波僵尸助手赶来了。 长平侯夫人曹氏走在最前侧,其次就是安平伯夫人张氏,再之后跟来的就道不上什么名字了,左不过都是一丘之貉。 她们还在说说笑笑,怕是不经意被某个侍女引来赶场子的。 动静闹得太大,曹氏停了脚,只瞥了一眼,就知晓她们这是被耍了当矛头使,一股怒火不由得从两肋窜起,脸色发青。 “谁在那!” 杨四娘顶着那明晃晃的巴掌回头,欲哭无泪,险些是要晕过去,这一瞧也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还算白嫩的脸不仅被坏了美态,这般深的印子怕是要受罪了。 “是……杨府四娘。” 她顶着诸多打量的目光,几乎用尽力气才承认。 那个贱婢竟敢下这么重的手,若是她的脸当真毁了,定是要她不得好死,可当下之急是必须要把这罪全都戴到别氏身上,杨四娘只能强忍着刺痛等待喊冤。 长平侯府内通婚极盛,几乎上京有名的氏族女都能在其中寻得,且长平侯掌兵位高权重,曹氏在众氏族家眷之间便相当于领头羊的存在,早就习惯干涉旁家之事,上能忤逆长公主之言,下到出手教训犯错的世家子女。 这样的人活着就是根极好的搅屎棍。 “里面又是谁,出来!” 毫不客气的吩咐,响在所有人的耳里,藤菁立马倾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长平侯夫人,我家夫人正在亭内小憩,您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了。” “哪来的狗东西,敢拦我的话,也不怕舌头烂在嘴里。” 这一次响亮的巴掌出现在了藤菁脸上,而别氏腾地站起身迈出了亭子,一身的随意消磨干净,冷冷一抬头,目光冷若冰霜扫过在场所有人,寒冷彻骨。 杨灵籁:你一巴掌,我一巴掌,玩呢? 既是热闹,自然要跟上去看看,杨灵籁不过稍稍跟在别氏其后,立在亭边,曹氏目光就锁住了她,眼神里几乎盈满一种即将逮住羔羊行刑、大口吃肉的狠恶兴奋。 宴席上一番话确确实实是把人给得罪了,头疼。 “别氏,我说是谁如此辣手摧花,原是你。” 曹氏不着急处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事情闹大之后,苦头可是随意吃,首当其中是叫她好好给长公主送一份大礼。 “长平夫人极是聪明,这杨四姑娘讨打,我自是要帮帮她。” 无情无义的话从那张贵重的嘴里说出来都带了点施舍,这完全是一个高位者面对不屑一顾之人的漠视,她甚至都没有看杨四娘一眼,不关心她被打成了什么样子,总归是打了,她不怕,打残了,也有人给她收尾。 杨灵籁对于这种转变眼花缭乱,她竟有些觉得自己刚才那般小心思上不得台面,比起四娘,她竟也算是“帝位”了。 只是对方前后转变太大,亭子里是一个人,换到这又像是另外一个,这个别夫人从头到脚都泛着一种无来由的奇怪,当年的咸阳侯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氏反应不大,甚至对于这种话耳熟能详,都是活了十几年的老妖精,这点道行算什么。 “静娴,你还是这般耿直,这些年来,不常见你,在那狭小的院里待的是否也烦闷极了,仅仅那些院里的普通玩意消遣,可不够,要不要我给侯爷再添几个江南送来的美妾,保准您和侯爷玩的都开心。” “你看,我们这些姊妹们多般惦记你,这好事自是先轮着咸阳侯府来啊。” 曹氏笑的张狂极了,別静娴这毒妇斗死了多少人,这些点她都嫌送少了。 “曹凝,你还是如此巧舌如簧,颜之厚矣,既是如此能耐,何不奏请陛下,直接抛夫弃子,扶摇直上九千,这世间已是容不下你这尊丑人。” “呵,别静娴,顶着这张臭脸,咸阳侯爷还能下的去嘴吗,夜晚不拉灯,上了你的床怕也都是鬼魂守着,其中还有你那早死的老母亲呢。” “亏得你是有这等闲时去窥探旁人,怕是长平侯也不见得会爱去压你这支老海棠,朽妇一枚!” “每日瞪着那死鱼眼看人,我瞧装的都累,不过你放心,我日日都会在府内画地成圈,祝你长眠,好让你少受些罪。” ……… 两人不知吵了多久,是杨灵籁这个现代人都不得不叹为观止的程度,她环顾四周一看,竟是无一男子,连洒扫的仆人都清走了,让一群互看不顺眼的大龄妇女们一同,就像是在粪坑里点爆竹,火还没起,蹲坑的人先炸了。 那些世家侯爷们怕也是不知自己自家嫡妇骂起人来也是这般朴实无华。 怎么办,还真是有些后悔没将吕献之一同带来,该让她瞧瞧,比起这些压抑的中年妇女,她脾气当真真算是九牛一毛了,那般怕她做什么! 逐渐被排斥到战斗外圈的杨四娘露出迷茫的表情,她算到了杨灵籁,算到了曹氏,可却没算到挑事惹火之后,这些人竟是完全不顾她这个名副其实的受害者,像是泼妇骂街一样,什么污言秽语都能说的出来。 这是世人敬仰的名门闺秀? 这是她期冀所成为的世家夫人? 曹氏在这场骂战中逐渐落于下风,不知这别静娴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嘴跟长了炮仗一样,噼里啪啦,事事往你要害上怼。 既是互相伤害,她决不能输! “杨四娘,你过来!” 曹氏身旁的侍女像提小鸡崽子一样将杨静乔推到了众人之间,被围观的杨静乔花容失色,下意识就觉得对方是要害她,挣扎着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躲什么,不是你有冤,在这说明白了,自有人替你做主。” 不知是不是被这粗鲁的态度吓坏了,杨静乔浑身都有些抖,双腿发软,嘴里吐出来的字眼都带着浓重的哭腔。 “是,还望……夫人为四娘指出一条明路来。” “别夫人糊弄了陈大公子的嫡子之位,今日又将四娘叫到这里,想让四娘……永远、永远闭上嘴。”说完,她紧闭上双眼,脸色煞白。 曹氏听了这话,忽的笑了,扫视一圈,“继续说。” “是……” “当年陈大公子是要给苟夫人记在名下做嫡子,入嫡系族谱,可别夫人她、她占了苟夫人的位置,理所当然地将大公子的名字除去,此后再也未提过,陈桉本有另外一条人生路,却因为别夫人一己之私,丢了这等机会,蹉跎十几年。” “四娘今日本是与家母出来游园,却被这婢女请到如此人迹罕至之地,迎来的就是夫人的连声训斥,她叫我不要痴心妄想,做那等无耻白日梦,可、可这是陈桉唯一的机会……” 安平伯夫人张氏目光一冷,“既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别氏又如何去现在找你的茬,莫不是你自导自演,在这博同情,想叫我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伯夫人当真是高看四娘了,四娘与陈公子相识微末,定情之下本是要请示上门提亲的,可近来陈府中关于大公子当年与嫡子之位失之交臂的旧事冒出了头,那些流言怕是被别夫人听见了,她觉得大公子还在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可大公子其实已然放下,别夫人当真不用担心重提旧事。” 说罢,又是偷偷抹了把泪。 安平伯夫人没再问下去,却也没多怜惜她,一个胆敢与男子私下有情的女子,如何值得旁人去拉一把,还未成婚就为一个男子闹成这般模样,那庶子若是不娶她,难不成是得要死要活入那尼姑庵? 一场好戏下来,自始至终被指认的別静娴都神色淡淡,没有丝毫动容,她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辩解一句,就是静静站在那。 “别静娴,没成想,一个庶子的风水草动就叫你坐不住了,耐性是比不得往日,老了啊。”曹氏幸灾乐祸。 “彼此彼此,你日日操心多管闲事,比我门中的老婆子都要忙,细纹都长成沟了。” “好了,我不与你吵,今日之事,不知你要如何给这位未来儿媳赎罪?” 别静娴冷笑一声从她身边走过,将那些话忽略的干干净净,径直是要离开。 “咸阳侯夫人不解释一番吗,听说你儿子陈繁如今也是要说亲了,长公主抬举杨家,要给杨家赐婚,不知咸阳侯夫人可否有什么中意人选?” 第35节 曹氏没急着转身,声音拉长,不疾不徐。 这可是她前些日子遣人特意探听到的,从军营里回来的陈繁,竟与杨府一小娘子看对了眼,自己儿子要娶一个庶女,她这个做娘的会无动于衷吗? 一个畸形生下的孩子,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还真是般配,就不应该叫陈家这堆疯子跑出来害人! 就是这杨家也不知踩了哪坨狗屎,嫡女没听过,倒是庶女一个一个都能耐的很,让杨府之人做了咸阳侯府世子嫡妻,王氏与她倒是同病相怜了。 别静娴的步子顿住,无法选择忽视,曹凝她知道了什么? 曹氏料到她的反应,却是转眼对着杨灵籁皮笑肉不笑,“杨三,你说呢,这陈繁到底会看中谁?” 无头无尾的一句,别人都不知为何问到了杨三娘身上,可别静娴却按自己的路子懂了,莫不是曹凝也知晓了陈繁喜欢这杨三娘之事,她猝然回头,眼神里的刀子都要插死站在身前的曹氏,至于对杨灵籁,就是明晃晃的胁迫。 杨灵籁做了许久的路人甲,谁知一上场就是大修罗受到两人的前后夹击,心情有些微妙之下,选了个老老实实的答案。 “曹夫人是又问错人了。” 别氏眼神一松,曹氏却笑。 “本夫人可没有问错,你能站在这里,还能与别氏坐在一处,需用旁人去猜?” “这……,三娘有些听不懂,夫人您想从三娘这知道的,怕原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安平伯张氏见她装痴傻,嗤笑一声,“你与别氏关系倒不错,为了她,谎话都能睁眼说。” 攀上一个吕氏,又想卖一个妹妹搭上陈家,好事全都揽了,城府至深怕是王氏都不知晓自己这儿媳偷偷摸摸给她儿子添了个这么好的连襟。 “伯夫人可真是误会,三娘确想与咸阳候夫人相交,却自知突兀,只是来搭几句话,未曾做些别的什么。”杨灵籁有些不安道。 “唱戏的本事是与谁学的,这般炉火纯青。”曹氏讽刺她,“日后王氏再带你出来,也不用去旁处了,专给我们演,百两黄金一次!” 原本还假模假样装无辜的杨灵籁霎时来了精神,眼冒精光,满是希冀。 “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百两黄金一次,概不讲价?” 曹氏被她盯得往后退了一步,险些绊脚,扶住婢女的手站牢,“哼,见钱眼开,果真是没落户里蹦出来的没眼见东西!” 这话算是把在场的杨四娘也跟着一同骂了进去,脸扭曲了几下,勉强压回去后看着曹氏也多了几分深不可见的毒怨。 “哦,夫人原是玩笑话。”既是遗憾,又有点莫名的嫌弃。 极爱面子的曹氏有些破防,却不愿意再纠缠下去,谁知这个说想与毒妇相交的人,会不会也是个疯子。 “不说这些题外话,杨四娘是你亲妹妹,她哭诉受了别氏几番为难,你既与别氏一同而坐,公平公正,你说,她的话是真是假?” 杨灵籁看了一眼杨四娘,对方胸有成竹,似是完全不担心会被她拆穿,至于别氏,对方就站在那面无表情,也瞧不出什么意思。 到头来,她这个给别人做事的,反而成了千夫所指,她们要她说,却也未必会信她。 “四妹妹与陈大公子之事,我是完全不知的,不好发言,但若要论真假,三娘只能直言不讳、大义灭亲了,今日三娘坐在这,是四妹妹先上来说一些似是而非的糊话,几次不听婢女劝谏,想要生乱为难。” “三姐,当真是与五妹妹好,竟为此不惜要诬陷同为妹妹的我。”话音一落,杨四娘绝望自弃,直哭得气噎声嘶。 没等她扮好委屈,别氏走路带风,站在了她面前,寒声质问,“你此话何意?” “五妹妹与陈繁公子有情,难道三姐姐不是故意站在她那边,反而来欺负无依无靠的我?” 别静娴听罢,回头一瞥,杨灵籁就站在那,没有承认,可眼神里也没有被冤枉的不耐。 从前的一切都串了起来,原来就一开始她那个混账儿子看上的就不是杨灵籁,她只不过是个来与她试她态度的说客,大概是看咸阳侯府的名声实在差劲,以免给人自己五妹妹带进狼窝。 杨四娘见从不笑的人,猛地眼角生了几分笑意,惊恐至极,脸僵住了,哭的动作都停了。 “怎么,别氏你是想屈打成招吗?”曹氏出声,“杨三娘与你纠缠不清,她的话能信几分,若叫本夫人说,倒不如让长公主做主,咸阳侯府嫡子十几年就一根独苗,多添一个未尝不是好事。” “此事与你无关,有些不能揽的事,最好还是管好这张臭嘴。”别静娴察觉到自己只是闹了乌龙,心情变好,至于其他的,她不想管。 “可长公主已是要来了,别氏,你当真要忤逆长公主吗,要知道咸阳侯爷还在朝中做事,你是要让他在陛下面前无地自容吗?” 曹氏说这话时极为信誓旦旦,就是因为她比谁都要清楚,这妒妇最在意的就是咸阳候,其次便是她的儿子陈繁,无论哪一个,都会让她止步不前。 话说完时,长公主仪架已然到了。 第41章 疯子 大长公主本是在明桥处于几个世家夫人说话, 谁知曹氏身旁的毕夏匆匆跑来跪下,说是要请她前去主持公道。 曹凝秉性如何,任是谁受了罪, 都不会是她, 怕是又牵扯到了什么旁的世家,只要与长平侯府不合的,都逃不了她的纠缠。 既是长公主要走, 那些原本同一处相谈的夫人们, 自然也是要跟来。 于是,偌大的公主府, 已然是有一半的人都到了这静亭之内。 镜湖的水跟明镜一般亮堂,围成一圈的人却是心思各异。 众人自觉让出最前的位置, 长公主扫视一番,待看到别氏时,心头了然, 略带头疼地走了过去。 至于站在最中间,带着巴掌印, 哭痕满脸的杨四娘, 根本不用看, 怕也只是个幌子,曹氏未必会为了一个旁人出头,却可以为了与别氏相斗,争的头破血流。 氏族与皇族对立, 咸阳侯府站队中立派, 自然受到两方排挤, 这只是其一,更多的其实就是脾气太过不合, 一个不爱多说却谁都敢惹,一个本就嘴贱还就爱跑这最不好脾气的人面前张扬。 别氏只每年这场生辰宴会出席,前些年还只是听侍女说只是私下斗嘴,没成想今年就闹大了。 长公主眉眼冷了几分,“一个一个是将本宫这当唱戏台了,都围在这做什么,没事的便赶紧离开,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原本跟来想看热闹的,亦或者是跟着曹氏一群来这闲话的,各自面面相觑,打定主意便也就走了,这戏台子搭在长公主这太高,她们这些人还不够格。 人清走了大半,晶圆也从负责侍候在静亭的侍女那打听到了大概的前因后果,凑在长公主耳侧一一道来。 长公主眼神一瞥,直接定在了杨四娘身上,又是杨府的庶女。 杨四娘浑身一凛,垂下眼去,忐忑等着长公主叫她上前陈情,可谁知对方只是稍微一停,却唤了杨灵籁。 “杨三娘子,你同我说一说,此事究竟是何因果。” 被盯上的杨灵籁无奈上前行礼、问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自己所说的话。 “若照你所说,此事乃你妹妹杨四娘一人谎言所引起,那你觉得,她目的又是为何?”长公主一双利眼看她,刨根问底。 这话问的太过露骨,杨灵籁禁不住咳了两声,“这……大概,是为了……爱?” 总不会是为了故意要那一巴掌吧。 回答说出口,长公主怔了几瞬,才听懂她说的意思,若非是场合不允许,她是要笑出来。 杨四娘被揭了尴尬之地,众人围看之下,脸涨的像猴屁股,明明做之前从没想过有何不妥,可如今在目光之下无所遁形,自己一个未成婚的姑娘当众维护还未定亲的男子,纵使是民风稍稍开放,也是太过丢了面。 尤其是,她类比到当初的杨灵籁,明明同样是告知旁人私情,可却是吕献之先迈出的那一步,杨灵籁仅仅是拿出了一个什么都不算的荷包,其实是什么都没说的,便是之后议论,她也能有反驳之处,可如今她自己却是将自己架在了火上烤。 虽是有人想笑,可长公主没笑,便也都只是眼神里升腾了几分别样的意思。 “究其根本,此事是咸阳侯府的家事,本宫不便管,只是在长公主府里闹了出来,也不好随意揭过去。” “别夫人,你如何说?” 其实这就是变相在给别氏一个糊弄的机会,只要说回了府内去查,去管,人都散了,但凡寻了那庶子些许过错,亦或是强加一处,嫡子之位的事就算过了,任谁也不能再跑到咸阳侯家里去翻个顶朝天。 可曹氏哪里会允许,她僵着脸朝大长公主假笑。 “殿下做的是否有失偏颇,这上京城内谁不知咸阳侯夫人癖性,这般回去,岂非是助纣为虐,您当是天下妇人表率,如今怎可见一小女为冤啼哭而不管?” “冤?” “尚未有定论,喊冤便是冤了,坐了这么多年的长平侯夫人,你又可学的本宫半点?” 杨灵籁惊叹,长公主竟是个反pua达人,曹氏想借悠悠众口去压,谁知却叫自己丢尽了面子。 可即便是教训了,曹氏面子不好看,事情也不得不继续问下去。 她突地想去看一眼咸阳侯夫人,却见对方身上那股寒气退了下去,额间有了些许细汗,收拢在袖子里的手仔细去瞧就能看出有些微微颤抖。 这镜湖之旁,根本生不出燥热,别氏是在紧张什么。 而趁着人群的间隙,她猝然瞧见站在假山一旁,正不知所措是否要过来寻她的盈月,杨灵籁使了个眼神,悄悄往后退到人群后,未来得及问旁的,只低声吩咐了几句,又重新站回原位。 长公主正叫了杨四娘上前去问,明明已然知晓此事如何,却还是将杨四娘的话又听了一遍,且是反反复复的去问,明明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细节都要百般计较一次,或许在旁人来看,是所谓公正。 曹氏只当长公主是不想掺这趟浑水才细细询问,虽不耐却也是老实等着没有插嘴。 可叫杨灵籁去瞧,是故意在拖延什么。 是为了等什么人,还是为了给某个人留些时间? 可该问的总是要问完的,大长公主侧头看了一眼还在沉思不语的别氏,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忍,她本只需张嘴就可以把此事翻篇。 一国长公主所说的话,便是旁人有闲言碎语怕也是不敢违逆,可皇权之下,总有鄙陋。 新帝在宫中步履维艰,她作为亲姑母,委实做不得什么。 就像当年崔氏家难,为了皇权,她也是这般。 长公主是尊贵至极,是新帝都需上前搀扶,次次免行礼的特例,可若有碍朝政,如何去做日后千古的罪人。 “本宫已是听全了来龙去脉,当年苟夫人病重前,曾择了陈大公子收作名下嫡子,可因一些繁杂之事,此事一拖再拖,至临世前都未成,如今别夫人乃咸阳侯继室,此事却乃苟夫人所为,二者不同,不可相较,依本宫看,此事就做从前云烟散了便好。” 长公主说的极慢,话语里没有任何偏颇,就当前论当前事。 按理来说是这样,可前提是,旁人不知苟氏乃别氏亲姨母,曹氏定会抓住这点不放。 “殿下,您许是忘了,苟夫人是别夫人的亲姨母,论孝道,长辈遗愿该尽力去成才是,这也是咱们大燕立朝之本啊!” 曹氏面上是为你好的善意,心里却是幸灾乐祸。 重提当年旧事,不知晓的挠耳挠腮,单从面上也觉着是此言有理。 知晓地心里都乱了,曹氏此话当真是杀人诛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有再主动提过,如今翻出来,如何自处都是问题。 见别静娴不吱声,曹氏特意拿无形的针又扎了一遍,“别夫人,听旁人说,你极信菩萨,怕也是信在天有灵,苟夫人当年走的悄无声息,你如今成全了她的遗愿,也是尽自己的忠孝,也是像菩萨禀明自己的诚心啊。” “虽说平白多了一个庶子记在名下,可就是日后见了,也是用心怀念老人,你在这人世多念一遍,苟夫人在天上也能多笑一天。” 长公主脸色已是极其难看,她从没觉得有一刻这般想堵上曹氏的嘴,多少年了,这人在京中肆意妄为,见什么都要掺一脚,给长平侯拉了多少盟友的同时,也就给自己带了最少恨,竟是不怕遭什么报应。 长平侯选妇的时候是眼瞎了吧,何故看上这般从心里都发臭的人! 众人心中难言,曹氏正洋洋得意时,一道残影闪过了杨灵籁面前,唯一能抓住的就是一块紫色的衣角。 原本正站在长公主右侧的曹氏,被左右掌掴,巴掌的声音像是鼓声,接连不断,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亮。 “啊---,好疼。” 第36节 “滚开,滚开!” 惨叫声唤醒了一片人,长公主也是花容失色,忙叫晶圆上去拉架。 被几个奴婢拉住手肘的正是全程只站在一处不声不响的别静娴,曹氏虽被出其不意地打了几巴掌,可也不是吃素的,情急之下伸手就扯住了对方的头发。 别氏因为被人禁锢着,对于头皮的疼痛只能生生忍着,就这般还是不躲,就要去不断的扇,可是手肘受制,比起之前的力道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这别夫人已然相当于被压着打了,大把头发被扯落的模样惨不忍睹,实在叫杨灵籁不太忍心,可身边也没什么人,干着急之下,只能自己上手了,急步过去拉住了曹氏的胳膊,使了吃奶的力气往后拖。 “谁抓老娘,松开!” 曹氏正是扯地上头,猛地被制住人都懵了,说话的功夫又被扇了,脸肿的像便利店里要爆的香肠。 这可把一群人都吓坏了,长公主没想着这杨氏竟这般生猛,不由分说就要上去拉架,这时她也意识到刚才只拦住别氏,实在不妥。 这二人哪一个在长公主府受了伤,怕都是各自府上都要闹一闹。 “都还愣着干什么,分开她们啊!” 无从下手的婢女们终于有了主心骨,七八人合力终究是给分了开来,只是该打的都已然打完了。 曹氏的脸已经像个被揉搓的面团看不出形状,手里却抓着连带着血肉的一把头发。 杨灵籁忙了半晌,气喘吁吁,也是心惊,她站在曹氏身后,能明晃晃地看清别夫人揍人时面上的神色,非是解恨,非是怨怼,而是冷漠。 那是怎么一种反应呢,就像是把你浸到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都没有那般凉! 她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只会靠肢体语言、靠话中好听来判断对错是非以及高兴与不高兴的怪物! 高兴了可能是冷眼看你,不高兴了可能是骂你,也可能是拼尽全力、不计后果的弄死你! 和曹氏一个阵营的夫人们,哪里还敢在旁边看着,有的围过去看曹氏伤势,有的在长公主面前嘶声讨公道。 “殿下,别氏她就是个疯子,这可是长公主府,大庭广众之下,草菅人命啊!” 而听到这话的别静娴,像是幽灵一眼回头瞅她,那妇人被吓地一抖,越发胆战心惊,刚才为曹氏心急,如今是为自己担忧,语无伦次的控诉。 “殿下,她有病!” “这次是长平侯夫人,那……下次,下次就是我们啊!” “当年,她连……连自己亲姨母都下的去手,何况是我等,殿下,您定是要禀明陛下,严惩别氏!” “……” 长公主控制着场面,有些心力憔悴,这些人一个一个抓住了把柄,就是想在别静娴身上挖出一块肉来,耳边嗡嗡的声音吵的心烦意乱,怒极甩袖。 “全都闭嘴!” “谁再多言,滚出公主府。” 掌权多年的气势不容小觑,整个静亭都默了,连天边不小心飞过的雀鸟都惊的调转了头。 唯独曹氏还要拉着身旁的侍女挡在身前,要死要活地不让旁人看,嘴里骂骂咧咧地全是污言秽语。 “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一群人兵荒马乱地去了公主府的侧殿,也幸亏府内本就有太医备着不时之需,二人被扶坐在案几两侧,女医士一左一右就要为人看诊。 谁知曹氏又要闹,“快,让她滚出去,我不与疯子待在一处!” 别氏在一旁巍然不动,像是没听见。 长公主又发了顿脾气,才算是好生看了,只是瞧着这二人,冷着脸,长久没说话。 别氏的毛病日久,曹氏招惹是嘴贱,可是也不能随意殴打朝廷命妇,长平侯爷手里的军权是实实在在的,咸阳侯府却是没根的浮萍,表面上站在中立派,实际却是新帝招揽之人。 这也是为何当时她不能随意去帮别氏出言声讨,只能看似公平的公平。 咸阳侯府的秘密怕是要瞒不住了…… 安平伯夫人是曹氏至交好友,二人向来一丘之貉,今日曹氏在她眼皮子底下受了如此伤,为了这手帕交的情谊,还是为了安平伯府与长平侯府的情分,她都要第一个站出来。 何况二人是真的关系不错。 曹氏还是被一群人遮挡住,可她却是第一个看清的,那张脸是真的惨淡,别氏是真的下了死手! “长公主,到如今地步,您还是要维护别氏吗,她打了朝廷命妇,是陛下都要责罚的!” “长公主何曾偏袒,伯夫人当真要甚言。”晶圆忿忿道。 “怎非不是,我等都瞧得清清楚楚,从一开始长公主就想要为别氏开脱,是长平侯夫人拆穿之后,才不得不叫别氏去认,出此事后又不立即发落别氏,此乃上上等的偏颇!” 第42章 不听话 气急败坏的话脱口而出, 张氏才意识到自己怒极而僭越,她可以认为长公主错了,可并非能当众指责, 纵使她是氏族内一份子, 陛下也不得不给予荣耀,可皇室和臣子的身份是为鸿沟,即便是曹氏再张狂, 也是背地里刺挠几句, 谁想端上台面就输了。 长公主冷眼瞥她,目光极淡, 却让人不敢逼视,不由得噤若寒蝉。 一刻之间, 张氏的手心蓄起汗来,她迫切想寻个由头糊弄过去,恰巧杨灵籁正怼在门框处不知在翘头望着什么, 模样十分鬼鬼祟祟。 “殿下,臣妇想求您处置杨三娘子, 为长平侯夫人赎罪。” 侧殿里本是人声喧闹, 张氏这一句话, 几乎吸引了全部人的心神。 处置杨三娘,安平伯夫人这是想与当场与国公府结仇? 张氏却越说越是振振有词,“臣妇与长平侯夫人去往静亭时,杨三娘便在, 她与咸阳侯夫人不知在其中谈论了什么, 后杨四娘伸冤, 她不仅不为自己的庶出妹妹撑腰,反倒是极近诱说是杨四娘自导自演, 臣妇怀疑,从始至终,挑起咸阳侯夫人与长平侯夫人嫌隙,想要渔翁得利的就是她!” 一连串的顺下来,按着张氏的逻辑,静亭伊始,杨三娘故意接近别氏就是意有所为,故意挑起别氏与有争端的杨四娘对立,此后又借曹氏等人之手,彻底闹大。 众人默了,杨灵籁笑了,这安平伯夫人是脑子被门夹了,从始至终她就只是想打听一下别氏,怎么偏就要扯上她做垫背的? “伯夫人,怕是为长平侯夫人焦急心切,才误说此言,若是照您这般,三娘挑起两府争端,也无甚可求,岂非是给自己寻不痛快?” 本就被打架场面吓地一时没静下心来的妇人们听此一言,果断放下了吊在半空中的心,她们是真受不住了,兹事体大,已然有了两府牵扯,再白白搭上一个国公府,今日她们还能不能平安回去。 张氏虽不占理,却也硬是要在骨头里挑渣子,“本夫人不知你作何要这般,可当时杨四也说了,你为了与你交好的五妹妹不惜陷害她,怕就是忧心那庶子有了嫡子之位,让你那五妹妹嫁去后失了先机,到时你无法占好处罢了,至于后来牵扯到两府,谁知你焉不会有更大的筹谋。” 此话一出,妇人们的心又咯噔一下,怎么办,安平伯夫人说的也好有道理。 国公府、长平侯府,一武一文,是氏族内的两派,难保杨三娘的所做作为没有吕氏在其中授意。 众人左右难为,疯狂倒戈之时,门外有了响动。 有侍女急步进来通报,“启禀长公主,是国公府九公子与咸阳侯府世子求见。” 原是撑腰的人来了。 杨灵籁一愣,吕献之,他也过来了? 她是忙里偷闲让盈月去叫了人,可也只是咸阳侯世子一人啊,难不成是吕献之没哄好,叫王氏那也要杀过来了? 两个身高八尺的成年男子,进了了这慌乱之下寻的不知哪处的狭小偏殿,屋内霎时逼狭起来。 吕献之她自然认得,也不知是遭了什么罪,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发冠有些乱了,翘出几根呆毛来,他呼气的频率有些高,像是一路被追着跑来的,见着她之后,眼神霎时亮了一下,仿佛是寻得了什么救星。 至于他身边的那个陌生男子,怕就是陈繁了。 不得不说,杨晚娘的话定是有不少诈骗的成分在的,什么被世人言语诟病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忧郁公子,什么有志而不得的才子,这分明就是一个惯会装的大尾巴狼。 为何这般说呢,陈繁的长相就不是读书人那一挂的,乌发束在头顶,蹙眉间就有戾气溢出,是军营中人的模样,那双眼锐利且凛然,透露着霸道和强势,一看就是极有底气而非抑郁不得志,至于有才,咸阳侯府那等人家,会让自己的世子爷入不得朝,做不得官,唬谁呢? 别静娴本还安坐在位置上,可瞧见陈繁的那一眼,顿时就坐不住了,不顾太医上药的手,就要离开座位。 可谁知高大的男子三步迈做两步,就将人给老老实实摁下,给了那医士眼神是要继续,可待他细细看清头顶那处空空的头皮,那张脸是霎时铁青一片,鹰眸将殿中之人一一看尽,最后落在曹氏那处。 别静娴头顶的伤口即便被覆住了大半,可黏连的血迹一看就是那掐架之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没有丝毫收手,陈繁作为儿子如何能忍。 被父亲捧在掌心的母亲,那个受丁点委屈都要抹泪之人,如今容貌有损且伤口狰狞地挨到了现在,就是因为听了他与父亲曾无数次在每一年都要细细叮嘱之话。 陈繁已然被自责淹没,他不仅憎恨让别氏受伤的曹氏,也憎恨未能第一时刻守在人身旁的自己,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去管别人的猜疑,去隐瞒一些本是该公之于众的秘密,做一个被天下人都害怕的毒妇、妒妇,当真是极好的吗? 被那股浓厚危险气息包围的曹氏,风声鹤唳,因是被婢女团团围住,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能眼神询问自己身旁的亲信,得知是陈繁到场后,她怒了。 这一对贱妇竖子,打上门来,是想众目昭彰之下逼良为娼吗? “长公主,既是咸阳侯府来了人,今日臣妇定要好好讨一讨公道,别氏当场行凶,殴打命妇,这罪臣妇不会白受,若是他们拿不出什么诚意来,臣妇定也是要去太和殿上闹上一闹,好叫旁人都知晓,高高在上的咸阳侯夫人竟是一个想拿人命去的极恶之人!” 陈繁可不会怕这些,在军营多年,他只学会一个道理,那就是凡事都要论实力,咸阳侯府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更何况,陛下未必会帮长平侯! “曹夫人,血口喷人的本事年年都要精进,我母亲坐在这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可不是怕了你,你不过区区受了几个巴掌,可我母亲也被你薅断了头发,容貌有损,亦是我咸阳侯府有损,论轻论重,也是曹夫人你先与我母亲赔罪!” 话说的极其张扬,且盛气凌人,曹氏当场急火攻心,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剜她的肉,怒气让她失了理智,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婢女,那张猪头脸赫赫在目。 众妇人再倒吸一口气,她们之前随意瞥了一眼已是深觉惊恐,如今那张因为抹了药膏的脸再露出来,只会更丑。 本是还想再讽刺几句的陈繁也卡壳了,他是想理直气壮的,可众目睽睽之下,真是无法,曹氏伤在脸且如此重,日后能否出来见人尚且是未知数,他母亲却是头顶,遮一遮还能顶,论伤还真是没理,若是他强词夺理,长公主还在,真闹到陛下那还真是就差了一截。 “陈繁,你与你那母亲果真是一丘之貉,仗着咸阳侯的名声在外欺软怕硬,如今没话说了,是真不敢随我去那太和殿上辩上一辩,可迟了,你叫本夫人不惜当众丢了面子也要自证,今夜我定会连夜入宫求陛下做主,尔等到时便等着与我下跪认错罢!” 曹氏已然是不管不顾,她今日无论如何是都要叫别氏此生此世都在上京内抬不起头来。 其中恶毒的字眼和险恶的用心皆让陈繁暴跳如雷,可到最嘴的话还没说,手便被紧紧握住了,一低头便见别氏朝他摇头,意思是就这般过了。 他有些无奈,可一旦想到其中禁忌,头昏脑涨的心态顿时冷了,这么些年没有说,如今道出来,母亲洗脱了又能如何,怕到时又是另一种惧怕。 这边的僵灼反而叫杨灵籁暂时得以脱身,她稍稍靠到了吕献之旁,低语几声,“你为何过来了,母亲呢?” 吕献之被问住了,他该说什么,母亲同旁人一起看他好戏吗? 见人久久都不搭理她,杨灵籁纳闷,没侧头,只是强硬地戳了几下他的胳膊,咬牙,“你嘴黏住了,快说!” 可谁知戳着戳着竟没人了,她不得不回头去看,吕献之竟足足退开了她三丈远,像是用无声画出了一条鸿沟,总之你一头我一头,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这事还真就不能说了。 杨灵籁急了,她在这要死要活的掐架,正是要紧的时候,二愣子还给她猜谜,这人到底把事搞砸成何般模样了,连与她站一处都不敢了。 总不会是有比王氏提着二十米大刀还来得难受吧! 不行,她一定得知晓,到底是何事。 吕献之躲,她就追,狭小的殿里,他还能跑哪去。 两个人像碰碰车一样,杨灵籁这袖子刚给人接上边,人就跑了,那脚就跟学了太空步一样,一会儿变一个位置,她只能再赶脚,也不知是追了几回,最后一次给人堵门边了。 吕献之不动了,回头去看的时候,明显对迈出去带着几分抗拒。 杨灵籁抱胸就站在那,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跑啊,你倒是跑啊。 “母亲未追来,你莫要再问了。” 第37节 “她没追来,你怕什么。” 可吕献之竟是又抿唇闭地严严实实,这可叫杨灵籁给气坏了,转头就走,他不说,待日后问了盈月,左右都是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男人,就是倔! 回到前排看戏的地方,曹氏或许是觉得自己刚才技高一筹,叫这些人怕了,越发叫嚣地厉害,也不顾忌什么面子了,就是要让自己骂地痛快。 她都伤成这样了,换成谁怕都做不到继续无动于衷,发发疯肿么了,她就是要给自己出这口恶气。 陈繁护着别氏,越听面色是越差,放在一侧的手握成拳,若是在军营里,今日他就可以叫曹氏打的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哀嚎。 可是他不能。 长公主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陈家若是自己想息事宁人,务必就得受这一场罪,长平侯真闹到新帝那,新帝或许会帮陈家,但更多的怕也是责怪,责怪他们让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地。 如今可并非是削减氏族的好机会,咸阳候即便诚心可鉴,且无条件倒戈或许都难以让陛下做到这一步打草惊蛇,更何况咸阳侯自己也有自己的算盘,如今也不过是刚刚得了信任,此时去闹,那无异于饮冰寒雪,自绝后路。 按她来说,咸阳侯府的秘密此时公之于众,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别氏,已不会再坏,如今就要看陈繁能不能做这个主。 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杨灵籁,这个杨三娘,今日做了不少事啊。 她或许已经猜出来了,倒不如便叫她去做这个推手。 杨灵籁正垂头游神,被一道犹如实质的目光盯上,顿时打了个哆嗦,待看清是长公主时,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接收到其中的暗示时,更是汗毛倒竖。 长公主笑了,她知道这杨三娘是个聪敏人,如今一瞧,果真如此,今日她就索性只当给对方加个筹码,至于做还是不做,就要看这吃了秤砣心够不够沉了。 杨灵籁何止是懂啊,她可是太懂了,长公主这是想叫她去开那个恶口,还给了一点无形的承诺,此后如何兑现一事,不好说,但她还不得不抓了这跟线走。 因为她要做的是人上人,第一个人她靠着吕献之捞着了,可第二个人,就难了。 吕氏新妇又如何,二房还没做国公府的当家人,吕献之如今又处在一个迷之状态,距离做那高高在上的首辅还要不知多少时日,她怕自己在这段时间举目维艰,就要有人能站在她这一处,长公主也罢,日后或许会加入陈府的杨晚娘也罢,都是她要上赶着结交之人,否则这么尽心尽力,还被人诬陷做什么。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不怕的,至少是心里没底。 杨灵籁想瞧几眼盈月给自己打打气,可才想起对方不在,也不知是跑哪去了,竟是见不得人。 这眼神扫着扫着,不经意地就落在了吕献之身上,顿时她动了,也不见刚才因为某事的怨怼,亲密地就要靠在人身边说悄悄话,只不过无法忽略她紧紧拽着人胳膊的手。 跑什么,今日如何是跑不得。 薄薄的衣衫哪里能挡住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吕献之觉得自己现在魂魄可能要飞了,脑袋跟浆糊一样,不敢去瞅二人之间到底是如何模样,想装成眉目清正的模样,偏偏眼神木木的,一看就是心不在此。 “郎君,三娘有些怕。” 怕什么,怕旁人被虐的还不够惨吗。 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吕献之又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在想什么,便是杨氏做些什么,皆是她的自由,况且做这般洒脱人有何不好,总是比你自己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杨灵籁也不拘他说什么话,继续卖着可怜,“郎君,三娘若是做了件不太该做的事,或者说是,有可能会让咱们不义之事,郎君你还会站在三娘这边吗?” 不太该做的事做的也不少了吧。 至于不义,什么时候义过。 吕献之总是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猛然冒出的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每当杨氏说一句假惺惺,额不,是看似委屈的话,他就会不自觉地在心里碎碎念。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甚至即便是这么想着,知道她在做戏,可也总是忍不住站在她那边,就好像杨氏做的事,其实他也认同,亦或者说是,他也想做。 就比如现在,他的嘴很不听话。 “既是想做,前因后果明晰,何惧。” 这比只回一个“会”字还叫他难受,他觉得自己在学她,且根本刹不住。 第43章 反转 原本还在哭唧唧的杨灵籁瞬间展颜, 抱着人的手臂左摇右晃,好话像是不要钱的倒出来。 “郎君,你果真是个好人, 日后三娘身旁若没了你, 可该怎么办。” 还沉浸自己难以自控悲伤中的吕献之,苦笑半晌,心不在焉, 随口道。 “哪里好了……” “在三娘看来, 自是哪哪都好。” “郎君生的风流倜傥,学识上又颖悟绝伦、巧捷万端, 对待妻妇惜玉怜香,事事顺从, 实乃上京第一的好好郎君,无人可以驳斥。” 吕献之僵直的脑袋终于动了动,目光呆愣的看着她, 像是之前的话还没消化好。 “哎呀,好了, 郎君, 你便在这好好待着, 三娘还有事去忙,回来再好好与你去说。” 杨灵籁对于吕献之身上时来时不来的情绪早就习以为常,只当这就是学霸的共同点,相比后世的千军万马独木桥, 如今古代的科举才是变态百出, 谁去那贡院里遭一场罪, 谁都是大神,况且每日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没有溺死也得呛出毛病来。 回神过来,瞧着人扭头就走的果决身影,吕献之才后知后觉自己被用完就丢。 果然,他就知晓,从杨氏嘴里说出来的话,且还是夸奖的言语,百分之百都是噱头! 正站回远处,打算发力的杨灵籁难以自控地打了个喷嚏,就这一声响,话也不用说,场上争执的曹氏不满意地要刀她,长公主是等她好消息,陈繁是纳闷,众夫人们则是张惶,这吕氏新妇难不成是又要无事生非。 被一举推上断头台,她尴笑着先劝了句。 “若不,打嘴仗的先停一停,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讲道理。” “呵~” 这一声嘲讽已然成了曹氏的口头禅,今日她还真是在这长公主府瞧谁都不顺眼,这个上来就在宴会上找她茬的小小杨氏,当排第二,第一自然就是别静娴那天杀的东西。 “杨氏三娘,你是有何底气站在这多言的,说到有头有脸,你又是哪里跑来的小喽啰,王夫人不在,你就敢借着吕氏的名头招摇,也不怕回去被罚地抬不起头来,一个小小新妇,规矩都没立好,放你出来做什么!” 被狂轰滥炸一顿的杨灵籁,深刻意识到,今日之事已然是叫曹氏疯了,脸面什么对于她来说都是浮云,总而言之,她脸坏了,再怎么发脾气旁人都得受着,情理之中的事谁敢拦着,只是可惜,今日她还真就得做一回这长平侯府的恶人。 “曹夫人怕是与母亲不熟,我家母亲为人和熙,对三娘更是悉心照看,何来立什么规矩,那等恶婆婆做的事,怎会与我国公府沾上半点关系。” “至于借着名头招摇,三娘可是觉得冤枉,今日,伯夫人三言两语就想叫三娘顶罪,如今侯夫人又借此宣扬三娘是个只知耍身份的无知小妇,怕是天上都要六月飞雪才好昭告这等弥天冤情。” 安平伯夫人张氏眼睛喷火,若是她手里现在有个帕子,都能使劲上去给杨三娘堵上,瞧瞧,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 “杨三娘,你在这闹着下冤雪,就不怕老天爷一道雷先劈下来,小小年纪嘴里全是糟话。” 见她垂脸不说话,张氏正想再嘲讽几句。 可谁知杨灵籁仰起头就是笑,言语里全是无所谓,“我是不怕啊,这世间办了亏心事,犯了杀人罪的,比比皆是,三娘才多大年纪,这十几年来能做的事才多少,论资历也得轮个百八十年吧。” “你!” “伯夫人何至于如此破防,怕不是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比杨三娘子要难看多了。”陈繁拉着脸,面色有些吓人。“从始至终,杨三娘子辩解的都是蒙冤之事,偏偏伯夫人在此挑刺,故意误导,用心险恶。” “咸阳侯世子,还真是将自己母亲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张氏顾忌伯府脸面,做不到撒泼打滚,只能扭曲着脸阴阳。 长公主见这二人又吵起来脑壳发疼,她看了看杨灵籁,却见对方好似胸有成竹,想着或许她是在等什么合适的时机,便没有制止。 杨灵籁:倒也不是,她只是有些无从下手,原本是想劝人的,结果怎么陈繁先替她吵起来了,这般她之后的话可不好说了。 不行,这架还是得她上! “陈世子。” 被叫了一声的陈繁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询问,我这可是在帮你,你叫我做什么? “世子,若不我们坐下来细细谈谈,这般吵下去也不是办法。”杨灵籁无奈道,她还真不需要帮,一会儿陈繁能自己顾好自己都是好的了,况且这人诓杨晚娘的账还没算呢,咸阳侯府这些破事,她是一点都不想管,奈何还必须得试着去管一管。 看着这个月前掐尖嫁入国公府、名震京城的杨三娘子,陈繁挑了挑眉,此人脾性在一群小娘子里当真不同,母亲受人欺负也是她提前给递了消息,沉默半晌,他点了点头。 “杨氏,你是不是闲出病来了,此事与你何关,长公主都未曾发话,本夫人为何要听你的话与这等无知小儿去谈,若非是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今日我罚你一次,无人可以指摘。” “今日,我这话还真就撂在这了,別静娴所作所为,本夫人绝不揭过,纵使翻出了天去,情理天理王理,也是本夫人压她一头,便是別静娴要与我磕头认错,此事也别无它选!” 被贬低的杨灵籁面上没有丝毫怒意,曹氏说的这些她承认,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只是神色却意外凝重起来,每说一句话都要顿上一顿。 “夫人,当真如此果决,一点余地都不留?若此事尚且还有余因未曾查明,闹到太和殿上,陛下得知旁因,长平侯府如何对待,陛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侯爷也是朝廷重臣,为国为民,您当真要如此吗?” 曹氏险些要捧腹大笑,“一个小妮子,给你点脸面还真要上天,她別静娴可是这上京第一毒妇,算计又害死自己的亲姨母不说,还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你说她有难言之隐,简直荒谬!” 可待她说完,就见别氏不知何时从身旁冒出头来,那双平日不怒自威的眼眸里,如今都是临近癫狂的样子,曹氏想起不久前那于她如阎罗临世般的经历,真的一模一样。 她像是惊弓之鸟,不顾罗裙繁琐、姿势不雅,拔腿就躲在一群侍女身后,嘴唇颤抖发白,声音尖利,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疯了,真的疯了,你们快、快拦住她,她要杀我!” 陈繁也吓了一跳,以迅雷之势将人困在怀里,别氏被拦住了,眼神里露出困兽之态,直直冲着曹氏的方向,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她说的…不对。” “是苟氏,是她害了…我!” 她说这两句时,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甚至有微微鲜血从嘴里渗出,待停下来,已是瑟瑟发抖不能战立,浑身冷汗淋漓。 此番姿态,让所有人呆若木鸡,只有曹氏依然浸透在无端的恐惧里,嘶哑乱叫。 “疯子才不会说自己是疯子,別静娴,你就是一个从根里就烂透了的人,你以为你说这些话,旁人就会信吗,贱妇,杀人罪犯,你就是十恶不赦!” 陈繁根本堵不上曹氏的嘴,只能无助地捂上别氏的耳朵,嘴唇无力地压抑着抖,鹰眼里闪过重重杀意。 “够了,曹夫人,你能不能先闭上嘴!”杨灵籁实在怒了,“你,还有你,都给我好好站住了。”她指了指曹氏,又指了指别氏,语气强硬到给旁人觉得她在发号施令。 可没错,她就是在发号施令! 混乱的场面终于因为一个胡作非为,大言不惭的杨灵籁给制住了,所有人都在看她,有的是惊吓,有的人是觉得她不自量力,有的人觉得她跟别氏一样是疯了,总之以乱制乱,以疯制疯的效果十分显著,谁也没说话了。 处在角落里,也被一群夫人们像猴一样看的吕献之,甚至产生一丝冲动,想卖出那个门槛,可是脚在地上碾了又碾,一点也没挪。 杨灵籁的声音极大,他自然也是听见的,即便是不知道前因后果,只看模样,也知晓长平侯夫人与咸阳侯夫人之间产生了肢体纠葛,且愈闹愈大,而他的新妇正在其中拉架、吵架、骂架,装得了委屈模样,做得了黑脸包公,来回切换,天衣无缝。 夫人们妄想从这位杨三娘的郎君那寻得一点安慰,至少,这位上京有名的端方公子乃是陛下都曾夸奖过之人,这等翩翩公子,该是明事理之辈吧,娶了这样的新妇也是可怜,不知道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要这样来偿。 可谁知她们在对方眼神中没有发现丁点的不悦,也没有嫌弃,对方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盯着杨氏三娘的身影,做个门神,仿佛在伺机而动,若是杨三娘受了一丝的委屈,就要冲上去为她做主。 受到打击的夫人们,无神地收回目光,不约而同想到:杨三娘是个人人都触不得的毒物,好好的公子竟是失了智,被哄骗成这等只会儿女情长、英雄救美的泛泛之辈,日后定是不能教自家儿郎、闺女与其一路。 其实只是在纠结自己刚刚所言甚怪的吕献之:他说与杨氏的话,当真是…唉 杨灵籁不知晓这边的状况,而是尽心尽力地刷着业绩。 “陈世子,别夫人刚才说不对,说是苟夫人害了她,你真的、还要再瞒下去吗??” 众人听的云里雾里,可陈繁和别氏却像是被戳到了禁忌,眼神里满是惊疑,他们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杨三娘子,心中滚过无数想法,最终都归结为一条:她知道了什么。 第38节 “杨氏,你在这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对错,什么苟夫人,你若再添乱,王氏与长公主不罚你,我也要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可杨灵籁没有回头,她不仅没有看曹氏,也没有看别氏,只是顶着陈繁目不转睛,郑重地又问了一遍,“当真,还有理由瞒下去吗?” 別静娴冷静下来后,极力拉着陈繁摇头,若非他皮糙肉厚,指甲险些要在他手里扣穿洞来。 “今日之事,曹夫人已然要状告陛下,毫无余地,夫人担了一个骂名,如今又要再添一个,牵连侯府、牵连侯爷、牵连世子,与其用恶事遮掩,何不坦坦荡荡,嘲讽总是嘲讽,至于他们在嘲讽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停。” “不要再说了。”陈繁怒吼。 掷地有声的话语,儿子的崩溃回荡在殿中,又在別静娴的耳朵里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她像是突然被风压断的枝头,可其实早就半折不折,如今杨灵籁的话就是打破了她这些年的安之若素。 她不知道吗,她其实知道,侯爷,儿子在外受了不知多少白眼和嘲弄,尽管每次不说与她听,可每年的这场生辰宴,她都能听到许许多多。 “母亲,你不必管这般多,既是不愿,就不用。” 陈繁想,如果可以,他和父亲其实宁愿从没遇到过母亲,这样,她或许就不会遭这般多的罪。 不知为什么,杨灵籁觉得这句话略有些熟悉,她猝然间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目光不用在人群间隙里逡巡,却能落进那双淡薄的眸子里。 他站在那,好似没有动过。 心头泛上些奇怪,杨灵籁别扭地回过头,见着别氏母子二人的样子又有些唏嘘。 “繁儿,罢了,罢了。” 当事人曹氏十分不解,她想继续埋汰几句,可心里像有什么预感,竟没能说出口。 陈繁将别氏扶坐在圆凳上,看着曹夫人还是怨,可又看了眼长公主,对方眼里的默默认同,让他终于一字一句地开始解释。 “曹夫人,今日之事,咸阳侯府确实欠你一个赔罪,我作为世子,可以给你这个承诺,但,这不代表,曹夫人你自己就没有过错,长平侯府亦需要为我母亲道歉!” 曹氏满腔怒火,简直要炸了,“竖子,尔敢如此大言不惭!” “曹夫人不用如此大动肝火,今日我陈繁,定会给你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待你听了,孰是孰非,不单你会判断,在场诸位都会!” 长公主也说了话,“长平侯夫人,既是要追责,不急于一时,陛下那也不是什么腌臜乱事都会管,待陈世子说完,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曹氏还想再说,却被安平伯夫人拽回了座位,朝她摇了摇头,曹氏不甘,扭头不再说话。 陈繁起调起的高昂,可是轮到真说了,却又是几番难言。 站在一旁的杨灵籁叹了口气,主动站出来,“事关陈世子母亲,自行揭露伤疤非人道,若不三娘来说,世子听,若对,就点头,若不对,便改,若少了,自行补充,如何?” 本在一旁沉默的別静娴也不免对于她的话错愕不已,这三娘子到底如何有这般底气敢去说她知晓这等旧事,此事除咸阳侯府与苟家,已全部封口。 若只是靠猜,她也想知晓,对方到底猜的是何模样,她这个在外凶名赫赫的咸阳侯夫人,到底在一个外人面前会是何等之辈。 那般多人都没怀疑过,竟是叫一个小女娘扯到了关键之处吗? 她看了眼陈繁,像是认命了般,点了点头。 第44章 心病 杨灵籁语速不快, 字眼扣的极准,铿金霏玉,立求让所有人听地清清楚楚。 “曹夫人, 你说别夫人患有疯病, 此言有误,别夫人患的应该是心病,此病平日不会出现端倪, 只一旦有人戳中心病病灶, 人就会自我防御,心性极易暴怒。” 在现代来讲, 俗称第二人格。 曹氏想反驳,别氏她就是疯了, 可周围人都在细细听着,没人说话,长公主就站在她跟前, 怕就是故意不让她生乱,只好捏着帕子, 咬牙忍。 “夫人心病, 或许就起自当年的苟夫人, 此事,三娘并不知悉,但众人口里所传该为假,真正的真相怕夫人自己才是受害者。” 吸气声传来, 世家夫人们面面相觑, 说了这般多年的话, 竟然是假的,这杨三娘怕是自己杜撰吧。 可紧接着她们又见陈繁竟然点了点头, 顿时唏嘘一片。 陈繁看着杨灵籁,目色复杂,看了眼别氏,回头说起,声音艰涩。 “母亲确是在当年那场事后患得此病,也确是杨三娘子所说病症,心病,无所医,几乎所有医师束手无策。” “当年,苟氏以邀请做客为名,将作为外甥女的母亲请到家中,实则…是想将我母亲诓骗作我二叔的新妇,母亲察觉不对,却已无力回天,阴差阳错,不知何处出了问题,竟是与父亲有了纠葛。” 夫人们哗然,咸阳侯的二弟,不是个傻子吗,虽是嫡子,却自幼痴傻,咸阳候成婚后也未曾与这傻二弟分家,前老侯爷也为这痴傻嫡子留了不少银财傍身。 苟氏图谋傻小叔子的银钱,搭上自己的亲外甥女,结果送出了自己的相公?! “外祖母得知消息,气急攻心而死,母亲备受打击,患了此病,父亲他知晓真相后,与苟氏决裂,书信与苟家商议,明面上就说苟氏已死,其实是偷偷送回了苟家,只是没多久她就暴病而忙。” 众夫人再叹:苟氏,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吧! “此后,父亲他愧对母亲,便去别家亲自求娶母亲为继室,月余后,诊出有孕。” 说完,陈繁别过了脸,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杨灵籁只好再次接过,“别夫人病症应是极其严重,医士或许是说别夫人需静心修养,亦或者是别夫人自己不接受自己有病的事实,外加本性柔弱,若是旁人知晓侯夫人乃是一患病之人,袭来的流言蜚语怕是会击垮本就脾性孱弱的别夫人,咸阳候爷便想借此让世人猜疑先隐瞒此病,又可借机让别夫人日后即便不多言语也可以撑起门面。侯爷是想夫人还能走出侯府,而非做一个旁人惧怕嘲讽、自己也无法接受的患病之人。” 原本一动不动,仿佛置身事外的别氏,仅仅只是眨了一下眼,整张脸已然湿透。 “侯爷…他待我极好,只是我没用。” “母亲何至于这般说,父亲与儿子这般多年来,虽处处为母亲考量,可却也造就今日局面,其实很早之前就已错了。” 陈繁面目通红,说话也不见从前平稳。 “在外来看,母亲因此成了一个毒妇、妒妇,十恶不赦,人人避之不及,每年仅有的一次光明正大的出府,也要千般叮咛,万般为难让母亲去背那些词句,唯恐让旁人看出一丝一毫,可母亲本就是不爱张扬之人,也不爱出府,每次都是折磨罢了。” “若按母亲自暴自弃的话来说,我与父亲或许本就不该与母亲相遇,万般皆痛,皆是苦!” 第45章 不认人 陈繁的话像是一根尖刺戳穿了别氏的防御, 那股强撑着的气势终于褪地一干二净,眉眼里哪还见得丝毫强势,勉强用袖子遮住脸, 抽抽噎噎的哭出声来。 甚至哭着哭着, 还吸了吸鼻涕,声音里的委屈都要化成水滴出来。 “繁儿,我想回去, 不想……再待在这了。” 陈繁沉声应了好, 他站起身,去瞧曹氏, 却也不露声色地将别氏放在身后护地严严实实。 “长平侯夫人,这本是咸阳侯府的家事, 却不得不在长公主的宴席上揭穿,虽是形势所逼,可也实实在在给长公主的生辰宴添了麻烦, 此事需得两府再议,想必曹夫人与我该是一般想法。” 气焰上头的曹氏已经在张氏的劝诫下静下心来, 只是目光阴沉, 语气带着刻薄。 “原来, 陈世子也会说人话,本夫人敬畏长公主,自然是要、回、府、再、议。” “曹夫人,不用如此勉强, 我知你是当此是狡辩, 也不怕你去查, 当年苟氏被送回苟家,这些年来我父亲与苟家达成的共识, 只要稍加查探便会水落石出。” “不管你是否还想闹到陛下那,我母亲之事已然公之于众,咸阳侯府不怕质疑,无论长平侯府想如何商议,我与父亲都恭谨相陪,待那时,该赔罪之处,无人会躲,但想必曹夫人也知晓自己并非全无过错,希望到时,也要叫长平侯一同备好与我母亲的赔礼!”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不管曹氏心情如何,陈繁已然与长公主告罪,扶着别氏先行离开。 被揍了一顿,本是完胜之局,却被掀了顶,如今,还要叫她这番模样去谢罪,陈繁这对贱人母子怎不一同去死。 面色扭曲下,不小心扯到伤口,曹氏又开始龇牙咧嘴,模样十分滑稽,贵夫人的气质丢地一干二净。 杨灵籁倒是额外得了陈繁一个眼神,其中多是感激,剩余的便是有些微妙的东西,像是乞求。 求什么,求她不要跟杨晚娘说,他这个所谓抑郁不得志的才子其实是个脾性张扬的莽夫? 别静娴本是被护着走地飞快,却在出门前的最后几瞬,回头瞧了她一眼,再又是欲盖弥彰地移开。 这一对母子好生有意思,一个装强势毒妇,其实是个社恐达人,一个装社恐,却是个军营悍匪,属性搭错了吧。 一场宫宴,走了俩死对头,气场意外变得和谐起来,如果没有王氏,像看死尸一样瞧她的眼神就好了。 闹地这般大,王氏不可能没收到风声,之所以没过去,怕是被长公主的人给按住了,已经牵扯不少世家,再添一个国公府,长公主今日这生辰宴也莫需要办,直接请了戏班子一块唱得了。 杨灵籁只得叫盈月挡在桌案旁,将王氏的目光挡地严严实实,今日晨起晚了,为了赶趟,饭都没得吃,这午食怎么也得好好用一用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等着挨罚啊。 “吕公子、三娘子,长公主唤您们上前桌用膳。” 刚刚给自己塞了口大块鹿脯的杨灵籁,面不改色地当着晶圆的面咽下去,甚至还意犹未尽地嚼了几口,像是奔赴刑场一样,带着决绝蹬地站起身,一点没叫身旁的盈月搀扶。 晶圆被小惊了一下,一是觉得这杨三娘为何动作如此不雅,二是对方这神色瞧着也太吓人了些,长公主是恩赐,不是杀头。 她忙不慌地瞟到了一侧的吕献之,心中又闪过几分怔然,九公子为何黑脸了,莫不是不愿与长公主共饮,亦或是与杨三娘生了龃龉。 可刚才,杨三娘处理两府争端,也算做的天衣无缝,九公子该是欣喜才是,况且何时清风朗月之人也学会了这等厌人之色。 可任是她如何想,其实都想不明白的。 吕献之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转变,长公主是皇族之人,比国公府身份贵重,上前与长公主共饮,意味着是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他还未曾学的明白,这岂非是又要闹出笑话来。 他今日心乱,一点都不想再被人看热闹。 杨灵籁端着笑,被领到原本别氏所坐之位,正巧与王氏斜对桌,离得近了,她也就越能感觉到一股凉飕飕的杀气。 她勉强朝人假笑一下,即刻垂下头,如今,只能盼着长公主能给点力,叫她回去能有个好日子过。 王氏对着长公主举杯还算和颜悦色,待落到杨灵籁那,嘴角就连一丝弧度都看不到了。 若现在是在国公府,她怕是已经拿了戒尺,就算不抽,也该是得摆出来亮亮色。 这杨氏已然是胆子要飞上天了,长平侯夫人是什么人,咸阳侯府夫人又是什么人,她是想自己活的不够长,嫁作二房新妇,过的太能放肆了些。 当然,吕献之这个亲儿子,她也没放过,左右都是将她的话当耳旁风,一同罚了,谁也不冤枉谁。 长公主看着王氏面前一套背后一套,那副恨不得要掏刀子的模样跟她还做闺秀时,简直一模一样,她放了手里的杯盏,面上笑意绵绵,带着亲近之意。 “名姝,今日我细细瞧着,你这新娶的儿媳,与你从前可是相像。” 都是会变脸的主,不同的是王氏嫁入吕氏许多年了,还是那副稍带天真的模样,便是连眼角的细纹都比她们同般岁数的少上许多,这个杨三娘却是个实打实地长了蜂窝心眼。 王氏差点咳出声来,长公主随意说些什么夸奖不好,偏偏把她挑出来,杨灵籁像她,多么毒啊! “许是,瞧着模样相似些,脾性自是完全不同的,臣妇这儿媳爱掐尖冒头,臣妇整日心慌,唯恐她是惹上不该惹的人,反倒牵扯地国公府说不清,可是罪过。” 杨灵籁也是对这不伦不类的夸奖有些僵直,朝长公主露了个苦笑。 “怎么,本宫从不打幌子,你们这对婆媳定是合得来。” “名姝,你就是太不敢冒头了,凡是什么好事轮到身上总要谦让,有献之这等陛下都喜欢的好儿郎,合该比旁人都要泰然些,如今又多了个三娘这等好姑娘做儿媳,日后你们一家定是蒸蒸日上,要去的高处瞧不见头。” 王氏惶恐,连忙起身谢道,“殿下抬举,不过就是看考出了些名头,还未正式上职,未曾给陛下尽心,当不上一个好字,至于杨三娘,臣妇只盼她未惹得殿下愠怒便好。” 长公主见她如此受不住,也就不再提了,只是瞧着杨灵籁多言了几句。 “今日,也亏得你在这,小小年纪,心智却熟,应对两府夫人都能面不改色,叫你嫁与献之,可算是上上选,魏婕妤的眼光好生毒辣!” 第39节 杨灵籁受宠若惊,她本以为长公主或许只是提点王氏她没闯祸便好,如今夸的倒是有些过头了,一国长公主,轻言几句分量就足够重了,怕是更多是想叫旁的妇人们瞧清态度,两府之祸,她已满意这个结果,因此旁人也不许再添事端,倒是便宜了她。 “三娘惶恐,能解得殿下心中忧愁,便已是全部所求。” * 宴席结束,长公主府外 杨灵籁正要抬脚杌凳上马车,眼角却扫到随着徐氏身后的杨家姑娘们,迈到半路的脚又收了回去,快走几步,站在一群人前。 “母亲安好,三娘过来,想留四妹妹与五妹妹多言几句,不知可否。” 徐氏嗤笑一声,“都说道跟前了,有什么可行不可行的,你想留她们,便留吧。” 说完,就甩了帕子,径直上了马车。 本想今日这杨四娘办成事也能叫杨灵籁自乱阵脚,长公主发话严惩,国公府对于这个新妇怕是要好好关起来一阵,只是没想到,竟牵扯出了旁的事,混乱之下,杨四娘所言早已不重要,苟氏都害了人了,那陈庶子只怕也是白日梦一场。 至于杨晚娘,她是没想到对方竟还真是悄无声息搭上了陈府的船,当初咸阳侯府上门说亲,慈安不愿下,她只能随意拖出来个适龄的挡枪,陈繁临走前也未说是否欢喜,今日倒是给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果真,杨晚娘与杨灵籁混在一处,心都跟着飘了,竟敢将此事瞒下来。 按杨灵籁所说,那陈世子是个心许的,杨晚娘想嫁,倒也不失是件好事,她如今尚且无法完全拿住杨灵籁,难不成还管不了一个怯弱的杨晚娘。 杨灵籁将两人带离了马车前,杨四娘走的不情愿,杨晚娘却是巴巴地贴了上来。 她看着杨四娘那张满脸不甘的神情,似笑非笑,“四妹妹,今日与陈庶子之事,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未说句恭喜,也是没想到前些月还说未曾寻得心仪之人,如今竟也是要马上定亲了。” “姐姐,你今日出了多大的威风,怕也不是真心为四娘高兴罢,至于陈大公子,他是说要前来提亲,可四娘却还为未说愿嫁,姐姐还是莫要多说这些是非之话,混淆视听的好。”杨四娘说地嚣张又理所当然,对先前之事半点不认。 陈晚娘糊里糊涂地听着有些不明白,她早前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才知长公主府里的两位夫人生了争端,可怎得四娘突然就多了个要提亲的对象了。 “四妹妹,手段果决乃旁人所不及啊,今日别夫人回了府,怕也是需好好盘问这陈府大公子之事,到时,侯爷会轻易放过此事?” 杨四娘咬了咬牙,“四姐姐说这些与我做什么,我不过是代那陈大公子说些话罢了,此事与我何干,妹妹身子孱弱,不宜在外久站,告辞。” “晚娘,也别看她了这点事了,你回府再问也能听个清楚,倒是陈公子那,我比较忧心。” “啊…?”杨晚娘被戳破了私密事,有些无所适从,脚步乱动,神情慌乱。“三姐姐,我……” “他来与你说话了是吧,怕是又诉了不少苦,是不是又忍不住心疼人家了。”杨灵籁揶揄道。 第46章 公子落跑 “三姐姐, 你…莫笑了。” 杨晚娘险些要把自己藏进地洞,她本是在明桥附近随意闲逛,谁知就这般不小心撞到了陈繁身上, 他说有些话要说, 为难婉拒几次,眼见有人要看过来,她只能匆忙应了, 跟人去了一处连廊里。 “五姑娘与陈公子藏的可深, 姑娘让我去寻,当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那连廊通往一荒僻小院,鲜少有人去。” 被这般当着面说出来, 杨晚娘已是想逃,眼眶都急红了。 杨灵籁看她这幅软弱人人可欺的模样,心里有些拿不准, 就这般模样的姑娘嫁入咸阳侯府,当真可行? 那别夫人都被狠狠坑了一把, 今日才算了结头顶的冤屈, 杨晚娘好像除了哭和撒娇, 好似旁的当真是短板,陈繁那个匪头似的性子,岂非糊弄她跟玩没两样。 许是见杨灵籁面色愈来愈凝重,杨晚娘终于从那种恨不得要溜的羞怯里探出头来。 “罢了, 晚娘, 我与你直说吧。” “今日我见了那陈世子一面, 你绝不是他对手。” 杨晚娘愣了,不知何意。 “三姐姐, 是说,我不该与他走近?” 杨灵籁反而摇了摇头,“非也,此事乃你一人之事,我也不过随意告诉你些我看到的,那陈繁早早被请立世子,或许外界传言对他有误,可也绝非简单之人。” “我从前与你说,如何抉择要看此次打探情况,瞧后大概我能说与你的也只有四个字。” 杨晚娘颤着眼睫问,“是…哪四字?” “福祸相依。” * 盈月本是想乘另趟马车,可谁知却在临走前被喊了进去,弯腰不过刚刚伸进一颗头,就见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姑娘的她最常见不过,可是姑爷他,今日目光怎么有些渗人,像是迫切地希望她能离开这个车厢。 盈月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得罪两边的代价,果断把自己的身子也挤了进去。 得罪姑爷,或许会不好过,但是得罪姑娘,她是必定要比死都难过。 杨灵籁开门见山,“盈月,我让你去请陈世子,之后你为何没跟来?” 本就心提到嗓子眼的吕献之猛咳了一身汗,无他,这上来第一句便问对了地方。 就在先前半晌,他不过刚刚坐在位上,杨氏就开始询问他到底为何在偏殿里百般遮掩,先猜是他被王氏骂了一顿,他摇头,又猜他是与何人起了争执,他摇头,再猜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慢半拍地摇头,…… 也不知又问了几遍,人就恼了,无论如何都要叫盈月前来,亲自打听。 他自然知晓盈月一直跟在身后,是将他所遇之事瞧得一清二楚,杨氏早晚会知晓,可当面承认,与背后被知还是不一样的。 “若不回府再说,马车颠簸,许是听不清。” “不用,盈月嗓门大,她说话的调子,没人比我更知晓,便是口语,也能瞧出个一二三来。” 盈月:姑娘,这就有些夸张了吧。 可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该说的还是得说,只是瞧着吕献之时多了几分歉意。 没办法,这早知晓与晚知晓,想来也没什么差别吧。 吕献之绝望地闭上眼,不再多看。 “娘子,您是不知晓,公子遭了多大的难,奴婢本是四处闲逛也找不得陈世子,焦头烂额之际,就碰上了公子,公子神色仓皇,虽并未跑,却也是脚步匆忙,他,他被一群…女子追着。” “那女子一个个都跟见了唐僧肉的妖精一样,各个盯着公子两眼放光,像是,像是要吃了公子。” 吕献之荒谬地睁开眼,这形容大可不必。 “奴婢,还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姑娘,她们身旁各个带着丫鬟,一个一个就想将公子围住,那一路都没什么人,她们…她们实在是太张狂了。” “也不知怎么,躲着躲着,就遇见了五姑娘和陈世子,奴婢刚刚将您的话说与陈世子,公子就说他也要去寻您,奴婢和五姑娘便留下应付那些女子了。” 杨灵籁猜疑了不知多少状况,唯独没想着原来这人是掉进了蜘蛛洞,她斜睨了人一眼,继续问道。 “那女子们追他作甚?” “奴婢一开始也纳闷呢,她们见公子跑了,竟将奴婢与五姑娘团团围住,是…问,是问,对,是说她们与姑娘孰美,奴婢自然是句句都回娘子了,可那群姑娘们还不罢休,又问与姑娘孰娇,这,这,奴婢就,就,就…没说娘子。” 盈月垂下头去,心虚的很。 她其实也想夸娘子的,可那群花姑娘们各个香气扑鼻,且娇笑不断,她想姑娘,确实是比不得的,但姑娘也别有一股凶悍的美,就怪,就怪,她们的问题太刁钻。 “哦?” “这么说来,你与五妹妹倒是受不少了苦。” 盈月头摇地飞快,“公子…公子才受了苦,您不知道,奴婢从没在公子那见到如此惴惴不安的模样,公子一个人在外被围追堵截,求人不得,求天不应,实在坎坷。” 全程笑着听完的杨灵籁,话里弥漫着刀人的意味,“是本夫人做错了,不该将郎君一人打发出去,就该时时刻刻拴在裙带上才行。” 吕献之僵直的背又往上耸了耸,谁知这一下就撞到了脑袋,沉闷的声响在封闭的车厢里有些过于显眼。 一主一仆接连瞧他,吕献之默默地坐正回去,目视前方,丝毫不乱,想将此事就这般忽悠过去。 “郎君,你不疼吗?” 杨灵籁盯着他,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温度。 吕献之耿直摇头,见她只看他不说话,又忐忑着回了一句“不疼。” 噗嗤一声,原本风雨欲来的车厢晴空万里,杨灵籁捂着肚子笑地前仰后合,她看着这个木讷僵硬的男人,只觉得果真好玩。 “郎君,你当时不敢出门,就是怕她们追上?” “不与三娘说,是觉得抵不过姑娘家,太羞耻?” “郎君觉得,三娘与那些姑娘家,孰美孰娇啊?” 满是调笑意味的话,让吕献之觉得无言羞耻,本该因为杨氏未生气而轻松的心情越发胶黏。 侧过头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又想看看窗外到底还有多久能到府上,他实在是不能与杨氏再呆在一处了。 当时就不该为成婚而放松警惕,或许那些女子没什么纠缠之心,可被追的逃窜模样多般不雅,如今又要被杨氏嘲笑,他的日子已然原本的轨迹相隔甚远。 索性,国公府与长公主府当真相隔不远,一条街的距离就到了,吕献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直奔项脊轩前院而去。 “娘子,奴婢见当时见公子时,他好像都没跑起来。” 由此可见,娘子于公子而言,当真不同。 吕献之:当真是洪水猛兽… 杨灵籁一想到吕献之明明都被追的崩溃,却还是挺直脊背,快走不跑的模样就想笑,原来还是在意姿容的,能想着来找她避劫,也是脑袋没丢。 “盈月,他如何打发母亲的?” 这都被追来求助她了,到底是如何劝住王氏不派人来寻她,她实在是猜不到。 “其实公子,没去见夫人,是…是夫人碰巧撞见公子在廊上被人追,明桥正与连廊并行,公子仓皇的模样实在引人注目,夫人她站在那看了好久,奴婢在连廊尽头转弯时,回头一瞥,夫人她都还在看。” “后来,奴婢经过公主府的一穿堂,结果就见夫人正巧站在一旁的树下,之后公子要去寻您,夫人又恰恰出现,便跟着去了,可却被长公主身旁的晶圆拦住,未曾靠近。” 杨灵籁怔了怔,王氏这是在看自己儿子的好戏,原来精力全放在逮儿子状况上了,反倒把她丢脑后。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之奇葩中的奇葩。 * 静鹿园 杨灵籁到时,吕雪青与曲漱玉皆在,王氏正拉着曲漱玉的手不知在亲亲蜜蜜地嘀咕着什么,间或溢出几声笑,反倒是把吕雪青撂在了一边,小姑娘盯着桌上茶出神,偶尔瞧几眼王氏时的神色有些微微落寞。 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愈发觉得王氏对于这一双儿女好似都不怎么亲近,反而对侄女颇加疼爱,有点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 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心,杨灵籁讨厌这种行为,你是眼瞎还是耳聋心盲,近处的人当无物,偏偏去寻个远的凉的捂不热的放心窝窝里疼着。 吕雪青第一个瞅见了门边的杨灵籁,她站起身来福身见礼,“嫂嫂好。” 因年岁尚小,她声音里还带着许多青涩意味,穿着一身月白色齐胸襦裙,从头到脚都是一般颜色,便是连绢花都是寥寥几多微蓝斜插在后,从前瞧,只能看着满头青丝盘做坐愁髻,添了老气,明明是该梳俏皮双螺的好时候。 第40节 “雪青妹妹,怎得换了身这般素的,姑娘漂亮,就该穿得俏丽些,平白叫这等无聊衣衫分了颜色做什么。” 吕雪青低头扫了一眼,却还是摇了摇头,腼腆朝她笑了笑,她的橱柜里皆是这等衣衫,挑什么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无妨,若是妹妹得空,我带你一同去田子坊中瞧瞧,它家的衣衫皆是你这等年纪的姑娘喜欢的,若非是我年纪冒头了,当真也想寻一件试试。” 吕雪青瞥了眼上首朝她示意拒绝的母亲王氏,却朝杨灵籁用力点了点头。 她已经拒了嫂嫂一次,不想再拒第二次,哥哥这些日子的模样她瞧得真切,比从前都不一样,身上堆了许许多多从前未见过的各色绫罗还有玉珏玉佩,她也想要变得跟哥哥一样的不一样。 这些只有这个新来的嫂嫂能做到。 杨灵籁诚心笑了笑,摸了摸人的耳朵,“好,那便说好了。此处无事了,妹妹先回自己院里吧,我与母亲有些事情要说,姑娘家不好听。” 第47章 祠堂受罚 曲漱玉木楞地瞧着突然亲近起来的二人, 脑海中是她曾在吕雪青那碰到的几次坚壁,那时她是真心盼着能与这个与表哥五分相像的妹妹好好结识,也做一对好好的手帕交, 可惜, 总是闹的不伦不类。 她送过精细的布匹和素淡的花钗,姨母说与她,雪青最喜素淡, 而非浓妆艳抹, 且是个年轻姑娘,不该沾上那些脏污的铜臭味, 可她全没见对方穿过戴过。 她的女红是府里也都出了名的有神色,姨母苦恼寻何般女师傅, 也是她自荐毛遂去的,教了许久,吕雪青喊她最亲近的模样也仅仅之一声带点软意的“谢谢表姐。” 手心传来的痛感, 叫她收回心思,抬头看便见王氏的神色比之她更是黑如锅底。 “姨母。” 王氏恍然松开她的手, 却再也没了继续笑意吟吟的心思, 待亲眼见小女儿走出了门, 眼神一瞥,守在门边的侍女便利落地将门关地严丝合缝。 见堂中站地随意的人,之前埋在心里的不痛快一一涌出,胸口闷地发痛, 迫切地想寻个出处。 “杨氏, 跪下!” 手掌落在桌面上, 响声有些渗人。 杨灵籁左顾右盼了几眼,只见整个屋子里竟只剩下了王氏、李嬷嬷、曲漱玉及婢女, 她自己和盈月。 她闭了闭眼,露了个有些难看的笑,“母亲,此事乃家事,为何要留不相干的人在场。” 被排挤在外的曲漱玉,面色白了白,她何至于不清楚,在这,她却就是个外人,原本是要走的,可姨母拉着她,说是要说些道理听,也叫她在一旁学着,就耽误到了现在。 被一副哭脸吓着的王氏十分不习惯地挪了挪身子,杨氏如此弱势的模样,让她觉着好似一拳垂了个空气,手抻着了,可旁人什么事都没有,更窝火了。 “阿玉乃本夫人亲侄女,你是她亲表嫂,如何不算自家人,我与你清算你做的那些糊涂账,牵扯旁人做什么。” “那母亲也说是旁人,为何偏不能只是你我呢,三娘知晓您要罚我,难不成是故意要让丑模样给别人看笑话,咱们二房的脸还要不要了。” 是不给你自己脸,管她二房做什么,王氏气急。 “我…,你…” “总归今日,阿玉是一定要在的,你我也是要训的,自己做了亏心事,若不叫旁人见了,我独自训你,如何管用,唯独亲让你长个记性才好,次次违逆长辈之语,次次给我吕氏蒙羞,你的面子早已丢光了。” 一口一个外人,一口一个旁人,曲漱玉明知姨母所言并非那个意思,可却还是无言的难受,迫切想起身离开,又碍于规矩坐立不安。 她也并不想看杨氏的笑话,左右她自己过的都难,一百步笑五十步有什么意思。 “如此,母亲既坚持,儿媳也无法说别的。” 见她垂头,一副受了憋闷的模样,王氏要呕死,“杨氏,你给我好好站着,含胸驼背,垂着个脸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母亲不是要责难我,儿媳好好听着呢,您说。” 总之,你说我听,但不改。 王氏被她这幅模样都气笑了,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李嬷嬷,请家法!” 原本还在装耳聋眼瞎的李嬷嬷瞬间有劲了,转头就去屏风后捧来了一极长的檀木匣子,举到王氏跟前。 黄色衬布包着的,赫然是一把小叶紫檀戒尺,扁圆形,极细,却长,杨灵籁万般确定,这东西打起人来定是暗戳戳的疼,所谓不见伤,却嗷嗷叫。 她从在王氏跟前杵着,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截,明显不想尝试,若今日执尺之人是她,或许还会想着上前凑个热闹。 不得不说,这古代磋磨女子的法子果真不少,她没轮到抄断手,没想着原是打断手,她说为何关起门来,怕是也担心,她疯了,或到处张扬婆母要杀儿媳也。 “母亲,当真是要打儿媳?”杨灵籁怯怯抬起眼皮,又不小心往匣子里面瞥了一眼,这一看又是一个哆嗦,这戒尺之上竟然已经磨出痕迹,是真打过人的,还不少。 王氏极其满意杨氏现在的模样,所谓教训,便是不能心软,不能手抖,不能好脸色。 “杨氏,你前前后后嫁进来一月,待了多久,便给二房添了不知多少祸,皆因你太过放肆,太不知规矩!” “区区庶女,本夫人能容你一而再再而三才是笑话,为何就不能安分守己,为何便不能学旁人贤良德淑,为何偏偏要做那旁人耻笑之辈!” 积攒的怒气霎时爆发,震得杨灵籁耳朵都有些疼,她无声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一一受着。 王氏却没为被她乖顺这幅模样顺气,她想到了上一次自己也是被她这样逼地不了了之,语调不由得愈发尖利。 “你以为你在长公主府上说几句话,管了那两府之事,长公主便会感激你?大错特错,长公主她只会觉得你聪明,却聪明地过头了!” “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吗,她不知晓该怎么推卸此事吗,她难道不知道曹氏根本不会闹到陛下那吗,长公主要达成之事与你所谋之事不过恰巧在一处罢了。可她要做何,你是全然不知的,可偏偏杨氏,你就是如此小聪明,还是一个随便招招手,许些根本不入流的承诺,就可以凑过去的傻蛋,不丢给你丢给谁,你说,丢给谁!” 原本还在装模作样、丝毫不上心的杨灵籁,抬起了头,她不明白,王氏说的什么意思。 什么曹氏根本不会闹到陛下那,为何不会。 王氏瞧她懵懂之样,嗤笑一声,“杨府就是一个蚂蚁窝,你在里面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跑出家,稍显聪明些的,可入了宫,去了别府,遇着长公主,一脚便能把你踩死,到现在,你都不曾明白吗,曹氏她哭闹、撒泼,从不是为了让陛下做主,她是想叫别氏屈居她下,是想让咸阳侯府不得不认下这个罪。” “至于长公主,她要做什么,我是不知晓,可她定也是做成了,否则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你,夸赞你,去了宴会的,未曾去的,无一不会认为,此事乃你一人所为。” 长长的话窜进了杨灵籁的耳朵里,她脑袋里的线缠了又缠,乱麻一团。 曲漱玉在一旁也未好到哪里,她从来觉得姨母和熙,往常处置下人或会稍显凶斥,却未如今日一般叫她俨然失声。 本是捏在手心的一场对峙,临到头,手心却肿了,没觉得多疼,就是心里翻来覆去的想,今日长公主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咸阳侯府的别夫人是否又真是如陈繁所说是个不爱出风头的单纯妇人。 可是越想,竟越是觉得头疼。 盈月在一旁却是不如她般淡定,搀着人回院里的动作都带着些许急躁,夫人也真是心狠,竟然说打就打了,姑娘竟也不闪躲。 可就是徐氏,都未曾打过姑娘的,夫人她… 二人心思杂乱地往回走,却碰上了正大步也跟着往王氏院里去的吕献之。 “公子!” 察觉到语气里的些许不同寻常,吕献之故意放慢了脚步,原本想躲闪过去的动作都忘了。 谁知也是这略扫一眼,就注意到了杨灵籁奇怪地姿势,手肘被盈月举着,掌心却是朝上,再看,就已能分辨,是受了什么伤。 他来之前也在屠襄那听得王氏将人叫了去,如今…是被罚了。 杨灵籁也察觉到了他视线里的探究,却只是把手从盈月手里收回来,落在身侧,催促道。 “郎君不是也要去寻母亲,还是快些吧,静鹿园离这远,不方便耽误。” 没听到哭诉、撒闹、发火,他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心里闷得慌,憋了憋,却也只朝盈月吐出了一句。 “去请云鹤堂的方医师来,万万不可拖着。” “是。” 盈月回头瞅着远去的人,也有些闷闷不乐,公子怎的也不问问姑娘为何受伤,伤的疼不疼,要不要紧,就这般走了… 可姑娘也不在意,只是摆了摆手,又走神了。 吕献之在石径走地衣衫扬起,便连不小心蹭到路旁种地花草沾了泥土都未曾在意。 他何至于去问杨氏受了什么伤,他原是比谁都清楚,戒尺打在手心,打在背上,到底是何滋味。 见着王氏的第一句,“母亲为何要如此罚杨氏?” 上来便被亲生儿子质问,王氏也怒了。 “怎么,你是觉得你母亲罚错了,亦或者是杨氏作出这等悖逆之事,不该罚?” “她做了何事该罚?”吕献之脸色也冷了。 处在一旁的曲漱玉暗自心惊,表哥她竟当场顶撞姨母,还是以如此不敬的语气。 原本被杨灵籁吓了一场,亲眼目睹那纤细的戒尺凿进人的肉里,如今又是母子强硬对峙,她十分受不住了,摇摇欲坠。 “阿玉,你先回去。”王氏发了话,她还不至于叫侄女在这呆着看自己的笑话。 “是。” 临踏出门槛,曲漱玉回头又瞥了一眼那道站的挺拔的背影,心里涌上些许不好的预感,姨母向来不喜子女顶撞,表哥这次怕是又要受苦了,可她…却是帮不上什么忙。 合上门来的王氏,与平日的模样是完全不同的。 对着杨灵籁如此,对着吕献之,有过之而不及,整个室内的空气好似都不流通了,气氛压抑的像是阴雨之下的黑沉天空。 “你是想为杨氏,朝我这个母亲鸣不平?” 极端的愤意灼伤人的耳膜,可吕献之只站那一动不动,是不知多少个白日亦或者夜里养成的无关痛痒。 他没有颤抖,没有生气,没有悔意。 “是,儿子觉得母亲罚的,重了。” “杨府未曾尽心教过她,母亲若要教,也要行正名端,听一听来由,再行判断不迟。” 王氏摔坐在椅上,满眼不可置信。 “没成想,我养了数十年的儿子,杨氏不过短短岁月,便将你教的百般不是。” 李嬷嬷也是满脸心惊,“九公子,夫人对三娘子不过小小责罚,是为惩戒她在长公主府内的僭越之举,本就合礼数,何来重了。” 可李嬷嬷眼里一向听话的九公子,今天就跟吃了火药一般,那双冷淡的眼里,添了几分火光。 “错了,就要罚吗,罚,就要这般吗?” 这一句话不仅是他自作主张为杨灵籁出声,更像是为曾经日日夜夜里的那个他替天行道。 惩戒,是一个说着极好听的话,错了就要惩罚,可何为错。 未曾熟习策论是错,未曾次次名列前茅是错,未曾一味顺着父母意是错,未曾几乎醒来睡着都在学问上下功夫是错。 活的太轻松是错,睡个舒服的枕头是错,出府是错,为人追逐也要反省己错,到底做的多般好了,她们的话里才没有错。 这一生近乎吼的质问,让王氏几乎怒火上头,她将这归咎于忤逆。 “错,就该罚!” “罚,就要利落!” 第41节 “若是我与你父亲心慈手软,何来今日这般好好年华、享誉上京的你,你就会跟大房那几个无头苍蝇一般,混,混不好,成,成了笑话。” 原本在极力争执的人突然气馁了,他反驳不成,是也不成。 “儿子,去祠堂自省。” 回头要走后,又转回身来。 “母亲想罚,儿子也受着。” 被激怒的王氏,狠狠剜了他一眼,抽出戒尺毫不留情,几下起落,该疼的没疼,用劲的人却累了。 戒尺落在地上,脆生生的,乱了所有人的心。 * 方荔被小婢女一路仓皇拉来,差些就将自己的药箱摔了,二人艰难站好,面上不免多了愠色。 “急急急,急什么。” “我这盒子,可是要紧东西,摔坏了,谁给你家娘子自治病。” 盈月也看出了那药箱子制样虽素了些,却用的都是好料子,做工也很精细,真是下了功夫的。 “可我家主子没病,她只是伤了手。” 方荔不耐,“她是摔断了,还是肉烂了?” “啊?”姑娘她只是被戒尺打了一下,既没有出血,也没有断。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在这慌什么。” 懵神的盈月顺着她的目光下移,瞧见了一双明明站着却还在不停转圈磨着石板的脚,她在不自觉的想走。 “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方荔不信,“这是你的脚,不是我的。” “我,我当然知道。”盈月都要急哭了,“这…是我的脚,可我没想让它动。” 双环髻随着小婢女低头的时候,露出完整模样,她今日穿了身翡绿色的窄裙,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个只知道哭的,又笨又呆。 “没病,就是思虑过多,太过紧张罢了。” 知晓自己没毛病的盈月终于不再哭丧着脸,回了项脊轩时脚步里都带着欢快,这一次方荔在后面跟着,瞧人蹦的欢快,难得没再嫌弃。 “弦月!” 盈月还没进正堂,就认出了与姑娘搭话的身影,急匆匆地就奔了去。 只是待走近了,才发现一主一仆面色都有些不好,难不成是姨娘她… “姑娘,姨娘她如何了?” 方荔没成想,自己刚进来,这婢女竟是又带上了泪。 杨灵籁没有回答,反是将目光投向了这个被吕献之格外指定的人,二房有那般多的医师,他偏偏只提了方荔,说明,此人一部分可信。 而她身边已然没有可用的人了。 “方医师,劳烦又为我这走一趟。” “份内之职罢了。” 既不谄媚,也未曾惶恐,依旧是那个平平淡淡,求一份财苟活的小医师。 “弦月,你将那药渣拿来给方医师确认一遍。” 方荔接过纸包,瞧了盈月一眼,不是说看手,如今又成看药,她是不太乐意做这事的,不是治病救人,总会牵扯一些内宅阴私之事,可碍于某个人的面子,她不得不帮。 手捏着药渣闻了闻,挑了几样拿出来放桌上摆好,沉声道,“是专引人弱症的方子,若上次的糕点相当于引子,此药方便可持续将弱症加深,不要人命,缠绵病榻而已。” 此话,与弦月在外寻的郎中所言一般模样,只是多了那引子之事,已然可将徐氏所作打算猜的八九不离十。 “姨娘…” “弦月,这药方不会姨娘已然喝了?” “我劝过姨娘,只是她执意不想去请人来看药方好坏,已然是用了有一段日子,也怪我迟了太久,才注意到姨娘用了药反而愈发病弱,晨起总是喜欢干呕几声,唇色也白,精气神也跟着差了。” 盈月满眼含泪,“怎么会,是徐氏,定是徐氏作妖!” “好了。”杨灵籁将激动的人按下来,朝方荔问,“此药一停,便可自愈?” “确是,无药方相佐,药引之害会慢慢削去。” “不知方医师可否能开一与此药一般相同,却能不至害人的方子。” 对上三人如同求命的目光,方荔扫了几眼那药渣,缓缓点了点头,“晚间,便与娘子送来。” 见她站那未走,盈月才将将反应过来,还未替姑娘诊治,她赶忙将人的手递过去,可只见掌心光滑细腻,先前红肿早已消得一干二净。 四个人盯着一只手,相对无言。 方荔走了,杨灵籁才止不住想笑。 她回来后,便用凉水沾了帕子冰敷,没成想,竟是直接好了,倒是小题大做了些。 只是重新看回弦月时,目色复杂,“药方会晚些到,但,弦月你需早早回去,明日我会专门遣人去寻你,届时小心行事,万不可被徐氏之人得知药方已然起疑之事。” “是。” “姑娘,为何不直接与徐氏对峙,此番我们拿捏了她的辫子,定要给姨娘好好报仇。”盈月一脸愤愤。 “怕是,她自己不愿…” 潘姨娘执意不去寻旁人诊断,定是知晓徐氏手脚,也知晓此番不会轻易要人命,徐氏想借此来威胁她,潘姨娘就顺势而为,是不想她在国公府受到掣肘。 不过多久,想必徐氏便会寻上门来,与她好好谈一谈,看看她这个女儿到底能为潘氏做到何等地步。 那时,她该是无情无义些,断了对方的念想? 还是与之虚以委蛇,背后插刀呢? * 杨灵籁晚间等人回来用膳时,迟迟不见吕献之,问了一圈也没听到消息,才转头叫了被她专门派出去跑腿磨砺的屠襄。 累的大汗淋漓,还被故意刁难的屠襄,自然是对罪魁祸首恨之入骨,看人的眼神里都是阴森森的。 “你家公子呢?” “大娘子问错人了,在下被派出去一日,此时才回,何来知晓公子去处。” 杨灵籁好似整暇看他,“你是真不知晓,还是想借此公报私仇?” “并非所有的人都跟大娘子一个性子。”他没好气道,到底是谁以好听的名义将他从公子那要来,却偏偏只让干最苦最累的活,每日在府里的日子时候除了晚间都不足三刻,这才叫明晃晃的私仇公报! “我帮你去积累见识,增长手艺,磨练心性,这般好的大娘子怕是何处都找不到第二个,屠侍卫身在福中可要知福啊。” 屠襄知晓自己说不过,索性也不跟着犟了,他现在只想回去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搬东西做小厮的伙计太不是人干的。 “好了,我不与你说笑,今日郎君去寻了母亲,却迟迟未回项脊轩,你该知晓,他去了何处吧。” 去寻了夫人,公子不会是又被责罚了吧。 见他拧了拧眉,面色奇怪,杨灵籁愈发好奇,这人到底丢去了哪? “该是去了祠堂,公子他总是自己为难自己,明明可以不用去,却爱待在里面不出来,整日捧着书卷,在其中苦读。” “什么意思,去祠堂做什么?” “就是…就是夫人叫公子去祠堂…反省。” 杨灵籁停了筷子,满脸寒意,“你是说,母亲罚了他去祠堂反省?” 屠襄嗫嚅,“…也不算罚吧,公子他…平日也喜欢待在那里不出来,…许是在其中读书更能上心。” 筷子被摔在了地上,杨灵籁怒骂。 “你是不是有病!” “是个人都必不会喜欢待在那种暗无天地的鬼地方,还是以被罚的名义,你说吕献之他喜欢在祠堂里读书?守着列祖列宗的鬼魂念知乎者也吗” “我发现,你这个人不仅有病,还脑子有泡!” “还读书,怎么不见你跑到你家坟头上去读啊,你可真是个小天才!” 第48章 气着了 若非杨灵籁还坐在饭桌前, 屠襄觉得她一定会捡起筷子抽他,即便是知晓反抗的代价,可嘴就不听话地嘟囔。 “可公子明明每次都可以不去, 明明每次都可以早早离开, 却依旧死守着呆在那,除了愿意,还能有什么?” 就是连脑袋不灵光的盈月都皱起了眉, 嫌弃地要死, “屠侍卫,亏你还是公子身旁唯一的护卫, 竟连这都看不明白,公子明明就是打心坎里憋着气呢, 怎么就成愿意了?” 屠襄摸了摸腰间剑柄,一头雾水。 公子明明从不生气,这小侍女在说什么。 杨灵籁见他如此冥顽不灵, 心揪地厉害,她不喜欢太聪明的, 可也不喜欢太傻的, 这傻大个原不只脾气差、性子倔, 还是个脑袋不灵光的。 “屠襄,本夫人准你,日后不用再去前院与那些小厮共事。” “你,就待在本夫人身旁, 好好学着些, 也涨涨心眼, 省的旁人与你说话,都像是要掏出肺来才行。” “什么肺不肺的。” “掏肺说话, 是怕被你气的上不来气,再撅过去。” 一顿心累,她瞅着一桌子饭如何是也吃不下去了,唉声叹气几声,便唤人来收拾了碗筷,在屋里转起圈来。 眼见她面色越发焦躁,眉心拧起,盈月和屠襄都老老实实地画地为牢,不敢动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公子在祠堂待的不高兴,难不成还要去将人给抢回来吗,怕是李嬷嬷能吐几口痰在她们脸上。 “快,走走走,接人去。” 大手一挥,就往外冲。 伴随着催促声,两人懵着脑袋也跟着去了。 * 国公府的祠堂占据了几乎一整个主子要用的院落,杨灵籁只来过一次,还是新婚那日祭拜,点了一尺三寸长的香三柱,插香后,斟酒便算了结。 第42节 当时也是天蒙蒙黑的时候,外院宾客笑语,身旁一群人陪着诚然跪拜,只觉得心中凛然生起肃穆。 可她如今刚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遥遥望去,门楣正中高悬一块巨幅黑匾,上书“吕氏门清”,一笔一划极近求索规矩方圆,充斥着束缚与凉薄。 浓重的香火气从鼻腔冲进天灵盖,让人忍不住想咳,紧张拿帕子捂住,四顾一圈,才局促地走近,推开镶刻着飞龙走兽、神仙佛像的厚门,已然是放着牌位的正堂,高高的供桌之前是一条长案,案几后是一披发之人,右手颤巍巍地握着一把书卷,默默不知是在看,还是在读。 长久没听到声音,吕献之怔了怔,说道。 “若要送饭,不必了,回去罢。” “饭,为何不用?”杨灵籁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 陌生却又堪称熟悉的声音让正想继续低头默读的人,止住了动作,他眼神垂下扫到身前案上堆放的书卷,抿了抿唇才道。 “只是胃口不佳。” “为何胃口不佳?” “……” 追问让吕献之放在膝上的拳越捏越紧,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有为何。” “为何没有?” 两个人像是犟在了一块,扭扭捏捏,一直在饶让旁人看不懂的怪圈。 直到癖性暴躁的杨灵籁最先没了耐心,她绷着脚尖踢了人一脚,生气了,“会说话不,会说话不,你跟我还饶什么弯子,她们那些二傻子不懂,难不成我也不懂吗,你是当我瞎呀,还是当我聋。” 本就被欺负又被踹的吕献之委屈,他既是没觉得她瞎,也没觉得她聋,就是嘴笨,果真跟谁诓,都不能是她。 被家暴现场惊呆的盈月抖了个机灵,她想瞎了…… 屠襄既是心疼,又是怨怼,又是害怕,他家公子到底娶了一个何许人也,彪悍、暴躁、打人、骂架,还有什么事是未曾做过的,这人已然不是女子也,公子如何养。 吕献之狼狈地想从桌案上直起身,可起到半中间,腰处就有了出现了难以忍耐的疼,一想着杨氏就在他身后,见他如此体弱怕是要耻笑,便就要强行起来,可还没待他用力,手臂就被人拉住了,竟是想叫他重新趴回去。 他已然人人欺凌,且叫她为所欲为,她是要再踢一脚撒气吗,如此可太过了。 “别动!” 可越说别动,他就不禁越想起来,心中的悲怆已然要淹没他,他要逃离这个是非地,什么祠堂,什么反省,什么学她,他一点也不想这样。 人挣扎的厉害,杨灵籁有些摁不住了,她本身就力气小,可吕献之却是个正经男子,他他若想真掀开一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如今不过是受了腰间所伤,难以大幅动作。 “唉,你这个人,怎么越说越起劲呢。” “腰伤了,为何还要乱动,你想日后都在床上待着,吃喝拉撒全按我身上?” 不听话的大腿被狠狠拍了一巴掌,吕献之怯怯地颤了颤,他扭着通红的脸,想与她说什么,可事到临头,又怂了。 “你……” “我什么,屠襄,还站那当什么死人,没瞧见吗,你家公子腰和腿都折了,赶紧去请方医士。” 盈月回神,刚刚站在自己身旁的屠襄,已然没了身影,徒留奔出院门的那小块衣角。 “原本还想着,叫你装病,如今倒是不用装了。”杨灵籁唏嘘,她这一脚踹的可真是时候。 可被踹的人,心情无端地差,不想理这个整日折磨自己的女子,无声表示抗议。 “气着了?” 他绷着脖子僵在一个姿势不动,可明明自己的胳膊就在一旁可以倚,这人硬是不想动,避嫌占几分,怕是埋怨也有吧。 杨灵籁伸手去摸了摸人的腰,想先看看他扭伤是否严重,可袖子却被揪住,连胳膊带手一并扔开了,还伴着微微的气哼声。 她瞅了瞅自己的手,哭笑不得地收拢回袖子里,这人还会耍脾气呢。 可真该叫屠襄在这看看,什么活的神人一样的公子,不过也是个什么都藏在心里的嘴笨之人罢了,当初,她竟还觉得这人是个城府极深、摸不透的,还真是瞎了眼。 “三娘也非是故意为之,分明是郎君自己总是诓我,你向来懂我的,我最讨厌旁人算计我、骗我,且说,我还帮了郎君呢,一会儿人来了,咱们就回去。” “我不回去。”吕献之背着身子,闷闷道。 “什么,你不回去?”杨灵籁扬了扬声调,难以置信,她这千里迢迢跑来拉人,他说他不回去? 恰时,屠襄带着方荔来了,二人一进屋,正对上这拔高的嗓门,顿时一震。 尤其是方荔,她虽说知晓这杨三娘是个不一般的小女子,可也没说是这般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还是对着自己最为亲近的郎君? 便是对她,这人也未曾如此咄咄逼人过,吕献之他到底是何地位啊? 竟是在自家娘子那,连一个外人都拼不过,这就是上京街边姑娘们嘴里艳羡的绝美爱情,这就是九公子一语抱佳人,确定不是小人? 杨灵籁自然也见这些人来了,她收了收破防的嘴脸,脸上漫出笑意,“方医士来了,你快过来瞧瞧我家郎君,他疼的难受,都回不去了,三娘可是好生心疼,若是再拖出什么治不好的毛病来,三娘这一生也就没什么好过头了。” “……” 方荔沉默的走上前,叫屠襄在吕献之腰间按了几下,待确认了什么之后,指了个位置,叫人朝着这地方用尽按下去,没咔嚓,也没喊疼,原本还佝偻着腰的人,已然直起来了。 “一把老骨头了,也上点心吧。” 她拖着自己的小药箱慢吞吞地要离开,临走前却实在不放心,转头看着杨灵籁来了句,“待他好些。” 随后唉声叹气的就走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千人锤万人嫌的事,杨灵籁气地想笑,瞥了一眼封着嘴的屠襄,又看了眼要把头低到底下的盈月,还没攒起来的气就这般消了。 她走到吕献之跟前,蹲下身子抱膝瞧他,想看他到底是真被气的一时好不了,还是仅仅就是对她耍些小脾气。 可人不看她,甚至跪坐的地方都要挪。 吕献之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心态,说是生气也并非完全如此,不过就是一时之间就不想顺着旁人的话出去,这祠堂是他自己愿意呆的,为何她说什么,他就一定要走,他就想看看,能不能不听她的话。 况且待久了,出去于他而言,代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这些。 杨灵籁见自己劝不动,也没有要执意再去惹人不快,只是给门边的屠襄和盈月使了个眼神,叫二人随她一同出去。 听着门缓缓合上的吱呀声,吕献之没有如自己想的那般松下气,甚至还有些梗住不上不下的涩然,真走了。 抑制住想回头去看的心,他想继续瞄自己的策论卷,却忍不住回手去摸刚才隐隐作痛的腰,其实也没多疼,她就是轻轻踹了一脚,是他自己不小心才扭到了…… 院内 盈月举着灯笼,不知所措,她们不是要走吗,为何要躲在树后偷鸡摸狗。 再三确认,这大树能挡住门窗里的视线,杨灵籁才转回头,猫着腰随着一同蹲下身,两个人维持相同的姿势,又一同去看倚在树上满脸嫌弃、打死都不愿意做这等不雅姿势的屠襄。 杨灵籁眯了眯眼睛,凉凉道。 “屠侍卫,是想再被发配边疆一回吗?” 又被威胁的屠襄坚定的摇摇头,他是真男人,不过就是累了些,苦了些,算的了什么,他可以,才不要同这个对公子如此刻薄的大娘子服软,这是变相的背叛公子。 “不错不错,屠侍卫勇气可嘉,可是本夫人怎么听专管仆妇小厮的曹嬷嬷说过,这夜香工人手正缺呢,好似要的就是身强体壮,敢于吃苦耐劳,不耐烦脏污的人呢,我看屠侍卫,你就很合适啊,若不我明日便与曹嬷嬷举荐你,如何?” 慢悠悠的话从杨灵籁嘴里说出来,却让屠襄大惊失色。 夜香工,说着好听,其实就是收拾排泄脏污,运送粪车之人,需得凌晨便起,赶在主子寅时起身前,将东西处理好,免得冲撞的人,乃是连最下等的小厮都不愿意轮到的差事,人人谈之色变,更何况他。 那伙计不仅恶心人,还累人,折磨人,若非是实在讨不到饭吃,谁愿做这等差事。 他不敢去猜这话是真是假,霎时折了腰,老老实实地三人蹲在一处,摆着一张老实脸,说吧,你们说啥,我做啥,你们问啥,我说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惜了,曹嬷嬷那,可又得等本夫人好好琢磨琢磨了,待日后定是要寻了机会,再给送个可好的人过去。” 屠襄炸毛,还有日后,她这是根本就不想放过他,今后岂非寻个过错,就要这般威胁他。 毒妇! 第49章 未错 杨灵籁才不会管旁人的喜怒哀乐, 只要她办的事成了,旁人爱怎么想她,便怎么想她, 反正也不会掉一根头发。 她将手撑在膝盖上, 同时拖住自己的脑袋,像是随口问的一句,“他往日也爱这般, 动一动就将自己一人缩在这黑洞洞的地方?” 屠襄撇了撇嘴, 回头往祠堂门窗那一望,不情不愿地回答, “从前公子若是做错了事,是会来这里待着, 可也没多久,总归也不过七、八日。” “禁足?” “怎么可能。”他想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是可出来的…只是公子从不自己走出来。” 一般只要夫人气消了,何至于一直待在里面, 公子就是执拗过了。 是的, 被骂了一顿的他, 有些想通了,好似每次夫人罚了公子,公子便会在这祠堂里硬生生多待几日,不管给的时限, 总是要多的, 那多留的那几日, 其实大概就是对夫人决议的反抗,或者是不认可, 亦或者是他在拿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只是,没有人知道。 他不知道,至于夫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愿知道。 “他通常…为何被罚?” 像吕献之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且事事都要按规矩,守方圆的人,杨灵籁不敢相信,他竟还要被时时惩戒,王氏待他到底得有多苛刻! 屠襄没犹豫,院中人人都知道的事,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潜意识地答案就蹦到了嘴边。 “公子疏忽了夫子所留课业,未曾达到上甲要求;若耽于玩乐,而未曾好好温习老爷布置功课;一日所读数目未满三整卷;所写大字凌乱多,不曾钻习自身风骨;寅时未起身,亥时未入睡,读书困倦;偷偷出府,未曾请示夫人,精力耽误他物;特意食辛辣之物,所致身体发病,缺席课业…” “停!”杨灵籁面色难看,“你别说了,我就问一句,若是吕献之病的要死了,你们是不是还要他去读那些破书。” “大娘子慎言,公子所钻研数目皆是世家经典、圣人文理、知世之道,治世文才,何来破,此乃上佳文臣必经之路。” “谁与你说的?” “谁与你说,那些世家经典称不得破,人自生来伊始,便是错漏出处,你敢说那些文人志士不会与你犯同一般的错误,不会在平日记错时辰,不会认错街市密密麻麻的羊肠小巷,他是懂得燕朝大地所有五谷杂粮,还是认识所有为人所见的山川河脉,他们既不是什么都懂,那他撰写之物又一定都对了?” “又是谁与你说,读了这些书就能做得那天子近臣,文家典范?” 虽然刻意压低着声音,却逼地屠襄一下一下往后退,后背直倒在了树上。 杨灵籁见他被怼的难受,却没生出多少爽快,只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模样,还敢明目张胆地指责旁人,真是老天瞎了眼,怎么就没瞅见你这个小菜鸡,生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当人。” 不做人,做畜生吗,屠襄努力压着嘴唇,才没反驳出口,只是拽着身后树皮的手像是要硬生生扯下来一块。 人毒,嘴也毒,镇国公府都压不住的鬼人! 这一次,杨灵籁没带两个小傻子,夺了灯笼,自己踹开了门,又哐当关地死紧,用实际行动拒绝旁人跟来。 跪坐在祠堂的人诧异转身,“你…” 杨灵籁没回答,板着张脸一步一步走近,明明穿了身粉衣,却叫人吓得一抖。 第43节 下一瞬,吕献之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低头一瞧,果真见自己衣领被揪了起来,脑袋不自觉的跟着衣服的动作往上伸。 杨灵籁低头,二人刹那间便离得极近。 他想脱离这种被束缚的别扭感,拽回自己衣衫,前面正是列祖列宗的排位,如何能做此不雅行径。 “你且放开,你我二人好好相谈,有何不可?” “谈什么?”杨灵籁盯着他眼睛问,仅一句便叫他哑口无言, “我不与你谈,我就是想问问你,真不愿随我回去?” 吕献之没琢磨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好回答,甚至还想问一句,为何非要他随她一同回去,此事从始至终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疑惑都写在了脸上,叫杨灵籁瞧得一干二净。 “母亲罚你,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此话是否与我有关?” “是不是瞧见了我手掌的伤,才决定要出这次头。” 这话简直就是揪着吕献之的心问的,他竟哪一处都不好回答,说他确实是为了她做此事,那也太过招人了些,况且也并非全是如此,至于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他也确实做不到像她一般能言善辩,不过只是据理力争了唯独那么一句,也未曾伤到旁人多少。 被自己儿子呕的要死的王氏:…… 可即便他没回答,杨灵籁也万分肯定,这些都是有的。她当初说与徐氏的话,乃是真心那般觉得。吕献之生自此等家境,性情却赤诚,他日后做得了当朝首辅,扛得住肩上大任,本性便是一个极好之人。 任她算计他,任她如何暴躁如何无理取闹,在正事上,此人从不会站错队,纵使相识卑劣,相知亦难堪,他待她,总不会差到哪去。 “算了,你不说,那我说,母亲罚你,出自她所考量之度,并非你一定就是错的,何况从初始,除却被一群女子追赶,你也未曾做过旁的事,倒是我自己这一站那一跑,越了不少禁忌,与你相比,我却是真该待在这的。” “且我觉得你并非真愿意待在这,也并非全然真想在这读这些书,那还不如回去舒坦,你当我愿意管你,若非你如今也算是我郎君,哪里来的这般大的面子。”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吕献之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般多与他相关的话,一连串打下来,脑子都动弹不得了,仓皇之下的几个字眼叫他生出几分承受不住的怯意。 “今日所做之事……你也未错。” “我们…回去罢。” 第50章 小九九 原本还想着如何与这别扭的人纠缠几个回合, 却是猝然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杨灵籁快速眨眼,她看着无数的挣扎和徘徊如浮光掠影般从他眼中闪过,最终走出牢笼。 心中冒出几分荒诞且没来由的想法, 在某些时候, 吕献之真的很像她在曾喜欢甚至迷恋过的不停进阶、模拟人生的游戏人物。 他所经历的事情,她其实也如容亲身走过一般,明明也是个旁观者, 可亲眼目睹时总是很容易深陷其中, 看着他高兴时会纳闷,看着他苦恼时会忍不住上前凑一脚, 看着他因为某些相似的畸形家庭而郁郁时会耐不住帮他…… 虽然这个比喻有些不好,但她跟吕献之若放在现代, 定是会有许多人这般说: 吕献之这是找了个老婆吗,这是找了个亲妈吧。 杨灵籁这恋爱谈的真没劲,养儿子呢, 养成系也不是这么玩吧。 你看,她对他又打又踢, 又骂又踹, 哪里像是女人对男人, 分明这就是母子之情溢于言表。 …… 可那又如何,她杨灵籁就稀罕管,就喜欢当妈,有什么不好吗, 就算是为自己找乐子, 也是没错, 何况这不本人丢替她说话了,她就是没错! 或许是察觉到对“乖儿子”的莫名情感, 杨灵籁一瞬间“母爱”泛滥,手放在人披散青丝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明眸弯起,“郎君真好!” “什么?”这一次吕献之听清了,但他又不懂了。 “没什么,只是就想夸夸郎君,郎君今日受了委屈,还被三娘踹了一脚,实在可怜,便想就此安慰安慰郎君受伤的小心脏。”她朝人眨了眨眼,柔化的声线十分做作。 沉默是金·吕献之瞪圆了眼,心想是该认同躲灾,还是该反问叫自己缓一缓受到莫大冲击的小、心、脏。 “郎君,我们现在便走好不好?” “明日若母亲或嬷嬷问起,便说郎君病了,待何时躲过了这场罚,身体便好了。” 杨灵籁兴奋奋地给人出主意,不知到底哪里叫她如此展颜欢笑。 装病的借口在吕献之心里扭了八百个弯,他竟觉得甚好,若是病了,岂非可以许久不去前院书房,岂非可以日日晚起、夜夜早睡,岂非可以多些闲暇时日做些往前惦记在心里从不敢做之事…… 他越想着,竟是越停不下来,手指都因为这股难言的激动而微微蜷缩颤抖。 许久,吕献之才勉强抑制住声线里的激动,极力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听你的,这三个字,单只是放在那杨灵籁都喜欢,如今被说出来更是心花怒放,她就痴恋这种被无限肯定的感觉,她主宰自己的人生,也主宰旁人,杨灵籁从不平庸。 “郎君,你真的真的…很不错。” 眼见着她竖起拇指放在胸前,吕献之懵懂地眨眨眼,发丝顺着柔滑的布料散下,身体却依旧跪的倍直,他掩饰性地回头伸手合上开了半数的书卷,无声提醒; 他是真的想走了。 盈月见二人结伴而出,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踏出门槛,脑壳上顶着个大大的问号,这就出来了,不与李嬷嬷或者王夫人去打个招呼? 她们刚刚来时,还是躲躲藏藏,如今都从正大门出了,大摇大摆的真的不会被打吗。 而原本口无遮拦,最爱讲什么破规矩的屠襄,竟然全程低着头,当做没看见? 公子也是,如此红光满面的,哪像是受了欺负跪了半日的模样。 一个两个三个,都不对劲… 原本还在疑惑为何九公子此般时候离开的守卫们,在见到屠襄垂头动作时,也都统一当了瞎子,可也默默八卦。 九娘子亲自来接人,果然好用,这可是在九公子身上从本来没见过的。 第51章 对峙 回项脊轩的路上, 吕献之都没怎么张过嘴,眼神游离,一看就是在走神, 原本走过千百遍的路都因为心不在焉而变得状况百出, 杨灵籁没数着都觉得这人怕是得被石子绊了七八脚,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本是想转头提醒人一嘴,好好看着路, 反倒弄巧成拙, 又叫人无意识地咯噔一下,稳了稳身形有些无措地看她。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明日若是母亲问起来,我替你答便是。” 理所当然的态度叫吕献之平白生出几分涨热, 他想说不,可脑海中千百次王氏的质问和谴责,让他难堪的低下头。 可也是这两句话的功夫, 他们已然回到了院里,不同于他上次吃到的闭门羹, 如今屋里正是灯火通明, 暖烛沁心, 院里种的古树影子停在窗纸上,如今又添了他跟她,莫名的让他觉得没有实感。 没有杨氏在时,屋里伺候的人也多过, 那时也没如今这般滋味难说, 只是盼着, 盼着能从那躁郁的心境里解脱,躲在无人的帐子里稍微喘那么几口气。 杨灵籁站在门里朝他招手, “吕献之,你能不能快点!” 其中暗含的抱怨和一丝丝不耐,叫他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越过台阶,便进了屋,内里的热意吹散了身上的凉气,也吹的他清醒许多。 既是已然决定要做,也不拘束于如今多般忐忑心惊,还不多做些,多活的敞快些。 杨灵籁是不知晓这人心里原来这般多的小九九,在她看来,今日所做之事,无他,不过就是投桃报李,长公主府上他应了为她做主,如今便豁出去为她出头,她救人出来也是应该的,外加她也有些欢喜这位傻不愣登的披着冷淡皮子的人,帮着也算调剂。 可百般心思难言的吕献之就苦了,从前也是这般睡在一处,好不容易强迫自己习惯,可今日这人说的那几句话又让他生了些别的情绪。 大概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是见着她便会头脑发热,听她说话便会下意识追逐,瞧她张扬果敢的模样忍不住笑…… 圣贤书云:同床相厮鬓,同心相思人。 可只是这话一想,一切都被一敲脑袋,全部打住。 该睡了。 吕献之对自己说。 第二日,寅时 李嬷嬷伺候王氏手脚麻利,可夏日来了,困觉有些多,便不自在地眯了眯眼,就听王氏吩咐道。 “免了今日杨氏的请安,去祠堂。” “是。” 二人一路慢步走在路上,与大房夫人裴氏恰是狭路相逢。 刚对上脸,各自皆是抽了抽眉毛,仰起脸来看人,谁也不想输谁一头。 王静姝对于裴氏打心眼里觉得厌烦,不单是因为大房与二房的夺爵之争,更是讨厌对方身上的那股痞气。 一个女子,生在将门又如何,莫不是那裴府不会教导子女,为何就长成了裴氏如此粗鲁的模样,走路时左顾右盼不带分毫淑顺,日常什么恶心人便说什么,总是要当中找茬,次次被怼回去,次次还要再来,简直没完没了。 裴文君对王氏接连翻了几个白眼,若说这吕家满府里谁嘴会装,王静姝当排第一,什么时候都要将那个儿子挂在嘴边,说什么也都是笑里藏刀,性子别扭,且心眼跟马蜂窝一般难看,这样的人如何结交,也不知何时就会两肋插刀。 二人堵在路间,明明可以绕,可这脚都是不动。 裴文君也不急,抱胸笑的渗人,她倒是要看看是王氏一会儿是还能不能在这跟她消磨。 “娣妇,这方向,怕是又要去祠堂吧,也不知我那可怜的侄儿到底是犯了何错,才要被你如此这般折磨。” “兄嫂慎言,比之兄嫂对大侄子动不动挥鞭子的心狠手辣,我这算得了什么。” “是算不得什么,娣妇的手段可是就不如我的不中用。” 王氏嗤笑,瞥了人一眼。 “侄儿也是大了,不好再用往前的手段,这祠堂我看着是已然待不住了,倒不如换成我这鞭子吧,正巧一人对三人省得娣妇再费力气,便当是我这兄嫂为数不多的好意。” 裴文君的话让王氏有些沉默,什么待不住,什么换法子,黄鼠狼拜年呢。 “有话直说,如今四下无人,也不用兄嫂勉强在这掩藏本性与我周旋。” 裴氏捂着嘴笑了几声,“娣妇说笑了,与你说话,我向来是用十二分精力的,如今也是想好心提醒你一般,莫要去错了地方,那老祠堂中已然无人,何不换个地方寻,没准人正待在自身院里睡大觉呢。” 熟知裴氏心性的王氏心头涌上不好,却没问下去了,福身要走,“兄嫂爱打哑谜,弟媳听不懂,正赶上要紧事,日后再叙。” 还装呢,裴文军暗自心里呸了一口,如今王静姝与那点着的爆竹有何两样,只是可怜她那新婚的侄儿侄媳要受苦喽。 * 项脊轩 王氏踏进门里,只看到了屠襄,又见他眼神闪躲,心里就已然万分确定,裴文君说的是真。 她曾亲口吩咐过,他要随时跟在公子身后,无论安眠亦或是罚背,出门亦或是读书。 “人,还在里面?” 第44节 压抑着暴怒的声音让屠襄浑身一个激灵,勉力点了点头,解释道。 “夫人,昨日公子犯了病,如今病气未过,还请您万万小心。” “小心?” “你还知晓本夫人才是你的主子,我要听真话,到底是谁让献之回来,他自己……,还是杨氏从旁撺掇?” 王静姝站在院中,屠襄在檐下,一主一仆无声的对峙。 良久。 屠襄咽了咽喉咙,嘴唇干涩的要死,“是……” “是三娘叫郎君回来的。” 门扇不知何时开了,杨灵籁穿了身素淡白衣,还未上妆,忍着想打哈欠的冲动,憋出几滴泪来。 “杨氏,你好大的胆子!” “一戒尺的训斥还不够,本夫人今日绝不心慈手软。” 可杨灵籁偏偏就不是被吓大的,那日她被王氏唬的当真觉得自己错了,可回来左思右想,她不仅未给国公府生乱,还在长公主那入了眼,便是利用如何,不过相互罢了。 只言长公主知她,而她不知长公主,此乃诡辩。 长公主就一定清楚她所要办的任何事?神人都荒诞,那些不过是王氏在应对无知恐惧时的潜意识反应,因为她怕所以理所当然旁人也需要怕。 今日正巧将昨日旧账一并算了。 “母亲可是冤枉三娘了。”她面上带笑,无所畏惧,直视与人。 第52章 母亲病了 王氏却不管, 只是眼睛死死顶着门内,像是要烧出一块洞来,阴鸷地有些吓人。 “母亲, 你……” “叫献之出来, 成家之人,莫要让我再去屋里逮人。”语气强硬,从头到尾, 是一点都没将这个儿媳放在眼里, 或者说,杨灵籁的存在, 是吕献之身上的污点,可又牵扯宫内, 王氏无暇干涉。 吕远徵曾不止一次与她耳提面命,于杨氏,尽量眼不关心, 耳不明聪,陛下旨意未明, 魏氏所言, 实乃险恶。 即便是要动, 也是日后何时才能有所作为。 再者,相较于她,吕献之才是二房的根本,一个没什么亲近关系的女子, 便是死了再娶, 休了再娶, 都是无伤大雅。 杨灵籁蹙了蹙眉,对于这种忽视,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受过了,王氏当真不对劲,她总觉得对方背地里还打着什么旁的主意。 略做思索,她依旧站在门中将身后堵塞地死死,打定主意不让人得逞,可这举动无非就是在老虎身上拔毛。 “杨氏!”最后一个音节咬的紧绷,似乎是要吃人。 “母亲为何不听三娘说话。”杨灵籁回问,同样心情不佳。 “让开!” “母亲无理,三娘为何要让!此乃我与献之新房,便是婆母也是不好强闯!” 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可在意的却又是两个极端,王氏想冲上去将自己的儿子拉回正道,而杨灵籁她最厌烦的便是被人忽视、被人遗忘、被人无理由欺辱。 “你要如何,难不成是要将我儿带入绝境,杨府生养你,却是此等胸无点墨,区区国公府便叫你一叶障目,尚且见不得泰山,可我儿非也,二房一脉,已然独靠献之一人,今日你是要反!” 王氏理所当然又满脸厌弃的模样,让杨灵籁觉得想笑,是,她是杨府三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这也不代表王氏便比她强到何处,照样都是女子,王家何等显赫,可还不是被三房压着打,公公也不是在国公爷面前,陛下面前处处掣肘。 自己做不到之事,莫不是就可以强加于他人,甚至连带瞧不起本是一条船上的人。 简直愚蠢至极。 原本想着,便是日后与什么婆母什么公公之间生出龃龉,在大方向上总不会错的,可今日她明白了。 这场用计得来的婚事,二房背地里不知多少次想着甩掉,等的无非就是一个机会,日后一旦吕献之以二房期冀,荣做天子近臣,她怕就已然就是个下堂妇了。 荣期,荣期,多般好的字,可却是,脏了。 长公主之事,未免其中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怕是王氏是不愿她与这些权势之人相近,才生出昨日那等污秽谴责。 杨灵籁回头,目光正巧落在隔绝内室的屏风上,黄花梨木的架子,面上所画却是素净的几朵清莲,小小的荷叶片给不得那莲花倚靠,半折不折,垂落水面。 这东西原是吕献之所爱之物,每每夜间回来,沐浴更衣后呆坐在床榻边,总是爱望着走神,一次两次,也就叫她看着了。 原本只觉是烘托意境,文人皆爱之俗物罢了,可如今是不一样了。 二房重视于他,是为王氏追逐名利,是为吕二老爷权势滔天,她嫁与他,是为摆脱泥潭,攀附高枝,求做人中凤,无人懂他,无人真正求他。 吕献之一人在国公府里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她从前觉得,娶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可如今觉得她嫁他依旧是好事,可于他,却未必。 几瞬间的百转千回,杨灵籁微微失神,可王氏却没给她继续沉默的机会,竟是直接走上了台阶,推开她强行想要入内。 李嬷嬷与盈月对立,互相瞪眼,而她被扯着袖子甩开,脑袋险些磕到门框,可胳膊撞上去的力道也足以吓坏一帮人。 杨灵籁的眼里当场蓄起泪来,双唇紧闭,满眼不可置信,无声的谴责意味甚是浓烈,叫王氏第一时忘了进门,也是这一个时间差,身体重新挡了回去,是也进不得了。 泪流的快,嘴也没闲着,鼻涕抽吸,声音几乎咆哮。 “母亲今日究竟是要做什么!是要杀了郎君吗,这还是项脊轩,不是静鹿园,纵使三娘再是人微言轻,可也不得如此羞辱,您是不满我杨府,不满我脾性鄙陋,可三娘也在学,父亲也在朝中尽职尽责,于江山社稷,朝政大事绝不姑息养奸,于府内之事,郎君吃穿用度尽心尽力,您终究还有何不满,莫不是让三娘撞了柱,才能与旁人一般一视同仁。” 克制着发酸的鼻尖,她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帕子都遮不住狼狈模样。 这幅如同窦娥喊冤的模样,叫整个项脊轩上下寒芒在背,听了不该听的话,日后还能好好待住吗? 王氏怒火滔天终于爆了,右手高高扬起,狠狠甩下来,用了整整十分的力气。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可挥到半路,便被一细胳膊全然拦下,正是杨灵籁。 她是哭,可也不是任由挨打。 “母亲,要打我?” “因何缘由,因何忌讳,因何而来!” 一双凤眼死死瞪着王氏,目光像是毒蛇逡巡猎物,神经质地反复游走,嘴角却含着嘲讽的笑。 “本夫人做事,用得着你置喙,我再说一遍,让开!” 王氏扭曲着脸怒吼,已然是不顾忌什么世家典范,豪绅规矩,她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人! “母亲病了。” 看着如此神情崩坏的王氏,杨灵籁猛然间冷了眼神,笃定道,又仰起头,看着门边处站着的紫袄妇人,眼神求助。 “母亲已然心绪不宁,无法克制,奉先姑姑,还望您能出言劝解一二。” 奉先,国公夫人冯氏亲信,乃荣褐堂掌院姑姑。 妇人微微颔首,见了如此场面,眼里也没什么情绪,只秉公办事说了一句,“二夫人,荣褐堂请您与九娘子一同前去,脚程远些,还望莫要叫老夫人等急。” 第53章 真病号 王氏对于奉先的话并没反驳, 打发道,“既是老夫人寻,定是要去, 你先回去复命, 我自会稍后带着人一同前去,不会晚,若是你觉着本夫人说的话不可信, 自也可在这随便等着。” 说是如此, 可话赶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奉先只是略微扫了二人一眼, 在杨灵籁身上稍作停留后,又离开, 并未不打算多管,语气中规中矩。 “奴婢不敢,二夫人只管惦记着老祖宗, 奴婢自是先行告退。” 见人出了项脊轩远远的,王氏再去看杨灵籁, 眉毛高高扬起, 眼底泛地全是怒火。 “倒是个会耍心思的, 老夫人她许久不管事,今日你能叫奉先都来,怕也是说了我这婆母什么不中听的话吧,为人子女, 为人儿媳, 为人娘子, 你可真是处处犯忌。” 语调里冷嘲热讽,杨灵籁瞧见对方放在身侧的手, 手指掐进手心内,皮肤紧绷,是强忍着气,若非如此,怕那没打中的一巴掌是要又落下来了。 “国公府已然都不够你翻天,容不下这等不安分之人,你明日便回杨府去思过,也让徐氏好好教教你,如何孝敬长辈!” “至于何时回来,我何时让人去接,便是何时准许,你,若敢擅自违抗,那就永远都不要再踏进国公府的门。” 王氏说完这一句,以为能让杨三娘惧怕,毕竟这世上难不成还有不怕休弃之女子,她想叫徐氏那嫡母好好责难,省自己一分力气,也是想让这讨人嫌的东西滚出府,她也好收拾收拾这项脊轩内开始不听话的老人。 可谁知算错了,杨灵籁依旧站在那,既不笑,也不哭,没有退缩求饶,也没有大难临头的紧迫,仿佛她只是闲散的问了句何时用膳。 王氏的眉心紧紧拧起,不解以及愈发气恼,“说话!” 杨灵籁动了动嘴唇,“母亲想叫三娘说什么?” “母亲恕三娘直言,您今日黑白不分便要掌掴您的儿媳,已然非一平常婆母所为,三娘当您生了病,不予计较,也希望您能同样约束自己的行为,维持您的世家大妇的体面,在外人前也都和和美美的,不好吗?” “病?”王氏笑了,“你说我病了?” “好好一张嘴,捏造谎话、诓骗人的手段倒是手到擒来。” 杨灵籁偏过头,不愿搭理。 “你以为今日让老太太插手,便无人管的了你,这是国公府,不是随意叫人撒泼的地方,你那点三两讨好人的功夫不过也是杯水车薪,自不量力!” “那母亲不如便就与我一同去祖母那争辩一番,也看一看咱们这一对冤家婆媳,到底是对谁错!” 她回头,满眼不信,故意激人。 “杨氏,你!” 王静姝心头猛然涌上一股打心底的无可奈何,这个杨三娘,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戒尺,骂言,遣送放在她身上都如此无用,到底何法才能叫人老实地做个鹌鹑,也像一般儿妇一般,打心里的跪伏于她。 “好好好,今日荣褐堂,我倒是要好好看看,你要如何与老夫人解释!” “杨府,你也非回不可!” 待王氏怒气冲冲地离开,微小的咳嗽声叫杨灵籁不由得转身,正是穿着淡薄白衣,扶着门框病体惆怅的吕献之。 也不过一夜的功夫,他就真病了。 至于奉先,还真不是王氏所想的那般,她本意是想借老太太的口让王氏准许吕献之暂缓课业,谁知反而是这一顿阴差阳错叫她找对了人。 若非如此,今日她还真不一定能耐住回敬给人一巴掌,那时可就真的无法收场了。 她晃了晃头,不再去想,见人唇色凉白,身体有些抖,连忙将他推了进去,不满道。 “是不知自己病了,还跑来与门外吹风,脑壳里能不能长点有用的东西,净瞎添麻烦。” 吕献之又握拳捂嘴咳了几声,尽量站到了离她最远的地方,鼻音极重。 第45节 “离我远些,好点。” “母亲她为难了你,我……,你……”他停了停,有些羞愧,“别气着。” “我也并非真是动弹不得,还是去书斋。” 第54章 克扣月钱 闻此言, 杨灵籁举起拳头凑在人面前甩了两下,又恨恨收回手,咬牙切齿, “我是嫌弃你, 也是真想揍你。” 吕献之眨了眨眼皮,呆滞地看着对方气恼的模样,也不躲。 任人欺负的模样让杨灵籁原本要一连串的话都憋了回去, 只是斜睨了人一眼, 风风火火地踏出门去,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 声音从牙缝里冒出来,“快、点、走!” 永远都慢半拍的人下意识跟了上去。 * 荣褐堂 夏雨夹着风中淡淡的花木香从窗棂外吹拂进来, 因主人素来喜欢明朗,三间相连的屋子并未隔断,正对门的架上摆着一对斗大的汝窑瓷瓶, 墙上挂着一副《细雨图》,正与这屋外天气相照应。 原是等着奉先的冯氏却是等到了自己的二儿媳妇, 斜靠在敞椅的手捏了捏眉心, 有些不耐。 因她当初将管家权越过两个媳妇, 送到了小儿媳妇手里,一旦裴氏与王氏登了这门,向来就是求做主,在她看来, 不过便是没事寻事, 挑衅她这老夫人的话, 也就越发不喜。 王静娴可不在乎冯氏到底欢不欢迎她过来,请了安, 扯了椅子就坐,既是奉先掺了这趟浑水请她来,那便来,老太太不叫她好过,养的人同样是祸害,今日她如何也要叫这奉先扒一层皮去。 因着细雨连绵,杨灵籁又顾忌着病号不能吹风,临到出院门,才又想起叫人拿了厚大氅给人披上,这一来一回也就耽搁了,等到入了荣褐堂,王氏与冯氏已经无声对坐了很久。 原本还是淡定喝茶的王氏见着吕献之后,面色都变了,与那戏子擅长的变脸都要好看。 杨灵籁借着与老太太搭话的功夫,将二人之间截然隔开,王氏所坐位置不过只能瞧见人的半边身子,又是将人给气了一遍。 “小九,听三娘遣人来说,你病了,可是请了医师去瞧一眼?” “回祖母,请过了,只是稍稍风寒,并无大碍。” 可只不过这一句,就是连咳带喘,哪里像是不要紧的模样,冯氏都有些惊住了,这孩子竟真病地这般重。 “祖母这里,莫需逞强,既是病了,便一会儿就好生回院里修养,这外面虽是淅沥小雨,可也伤身,待一会儿雨停了再走,可不能加重了病情。” 老太太说这话时暗戳戳地瞟了一眼王氏,明显是知晓自己这二媳妇的性子,这话说给吕献之,更是说给王氏听。 对于这个惊才艳艳的郎孙,她说不上偏爱,却也有些不一样的疼爱,大概是基于这未来国公府的运势,也不得不承认二房如今才是陛下那的红人。 可奈何王氏我行我素惯了,尤其是在吕献之的事上异常固执,老太太的话到了她耳朵里,无异于是想借机毁了她儿子,好叫孙氏亲子拿了头筹。 这可怎么行。 “老太太多虑,献之一向身强体壮,不过是个小小风寒,他自己都不舍得停了研学,您也不必挂怀,有儿媳看着,自不会伤了身子。” “这请安的时辰也过了,不如便叫献之回了前院,这功名利禄之事,容不得半点差池。” 她自己说得头头是道,任凭吕献之白着唇,颤着身,丁点都瞧不见。 冯氏见惯了,她从前也劝过几回,从未管用,如今只说了一句,就已经是烦了,倒不如让这对母子互相折磨去,何来麻烦她这一把老骨头。 她回头看了眼身旁的奉先,满眼不赞同,不过是对方去项脊轩里随意慰问两句,何至于让这人给请来碍眼。 可下一句杨灵籁的话,反倒叫她改了主意。 “祖母,三娘觉着,这屋里不仅是您的孙儿病了。” 这话说的,苗头怎么有些不对劲。 冯氏眼神一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三娘斗胆,恳求祖母能请宫内的太医来,为郎君瞧一瞧,也为母亲瞧一瞧。” 此话一出,王氏拍了桌子,怒指着她,“杨三娘,休要在这信口雌黄,若非是你蛊惑献之弃了学业,平白丢了□□,如何又会生这场病。” 猛然蹦出的封建糟粕让杨灵籁露出惊诧,病了,不祈求平安,反倒说是丢了什么劳什子□□,离谱也过了些。 她仰头去看冯氏,眼神里满是笃定。 “祖母,三娘觉着仅仅是太医还不够,不如也请了驱鬼的神婆来,母亲身上定时染上了什么脏东西,要不怎得在此胡言乱语。” 原本只是想百无聊赖看场好戏的老太太,也是为杨灵籁这口出狂言的态度错愕半晌,随即见王氏在一旁气的跳脚,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只差到处乱窜。 这一场闹剧,实在是出乎预料的好看。 “你…!杨氏,你今日就给我滚回杨家,我、我国公府没你这个媳妇。”王氏深喘着气,被身旁的侍女紧紧拉着,才不至于当场失态。 “祖母,三娘回府事小,可母亲的病耽误不得啊!”杨灵籁扭头对着冯氏就是哭诉,“郎君生了这般大病,怕也是被母亲身上的脏东西给染上了,若是再给咱们国公府添了霉运母亲,岂非,岂非背了大罪。” 王氏这次是彻底炸了,扯开侍女的手,随手抄起桌上的茶盏就要往杨灵籁那处扔,可人躲开了,那架子上价值千金的瓷瓶,碎了。 瓶身断裂的声音异常刺耳,一堆的碎片,掺杂着茶水将地上染的一团乱麻。 “老身的松竹梅纹青釉瓶!” 冯氏声音拔高,面不改色的神态裂了。 料到一切的杨灵籁,也有些肉疼,这东西换了金元宝不知有多少锭,就这样没了,灰飞烟灭。 “王氏,你是真的疯了!” 原本就想搓一搓二房锐气的冯氏,如今是连点面子都不给了,给人按了个极为晦气的名头。 “此乃绝物,是当年老定王妃亲赠,碎了它,你是不要命了。” 原本杀疯了眼的王氏终于醒神,生出几分惧意,当年老国公是定王亲自从吕氏一门内提拔的,当年的定王如日中天,是先帝最为信任的亲弟,打了不知多少胜仗,可却在不惑之年死在了战场。 可以说老国公如今的荣耀,是老定王亲自带着打下来的,老定王妃更是待吕氏一族如亲眷,这瓶子,可不仅是金银可以换来之物。 “不是,是杨氏,是杨氏故意站于瓷瓶前,我才失手。”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此推卸责任,瓷瓶到底为何所碎,难不成不是因为你的贪欲。”婢女在冯氏身后顺着背,可却依旧挡不住起伏的胸口,气声极粗。 “少年之才,也要被你这不知好歹的性子磨没了,平日与你说了多少次,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冯氏捶胸顿足,“你,你是魔怔了。” “杨氏说得对,我看你是日思夜想地病了,奉先,带她回静鹿园,待太医来了,再行定夺!” 冯氏缓了许久,地上的碎瓷片早已被收起来,可心却是揪着疼,为了一个王静姝,当真是不值当! 她瞅了眼下首的吕献之,嘴角拉成一条直线。 明明是母子之事,可他全程竟是连眉都不皱一次仿佛只是不关痛痒之人,果真凉薄至极。 二房一家子,除了二儿子还算个正经人,这其余的皆是不通之人。 待视线移到杨灵籁身上,愤然道。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顶撞长辈,便是错,打了这瓶,你也脱不了干系,不要将旁人都当傻子来算计,你回去闭门思过,禁足半月,你与王氏月钱全部充公,待何时还清了这瓷瓶,何时再领!” 前几句杨灵籁都能忍,可这充公一条绝不可行,她做着最后挣扎。 “祖母,三娘手里贫瘠,可否能宽容些,一半,扣一半如何,您看郎君如今病了,婆母也病了,是处处都要用银子,真是不能再少了。” “再多说一句,小九的月钱也不要留了!” 杨灵籁闭了嘴,失魂落魄地出了荣褐堂的门,一路都不曾说话。 一旁的吕献之忍着咳嗽,有些无错说道,“拿了我的月钱抵了你的,也可。” “可什么可,你的本来就是我的。” 什么意思?他的月钱何时就成旁人的了。 “郎君当初可是亲口应了三娘,日后衣食住行样样将三娘全包,你不过负责吃喝玩乐就可,哦,还有看书,这银子自然是交由三娘支配,合情合理!” “就是祖母,可真是不要脸,小辈的银子都要占……” “她都这般老了,挤占了旁人的东西又带不走,棺材等着被旁人挖,还不如多给小辈们添些舒坦。” 絮絮叨叨很小声的话,没逃过吕献之的耳朵,他默默离远了几步,想让自己心无杂念。 可,她说的也没错。 可,大逆不道! 杨灵籁可不是瞎说的,她是真气疯了,冯氏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她的雷点蹦跶,到底是如何想才能办出这么狠毒的事,当初费力博的好感全错了。 日后,她与荣褐堂,势不两立! 原本扳倒王氏一局的好心情,与金子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她定是要搞了孙氏,也要让老太太尝一尝什么叫做穷的痛,不知他人苦,便叫人吃苦,杀千刀! “郎君,可能需叫你陪三娘吃一吃苦头了,不过你放心,吃得苦中苦,方才当过人,这苦不白吃!” 被算盘珠子崩的脸疼的吕献之,捏了捏不通气的鼻子,更难受了,“账面上还有银两,不需如此节俭,日后克制些足够应付。” “哦,郎君还不知晓,那银子已然花完了,是真没得银钱了。” 杨灵籁摆摆手。 “没了?”他满脸不信,“是父亲应酬支走了,还是母亲参宴送去了什么礼?” “都不是,就是三娘给花了。” “你,全,花了?” “是啊,全花了,一个铜板都没了。” 第55章 受病鸳鸯 吕献之的面上涌出一瞬间的空白, 他好像有些听不懂杨灵籁的话,到底是怎么才能一人花了这整房月用的银两,到底是如何才会将这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到底他该做什么才能不显得那么痴傻。 “你……果真……” 话未尽, 却已停。因为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事情已无转圜余地,让人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 怕是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都做不到。 杨灵籁见他有些灰败的神色, 难得没有促狭,“郎君病了, 也是莫要思虑过多,虽三娘说是吃苦, 可好歹还有郎君的两百两,养活一家两口,不成问题。” “至于母亲那, 她这么些年存的银两,怎么也不会少了顿肉吃。” 吕献之听明白了, 这个家里只会有两个人吃土, 那就是他和她, 因为除了月钱,这人是什么都不会再多花的。 第46节 见人以一种近乎无奈放弃的眼神瞅她,又犹如鬼魂一般荡到前面,走的飞快, 落在后面的杨灵籁耸了耸肩。 这也不能怪她, 要怪也只能怪抠搜且偏心的冯氏。 * 冯氏说要去请太医, 可必是会真的付诸行动,毕竟走露消息到宫里才是真的笑话, 也是按杨灵籁的猜想,做做样子,着了荣褐堂的亲信医师去看。 这诊脉便是随便诊一诊,怎么也得说出点病来。 更何况,杨灵籁觉得王氏是真的有病。 从小磋磨自己亲儿子,便是望子成龙也不是这种玩人的模样,吕献之能安然无虞长成如今岁数,可也多亏了本性能忍,换做她,早就闹的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静鹿园 王氏被奉先带人看着门,只得坐在堂屋里,心情已不是不好便能说清的,只要想到杨灵籁,她是恨不得掐死她。 恰逢挂在廊下笼中的画眉不知是否是为生人惊到,整不歇的叫唤,从前喜爱时,王氏当这是报喜,如今看着是皱着一张脸,气都不顺。 “当真是晦气的东西!” “还在站着做什么,赶紧将这畜牲处理了,莫要在这污了人的耳朵。” 侍女被吼的心思发愣,只顾着手脚快些,再快些,越听着那鸟叫的厉害,心中就越抖。 今日正是她在屋里轮值,可算是倒了霉。 耳边静了,可王氏却没得消火,瞥见一旁小桌上的兽纹八瓣银杯,袖子下意识就要甩过去,可半路想起自己在死老太太那吃的苦头,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竟是被一个小小杨氏算计了,气煞也。 荣褐堂的医士来的快,手艺也精湛,随手备好了东西,抖着胡子给人把脉,也是实在不敢慢,他怕是再晚些恐就要被盯出洞来。 话也不敢直接与王氏说,反倒回头找了一旁只等结果的奉先。 “夫人肝火太旺,平日怕是太过激进,情绪上来的也快,日后需稍加控制……万事三思后行,切不可过度强求,否则害人也害己啊。” “啪”的一声,银杯终是没保住落地的命运。 “你这庸医在说什么,本夫人每半月都请一次平安脉,何曾有人说过有疾,你如此年纪竟敢在这瞎编乱造,国公府给你脸了,叫你如此忘本!” “恐是平日也曾是这般欺瞒老太太吧,奉先,此人绝不可再留!” 王氏瞪着眼,头上的步摇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缠成一团,浑身都弥漫着燥意。 医师被这可怖的模样有些吓破了胆,抱着药箱退后几步,“……夫人是躁郁之症已然根深入骨,奉先姑姑,不如也劝一劝夫人,实在是……实在……哎” 奉先不愧是跟在老太太身旁的老人,对于王氏口口声声的污蔑及争辩,继续无动于衷,屈膝告退。 “夫人在院内好生歇息,待奴婢将病症回禀了老太太,便会寻人送来方子。” 可她人走了,只带了医师,却没带走守在门口的人,继续看着王氏的一举一动。 “贱人!” “都是贱人!” 翌日 依旧是昏黑的帐子里,睡的餍足的杨灵籁迷迷瞪瞪地睁了眼,手往旁边一搭,温温热热的触感叫人手心也连带着升了温,可胳膊肘却觉得有些硌,来回动了几下,没能得到解脱,反而被捉住了难以动弹。 惊的她立马回头去瞧,原本该向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地方竟是躺着一个人,微微急促的呼吸声能听得出对方并不太舒服,睡梦里都含着难受的呓语。 “吕献之?” 也不怪她惊到,这人除了新婚几日起的晚了,后面白日醒神就再也没在晨起榻上见过他,总是岔开的严严实实。 被喊了大名的人没醒,拽着她的手却握了握,湿汗一同蹭到她的手心才叫杨灵籁想起,这人是病了。 昨日晚间,她照着往常一样的时辰进内室,却被提醒他也在。 因为身体过于不适,这人自下午伊始就一直在屋内昏睡,一直不曾挪地。 按理说该分榻而眠,盈月想去收拾了暖阁,好歹住着,可她觉着费时费力,便没怎么管,如今想来还真是马虎了,古代的日子不好过,生个病也比一般的难,普通风寒或许也能要人命。 杨灵籁有些害怕的咽了咽喉咙,正觉得有些干,帐子便被盈月轻轻拉开,灼人的光照进来,只听得一声惊呼。 “娘子,你脸怎么这般红?” 杨灵籁下意识摸了摸,是觉得有些烫,正想说昨晚被子盖的厚了焖的,就猛的打了个喷嚏,鼻涕塞在半路,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榻边的盈月连忙递了帕子去,满脸忧色。 “娘子不会是被公子传染了风寒罢。” 杨灵籁动作有些僵了,“不该吧,只是一夜而已。” 可话里的鼻音实在连傻子都唬不住。 “娘子太疏忽了,纵使想与公子同进退,也不该这般同睡,至少也得分榻而眠,如今好了,娘子可算是与公子凑成一对受病鸳鸯了。” 杨灵籁无语,哪里有受病鸳鸯这个词,真是越来越爱胡诌了。 回头瞧了眼还在与病魔挣扎昏睡的人,她叹了几口气,想骂是也骂不得,想揍也揍不得,叫她骂自己、揍自己更是不得。 第56章 他哭了 觉着委实是睡够了, 她随意从被子里揪出自己的裤腿,光脚踩在毯子上,可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得劲, 凭什么都病了, 这人还睡,她就要起。 气恼的情绪上来,回身就把身后的帘子掀地乱七八糟, 再也挡不住白日侵袭。 本就睡的不太好的人, 在不清醒时也察觉到了一丝丝的怨气,加上日头太晒, 出了汗的人更是左右都难受 ,吸了吸鼻子, 眼角竟分泌出几滴泪来。 杨灵籁就立在跟前,将那几滴迷泪瞧得清清楚楚,眉目一转, 忽的笑了。 他哭了? 她把人给弄哭了? 或许是平日这人即便再傻的时候,都装的像模像样的, 今日这睡梦里被人整蛊, 却抑制不住的脆弱样子实在难得。 盖又因为这是她亲自给逼出来的, 又生出几分自得,马不停蹄地就想与旁人分享自己的战果,原本站在青铜面盆架前为人温水的盈月被几声差点喊丢了魂。 “盈月,你快, 快过来看!” “吕献之他哭了!” “这模样若是放在外面, 也不知晓那些姑娘们是快活自己喜欢的男子是这等我见犹怜, 还是笑话自己比不过一个男子梨花带雨。” 娘子在说什么话,怎么如此五迷三道, 公子怎的可以拿来与女子相比。 可等到盈月手脚慌乱地走到跟前往帐内探头,却对上一双眼底泛着血丝眸子,正冷不丁地瞧着她们主仆二人,那是第一次,她觉得公子好像真的气恼了。 “娘子,那个…水不够用了,奴婢去打些水来—” 她现在只想着溜,至于娘子,向来胆大,便是公子真气了,该是也能哄上一哄,她先走一步。 “诶,你跑什么!” 可还没等她回头,耳边就传了一声带着病气的冷嘲热讽。 “我见犹怜?” “梨花带雨?” 杨灵籁眨眨眼,便见本该还躺在榻上的人,已然起了,白净的脸被烧的通红,唇色更是艳色如血,而素来束地整整齐齐的长发,如今乱披在身后,额前几缕湿漉漉地贴着头皮,而只会冷淡的眼里,如今添了几分怒色,黑亮的叫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没错啊,病弱西子也没这模样吧。 吕献之见她不仅没觉得自己认知错误,反而还又自我认同的点了点头,怒得直发颤,嗓间的痒意止不住上涌,榻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强忍着就是不咳。 而杨灵籁见人满眼屈辱盯着她,嘴唇上下哆嗦的说不出话,也要不露难受,是正跟她赌气,难免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这般清风明月的人被她见了失态的模样,可不是得绷不住。 都是生了病的人,吕献之又比她重,想来是忍的极其难过了。 算了,为了家庭和谐,病人康健…… 她重新一屁股坐回了榻上,而病号则是满眼错愕,手脚慌乱地想将一盘的衾被盖在身上。 杨灵籁眉开眼笑,“你藏什么啊,不是你说我错了。” 半晌,人咽了咽喉咙,将咳意压下,言语沉闷。 “既非真心实意,为何要认。” “你为何要百般为难取笑我,患病乃人之常情,以女子之态比喻男子,既是于我不尊重,也是于那些女子不雅。” 这还是杨灵籁第一次在这人嘴里听到这么一长串的话,巴拉巴拉的,实在新奇。 “你这话说的不对,这怎么是取笑了,分明是夸奖,再说了那些女子追逐于你,本就是不雅之事,何尝会在乎这一点。” “于礼不合,是于礼不合!” 若是放在往日,吕献之还真不会继续与她争辩,可今日不对,病体污浊难堪,本就心中介意,可偏偏还有人在旁随意打趣,分明就是想取笑,却还要说些歪理自辩,委实出格至极。 杨灵籁被这两声吼地怔住,明明声音不大,也没有那些扭曲的表情,可她就是读懂了这人打心底的崩溃。 他瞪着眼看她,分明想躲,却又强装镇定。 “你……” 还没等她说完,人却先卸了气,狼狈地倒在间柱上,咳得昏天黑地。 杨灵籁被惊到,想拉了人的胳膊起来顺顺背,可男人却想将她推开。 “你…别管我…” “都这样了,还作什么犟。” 生了病的人本就没什么力气,也不知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被拽了几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到杨灵籁的怀里。 手一下一下的给人顺着背,不小心落到脖颈处,竟是微凉,明明出了这般多的汗,怎么人却是冷的。 因为不断的咳嗽,她的肩颈被撞地有些疼,只能咬着牙想把人换个姿势。 可奈何真的太沉了。 “吕献之,你要是…还能动,你把头靠我肩上,我怕你还没咳完…,我就先被你弄死…,这也太疼了。” 疼这个字眼刺激到了意识有些迷糊的人,整个人往旁边一斜就是要倒下去,吓得杨灵籁赶紧拽回来,废了一番功夫才整理好姿势。 听着人咳得难受,像是有什么卡在嗓子里,想起自己随手压在枕头下的帕子,赶忙手忙脚乱地翻出来,也不顾折的有些难看就给人递到了嘴边。 第47节 “咳出来就好。” 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吕献之听到她说话,却没听清,耳朵有些嗡鸣,嘴边的触感叫他下意识去瞧,迷迷瞪瞪的只能辨认出是一方藕荷色手帕,脑袋一转,便知晓是谁的。 虽他与杨氏一同未多久,她平日也多穿绛红、官绿等较为夺目之色,可他却能猜出一二,杨氏最爱的还是娇嫩之粉。 与他第一次金明池初见,这人穿了荷粉色襦裙,之后与他一同前往长公主府,挑了身莲瓣粉的怀文罗裙,叫法不同,颜色却近,轻易叫人分辨不得,可他作画,能认出一二。 且,她穿粉,总叫人难以挪目。 “不用…,你拿走吧。”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想脏了这人的东西,再说若是当真咳出来,便是连取笑一事他都无法申辩了。 杨灵籁递了几回,可人就是倔犟的不用,这一次竟还直接上手给她捏到了手心里。 “吕献之,你瞧瞧,生了场病,这脾气可见涨。” “怕是平日在我这受了不少气,正等着发出来的吧。” 她随口嘟囔着,觉得自己是有点自知之明在的。 “不……” 否认的话吕献之还没说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嘴动不了了,正是被杨灵籁给掐住了,腮帮的肉聚在一块,眼珠慌乱的震颤,瞧着有些滑稽,口齿不清。 “你…” 杨灵籁得意地仰头,“我什么我,让你不听话。” 话音一落,他嘴是被帕子彻底捂住了。 因为不能闭嘴压抑咳意,不过短短几瞬,人就栽了,俯身低着头皱着脸,十分不愿地咳了个干净。 杨灵籁将帕子攥作一团,扔到一边的痰盂里,待重新抬起头来,就发现人就跟丢了魂一样。 “不至于,就是咳了口痰而已。” “脏。”男人失身又可怜地吐出一个字。 “我都没嫌弃,你自己还嫌弃自己了。” 她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人活一天,就有一天会丢脸,比这点东西出丑的,出溴的比比皆是,次次觉得难堪,还怎么活。 “吕献之,你今天是不是着了什么道,一会儿牛脾气,一会儿又扭扭捏捏的不像话。” 习惯了原本的称呼,如今一日不知听了多少大名,吕献之怪怪的看了人一眼,可心里那关也没过去。 他大大小小生的病不少,幼时或还需人照看,待大了些便是医师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未什么人与他待在一块,一同吃这苦。 再说污秽之物不叫旁人见,本就是上来需遵守的礼数,他从未觉得如此羞恼难堪过,为何从前二十年都未出过什么茬子,反倒是如今总在她身上弄巧成拙。 可几声轻咳又叫他猛地抬起头来,杨灵籁正站在如意圆桌处给自己倒茶,她刚才耗了点力气,如今觉得整个人都有些疲累,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了嗓子眼,吞咽的动作都带着疼。 他顾不上穿上鞋袜,赤脚走到桌前,问道,“你病了?” 杨灵籁没抬头,吹了吹茶水,烫口喝了个干净,嗓子通了些才说道,“废话!” 吕献之还想再问,可是已经没有余地了,与他共处一室,自然是从他身上染去的。 “叫方荔来…,我出去。” 可袖子却被扯住,“你就穿这般出去?” 他垂头看,只见自己还一身寝衣,头发杂乱缠足一处,赤裸裸的脚,处处都不合时宜。 “…我去换。” 见人张皇失措地从衣架上拿了衣衫就要往身上裹,杨灵籁叹了口气。 “郎君,你还是莫要挣扎了,这项脊轩旁的屋子都占满了,未曾还有地方,若是去前院,怕是不知多少人都要骂我这个大娘子不知体谅夫君。” 她从圆凳起身,慢悠悠的走到人前,又随意把手搭在了人的肩膀上,游离着摸到脸颊,惊绝滋味甚好,流连忘返。 “郎君,你还是从了三娘吧,三娘被禁足半月,若是连郎君也走了,岂非要孤寂害怕。再说,你我二人既都病了,互相照看难道不好吗?” 吕献之揪着衣衫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脸颊的抚摸让他想起杨氏刚才不顾脏污的帮她,根本不敢动。 “别,别这样。” “哪样啊,三娘又没做什么。” 只是摸了几下,杨灵籁就发现吕献之的耳朵红透了,眼珠乱看就是不看她,也不躲,任人摆布。 “郎君愧疚三娘也病了?” “还是郎君突然觉着三娘,也好了?” 第57章 掉崖问题 嘴唇动了半晌, 终于憋出了几句。 “未曾觉得不好,只是不太习惯你对我这般好。” “我……不想让你白白费心,不值得, ……也给不了你什么。” 他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 一点一点剖开自己的心绪,可又十分怕自己说错了,总是踌躇不敢再进一步。 几句话说的没毛病, 只是叫杨灵籁夸地有些心里没底, 原本故意戏弄的动作都不禁停了,怎的突然就这般会说好话了。 她双眸微抬, 仔仔细细地将人扫了一圈,确实还是吕献之, 就是今日生了场病,看着不如往日那般生人勿近,反倒是有些乖? 气氛沉闷了太久, 见他有些怀疑地想给自己找辩,她抿嘴笑了笑, 大大咧咧, “郎君, 你今日可是与众不同,若是日后也能保持这般,列祖列宗可是冒了青烟,生了张利嘴, 谁还害怕办不成事。” “当然, 略加稍稍多一点盛气凌人最好, 你这模样也太乖巧了些,旁人见了是当好欺负, 岂非要吃亏。” 说是一点,可手指比的却不少。 吕献之被突如其来正经的人,整的有些反应不及,为何刚刚还在步步逼近,如今就是笑意吟吟。 “你为何……不生气?” “气什么?” 杨灵籁捏了捏不通气的鼻子,歪头问。 “就…就…你病了。” “啊,……你说这个啊。”她眼神转了一圈,才笑嘻嘻地答,“三娘为何要气,郎君病了,三娘夜以继日的看顾,染了风寒而已,不过自愿,自愿而已。” 反正气都已经发过了,还把人给惹哭了,如今不曾后悔,也该算作变相自愿的。 “郎君也不必太过心中挂念,至于你说给不得我什么,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些的,所以你不必自卑!” “这大事上,你确实是怂了点,但小事上甚好,甚好。” 说着说着,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吕献之:好像并没有多少安慰…… 或许是人展露的几分脆弱,叫杨灵籁起了些兴致说话,她将人摁到榻上,卷了被子将他身上、腿上都盖的严严实实,又麻溜地去桌上端了茶壶和茶盏,茶盏一个给自己,一个塞给吕献之。 从没在榻上饮水吃食的人觉得杯盏极其烫手,从心里到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由内而外的不安和抗拒。 可杨灵籁将自己同样团成一团,坐在他一旁,茶壶倒了一杯就往嘴里送,倒显得他越发矫情。 又不期然想起她说他像女子一样,该是觉得他比寻常男子矫揉造作,不敢做这不敢做那,虽说却是如此,可任是他听了也觉得心头一梗,做不到随波逐流继续这般下去。 垂首盯着手中捧着的茶盏,因着心思杂乱,茶汤泛着橙黄,上面寥寥飘着几点干桂花,红黄交接。 心思一拧,喝了一口,浑浊却是滋味浓烈。 很像倒茶的人,表面看矛盾,真正相处来就是各中滋味难言,既不是循规蹈矩的迂腐书香世家女,也不完全是性情暴躁只顾自我玩乐的皇室之辈。 一侧的杨灵籁见他喝个茶都能皱出几根抬头纹来,愈发觉得奇妙,“郎君,你怎么就活得这般苦,这茶是雪青妹妹那送来了,值不知多少银两,是比那些寡淡无味的东西多了点甜辛,你喝这一口都是银子,怎得便不能享受欢悦些。” 见他用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看她,杨灵籁嫌弃地转头。 “罢了,难以强求,难以强求。” 吕献之见她不再说了,只好垂头自己思量,到底何为欢悦,又为何欢悦,如何欢悦。 只是越想来,越觉得惊恐,他好像是…不知如何笑了。 杨灵籁见人发愣,手肘戳了戳他,见他抬头,脑袋歪过来说话,“郎君,若是我问你一句,你说真话还是假话。” “……为何要说假话?” 好像是从头到尾将这句话在心里嚼了不知多少遍,没觉得有何不对,才慢吞吞地回答。 “不是…,你就从来不曾哄骗过旁人?” “那你,要是就不想说真话如何?” 这一次答案给的很快,“可以不说。” 好的,吕献之就是吕献之。 “今日我与母亲在祖母那争辩,你也瞧见了,做为二房的嫡亲少爷,母亲的嫡亲儿子,杨三娘唯一的郎君,我在这诚挚地问你,日后三娘、父亲、母亲,一同被吊到了崖边,凶匪只放一个人,你……救谁?” “为何只放一人,若是求财便以全部积蓄相换,不够去借便是,若是求命,该是谁死,便是谁担那份因果,不应牵连旁人。” 他说的头头是道,仿佛这个问题在他那根本不成立。 杨灵籁原本还上扬稍稍期冀的嘴角瘪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说,若我害了旁人被报复,亦或者是那人就是瞧我不顺眼,你就是想让我去死对不对?” 如此一说,吕献之原本还信誓旦旦地心思萎靡了一半,明明他从前无数次都是这样想的,本来就是一人担一人责,能救便救,不可救便以无辜来判,依次轮之,谁最不该死便先救谁,都该死那就谁都不救。 可对着那双眼,他的话说不出来了。 “呵~,男人!” 杨灵籁愤愤不平,简直是无情无义,猪狗不如。 本来是想舔着脸分个前后主次,瞧瞧自己这点小恩小惠,能否稍稍软化一下这位又傻又冷的人,没想到自取其辱了。 人家谁也不救,要做黑脸包公! 断案呢! “我……” “起开!” 第48节 “之前所言有又错漏之处……” 见她满眼不信,执意翻着白眼瞧他,吕献之第一次觉得脑壳发晕发疼,语无伦次地解释。 “并非会弃你于不顾。” 杨灵籁哼哼唧唧了许久,嗓子累了才停,也没再逼着人说什么不选父母却选她的话,她还没那么脸大,生养之恩和一个坑蒙拐骗自己的娘子,孰轻孰重,也太分明了些。 “郎君,坐回去罢。” “三娘就是想跟郎君道个谢,昨日在母亲那帮三娘说了话,并未一味的遵守孝道,一叶障目,虽是受了些难,好歹也过来了。” “我……没做什么。” “我说,是你帮了,那就是你帮了,怎得这般多嘴!”杨灵籁不耐。 “……好,是我帮了。”吕献之看人脸色,默默认下。 第58章 脸皮厚 跟人斗了会儿嘴, 盈月便将方荔请来了,毫无例外,确诊风寒。 “方医士, 你行走在外, 同是为二房办事,不知可否透露,母亲那边如何?” 静鹿园那边嘴塞的严实, 到这会儿还没消息传来, 想必是冯氏有心不叫旁人知晓。 方荔似是没听到这一问,手上依旧忙着理自己的宝贝药箱, 顺带讲了医嘱,不外乎是少贪凉, 多饮热水,按时熬药吃药,临到头还添了句, “忌怒忌燥。” 四个字狠狠戳中了杨灵籁潜藏的记忆,嘴角轻扯了一下, 嗤笑出声, “方医士原这般看重我这张脸, 既是次次都要警醒一次,若不往后便日日来我这项脊轩请平安脉,也是叫我安心,否则夜夜梦魇自己成了半老徐娘, 实在心有余悸。” 眼神已然是斜看到天上去, 叫方荔心中一抖, 都是给人办事,她便是守在药方日日称药做苦力, 都比来这大娘子一处强。 同为女子,她已是觉着自己性子离经叛道,可这大娘子比之她更胜一筹,不冷不硬的给你挑个软石头,比背后小动作都心揪。 她扫了一眼一旁的吕献之,知晓他不爱多话却秉守礼数,对待自己大娘子总归该更约束些。 “夫人之病,在心,不在医,纵使在下风雨不断来此,也不如想通来的一针见血。” “那可怎么好,偏偏近来染了风寒,昨日睡时就觉心思不宁,今日把方医士请来,只是见着你,就心宽不少,自身病自身知,本夫人便觉着若是方医士在,有益于心。” 杨灵籁捂着胸口,原本还颐指气使的态度,如今反而成了诚心求医,叫方荔瞪圆了眼,只是管去看吕献之。 见人如此对吕献之寄予厚望,她也没勉强,主动问了一嘴。 “郎君,三娘这病来的凶猛,昨日与你同睡时,难眠异常,今日晨起分明亦是清醒却睁不开眼,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病的重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局外人的吕献之下颌线开始绷紧,朝她看了一眼后,眉宇都皱了起来。 病重不重,肉眼可见,只是轻微,可未免会有引发急症的可能,她因他受病,又亲手照看,如今也只不过是想求一个心安罢了。 左右思量之下,他开了口。 “还请方医士,能暂劳累几在此日,……下月可去账房多领些银钱。”他本是想直接以金子烦人留下,可间或想起如今他们已然是仅有月例而月不敷出之人,只能以空头许诺留人。 方荔傻了,这人到底方才听没听全,他的大娘子哪里是需要医士,分明是想平白探听消息,未曾如愿以此相逼呢,他竟然还在这一本正经替人忧心忡忡。 吕献之确实没怎么听,一心沉浸在方才自己气到了人,只品了这后面几句。 方荔抬头就见一旁杨灵籁笑意盈盈,如同胜利凯旋的模样瞧她,顿时心情如同嚼蜡,九公子娶了这么一个心眼比针尖都微小之人,读了那般多圣贤书的脑子里,怕是日后得给搅成浆糊,二人之间,低人一等,低人一等啊。 可再怎么恨朽木不雕,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得过,没了法子,只能垂头认了,合上药箱后,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声。 “夫人那,是由张老医士所看,在下只是略微扫了一眼脉案,确是有心疾,至于其他,一概不知了。” 杨灵籁脸上溢出几分笑意,“国公府人众,方医士尽心竭力,想来也是身心乏累,未曾多多休憩,三娘却偏偏还要如此劳烦,实在歉意,日日都来,不如便改为月前一次,月中一次,月末一次,这来你我二人都心里宽敞些。” “是,谢大娘子谅解。”方荔咬牙认了,背着箱子就溜。 杨灵籁略微侧头,见一旁的吕献之满脸苦恼,便知对方是懂了,她散漫地眯了眯眼,嘴里调笑。 “郎君刚才气了三娘,如今三娘利用郎君,一报还一报。” “再者,是郎君自己误入圈套,这也全非三娘一己之力。郎君总爱守那些迂腐规矩,从不揣度人心,想听的听不全,不想听的全当耳聋,可不就是只有被诓骗的下场。” 又被教育了一顿的吕献之,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中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 良久才道,“……你说的对。” 杨灵籁脑袋上挂起一个问号,被整无语了,就这样? 既不是恼怒被嫌弃,然后也不说要改,敷衍至极。 “我算明白了,你是既不擅于谋算,也不忠厚老实,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吕献之被说惯了,没当回事,随口就认了,总归都不会是什么好话,叫人报复完了,气消了,也是功德一件。 “吕献之,你点什么头!” …… * 午时 杨灵籁今日被气地狠了,吃的有些撑,在院里的走几圈消食,正想回屋,就见盈月快步跑进来,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 “娘子,翁嬷嬷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翁嬷嬷,名瓮芹,这还是她特意叫人去打听来的,此人不是国公府的家仆,而是从外买来的,混了几十年,才当上这副了不知几个的四管家。 当初,她突发奇想买奴仆,又叫瓮芹去支了账面上所有银两花用,也是在打听各房消息时,注意着了这个人。 “叫她来。” 孙氏沾了老太太的光,外加自己手段狠辣,才得掌家权,可老太太也非全然放心的,或者说是她自己也打心里的明白,二房这里才是国公府的根。 老国公这个年纪,早已与先帝时请辞,家中嫡子未有入军中之人,庶子倒是有些,但与冯氏,也没什么关系。 老国公的好处使不上,且多年不立世子,独独偏疼武学之才 ,几个底下有儿子在军中不错的老姨娘虎视眈眈,她能盼着立住脚的可不就是二房一脉了,这样子也只能说是又当又立。 既是不想叫二子寒了心,又想偏疼幼子,从前王氏能忍也就罢了,可她却不能,该是谁都东西那就得是谁的。 这瓮芹在孙氏那与老太太沾亲带故,可也只是沾了一点,孙氏不可能动她,老太太也不能真用她,否则本末倒置,反目成仇,开始给幼子拉偏架的心思岂不落空。 瓮芹今日依旧是敲锣打鼓来的,身后五六个面生怯懦的婢女小厮跟着,领的是给九娘子送体贴人的名头。 待她进了院门,就叫身后的生瓜蛋子们留了步站在远处,自己一人独独走到树下石桌前,杨灵籁正坐在那假寐。 “老奴给九娘子请安。” 她垂头,这次比上一次心甘情愿多了。 “您上次让老奴给您院里挑人,今日老奴斗胆想来问一问,是否还算合娘子心意。” “合如何,不合又如何?” 杨灵籁目光带着审视,直勾勾看着她,语气凉凉。 翁嬷嬷面带谄媚,胆子极大地自己抬了头,“合,便是老奴办了件功德事,是福气,若不合,心思惶恐,想叫九娘子再给个机会。” 这最后一句,一语双关。 “起吧。” 杨灵籁似笑非笑地看了人一眼,还不算自作主张地让人讨厌。不过若真是厌了,也没别的法子,聪明人总是叫人喜欢又难忍厌弃。 “翁嬷嬷是个有心人,挑的也都是可心人,项脊轩是个小地方,人都听话,少生事端,已是极好,这事你的办的好。” 瓮芹喜不自胜,“娘子满意,老奴所求自成。” 打听清楚了人的意思,她也才更好壮着胆子说话,脸色变得忧愤,试探道。 “其实老奴来,也是想求娘子高抬手为老奴说几句话,您是贵人,老奴却是贱奴才,外面的流言当真害人命。” “哦?”杨灵籁摆出了要听的模样。 瓮芹神色变了变,她哪里不知道这一出就是上首之人要挖坑埋她,可是如今她也不得不跟着走下去,探路问的两句,其实也是想看看二房目的究竟何为,是要因孙氏除了她,还是看透了什么。 如今,已然明白,比之二夫人,这位,是个算计的。 她又换成了悲愤的脸色,抑扬顿挫地诉说委屈。 “老奴前些日子心甘情愿为您奔波采办之事,可府中不知如何起了谣言,说是老奴心异,随着孙夫人要给二夫人使绊子,传来传去定是要传到夫人耳中,老奴辩解不得,真怕弄巧成拙也连累了您,这才心急如焚擅自来求。” “你是说,外面那些人嚼舌根,说那钱财是孙氏故意借你的手亏空二房账面?” 杨灵籁问这一句其实就是白问,她心里都比翁芹清楚原话到底是何,当初从王氏那借了李嬷嬷,目的就是让对方去煽风点火,只要有孙氏借掌家坑害二房的流言,李嬷嬷再假装自己听了几嘴并着手打听,外界就必然以为此事为真。 瓮芹是不得不慌。 王氏真不知,那就是孙氏与王氏龃龉,孙氏看她不顺眼,又对二房心思难堪,当时允了采办之事,是真打了旁的心思。而瓮芹是真正经手之人,到时孙氏顺手推舟将此事推给她,既除了心腹大患,又打了二房一巴掌。 王氏若知,她也是一样的结果。此事是二房算计孙氏,王氏只要打定主意说不知晓,杨灵籁作为二房的人自然不说真话,那账面银两就是孙氏着人所动,到头来还是她顶锅。 于是进退维谷之下,瓮芹必须来项脊轩。 “是,老奴知道拿此等小事烦扰您不对,可如今是真遇到了难处,您救老奴一命,老奴日后感激涕零,不说二话为您所用。” 说到这,结果已然定下。 她如今是心思复杂,自己十几年办事,老太太的名号好用,没人真会去探究,偏偏出了个杨三娘,如此精明,舍了自己也要算计她,既觉着河边走一趟,湿了鞋,又觉着自己上了贼船,往后的命堵在一个小小庶女身上,前途坎坷。 “嬷嬷客气,都是小事,既是传的二房之事,如今母亲病了,便由我身边人出面去说,自不会冤枉老人,寒了府中人的心。” 是啊,还有一个二夫人,连二夫人都被算计倒了,二房日后是要变天了,瓮芹又有些高兴。 如此一来,这九娘子真正踏上了台,她僵了几年的心,或许也能动上一动,相比大管家,她这排行第四的管家,能拿到手的实在是太少了,金银珠宝做的好东西,她都许久不曾摸过了。 见人闪着贪婪的眼睛,杨灵籁笑了笑,没说什么。 第59章 孩子气 大概是讨好新主子的固定流程, 翁芹开始天花乱坠起来,嘴皮子十分卖力,奈何杨灵籁并非与大多数人一样的性子, 大概是天生的拧骨头, 听不得毫无实际的敷衍,即便是夸赞。 她就坐在那一言不发,嘴角噙着一抹看不清明的笑。 注视之下的瓮芹也许是意识到了, 话赶话的样子终于没了, 变成了极其不自然。 没一会儿,就屈下身子, 主动认了错。 第49节 “……大娘子恕罪,是老奴多嘴。” 一直在笑的杨灵籁这时才没了表情, “你是多嘴,嬷嬷许是天生爱笑,可不巧, 本夫人天生过的不安,最瞧不得这等如此美美神色, 总叫人…想撕了。” 站在一旁的盈月瞧自家姑娘冷不丁地一下语出惊人, 小腿跟着一抽, 有些颤地站不住。 而瓮芹则大惊失色地低了头,再不敢多说。 沉默足足蔓延了一炷香,热腾腾的茶凉了,杨灵籁才打破了这股僵气。 “嬷嬷, 累了吧, 过来坐。” 瓮芹抬头瞧了瞧她指的位置, 是正正对面的地方,她心中百转心思过去, 见过的人多,也稍稍能摸清一点,这九娘子的脾性与大多数都不同,不敢违抗也没继续谄媚,只乖乖地坐了过去。 即便低着头,可这般位置,什么神色模样都瞥得见。 杨灵籁指尖揉了揉几下太阳穴,开门见山道。 “今日本夫人也算卖了嬷嬷一个人情,嬷嬷见多识广,不如也为本夫人解解惑。” “娘子问,老奴不敢欺瞒。” “也不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在这项脊轩内出也出不得,心中郁闷,想听些趣事打发闷气。” 瓮芹挪了挪身子,洗耳恭听状。 “如今这国公府,嬷嬷觉得谁当家?” 这第一问就叫瓮芹烧了脑子,嘴张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不断猜测这九娘子到底要做什么。 杨灵籁也不着急,闲适等着,给足了耐心。 翁芹咳了几声,觉得自己或许该说些实话,且是不能听的话才行,她扫了周围一圈,确定无嚼口舌之人,才敢低声开口。 “娘子这一问,有些难倒老奴,您听听,却都是老奴拙见,上不得什么台面。” “吕府若要说主子,自是国公爷,虽这些年国公爷游山玩水,常在江南,二老爷在外呼风唤雨,可到底父子之系,还未分家。” “但若娘子是问及内宅,国夫人与孙夫人,大约只是稍占些头筹的。” “哦?只是稍占头筹?”杨灵籁变了变神色。 见人不出意外起了兴头,翁芹缓缓放平了心,想着该如何说才不会叫人觉得太过忤逆。 “早些年间,其实国公爷还是动过叫华姨娘管家的心思的,只是后因为冯家来了人不知说了什么,才不了了之。” 华姨娘? 这个人名一出来,杨灵籁与盈月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项脊轩虽住的偏,可是该来的迎来送往是都躲不掉的,国公府极大,院子更是交错纵横,一不小心跨错一个门槛,便是会走错门,嫡系三房与其余的两房离得远,可总归是在一个府里。 杨灵籁成婚次日许下了送各房小辈们的礼,自然是备好了就要挨个送过去的,当时本是要去给大房那的,可半路走岔了,那时进的便就是华姨娘的院子。 华姨娘,闺名华弄清,其父不过一个京中的一个六品芝麻官,是老国公做主亲自抬进来的,育有二子,大儿子已娶妻生子,这最小的儿子还未及弱冠。 杨灵籁之所以有些错愕,皆因她之前所想,与老太太有一争之力,该是那位更加年长的荆姨娘才是,盖因这位荆姨娘底下有三个儿子皆在军中任职,老国公偏爱武才,则更喜爱这位才是。而且她也见过那位华姨娘,瞧着实在是个不爱说话的,不像争权夺利的性子。 华弄清的岁数与王氏差不多大,生的儿子也多是一个岁数,三妻四妾的时候,男人每一个阶段都爱一个模样,从这个方面,冯氏争不过,这么看也情理之中,一个还是徐老半娘的岁数,一个却已做了二十大孙子的祖母。 “翁嬷嬷,你细细说来。” 翁芹不敢拖,捡着能说的、该说的,一一道来。 “国夫人出生文官世家,祖上是出过多任首辅的,如今老夫人的亲手足在朝中也是吏部大员,老夫人年轻时是鼎鼎有名的书香才女,生性不爱旁人做出格之事,可国公爷乃军中之人,气性大些,都固执的两个人总有争执,华姨娘便是在二人闹的最僵的那年抬进来的。” “当时抬人动静闹的大了,老夫人许是忌恨,之后多有为难,又置气,华姨娘失了一个孩子,不知怎么都传老夫人是背后指使,之后,国公爷就打定主要要夺了管家权,叫老夫人禁足一段时日,可又不了了之,失子之事也没再揪着查,就那般过去了。” 杨灵籁接了下去,“祖父便是从那之后,对待华姨娘有所不同?” 翁芹呐呐点头,“是,国公爷开始还只是常常与华姨娘院里,可一山不容二虎,总是有些纠葛,国公爷一不做二不休,竟让华姨娘与老夫人分管嫡系两支,也是从那开始国公府分了东西两院,东院如今是三夫人管,西院仍是华姨娘,但大体西院的开支是要报给东院总管的。” 这确实说道了杨灵籁的知识盲区,她知晓府内分东西二院,可却不知还有这个由头呢,嫡庶分账,既给了自己喜爱女子部分掌家的权利,又叫人找不到由头,冯氏大体还管着,可内里却是有苦说不出罢。 原本,她想着老国公不分家,只是想挑个在武学成气的儿孙,可如今就有些说不明白了。 “华家是否也有人在军中?” “华姨娘的亲弟弟,是在禁军里的,好似是走的国公爷的路子。” “西院的账目,三伯母究竟是管还是不管?” “……是管也不管,大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杨灵籁在外晒了会儿,再回屋里,心气就明朗了些,本想去斋房寻吕献之打听些东西,可竟空无一人,待找了一圈,回了内室,才发现好端端的人又跑榻上待着去了,帐子并未拉着,只是随意搭在一侧的床拦,稍显糜乱。 而人呢,脱了外衫板板正正躺着,睁着眼,不知在发什么呆。 “郎君,怎的又躺回去了?” “只是累了。” 呆滞的人歪头,冷淡的脸上还泛着病气带来的潮红,嘴唇比平日稍显圆润,说话时一张一张一合,让杨灵籁忍不住盯着看,心头暗叹是真长了一张万千女子都爱追逐的脸,且对于一些闷头不爱说话的男人,总让稍有些癖好的女子生出几分忍不住,一想到对方或许只为你一个人展颜,只为你一人欲望沾身,就有点变态的激动。 咳意涌上,男人伸手捂着嘴,眼睛又逼出一些泪,但又转瞬什么都没落下,狼狈翻身躺回去,又变成了生无可恋的样子。 杨灵籁有些好笑,原来再高高在上的人,生了病的人也是心气大,爱发脾气,还爱葛优躺。 “郎君既是累了那便躺着,三娘与你说。” “今日见了府上的翁嬷嬷,送来了几个小厮,三娘做主便留在郎君身旁如何,这一次病来势汹汹,想来是日常照看的人不够,屠襄那大傻子又不知变通所以才粗心大意,方医士也说过,郎君身子骨弱,更应该好好留意,这事是三娘做的不妥。” 原本还什么都瞧着不关心的人,猛地撑着胳膊从榻上起了身,转过头看她,头发东一缕西一缕,格外认真地与她说。 “不该怨你。” “只是……”他低下了头,“是我自己愿意罢了。” 杨灵籁略有所思的点点头,“为了跟母亲对抗,就苛待自己……,好小孩子气。” 吕献之脑袋感叹号! 长了这般年纪,还从未有人真正在他面前,说他幼稚,在府中,多言他冷,不爱多话,在宴席,多只看他身上功名亦或者是背后的国公府,在书院,无人爱与他搭话,一些流言碎语在他耳边过了也就过了。 可在杨氏面前,他多了许许多多的毛病,被骂,被踹,被打,被嫌弃,哪一遭都过来了。 自觉自己开始耐抗耐造起来,吕献之觉得自己也可能屈能伸,承认有时候也没那么难,毕竟前面的错也不知犯了多少回,于是,他又一次认了,点了头。 杨灵籁对于这种骚操作见过不怪,只能说这男人脸皮是真厚了,被嫌弃,也能面不改色的认,从前那等憋闷着想反抗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终究是再也瞧不见了。 “你……,还要说什么?” “……” 真的成长了,竟然还猜中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过杨灵籁脸皮厚,依然能面不改色的说下去。 “郎君果真极懂三娘,这一次不知能否再稍稍劳烦一下你走那么一小趟,帮三娘一个小小忙?” 吕献之抖了抖眉毛,上一次她说的忙,害的他被一群女子追了许久,这一次定也不是什么好差事,良久,蹦出来一个字。 “否。” 什么否? 杨灵籁脑袋转了半圈,才发现自己被拒绝了,顿时目光锐利起来,却是眯了眯眼,唇角带笑。 “郎君,三娘有些没听清你方才说了什么,麻烦郎君再说一遍。” 吕献之有些听懂,又有些没听懂。再说一遍简易,可真的只是再说一遍? 他支吾着,两手不知往哪里放好。 “三娘好心多言一句,见好就收者为俊杰,郎君乃人中龙凤,豪杰才子,定然是懂得吧。”杨灵籁语气几句极尽温柔小意,眉宇间的凉却戳的他有些想逃。 半晌之后,他嗫嚅道。 “你说的……可行。” 此话一出,果真那如同顶着暴雪的寒意得以消退,真正变成了春暖花开,如沐微风。 “郎君放心,不过就是一件小事。三娘也是万不得已才来麻烦郎君,盖因不舍郎君辛苦,可三娘在这府中孤苦伶仃,没了依靠,一遇难事,便方寸大乱。” 说完,还装模做样拿帕子泣了几声。 吕献之瞳孔一下子放大了,徒然有些懂了何为雷声大雨点小,而且其实大可不必做到如此程度,他已经应了…… “你说便是。”他艰难开口。 “那待郎君病好了,能否去求一求祖父,将三娘提前放出来。”同样觉得自己付出巨大的杨灵籁,立马收了哭腔,扔了帕子,语速极快地提了自己的要求,并且毫无负担。 第60章 郎君变了 “祖父?” 提到老国公, 吕献之面色有些奇怪,从不多嘴的他,这次忍不住想要多说些什么。 “禁足只有半月, 病情反复便是连方荔都无法预测, 若我应了你……岂非,岂非是骗你?” 屋内寂静下来,实在不知如何的他试探着去看杨灵籁的脸色, 却发现对方眼神清亮, 好似看透了什么,顿时更加生出几分慌张, 语无伦次地想多说些什么挽回。 “祖母下令禁足……,若是让旁人插手, 定然会生气,到时可能会罚地更重些,而祖父是男子, 插手内宅之事,于理不合。” “若不还是算了, 此事当真不可为, 我们, 我们还是再等等……” “可郎君方才答应了三娘要去,如今反悔,如何还能做君子?” 一向不爱多言的人,为了拒绝她, 竟然说了这般多的话, 还真是荣幸。 杨灵籁呼了几口气, 在心里念了十几遍,求人办事, 求人办事,才笑着露出八颗牙齿。 “再者,时不我待,见缝插针,郎君懂吗?” “三娘相信,郎君一定是懂得。” 吕献之摇摇头表示,他真的不懂。 “……行,好,你不懂,其实你知晓,你也可以不懂的,为什么一定要懂呢?” 杨灵籁咬牙,摆手,讲道理。 第50节 “做的少,问的多,不一定是好事,郎君不是最厌弃猜测人心,做个简单的人,不好?” “总之,三娘不会害你。” “你骂过我,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问,故而不好。”吕献之有理有据的反驳,“我知你不会害我,可会害了自己,连带便是害了我。” 害,头头是道的。 杨灵籁想耍阴不认,可奈何这也不是她认不认的问题,是甭管她认与不认,这人都是打定主意不想去。 “行,这都是小事,我们不争辩,可这禁闭关乎大事。” 吕献之蓦地抬眼,十分疑惑。 杨灵籁长叹一口气,对上那双冷淡底色的眼眸,妥协道,“祖父必须知晓三娘与母亲皆被禁足罚了才好。” 一说到王氏被罚,便见他眼神都比方才聚焦了些,嘴角轻启,明显是想问,可到最后话又咽了回去,是想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扭扭捏捏地,他俩不如倒过来,让吕献之当这个小媳妇,谁见了都觉得没毛病,这般想着,杨灵籁自己都想笑了。 她咳了两声,抑制住脑海里不该继续的东西,接着说道,“方才翁嬷嬷来院里送人,与我说了,祖母罚母亲每日晨起去立规矩,除此之外便需日日待在院中反省,并无期限。” 在她没见的角落,垂眼的吕献之眼神都亮了,紧抿着嘴唇里藏的都是淡淡的笑意。 杨灵籁觉得这罚,表面是既不重也不轻,可深思一想就知是刻意为难,毕竟这个解禁时日既可以远也可以近,在被罚之人那,想必就是一个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更何况王氏向来自诩身份,如今被她一个“不小心”折腾成了禁闭,还不知心里多呕呢。 “至于我为何叫你去寻祖父告知他这些琐碎小事,自然,是因为祖母这次做的有失偏颇,寻不得公正之人说话,那就只能越级办事。” “偏颇在哪?”吕献之问。 “自然是在故意为难母亲与三娘啊,你这般爱读书,自是看不出祖母这是借着此事,拿捏咱们整个二房。” “你……为何突然为她说话,不是要为自己讨公道?”吕献之的嘴角直了,疑惑又难受。 “她?”杨灵籁瞅人,觉得这个她字意味深长,这个她指的是王氏没错,就是她怎么觉得说出来,还带着点着怨气。 见人脸有些紧绷起来,她果断转了话题。 “讨公道也要看准时候,小打小闹的账可以日后再算,可某些应该攥在手里的东西,若是如流沙一般放走,岂非贪心失大?” “内斗可比外攘,失了太多东西,郎君读书,应该比三娘更知道,什么是休戚与共,什么叫秋后算账,什么是并行不悖。” 吕献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垂眸,没说话。 杨灵籁原本张扬的嘴角也落了下来,想起好似王氏对于吕献之来说更加不同,放王氏出来等同于让他多受一次苦,顿时一愣,到底找补了一句,“母亲那,我有九成,祖父不会管。” 该禁足还是得禁。 “我知晓。”沉闷的话冒出头来。“可祖母那,祖父也未必会管。” “那不一定。”杨灵籁笑,“当然也可以不管,记心里也可。” “便只是想叫祖母难堪,日后必会对你多有为难。” 不得不说,吕献之对于长久活在宅子里的人还是略知一二的,虽然冯氏出身书香世家,早些年还算一本正经,可都是活了多久的人,在这日日都有波折的大宅院里,早也跟着成了一般吃人的。 冯氏不爱见他,巧了,他也不爱去荣褐堂,便次次在堂上噎人一句,久而久之,二人便是谁也不来找谁,对于吕献之来说,这宅子里,祖母不是祖母,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亦不是母亲。 至于祖父有许多孙子,他只是其一,其心向谁,还未可知。 况且,有些时候,他更认为,祖父也不喜祖母,更连带不喜流着祖母血脉的人。 杨灵籁若是懂得吕献之的心境,定会说一句,披着白皮的黑心团子,这哪是什么都不知道,分明就是不愿意去想,不愿去争。 可惜她不知晓,还在任劳任怨地带着自己的“猪队友”。 “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杨灵籁打趣,“日后郎君只要睁一睁眼,动一动手,张一张嘴,这些算什么,整个吕家都是你我二人的,他们即便是不爱听,也必须弓着腰答应。” !!! 吕献之头脑发愣,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说什么,她要整个吕家? 可随即又觉得十分合理,杨氏金明池时便能舍去一身怯弱,与母亲争辩,她所图的,定然不是他,而是后面的吕氏罢了。 “你当真……” “当真非分之想,蛇欲吞象?”她接过话来。 吕献之心中一紧,迫切摇头。 “并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野心勃勃,稳操胜券。” 杨灵籁禁不住笑出声,“郎君变了。” 他仰头,眉间一团疑惑,变了什么,他不还是他吗? “变得有时油嘴滑舌,讨人喜欢,有时又呆头呆脑,脸厚如牛皮。” 吕献之脸僵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何时油嘴滑舌,又何时脸厚如牛,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该说的,除了某些时候……某些时候,有些怕她。 她只当人木讷,没多说。 “方才说的话惊到了郎君,”杨灵籁瞳孔里盛满笑,姝丽眉间尽是玩笑人的快意,“其实只是随意讲讲的,郎君又不是心许这等普通俗物之人。” 虽是这么说,可吕献之觉着她说这话,对她自己的是真的。 她是真的想要吕家,想要国公爵位…… 只是他没勇气再问,而是纠结到了那个之前没答案的问题。 “祖父那里,只能尽力而为,我之前从未去求过什么。” “若我的病好不得,赶不上半月之期,……” 杨灵籁打断了他,信誓旦旦,“无妨,三娘不是为郎君新找了这般多伺候的人,不过小小风寒,夜间多闷一闷,白日注意保暖,再辅加药膳,饭后好吃药,睡前泡泡脚,少则二三日,多则四五日。” “也不光郎君,三娘也需如此,若是祖父好心解了禁足,便能去祖母、母亲那都问候问候,若是不能,那还真是可惜了……” 话说到这里,多了几分遗憾,她一想着自己不能亲眼看冯氏的笑话,便心里难受。 猝然秒懂的吕献之:……其实,确是可惜的,他也挺想去瞧瞧。 * 接下来的五日,整个项脊轩上下都忙忙碌碌起来,几乎倾巢出动。 一想都是为了姑娘和公子的身子,原本一向不合群的屠襄都主动与盈月要了份差事,亲自为公子熬药。 奈何盈月有些嫌弃他,“屠侍卫如此手粗新笨,这等细活,不适合你,不如……,不如你去看门吧!” 她指了指院门,扬了扬下巴,自觉自己给某人找了个好差事。 还不是房门,是院门! “你……!好男不跟女斗,我去熬药。” 屠襄右手捏着腰间的刀柄,左手做拳状,随后又无力地放下,现在整个院里都知晓他因为粗心大意被贬去外院做事,无人愿意再分给他伙计,如今虽回了公子身边,可还算寄人篱下,盈月是杨灵籁的人,他不得不听,否则是真怕自己再被一贬再贬,成了夜香工。 至于公子,不提了,自救不得,何来救他。 午后忙忙慌慌,吃了足足三碗药膳,吕献之端起熬的药,还没喝就有点干呕的冲动,只得憋了口气,捏着鼻尖,一口喝下去,可这第一口就要了他的命。 杨灵籁是不如他拼命的,药膳补身,可也是按着平日的量来,可某人却有些过于激动,从昨日晚间开始,就各种尽其所能做到最好,吃药抢着吃,明明被洗脚水烫着了,也不说,就因为听了方荔一句,烫脚对身体越好。 最最好玩的是,这人不习惯被人伺候,但奈何却偏偏为了快点好,只能强忍着叫旁人给他穿衣束冠。 这才不到一日,杨灵籁觉着他抬头纹都要长出来,实在有些过了。 “郎君饭用的太多,逼自己太甚,过犹不及,待药放凉些再喝也不会差什么。 ” 吕献之忍了忍舌尖的苦涩,控诉,“药难喝了。” “药本就不好喝。”杨灵籁没在意。 “可从前没这般难喝。” 正要从外间进来取碗的盈月听了,上前就告了一状,“是屠襄,奴婢都说他做不得这等精细活,他偏偏不听,瞧着如今就叫公子吃苦了。 ” 说完还不解气,嘀嘀咕咕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屠襄?”吕献之问了一句,眉捎带蹙了蹙。 “怎么叫他回来了。” 杨灵籁笑了,傻子侍卫还往回跑呢,自家主子都不带稀罕了,“郎君不想的话,三娘便叫他重新回去。” 吕献之为难了会儿,屠襄回来,难保不会重新对他指手画脚,是真的着实烦人,耳根子受不住,可不回来,几年的情分,虽是母亲派的人,可大多数是朝他想的,只是不懂其中门道。 “……罢了,他回了,便回了。” “只是不要让他再熬药了,便与往前一样,去守门。” 很快,又追加了一句,“不是房门,是院门!” 盈月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 “你笑什么?” 被抓包的盈月赶忙摇头,“无事无事,扰了公子,奴婢这就出去。”说完便端着空了的碗碟急匆匆地出了门。 第一次表露真实态度的吕献之被这一声笑弄得乱了心神,盈月是笑他第一次发号施令,十分滑稽,还是别的什么哪里做的出格。 他回头,问杨灵籁,“她……为什么要笑?” 还不算太蒙圈的杨灵籁大致猜怕是与那傻侍卫有关,只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 “郎君猜啊?” “我猜不到。” 吕献之冷着脸说出这句话的样子,有些破防,杨灵籁乐的捂着帕子笑,好心想提点他一下,奈何笑点太低,止不住,越笑越张狂。 在一片笑声里,吕献之体会到了什么叫脚趾扣地的感觉,心尖、背上乃至全身都觉得有虫子在爬,见她笑的眼泪都溢出来,更是浑身都僵,同手同脚逃离了这间如地狱般的屋子。 而盈月刚走到院中间就被屠襄堵了,对方十分期冀地瞧她。 “如何?” 屠襄是想收得一句夸奖的,他想让公子看看,自己是真心想对公子好,只是没找对法子罢了,可人将托盘一股脑塞给他,就是捧腹大笑,越笑越欢,且不是快意的笑,而是嘲笑。 待打了个笑嗝,盈月才能勉强说出话来,“屠…屠襄,哈,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不要你熬药,…你还是…还是乖乖去守门吧,就院门!可别走错了哦。” 说完,就抢回东西走了,徒留他一个人呆呆站着消化。 什么意思? 是公子不要他熬的药!? 杨灵籁大约是看明白了,吕献之这是心里记着仇呢,屠襄日后想要追回主子身边,大约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第51节 真是…活该。 * 老国公如今是个闲散人,除了日常去后院看看自己的几个姨娘,便就是去军中友人的练武场切磋切磋,亦或者一时兴起踏马飞驰去京郊大营里点个卯。 对于内宅之事,他自认一家之主,向来不管,除了当年华姨娘与冯氏龃龉,不得不分出一二三,也只有那唯一一次。 所以当他那个向来与谁都不亲近的孙子猝然来詹窥院寻他,老国公想了是求官之事,想了是求师之事,想了是自己那个文臣儿子逼来的,独独没想,是为新妇来说情的。 “你再说一遍,你来这找我这老匹夫做什么?” 站在案桌下首的人,一个不落地又重复了一遍杨氏千叮咛万嘱托的那四十个字。 “杨氏家中姨娘身子孱弱,又有妹妹说亲在即,她自知有错,已真心悔过,孙子想求祖父解了杨氏禁足。” 老国公哪里是没听清,他是要听解释,是要说前因后果,可这孙子就是这死性子,这般多年了,也是他看着过来的。 只好吹胡子瞪眼,问一句,让人答一句。 “谁关的禁足?” “祖母。” “那便找你母亲去说情。” “母亲也需禁足。” “她禁什么足?”老国公拧眉。 “祖母因母亲摔了屋内的瓷瓶,又苛待杨氏,让孙子病重跪祠堂,而罚了母亲晨起立规矩,其余时间禁足,还不知何时出来。” “那此事也该你祖母做主。” 老国公不满冯氏作为,可让他去插手内宅事,更是难上加难,只是他不知晓,原来这老二媳妇这般会折腾,还是自己的亲婆母,亲儿子,亲儿媳,果真高门大户出来的女人都是不好相与,心思深沉之人。 当初给九孙子娶了个小户之女,如今看来并非坏事,这些年他受够了冯氏白眼和冷待,他不懂她,她也不懂他,一对怨偶,实在难看,若非先帝拉郎配,他如何也是瞧不上冯氏的。 “祖母不点头,已是求了许多日。” “那便再忍忍,左不过才半月,耽误不得什么,你也是,怎得学的如妇人一般斤斤计较,没骨气,不像个男人。” 明明记得娶妻之时,还曾夸他有男子气概的吕献之:……大概,祖父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吧。 * 杨灵籁见着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并未多么失望,只是意料之中罢了,像老国公这样能办出嫡庶分账不分家的,足以看出本人就是个混不吝的军痞子。 吹一吹枕边风,高兴了就能给你荣宠,不高兴了便能连你失的孩子都不当回事。 吕献之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该如何与杨氏说,祖父他拒了此事,可见到了人却只会远远地摇头,踌躇不敢过去。 却见杨灵籁猝然在檐下朝他招了招手,尽管知晓法子失策,也一点不见丁点失意的模样。 待二人坐在桌前用膳,连吃了几日药膳,如今换成平常饭菜,两人的筷子都慢了许多。 吕献之放下了碗,突然问她,“祖父不愿出手,是不是我……太不会说话。” 他一直知晓自己性情太过木讷,寡言少语,便是想好好与人说话,都带些不好听的意思。 她让他说的那些话,必然是对的,祖父当时也确实是对祖母行径有了芥蒂,却还是没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怕盖因他没能多说两句,才失了先机。 这是在怪自己? 吃的正香的杨灵籁见人可怜地垂头丧气,拿帕子擦了擦嘴道。 “三娘从不做无准备之事,郎君要做的已然是做到最好,至于其他,自然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当时郎君出了院后,三娘便叫盈月去找了华姨娘,只是,不知她会帮,还是不帮。” “你觉得……她会帮?”吕献之反问。 “三娘是觉得会帮,不过郎君也知晓华姨娘与祖母的纠葛。”杨灵籁喝两口碗里的酸汤,好似整暇得看人。 “母亲说过。” 在他年幼时,王氏还没逼他逼的太过,只是常常叫他前去背书,那时院子里的人来禀报些什么,王氏听了之后会骂什么,大概他都能听着。 而华姨娘在其中一直名列前茅。 大概是因为那时三伯父还未娶妻,三伯母还未进门,婆媳间比之大伯母多些亲近,同仇敌忾是一同不满华姨娘管家之事,且处处得祖父宠爱偏颇。 如果现在再来排排坐,估计祖母已然成了母亲心中怨怼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见杨灵籁神色含些探究,他又多说了几句。 “东西院分账之事,祖母容忍了,概因当时祖父前去不知争论了什么,不曾吵过所以理亏,华姨娘的孩子,或许与祖母当真有关。” “未必是真的,母亲入府时,华姨娘已然执掌西院,如今府中老人那也有传言是祖母所做,可终究只是传言。” 杨灵籁细想下,不觉得这个可能性多大。 “祖母那种性子的人,出身书香门第,会诗词歌赋,比一般女子多些旁的向往,与祖父之间愈来愈僵,定是因为二人是真心不合,且都不愿为对方屈服,她也比一般人都要更敏感多疑,所以对华姨娘下手,实在不理智。” 吕献之被分析地一愣一愣的,已然是只管点头,他虽不知其貌,可只凭几十年相处,祖母也的确不像那种手段利落,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 杨灵籁吃好,没继续说下去,反倒是走到人身后,将下巴抵在对方肩颈,低低问道。 “郎君,若当真华姨娘无辜,换作是你,你会与华姨娘一处,还是选祖母?” “你…先坐回去。”吕献之面红耳赤,言语慌乱,没了刚才的沉着模样。“好好说话。” “我没好好说话吗?”她伸手从脖颈前侧逐渐往上, “郎君,你的脸好红,好烫。” 吕献之阖了阖眼,抿着唇祈求,“别闹了,既是说正事,不该这般。” 杨灵籁从他话里听出几分妥协,又觉得逗的人多说了几句话已是极为不错,便心情好地站直了身,却没回去。 “好啊,那郎君就公事公办的回答三娘的问题。” “此事不是我选,你问我无用。” 杨灵籁觉得他今日话里有话,试探问了句,“郎君意思是说,三娘选什么,郎君便认什么。” “是。”吕献之不想再胶黏地纠缠下去,果断点了头。“不是你说,夫妇一体…” 这次轮着杨灵籁错愕,“我是说夫妇一体,可你说,就不对了。” “吕献之,你该不会,该不会……” “不是我说,是你说,我只是重复。”吕献之红透了耳朵,梗着脖子反驳。 “哦,行吧。”杨灵籁没再自作多情,她也觉得吕献之不是真心想与他做夫妻,毕竟她太知晓自己多么混账了,谁愿意做受虐狂。“这事略过去。” “既然你决定听我的,那就这么定了,咱们站华姨娘这一边。” 一锤拍板,不带丝毫犹豫。 吕献之脑壳没转过来,华姨娘,他们战队华姨娘扳倒自己祖母,然后压制母亲,抢了祖父爵位,最后和五房一起相亲相爱? 为何听起来,这般惊悚。 “之后华姨娘与祖母必定挣得血雨腥风,两败俱伤,你我二人得渔翁之利,捡了管家权,再来个黄雀在后,踢掉五房,祖父不得不分家,爵位落在你头上,此计绝妙。” 说完,杨灵籁猛地拍了下手掌,吓了吕献之一跳,却让他的心落回实处,这才是真正的杨氏,不讲仁义道德,为别人伸张正义,简直是痴心妄想。 帮华姨娘伸张正义,她们只能得一个未来劲敌,但最后拉扯一把冯氏,国公府才不会散。 二人在禁足的小院里大声密谋,等着等着,还真等到了。 屠襄如今不仅是守门员,他还给自己找了个打探消息的副业,自那日被盈月一句话打回原形,知晓公子对他仁至义尽后,他萎靡一阵,后来彻底想通,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公子。 既是大娘子调他回来,那只要大娘子不发话,他就能一直待在项脊轩,这样有朝一日定能回到公子身侧。 这西院的动静,就是他跑出去亲自盯着的。 杨灵籁不得不夸一句,这小侍卫学聪明了,还真是一对主仆,一个开窍,另一个竟也跟着。 “未曾看错?”为保不会出错,吕献之又问了一句。 “公子放心,华姨娘去的隐蔽,西院跟前院间有一条蜿蜒小路,有树木遮掩,且午时人少,属下在屋顶蹲守,亲自见人进了詹窥院,又见人离开才回来。” 杨灵籁与吕献之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或许有些能成的丁点可能。 * 项脊轩解禁的消息来的很快,杨灵籁本正在院中摇椅小憩,待她睁了眼,就是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站在一边直盯着她瞧,当即吓得花容失色,险些要从木椅上掉下来。 “大娘子。” 好不容易抓住了扶手,稳住摇椅的节奏,才听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屠襄,你站那做什么,觉得戏弄本夫人很有成就感?” 他就是故意的,但他不会认,屠襄心头得意,却也没忘记给自己找挡箭牌。 “国公爷解了您的禁足。” “什么?” “国公爷解了您的禁足。” “哦。” 杨灵籁淡淡应了声,撩起裙摆从木摇椅上站起身,转头就进了屋,给了某个还在自娱自乐下棋的人重重一拳。 “我自由了。” “我要出门!” 背上一痛,吕献之手里的黑子掉在棋盘上,转了个圈,摔在了地上,停了。 第61章 厌学端倪 他没有立即去捡落在弯腿方凳一脚边的黑棋, 而是略带僵硬地转过了头。 这几日困在院里,明显见她眉间积攒了不少怨气,也不知是朝着祖母, 还是总叫她生气, 觉得不解风情的自己。 刚才那一拳里,怎么想觉得带着报复。 “如今……就要去?”吕献之问的有些不确定。 “屠襄说,祖父还在荣褐堂。” 第52节 杨灵籁眨眨眼, 笑地得意又放肆, 待伸完懒腰,转脚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对面, 棋盘上黑白两色已然占据半壁江山,她蓦地扬起唇, 随意伸手从吕献之手边的棋罐中捏出一子,果决按在了其中一处。 原本还活的棋,瞬间死了。 “郎君看, 黑棋已然无路可走了。” “你,赢了。” 她没看懂他要下的路子, 但却知晓什么是死什么是输, 他执黑子要下, 是白子堵了他,故而这黑子随意放绝不会赢的一处,白子自然下一步便能赢得毫无负担。 吕献之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心头从没觉着如此无奈。 “是, 输赢已定。” “只是, 倘若按如此下法, 输赢亦无意义。” 见他眉间升腾的几分无语,杨灵籁语气里带了些愤愤。 “怎么, 瞧不上我的路子。” “按你那下法,在我看来,亦无趣的很。” “就跟我现在,祖父解了禁去也不去一样,不去,像你这样按部就班地等,左右也是一样的结果,去了,简单粗暴些,还能瞧乐子。” 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吕献之面上多了些愁容,想尽法子解释。 “未曾不让你去。” “只是……多问几句,祖母如今正在气头上,不知你是否想了法子应对。” 可杨灵籁丁点不忧心,甚至听了他的话反而眉眼都疏松了些。 “祖父在,怕什么。” “再说,我去了,也不是想叫旁人欢心的,郎君瞧我是个喜气长相?” “旁人越不愉快,我就越是自在,谁强制定了规矩,受了苦的反而还要赔笑,便是有,我偏不。” 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又幸灾乐祸,却并不叫人讨厌,甚至还有些叫他觉得敬佩。 杨氏活地,做地,气地,总是千奇百怪,又那么理所当然。 “祖父性子虽不至迂腐,却也不喜人太过标新立异,你…还是当心些。” “郎君不去?” 吕献之诧异人会问他,抿嘴摇了摇头。 “棋还未下完,有始有终。若我随你同去……也帮不得什么忙。” 杨灵籁意味深长地瞥了人一眼,怎么这话听着这么自暴自弃呢,“郎君这脑子里想的真多,帮忙只是其次,难道郎君就不想看看,一向对旁人耳提面命的祖母破防是何等好看模样?” “她可是克扣了我们项脊轩整整不知多少年的月钱,又害得你不得不去求到祖父那,被嫌弃一顿,外加我被罚禁闭心病滋生,数罪累累,郎君皆不想报复?” 月钱扣的不是他的,他去求祖父也是答应了某人请求,至于心病,咸阳夫人的算,她的,算吗? 若是每日晨起睡到日上三竿,午时在院里晒晒太阳,晚间哼着曲子泡花浴隔着一个墙都能叫人听见,这也是心病的话,他可能早就病死了。 见人依旧跟尊雕像坐的稳当,便知实在劝不动,杨灵籁摆烂了,叉腰嫌弃。 “好事多磨,可惜三娘没这个耐性。” “郎君若是之后觉得心生后悔,可不要怪三娘未曾叫你。” 说完便自己拎着裙子要走,随着走还高声叹气,“也不知是谁,怎的这般没福气,也没胆子,天下掉下一块大饼,乞丐堆里做个人,连一口都抢不着……” 听明白自己被人内涵的吕献之苦笑,弯腰从地上捡起落灰的棋,又看了看那颗被故意放错位置致使满盘皆输的黑子,两颗棋间互相看了一遍又一遍,本想拿走那颗坏子,可又临到头别扭地收回了手。 心里乱的很,本是打定主意不去的,可他连自己骗自己都做不到。 明明一开始他决定帮杨氏,也是心中有怨的,他到底不是个神人,做不到什么都不恨,也做不到将所有想要的东西全都挡在心门外。 郁闷之气塞地胸口累赘,他下意识地想去斋房翻来《蔺西策》打发,可等到捧上熟悉的触感,手指摸着已经被翻烂的页脚,郁闷转化成了一股厌弃。 只是看一眼,摸一下,都是让他难以忍受的反感,仿佛有虫子在骨子里不停地蠕动,他努力地想去克服,可视线和下意识的抗拒根本无法抵御。 “哗啦——” 手一松,书卷掉在地上,随着惯性一页一页翻过。 他站在那,只是毫无所动地看着,这里只有一个人,而就是站在这的一个人,他记得这里面所有的东西,每一列,每一行,哪一字,哪一句。 他拿着这本书册去过前院书斋,去过父亲书房,去过山中隐士的书屋,去过学堂,这屋中的每一处亦皆有他握卷读书的影子。 可是好像、大概他不知多久前生出了一种贪欲,能不能往后余生再不用读书,再不用学理,再不用问师。这个想法一开始是痴心妄想,后来是万般苦楚下的自我慰藉,再后来是微渺的一丝试探,如今是如影随形的魔咒。 他站在书斋正中,望着长案后的《学士宴席图》,扫过病前那日晚间练过的几张大字,从前的影子无一例外都还在,淡漠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惊慌失措。 于是他落荒而逃,几乎颤着身形离开了这间让他喘息不得、站立不得,且无法自处的书斋。 * 荣褐堂院门前 盈月正与守门的女婢争辩,“我家娘子是要进去请安,你为何便不能进去通报一声。” 可惜丫鬟是个面生的,也是个不知变通的,一点能放的口风都没有。 “老太太正忙,概不见人,奴婢不敢违逆,娘子也不需在这浪费口舌,快些离去的好。” 轻描淡写几句就叫盈月气地直跺脚,回头朝杨灵籁诉苦,“娘子。” “好了,祖母既是还忙着,我们便在这等一等,急什么,惹了老太太不快,可就是你这丫头的罪过。” “是,奴婢不敢。”盈月虽站了回去,可却是朝那婢女斜了一眼,愤愤不平。 院外的人不让进,可院里的人不是瞎子,更何况老国公也在,自然听见了动静,不顾冯氏面色极差,朝外问了一句,“外间是何人?” 跟随他一同来的侍卫强先院里的婢子嬷嬷回了话,“国公爷,是九娘子。” 老国公拧眉,不知他这会算计的孙媳又来做什么,今日他亲自走一趟免了人的禁足,便就这般忍耐不得,上赶着掺和。 坐在一边,气本来就不顺的冯氏面色恼怒,“她来做什么,既是开恩免了她受罚,如今又来生什么事,破落户里出来的女子算计地好抬进了府里,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李嬷嬷,你将人带回去好好教一教,我吕氏未曾会有这般不知礼数的新妇。” 此话一出,整个堂内都静了,奴婢丫鬟们各个垂头不敢多看,老夫人这话可是当众打国公爷的脸。 “李嬷嬷,你去将杨氏唤进来。”老国公话里已然是怒火中烧,他方才还说过这新妇配与献之乃是良缘,茶盏一事本就属误触,罚了儿媳妇已然是杀鸡儆猴,再添一个新妇,是要将整个二房的面子都踩在脚底。谁知后脚这人就当众给杨氏脸上难堪,亦是踩在他的脸上过河拆桥。华氏说的果真不错,这冯氏偏待之心,昭然若揭,是一点都不顾忌了。 夹在其中的李嬷嬷成了受罪人,左右不敢违抗,结实地跪在了地上请罪,“国…国公爷,老夫人息怒。” “吕雄关,你什么意思,这里是东院,是荣褐堂,我不是华弄清,你朝我的人耍什么威风!”冯氏气的眼都红了,这么些年,她已不知有多少孙儿,可是在他面前,总是要吃苦头,凭的什么,她冯氏一族荣耀加身,家运繁昌,一介武夫尔敢嫌恶。 吕雄关铁青着脸,不愿看她撒泼,吩咐身后侍卫,“叫杨氏进来。” “站住!”冯氏怒得直发颤,指着已然跑出去的人,咬紧了牙,“不许去!” “你在这发什么疯,叫人白看笑话。”吕雄关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年轻时从不服软,临到老了更是脾气渐长。 “吕雄关,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杨灵籁不过刚刚站在堂外,就听见了冯氏的怒音,待听清骂的什么,即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往里走了,原来冯氏这么勇的,连国公爷都敢骂,二人关系怕不只是僵那么简单。 而原本下决定的吕雄关也后悔了,叫杨氏进来,反倒是看了自己的笑话,可虽是后悔自己草率,他却也不会承认,反倒是将脾气全都朝着冯氏发了出来。 “还不住嘴,让小辈看了笑话,你我这张老脸到底还要不要。” 冯氏冷哼一声,往手边一扫,茶盏正巧被拿了出去,便狠心从碟子里攥了几块糕点,朝着吕雄关的脸便扔了去。 “我不要脸,分明你这个老匹夫混球!” 一时躲闪不及,吕雄关从头发丝到胸前衣襟内里皆能肉眼可见糕点粉末,狼狈至极,浓眉快要拧成绳结,鬓角都跟着嘴部颤抖,“你这娘们,简直不可理喻,我看你是跟着王氏一同疯魔了!” 杨灵籁不敢在外看戏,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夫老妇当真打起来,国公府一家子都成笑话了,她赶忙使唤带的婢女给国公爷收拾衣衫,“祖父莫气,家和万事兴,祖母也是一时昏头,定是前些日子被母亲气坏了,才会如此口不择言。” 王氏这个挡箭牌,她是用的顺手且高兴。 吕雄关脸庞皱起的纹路稍稍退下,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一想到他在外行军打仗都没这般丢过脸,偏偏冯氏三言两语,一举一动让他里子面子都丢完了,叫他恨不得掐死,怎的就娶了一个如此妇人,大事看不清,小事看不明白,办的都是糊涂账。 他气愣地拍了一下座椅扶手,才恨恨坐下。 第62章 夫妇一体 哐当的声音叫杨灵籁不由得站地远了些, 生怕自己受到丁点波及。 老国公长了一副魁梧大汉的脸,棱角分明,可吕献之却没遗传, 反倒是生了暖阳前都让人觉得如冬日的模样, 疏离且冷漠。 但至少这种淡漠和冷清不会让人生出恐惧,而老国公只是随便一抹脸,眼神便如尖刀, 不仅含着嫌弃, 好似下一刻便要暴怒来一拳。 早前见时,或许只觉得是长辈一贯的不苟言笑, 如今,她是懂了, 这位,不是有耐心的人。 而冯氏在这般情况下还敢当众给人难堪,定是打心底的怨怒, 不知是一时,还是积攒多年。 杨灵籁突然有些后悔没强拉着吕献之来了, 与这般情绪不稳定, 瞧着时刻都会突然愠怒的人待在一块, 小命不知何时不保,她做这么多,可也得保住小命活。 如今这个朝代,男尊女卑, 又有天生的体力差距在, 况且她今日身着襦裙, 一层又一层,便是逃命都难受。 冯氏或许也是觉得不该再当着旁人的面闹出笑话, 手上再没了什么异常举动,只是转而凝眸盯着她,让人毛骨悚然。 在两个都有些毛病的人面前,杨灵籁心里虽忐忑,但面上还是该如何便如何,笑地没一点假意。 “祖父懿安,祖母慈安。” “三娘今时来,是带郎君的心意一同谢过祖父、祖母宽宥,铭感五内。” “此事与献之有何干系,既独独你做了错事,便不要叫旁人拉来做挡箭牌,我是做主放了你出来,可你当日行径实在不堪,如今又不知进退地跑来荣褐堂,我看,再罚你一次的日子也不远了。” 冯氏冷呵几声,微微眯着眼,教训人的模样是做惯了的,极有威慑力。 “孙媳与九郎乃是夫妇一体,荣辱与共,怎会没有干系,祖母这话孙媳不懂。” “在项脊轩禁闭的日子里,孙媳照着祖母所罚错处一一思虑,是真心想改的,您若是这样一棍子打死,可真是叫孙媳一腔热情都逐水飘零了去。” 她故意将话说地慢了些,声音低了些,只差将委屈二字刻在脑门之上。 “你反省,你若当真反省,还会不知孝义地站在这与我争辩?” “别以为扮几下委屈,说几句好听话,就能糊弄过去,我是年纪大了,可也还没到脑袋昏聩的地步。” 冯氏似笑非笑地瞧她,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讽刺,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杨灵籁没被这冷笑乱了阵脚,反倒依旧面子不改色,仿佛这训斥的并非是她,而是堂中不存在的另一人,而她只是随意来看个笑话的。 第53节 “祖母未听,怎知三娘反省不到位?” “好,你是个有骨气的,那便当众在这说,若是有丁点落下的,你的禁闭便当从未解过。”冯氏沉着脸道。 杨灵籁抚了抚手腕上的玉镯,并没顺着冯氏给的路子走,反而是朝着在一边面目严峻的吕雄关看了一眼,随后扭头瞧着冯氏笑道。 “祖母这般是否有些不妥当,祖父着人消了孙媳禁闭,若是重关,此事也该需祖父点头才是,到底祖父才是这府内一家之主,怎可擅自独专。” 登时,冯氏脸色乍青乍白,是丁点都挂不住了,“你是在责怪我?” “我是你祖母,是国公府的老夫人,你怎敢如此悖逆孝道!” 杨灵籁歪头反问,满脸不解,“孙媳悖逆了吗,何处悖逆,孙媳说的句句真心,字字肺腑之言,是为祖母,为祖父,为我吕氏一家和乐融融,究竟怎的就成了不顾孝义之人了?” “你,你放肆!”冯氏大口喘着粗气,面部发红,身后的丫鬟们被吓坏了,只能不停劝慰。 这时,沉默一阵的吕雄关发话了,“杨氏说的不错,我还没老,这爵位还在我身一日,这国公府一日便是我当家做主,内宅之事交于你们妇人是天理伦常,可若耽误了我吕氏基业,亦是不得不插手。” 冠冕堂皇的话,让原本还想着挣扎着骂人的冯氏顿了顿,恍惚间,深深看了吕雄关一眼,万念俱灰,竟是开始哑然狂笑起来。 “吕雄关……,你可真是个人!” 怎的就不生作畜生呢! 她想骂,可是又只能笑。 当年,先帝指婚,她怎么就这般眼巴巴地嫁了,什么骁勇武臣,什么燕朝功将,她是冯家独女,锦衣玉食,千娇万贵的前十六年,可多活了大半辈子,怎的就混了个临到老都别憋屈的下场。 这些年,她没有一日不悔恨,吕雄关三妻四妾,宠妾灭妻,她不得不忍;吕雄关一介莽夫,年轻时处处与人争执,是她舍了面子到人跟前说好话压下去的;她给吕雄关生了四个儿子,便是不争气的有,可老二是当朝大学士,天子宠臣,荣耀一门。 她冯箐菸,当配端方自持之人,绝非暴戾恣睢无能之辈! 见了冯氏的笑模样,杨灵籁暗叹一声,明明是笑的,嘴角的弧度却苦涩难挨的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嫁与老国公这样不识风情,且从不让步之人,冯氏也是不知吃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 吕雄关对冯氏的控诉眼不见心不烦,他对于一屋两个女人的心中所想并不明晰,只是想说完自己要说的,挽回刚刚掉在地上又一息捡起的自负心。 他咳了两声,粗着嗓子道,“禁闭之事已了,此后都不用再提,至于反省,更没有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瞎折腾。” “冯氏,你也多时刻想想,二房也是你的亲孩子,平日偏袒老三媳妇,打压老二家,已然是做尽了不平,如今你关了老二家无可厚非,可杨氏她错了什么,便是要教导也用在这出事的岔口,你将二房的女人皆关起来,二房还要不要过了。” “难不成叫老三家去伸了手管自己小叔子和侄子的内事,简直荒谬至极!” “国公府不是只有孙氏一个人,你的孙子孙女们要嫁人,孙媳们也要学管家规矩,这些道理,我看你就是老来昏聩,学一学旁人当家老太太的慈眉善目,也不至于在这被孙媳当众挑出错漏。” 杨灵籁对于老头子阴阳骂人的技术有些心惊,老夫老妻了这般不给面子,难道不知道打冯氏的脸,就是打自己脸吗,今日之事但凡流传出去,老夫人在府里便是彻底成了泥捏的,谁都敢不听了。 还管内宅之事呢,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果真是个莽夫。 “今日之后,先叫几个孙媳学着一同掌家,也好好叫孙氏歇一歇,府里最后要交给谁谁还未可知,谁争地过谁,那便是谁,押错了宝,便是你是府里老太太也要看与人亲不亲。” 见人扔下这一句话毫不留情甩袖就走,杨灵籁觉得自己可以暂且收回刚才的贬低。 国公爷还是国公爷,管家权当然是分着用了,才知道究竟放在谁那里才更吃香。 拿出手的东西,怎么好再轻易拿回去呢。 冗长的安静后,冯氏脸色虽然依旧难看无比,可却没了刚才的心神未定,只是朝着人说的语气更难听了。 “满意了?” “胆敢在我这荣褐堂撒了泼,孙媳妇里你是头一个,我看,九郎这些年是真被王氏教傻了,不会说话,连自己的新妇也不会约束。” “既然国公爷发了话,我便再也不管,准了你,还有你那几个嫂子们一同跟着孙氏去学了,受了什么苦,办了什么错,你若还敢去找他,也是你自己的能耐!” “至于二房院里,也一并扔给你,伺候不好老二,耽误了吕氏昌盛鸿运,唯你是问,咳咳……” 杨灵籁从容抚平了袖口的褶皱,福了福身。 “谢祖母提点,孙媳没齿难忘,只是您说的一句,孙媳不认同,九郎十几年来悬梁刺股,手不释卷,是不露锋芒,而非所谓傻读书。他也是为二房争功名,为您争底气,为府里争面子,九郎两榜进士中第的荣光,孙媳进门来得晚没福气享着,可当初张榜报喜之日,府中哪一个没在嘴边挂着过,您又何曾没炫耀过有一个这般争气的孙子。” “既是沾了旁人吃苦十几年的光,何必在这咄咄逼人,您不喜欢孙媳,孙媳都受着,可连带厌弃您自己的孙子,那可真是不禁叫人心寒。” “虽然话里僭越,可孙媳当真希望您改一改,戳别人痛楚,还是一个从未有过丁点对不住旁人良善者,非早些年间那个才女所为。” 那个早些年间的才女? 冯氏短暂怔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杨灵籁说的是先前的那个在上京才名满溢的自己,她蓦地伸着脖子朝院里看一眼,却只剩一个背影。 杨氏今日穿了件惹眼的石榴裙,轻盈地来,离开地却不算悄无声息。 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却总能说些惊天世俗之言,往常她亲眼瞧着对方于九郎不过是戏弄、利用居多,可今日却又为了九郎当众顶撞。 新婚时,装的一副贤惠温良,如今牙尖嘴利,尖酸刻薄,小人得志鸡犬升天。 人走茶凉,只听得张嬷嬷在她耳朵一边埋怨,“九娘子当真是越来越不懂事,老奴看若是再放任下去,国公爷的脖子都要被她骑着走。” 说完,她就意识到僭越说错了话,且又记起今日老国公发怒自己刚刚遭了殃,怎么敢的,当即狠心删了自己几巴掌。 冯氏扭头斜了人一眼,“我看你也是越发不知分寸起来。” “区区一个小丫头,今日让她占了便宜,可大宅院里哪来的谁赢谁输,教训她,何时不可。” 听了这凉凉的语气,张嬷嬷不敢说话了。 老夫人要说让一个人不好受,那这个人八成是躲不过的。 第63章 人情味 出了荣褐堂, 盈月亦步亦趋的跟着,走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嘴唇干涩,手心冰凉, 她欲言又止, 忐忑道。 “…姑娘,方才……。” “只是小小出口气罢了。” 盈月险险呼出一口气,“这还只是小小一口气啊?老夫人到最后都被姑娘怼地说不出话来, 奴婢在那光站着都要吓坏了。” 杨灵籁对她夸张的语气有些好笑, “那你这胆还得练练,你家姑娘我在这待了几个月, 唯一学会的就是,人善被人欺没用, 恶人自有恶人磨才是真。” ------------------------------------- 项脊轩 杨灵籁不紧不慢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明明这一次先去了卧房,却依旧未曾见着人, 只好又掉头回了次间。 项脊轩的正屋原是吕献之一人所住,这次间便闲置, 只是堆放了些棋盘、弓箭类打发时间的东西, 再后来, 她来了,便理所当然冠上了她的名字。 她和吕献之正巧,各占一屋,一间次间, 一间书斋, 井水不犯河水。 迎着走进去, 满屋暖色映入眼帘,墙上挂着一副她出府闲逛时淘来的仕女图, 正中是一张圆桌,罩着绣有瑞草葫芦的桌围。 仕女图的卷轴上已然泛起了黄,与这满屋处处暗藏的奢侈格格不入,却是杨灵籁这里最舍不得拿掉的东西。 进了这屋的人,只瞥一眼,便定能认出这画中之人正是她,却是与她有些不像,又有八分像。 大概是因为,画的不是现在的她,而是从前的她。 原主跟她长相大体无差,可总归是两个人。 她还在杨府时,初来乍到对于这个意外来到的地方,也是满心好奇,曾不知多少次偷跑出去,这画是她在一家茶坊所得,不是什么有名的画师,用的颜料和描线都与那些价值千金的东西无法相比。 画师画出后,她特意朝着原来的相貌改了几处,从此,她看画,就是看两个她。 挂在这般明显的位置,也不是所谓自恋,只是单纯的觉得好,她从来生的廉价,活得却永远不便宜,挂在这,是因为她能站在这,这画只要她在一日,便永远不会摘。 杨灵籁勾唇,朝画中人眨了眨眼,才去喊某个还在神不思蜀,连脚步声都不曾注意的人。 “郎君?” 一声没喊动,她无可奈何踩着步子走了过去,呵了一声。 “吕大公子,九公子,吕荣期,吕献之!” 侧头呆坐的人原本支在下巴处的手落了一下,脑袋不自觉回落,又慌张地抬头,看见是她,哑然失色,良久,嗫嚅道。 “你……回来了。” 想起她去了荣褐堂,眼神怔怔地将人上上下打量一圈,见没出什么事,想来也是没受什么委屈。 杨灵籁有些怪地皱了皱眉,他怎么这么不对劲。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为何现在眼神这般游离无神,活像个死人,原本粗心大意的人学会了细细琢磨,好不容易聪明些了,结果又陷进了不理人,喜欢发呆的傻子窝里。 “你……不会是真中邪了吧?” “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也不见你笑,也不见你热衷什么,如今棋也不爱下了?” “不是说要下你的棋吗,可是分出了输赢,白子还是黑子?” 杨灵籁扬眉,坐下身后,转了转身前桌上的茶盏,等人回答。 吕献之下意识去寻棋盘的踪迹,却发现小窗边的酸枝老料棋桌上空无一子,也是这时才蓦地发现自己本就是没有再下的。 他想说自己没有再下,可是却又心思杂乱,不想被盘问自己做了些什么,犹豫再三,撒了个不是谎的谎。 “棋子收拢起来了,黑子输。” 只是收起来,却没有下。 杨灵籁毫不意外地认为是吕献之下完棋后将东西收好了,至于黑子、白子谁输谁赢,本就没这般重要。 “罢了,你这木讷性子,讲什么都慢半拍,还是我说。” “三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空前绝后,你知晓祖母她允了什么吗?”她满脸期许的看他,可人却只会摇头。 或许是冯氏的丑相让她打心眼的畅快,也就不在意他的反应,脱口而出。 “她允我去帮三伯母管账,料理府内!” 这个消息也的确打了吕献之一个措手不及,他眉心微微动了动,满腹狐疑, “祖母允你一人?” 杨灵籁嘴角瘪了,怨气横生,“谁与你说话,都得被气个半死。” “你便不能好好地,稍微地夸赞我一番,这可是管家权,管家权欸,母亲争了半辈子的东西,如今才多久就到了我手上。” “这意味着二房日后说不定再也不会仰人鼻息,彻底一家独大,国公府一枝独秀,这时候你竟然只顾着想其他,太煞风景了。” 说完又自己小声嘟囔,“但凡多发张好人卡,都不会显得这般无趣……” 又被嫌弃的吕献之眼波闪了闪,脸上泛着些肉眼可见的无措,他该如何赞赏人,像夫子每次考校后那般分发一些实用书册,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见他如此磨磨唧唧,杨灵籁都有些好奇这人到底会憋出一句什么话来,自己到底在他眼中又是什么模样的人,因此格外盯着人看了几眼。 “……我明日带你出府?”吕献之游移不定地说道。 第54节 “出府?出府做什么?” “不是……要奖赏吗?” 杨灵籁恍然大悟,瞧人眼神都不一样了,这不还是很会吗,嘴上不会说,但还会做,会猜。 “好,郎君既是应了,三娘便当真,明日便去,只是这次我想带雪青一同去,上次邀她出门,还未来得及找时间,不如便三人行,正巧你是他哥哥,也能聊些话,这府里大了也不好,与人寻常见不到,没什么人情味。” “好。” ------------------------------------- 翌日,三房女人齐聚一堂。 今晨一早,冯氏身旁长用的门面张嬷嬷和李嬷嬷便一同出动,请了老太太想要见的所有人。 上首是老太太的玉屏式扶手椅,下首各房排排坐,大房左手第一排,二房其次,三房在右手边第一。 大房裴氏,身后是朱氏,三房孙氏,身后却是吕懋黛,而二房的位置,自然只余下一个杨灵籁,一个不过还未二十的单坐在一群年长夫人中,鹤立鸡群,显眼极了。 三个院子到荣褐堂的距离,三房最近,其次大房,最次最远的就是二房,也正因此杨灵籁到的最晚,可谓是姗姗来迟,压轴出场,分明不是故意为之,可大概是因为得了想要的东西,气色极好,就显得有了那么些气焰嚣张的感觉。 尤其是,王氏不在,她十分自然坐到了代表二房的位置,这怎么不会让其余几位夫人恼怒,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偏偏与一个小辈坐一处,无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孙氏还好,只是蹙了蹙眉,裴氏却难忍,她对王氏都几近针对,何况只是一个杨灵籁。 “有些人该做哪,心里都没点数,是真把这荣褐堂当成为所欲为之地了。” 杨灵籁飞快地扫了一眼现场,狭长凤眼里先是涌出一股疑惑之色,若有所思地略过孙氏,冯氏,裴氏,后知后觉,“大伯母是在说三娘?” 裴氏扬着下巴瞥了她一眼,嘲道,“人贵在自知之明,说的谁,谁就该心中明白。真当这里是随意就能撒泼的地方,好歹也都是受过些教养的,还用别人亲自去教?” 沉默几瞬,杨灵籁眉眼一展,哦了声,“那便不是三娘了,难不成是三伯母?” 孙氏被无端波及,倏地也跟着挂不住脸,可杨灵籁根本不瞧她,还在继续说。 “大伯母你也太不给人面子了些,这么多人在,有些事为何不私下解决,搬到台面上,就有些难看了,再说,三娘觉得三伯母身为管家人,坐在第一排无可厚非,哪里有什么自知之明一说。” 裴氏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在说什么,我明明教训的是你,不知礼数坐在不该做的位置,娣妇不在,我这个兄嫂替她管教儿媳,难不成还是越俎代庖,名不正言不顺?” “原来,大伯母说的是三娘啊?”杨灵籁醍醐灌顶道,“三娘是个蠢笨性子,还以为大伯母说错话了呢,毕竟母亲不在,二房没有主事的人,三娘代坐在这,是给二房撑场面,自觉没犯什么错,所以才误会了大伯母的意思。” 随后,她又歉意地看了一眼孙氏,“还真是对不住三伯母,大伯母说错话,叫三娘误会,这才平白牵扯了您,三娘就说,这三伯母是最稳妥的性子,祖母未选大伯母,未选母亲,偏偏越过选了您,定是无出其右,人人心服口服才是。” 短短不到一盏茶,杨灵籁就点了两个人,裴氏想来个下马威是小看了她,孙氏想隔岸观虎斗,抱歉,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如何置身之外,怎么拿到的,凭的无论是偏袒还是别的,既然做了,拿出来说一说,暗示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毕竟她从前可是最厌恶别人说她蠢,如今也不是认了。 原本只是低头不做声的朱氏听了这一连串的得罪话,都禁不住好奇心抬头瞧了一眼。 这个新来的九弟妹,当真匹夫之勇,敢仗着胆子做这些,虽然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可之后的苦头是如何都不会少的。 杨灵籁对朱氏的态度不感兴趣,但于孙氏身后的吕懋黛,却异常想多加探究,这个吕府排行第六的妹妹,能出现在这,可还真是个意外之外的意外。 少女才十五年纪,却已是生的娇娇动人,说话时尾音上挑,眉眼弯弯像二十的月亮,一袭湖蓝色的水袖襦裙,没争了她半分荣光,病弱西子,一颦一笑都尤难形容。 早前见她那一次,就是对方携着她手致歉,当时,还只当是个不爱交际,对镜自怜的小姑娘,当真是肤浅了。 吕懋黛自然察觉到了这一份略带侵略性的目光,她柔柔一笑,随后毫不留情歪了歪身子,彻底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从来不是死缠烂打的杨灵籁:…… “杨氏,你真是……”裴氏还在那喋喋不休满嘴都是仁义礼孝,话却粗鲁至极, “我就………” 杨灵籁发散心神,好不容易听的念叨烦了,帕子遮着难以忍受地打了个哈欠。 她是好歹装了一装,可裴氏也不瞎。 “杨氏!” “啊?” 杨灵籁回头,眼里还带着点泪花,满脸都是困倦。 “放肆,你敢不听长辈训话,规矩呢,简直荒谬!” “好了。”话音从身后屏风处传来,冯氏走的有些慢,鬓角的白发被往上拢起,暗紫色的衣衫布料上绣着长寿的花样,坐下身后,请安停了,都回了位置,堂中静地让人心中发毛。 冯氏喝了口茶,她也自然也是瞧见了杨灵籁胆大妄为坐在了王氏位置,可却未出声责骂。 一是身体不适,心气实在不高;二就是不屑去理,一个毛丫头,方才被放出来,借着老国公的势缠着要到了管家的资格,她越是嚣张跋扈,洋洋得意,冯氏便越满意。 人,不怕站的不够高,就怕摔的不够惨,二房里招了她来,王氏那蠢笨如猪的才会被拿捏,裴氏也是个不知变通的蠢货,整日拿腔作调的,正巧如今三个凑一成一桌麻雀,她做了这后面的鹰,随意掺一脚,除掉杨氏,不过三三两两的便宜。 “今日叫你们都来,请安事小,更要说的是府内中馈一事,想来你们来之前都已知晓,老身打算让几房孙媳跟着一同学学如何掌家,以防分家后,乱了手脚,叫人笑话。” 原本还在为管家权沾沾自喜的裴氏,听了分家一句后瞳孔开始紧缩,而孙氏也是心头狂跳。 国公府的爵位不是已经心照不宣,待老国公过身纸后,自有抉择,如今难不成有谁偷偷摸摸去说了什么,叫老国公改了意思,想立世子,如此的话,这管家权含的意思可就大了。 冯氏环视一圈,阖了阖眼道,“还未真提分家,蠢蠢欲动地做些什么,这府里还没散,心里打的小算盘都收一收。” 话终,裴氏与孙氏一同收了眼神,正襟危坐,而杨灵籁从始至终都是笑着,游刃有余地让觉得她愚蠢的人发笑,觉得她可怖的人心惊。 “朱氏、杨氏,是孙儿们的新妇,名正言顺,至于六姑娘,三房公子还未成家,老身就挑了小六,她年岁也大了,该学着掌家,日后也要嫁为人妇。” “之后,也会适龄的姑娘们也都会跟在孙氏你那学,此事关乎全府上下,老三家,你务必要做好。” 孙氏颔首,“是,老太太。” 随后,她又笑道,“正逢老太太您的五十大寿要办了,儿媳前些日子还发愁一人忙不上趟,谁知赶上您这般慈善,竟为儿媳要了如此多人来,您今年的寿辰定是比往些年宴席还要精细、红火。” 冯氏抿了抿茶盏口的茶,嘴角略弯,“不过五十诞辰,何必大张旗鼓,如今宫里贵人们都随圣上节俭开支,吕府自也不能被抓住话头,你们上心就好,不求多般奢靡,顾全咱们国公府的名声,让来人都欢欢乐乐的走,亦是极好。” 杨灵籁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大张旗鼓,可也不能坠了声势,这是想拿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还真是个抠门老妖精。 第64章 抓包前奏 一场猝不及防的请安, 打乱了三房所有的动作。 裴氏走在最前离开,杨灵籁和孙氏落在之后并肩慢慢走。 徐氏理了理脖间赤红盘领,扯唇微笑。 “三娘, 老太太既允了三房共同举宴, 是惦记咱们,也是倚重咱们,虽时间还算充裕, 但你刚刚嫁来, 许是对府内并不熟悉,我身边恰有几个熟理庶务之人, 便叫她们留在你身边出出力,省的闹出些乱子来。” 随后, 她又解释,不给任何插嘴的机会。 “伯母绝非故意怠慢你,只是这偌大的国公府总是挺不得去管, 你是个体贴人,自然懂伯母的苦衷, 倘若那些人何处叫你觉得不妥, 便送回来, 亦或者是亲自来问我,伯母定是不会推脱。” 杨灵籁打心眼里觉得这话有意思,怎的不跑去裴氏、朱氏院里送人,反倒是挑中了她, 何尝不是觉得没了王氏, 二房仅她一个是个好打发的。 不过也是, 人多了,才热闹。 她眼眸漆黑, 笑的有些浅,“伯母话重了,三娘怎会是那些咄咄逼人且不知变通之辈,祖母偏爱您,掌管这硕大的府邸,大事小事都要您点头才能做,三娘这里算得了什么。” “再说您送的人,自然是好的,三娘带走了,还要给伯母道声谢,否则母亲亦或者祖母看见了,还要说一声三娘不知礼数。” 孙氏嘴角往下落了落,但终究还是笑的,“三娘可真是说错了,伯母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咱们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家人,你的事怎会是小事,一时脱不开身,待你来了,绝不会将你撂在一边,只是…” 她眨了眨眼问,“只是什么?” 孙氏抚了抚额间的发,无奈说出,“只是听说你昨日与老太太起了些争执,怕你不知何时将院中恶奴的话进了耳,才如此,如今又质疑伯母,可是被人算计了。” 句句没提她胡言乱语不知分寸,又字字都暗中点她不地道,见识浅薄才会听信小人之言,她三房才不会是那等奸恶之人,还为难老太太,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伯母这话,三娘懂了。” 杨灵籁深深看了人一眼,唇线抿得很直。 “你还听得进去就好,繁泉院里还有些事,你也快回去罢,九郎那也少不得你看着。” 孙氏依旧慈眉善目的模样,见人走远了,才冷笑一身,转道去了另一边。 “夫人,咱们不是回繁泉院?” 跟在身后的婢女有些不明白。 “回什么回,跟在本夫人身后,都没学明白,怪不得秦妈妈跟我说你做事不带脑子。” 孙氏深呼几口气才压住面上的不耐烦,端起了一张笑面重新踏进了荣褐堂。 院子里的人见她去而复返,齐齐低身请安,却并不好奇。 孙夫人跟老夫人的亲近是人尽皆知的,平日里即便没事,也要来走一趟,看看老太太,至于是真心牵挂,还是想打听一些自己想知晓的,这些就不为人知了。 正堂内,冯氏正闭眼倚在靠背之上假寐,听着熟悉的脚步声,缓缓睁眼,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句,“回来了。” 浑浊的眼里泛着些血丝,憔悴的模样仿佛刚才坐在这雍容庄重的那人都是假象。 “老太太!”孙氏眼底划过几分惊愕,脚步失了方寸,上前扶住老太太的手,转头瞪着一旁的张嬷嬷、李嬷嬷二人,语气质问,“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老太太为何这般疲累,这么多的仆从丫鬟竟是一个人都照看不会好,索性便都打杀了,重新换了懂事的人来。” 两个年长的妈妈赶忙跪下请罪,张嬷嬷先说,“夫人恕罪,老夫人…老夫人是昨夜一夜未曾闭眼,便喝了安神汤也不见好,老奴看了一晚上,当真是没了法子。” 李嬷嬷更机灵些,忙道,“夫人莫急,老奴这这就去请常用的医士再来看看。” “都滚出去!”孙氏吼了一声,霎时,屋里只留了她与冯氏二人。 “母亲,是不是昨日公爹来,气着您了。” 孙氏私下一向唤冯氏母亲,显得亲密些是其一,更多是因为二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缺不得谁,要说孙氏在这府中挑一个最爱之人,那必然是冯氏,只有冯氏才能给她权利,而三老爷于她更是个废物,弃之不能,品之无味。 冯氏坐正身子,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只是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盏。 而孙氏不用想,就伸手去摸了摸温度,发觉凉了,也不唤人来,拿着茶壶又添了一杯,倒了些温水,正好的时候,才放到冯氏唇边,一点一点喂进去。 连喝了几口,冯氏才止住了她的动作,语重心长,又含着些落寞。 “男子天生地位尊崇,女子为附庸,我饱读诗书,名门之后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玉枝,你跟了老三,虽是中庸之才,可是求得安稳啊,莫要逞一时英雄,搞得夫妇难堪,与我一般。” 孙氏定定点头,满含心疼,“儿媳知晓,只是苦了母亲,这么多年对那华氏忍气吞声,公爹他当真是识人不清。” “玉枝,这些都是小事,但凡你手里窝着权柄,与老三相敬如宾,在这府内,便会有你立足之地,国公爷他老了,终究会有管不得事的一天,老身也终将会守到拨云见日那一日。”冯氏疲累的眼神里生出微微亮色,她期冀的看着孙氏,仿佛就看到了自己日后自由的时日。 老太太的话让孙玉枝深以为然。 当年她进府,华氏得脸,老太太却不讨国公爷欢心,几年来如履薄冰,选了她做管家人不仅是因为偏爱老三,更是因为不得不将这权抛出来。 只要有华氏在一日,老太太守着府里的账,就会波折横生,不被夫婿爱戴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但换做她,就是在变相的与老国公投降,果然华氏找的那些麻烦,老国公再没站过队,男子就是这么薄情又自私。 待到他老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庶子自然迎刃瓦解,等到咽了最后一口气,母亲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夫人,说话谁敢不听,不听就是不孝,她三房又兢兢业业多年,爵位自然而然会落到她们三房头上。 到时她是国夫人,母亲与她亲近,夫婿体贴,就是一等一的人。 第55节 二哥是大学士如何,她们才是侯爵府的主人。 “母亲,您叫儿媳带着那几个累赘,是已经有了法子?” 冯氏笑了笑,“你是聪明的,这么些年没白教你。” 她侧头瞧了几眼廊下栏杆边上的几盆青葱郁郁的珍花异草,话中有话。 “戏篷其上搭,只做看台人。” ------------------------------------- 杨灵籁领着两个嬷嬷回了院子,没有例行问候,也没当场发作给个下马威,反倒还将人好好请到了屋里,唠了两句好话,便散了,甚至给人找了个十分不错的住处。 被人领着进了院内偏房安置的两个妈妈面面相觑,待到丫鬟走了,关上门,个个一头雾水。 “这九娘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声好气的过头了,难不成是背地里打着什么吃人的主意。” 另一个妈妈也跟着苦着脸,“不太对,咱们还是多看看,行事小心些,别坏了夫人们的大计。” …… 次间,杨灵籁正听盈月惟妙惟俏地学着那两个妈妈见鬼一般的神色,笑得不行。 “娘子,您是不知道,那两个嬷嬷见咱们不按常理出牌,还商量着装一装,再偷偷算计咱们,殊不知进了项脊轩,在娘子手里就是瓮中捉鳖,轻而易举。” “不过孙夫人既然留了她们来,定然是打了什么鬼主意,敌在暗咱们在明,这可如何是好,您可千万别被他们骗了。” 杨灵籁眯了眯眼,顿了顿道,“当然……要被骗骗才好。 ” 怎么娘子又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且叫她不懂的话,盈月挠头,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做什么?” “奴婢就是觉得自己太笨了,每次听娘子说一些话,每个字都认得,却偏偏听不懂,拖了娘子后腿,您说拍拍脑袋,多动动脑,是不是就会变得聪明些。” “你傻啊。”杨灵籁指着人的额头骂道,“本来还想着这嘴说话甜了些,没准是学了点东西,没想到还是这么一窍不通。” 盈月被骂地垂了垂脑袋,十分诚实地点了点头,“奴婢就是太蠢了。” “你和吕献之,还真是有的一拼。”杨灵籁气地环胸坐在椅子上,脑壳嗡嗡地疼。 “娘子,公子他……” “他什么他,你想给他狡辩什么,半斤八两,一个做什么都要带着,一个天天同住一个屋檐下,至少六个时辰待一块,也不要你们多精,跟我学什么,但也别干些蠢事好吧。” 盈月哭,指了指一侧边的方向,低头没什么底气,“可,可是,公子就在旁边啊……” 为什么娘子每次说旁人坏话都要被抓包呢。 杨灵籁扭头,终于瞧见了坐在窗边,食指中指间夹着棋子,似是被什么打断才僵住动作的人,她蹙起眉头,“吕献之,你怎么在这?” 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在书斋死读书,亦或者是在前院,为何如今,他还在跑到这下棋? 只见原本还只是竖起耳朵听的人,如惊弓之鸟,背脊瞬间张直,像是被逮住做了些什么,慌张无措。 杨灵籁好奇地走过去,想要看看这人到底干了何等亏心事,可待到离近了,也只是一盘残局,什么都没有。 第65章 买花 见她一直不说话,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吕献之心中一紧,生怕对方会当面问一句为什么要在这,而不是去读书。 或许是求生逃避的意识太强, 脑中灵光一闪, 又害怕被看出些什么,并未抬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勉强的解释。 “今日出府, 我在这等你。” 他屏住呼吸, 手里的黑子都不自觉捏紧。 短暂的寂静无声里,无人说话, 呼吸困难,空闲的另一只手不断地弄出与布料间的摩擦声, 杨灵籁怎么可能瞧不出他心态不对。 像是在瞒着什么,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近来, 她对人足够好了吧,怎么他还背着她偷偷摸摸有了小秘密。 东想西想后又觉得对方本来就是一个慢热、又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人, 说服自己说这就是他最应该的模样。 所以, 一向不爱留余地的她, 破天荒地将此事糊弄了过去,“那我着人去喊雪青,你换身衣服。” 松了一大口气的吕献之,这次应得很快, 也不管自己这棋都没下完, 抬脚一溜烟就没了影。 杨灵籁在他方才的位置坐下, 拿起那颗被随意扔在桌角一边的黑子,沉思片刻, 却没像上次那般走捷径,而是拿起又放下,最后实在是不通棋路,反而扔回了棋罐里。 可还是不解气,心中气馁地支着脑袋纠结,吕献之到底能瞒她什么事,他能待的地方无非就那几个,院子里的人虽然小心思多,可有自己的人盯着,不敢多事,至于外人,王氏派人来了? 可是也不太对,王氏的话比屠襄的话还难使,他能听进心里才怪,要不就是他学聪明了,觉着她在利用,所以敬而远之? 是啊,是涨了些心眼,还涨了脾气,如今还学会来算计她了。 ------------------------------------- 近来,二房里不断有风声说二夫人与九娘子不合,这管家权便是婆媳二人内斗,九娘子心狠手辣出卖二房所得。 可甭管外头传地多激烈,二房院内真正战队的人几乎没有,人人都只是将杨灵籁的所做作为归结为自掘坟墓。 毕竟婆母与儿媳乃天敌,更是一高一低,孝道压制下,几乎完全没有翻身可能。 可人最爱怕东怕西,盯着杨灵籁的人从来不少,知晓她要出门子,原本在前院干活的几个小厮丫鬟都没了人影。 事关出府,杨灵籁对于吕雪青格外关注,拉着人的手跟人要说些悄悄话,便叫吕献之先行上车。 “虽说天子脚下,咱们又带了这般多的仆从,可到底街上鱼龙混杂,这帷帽还是须戴一戴,等到了制衣坊,便可换作小扇。” 对于未婚女子出行佩戴帷帽一事,杨灵籁起初十分不屑,可燕朝不是后世,虽算百姓和乐,民间女子亦比所学史册上更为开化,可终究上层氏族对女子的要求根深蒂固,那时她为了嫁入高门,无可奈何下都跟着妥协,以吕雪青的身份日后所嫁,定不逊色国公府。 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得旁的人。 为了荣华富贵,尚且需谨慎小心,规则之下的稍稍放纵,也是算计得来的,凭的也只是一句甘愿。 吕雪青从小便读识人心,敏感异常,杨灵籁叮嘱中暗含的失落和其他,让她有些难过,也有些高兴。 “嫂嫂不必挂怀,雪青知晓,相比从前,如今已是极好。” 她其实从很早之前就明白,女子之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该到哪都是定好的,与其说她自己过得压抑,该说是全天下女子都一般,只是看透明白地过,或糊里糊涂地过罢了。 杨灵籁不想搞得太过严肃,便主动扬了扬嘴角,拉着人一同上了马车。 “今日不想别的,只带着雪青高兴,我带你去田子坊,它家的衣衫乃是一条街都出了名的新奇好看。” 只是待上了马车,见吕献之主动坐在了侧边,而非与她同坐,方才升起的几缕愉悦,顿时灰飞烟灭。 他这是在…躲她?还是真心只是想给她们二人留个座挨着,也能方便些说话? 杨灵籁拧了拧眉,心里是自发地给人找好了理由,可奈何她自己也不是傻子,按着吕献之那磕磕巴巴的性子,定是心里有鬼,至于其他的可能性,简直想都不用想。 但追问又显得太掉价,让她有些不愿去做,人都要瞒她了,还故意找借口,如此上赶着岂非显得她很在意他。 她在心里猛地摇了摇头,觉得此法愈发不可行。 原本定在原地的脚动了,糊里糊涂地就坐了过去,反正她不好奇,对,她不好奇! 吕献之听着二人在耳边说些姑娘家喜欢的首饰,以及结识的闺中密友,完全没有他说话的机会…… 他不自在地捏了捏袖子内的钱袋,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一次他可以付账。 要不……还是等到买完,他自己主动拿出来,这样,顺水推舟,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僵硬。 那便这样。 他重新拢了拢袖子,以防东西掉出来,又拉开车厢内壁自带的小格子,里面放着一本书和一把笛子,手楞在半空,掩耳盗铃地将书往里推了推,迅速拿了竹笛出来。 低着头,手指把玩许久,杨灵籁只当他在打发时间,可实际人的魂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吕献之正在想自己还能如何躲一份清净,怎么做才能躲一躲去研学苦读。 昨日他想了整整一晚,今日晨间又跑去书斋将几乎所有的书本全都翻了一个遍,依旧是看不尽一个字,便是想默背一遍曾烂熟于心的文章,都是心思杂乱,难以安静。 他生了一场病,只是风寒,好了。 可又得了一种病,却不知是什么,愈演愈烈。 只要一看见书,便呼吸急促,只要一碰书,眼神游离,封面上的书名几个大字都认不出,只要一去想去学一学,便打心底的抗拒。 他对什么不抗拒? 好像变成了,吃、睡、玩。 他甚至开始比杨灵籁醒地都迟,开始想吃曾在外无一瞧见过的东西,开始只愿意下棋、吹笛、作画…… “郎君?” “吕献之?” 两声呼唤叫他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掀开帘子往外看,才发现另外二人已站在车马车外,不知不觉竟是已经到了。 笛子被他随意扔在位上,便躬身大步下了车,谁知又碰上杨灵籁眼神询问的目光,心头异常不安,想随口糊弄过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可没成想,对方只是瞧了她几眼,便拉着吕雪青进了铺子。 吕献之抬头一瞧,只见三个大字“田子坊”,大约是专作女子衣裳的店铺,除了忙活的小厮,几乎并未有男子踏进。 望着前面二人结伴而进,徒留自己是进与不进,顿时无措又仓皇,周围来来去去的人都在看他,回头一瞧等在道边的马车,想原路回去的想法几乎要冲破胸腔。 可临回头了,又想起方才杨灵籁在马车下唤他,大概是想要他跟着,袖中有些重量的银两也在提醒他不是说要去付账,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也还是进了铺子。 吕献之站在花色琳琅满目的屋里如同木偶,杨灵籁和吕雪青却像是进了天堂,欢欢乐乐寻着自己想要的衣裳。 他见着柜台上要拿的衣衫越堆越多,如同小山一般,不自觉又去颠了颠自己那可怜的钱袋,如同鸿毛一般,实在有些像自取其辱。 有了事情忙活的杨灵籁是完全忘了这还有个大闲人,陪着吕雪青试了一件又一件,同一版式的不同花色,不同花色的不同绣样,完全是一个大功夫。 她们是辰时进的铺子,却是在午时才出得门。 杨灵籁难得大方,却是只对吕雪青一人,自己未曾买过一件,吕献之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却是不懂她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苛待,前些日子花光了账上钱财也未曾见过如此模样。 因计划着下午还要去街市上闲逛,三人便决定在外用饭,吕献之摸了摸钱袋,觉得这次总可以花出去吧,可惜这伙食选的太好,杨灵籁点菜的速度快,小二上菜的速度也快,他看着堆满几乎整个方桌的吃食,咽了咽嗓子,垂头选择不说话。 等到三人吃饱肚子,一起在小摊贩前漫步走着,两人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想,这次,一定能成功花出去。 可就这么跟着,就那么看着杨灵籁拿起一个珠串在自己头上比了比又放下;拿起色如雪腮红的玉石又扔回去;拿了架子上的风车只吹了一口又递回了小贩;撑了撑好看的油纸伞说了句不顶风;对着卖古董的小贩说他家都是赝品被骂了又骂回去;甚至还进了街边的膏药铺,说想给自己贴个膏药,却在闻到那难以言喻的味道后摇头就走,连算命的都要凑上一脚,算出来大凶,差点掀了人家的摊,别说付钱…… 吕献之一开始是满脸不解,后来是满脸无可奈何,再后来是满脸生无可恋。 他终究是看出来,今日出门,杨灵籁从没打算给自己买什么,她是用金子付的账,该是当初他给的那几箱,她也是真的对吕雪青看的重,大约是天生的喜欢,与人说话总带着笑,揽着胳膊像是未嫁的亲姐妹。 再一次路过一家卖花卉盆栽的铺子,他看了看被字画吸引住的二人,主动踏了进去,店家将他带到内院,原是院里是更多也更娇艳的花,一排一排,争相斗艳。 第56节 “公子,想要什么花什么草,尽管说就是,店中时兴的品类应有尽有,不少达官贵胄都爱在咱们家拿,您看,这些花养的多好,用来点缀庭院最是不错。” 吕献之蹲身走到一株兰花前,细细瞧了它的枝叶和品类,暗自摇了摇头。虽是栽养的不错,可惜不是什么罕见东西,送与她,定是不太会喜欢。 店家也没灰心,反而又将人领进了一个小园子,正中间竟是特制的花房,踏进门的一刻,便觉其中比外间多了些凉意,待到再细看才发现四周角落竟是都已经放了冰,实在舍得。 “公子,这其中的花,定是有您中意的。”店家胸有成竹道。 吕献之在一片花草内停停起起,最后停在了一株浅粉色玉女兜兰前,手指抹了抹其上的萼片,不知想了多久,才问一句。 “这一株,多少价格?” “禀公子,此兰花生于高山,经风吹雨淋淘汰,种子愈发稀少,这一株也是在下手下的人精心涵养数年才生的一朵,叶片极易损伤,这一株却十分整齐,最少……也得这个数。”掌柜比了两个指头。 “二十两?” “两百金。”掌柜好心说了真话。 吕献之眼皮不自觉抖了几下,两百金?是他一个月月钱翻一番。 况且他带的也只险险超二十两,本是想着回去再想些办法筹些银钱,前几日写的字画还剩几幅,如今是完全不用想了,两百金要送,怕是把他也卖了都凑不够。 见人穿的料子富贵,一时拿不出相想必是有难处,店家又多说了一句,也算卖个面子。 “公子也可买这兜兰的种子,只要二金,便是不太好养,您只需多下些功夫,倘若能养出来,您还能卖到小人店里,到时仍以二百两金收,如何?” 说是这般说,可连他自己都不信,能有人养出这兰花来,不过都是想买来养着打发罢了。 吕献之又瞧了一眼那涨势十分不错的浅粉兜兰,好歹是有种子,大概也算送的兰花,到时他再养一养,待养好了再送也不迟。 “那便买种子。” 第66章 懋黛小女 兰花种被包在一个颜色鲜艳的布袋里, 随后便被他收到了袖口里。 而在摊子前左看右看,尽了兴的二人完全没注意到,有个人离开又回来。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 吕献之依旧独独占据自己那个一角的位置, 如果说来之前还觉得躲过一劫的庆幸,如今就是左思右想都觉得心头异样,为何她们二人如此亲近, 明明其实……该是他说要带杨氏出来的。 虽是好歹买了种子, 却也没拿出来,又谈何说与她的庆祝, 这大概也算的食言? 他面上正襟危坐,可实际上袖子里的手快要扣烂了, 对于自己未曾履行诺言下意识忐忑,也有些莫名的想问杨氏一句,为何全程都不与他说话, 不是说想要他的奖赏,为何又全都不问一句? 车夫驾车娴熟, 即便是街边行人聚集, 闹市之地, 也未曾颠簸,可惜三个人里两个人都心不在焉。 亥时时分 盈月手脚麻利地铺着床铺,浅黄、绛红相间的褥子垫在红木架子床上,两床薄衾则被一板一眼的从枕头处铺到床脚, 柳叶色的纱帐围了三面, 布料透气且遮光, 省的夏日燥热。 杨灵籁闲散地站在一旁等着,却是瘪着嘴。 “娘子。” “嗯?”杨灵籁生无可恋地哼了一声。 “奴婢去喊公子来就寝?” 杨灵籁摇头晃脑地踢了鞋子, 头朝下整个身子都扎进了柔软的床铺里,手臂伸到空中扒拉两下,闷声打发道。 “去、去、去。” 盈月拾了鞋子放好,知晓自家娘子又闷着火气,根本不敢多管,轻手轻脚出了门。 脚步声没了,可杨灵籁更烦了,在床上滚了又滚,一天一天都是来讨债的,瞒着就瞒着,她拿得起放得下,什么东西,还以为这家伙学精了些,谁知这一步就是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她管呢,爱怎么样怎样。 况且,谁要跟小菜鸡一块玩,冯氏寿宴来了,孙氏、裴氏都盯着呢,还有一个随时随地都要放出来咬人的王氏,合该想一想,怎么才能叫这一群人狗咬狗才是,二房人少日子过的无聊,可大房和二房里才精彩。 吕献之迈进内室,换上寝衣后,随手将外衣搭在架子上,转过屏风,就见了呈大字型摆开,占据了整张床的人,若非是胸口还有些起伏,看着活像个死人。 他规规矩矩站到床边,对方斜了一眼,见是他,嘴角动了动。 难道……她是终于想起要责问他为何不兑现嘉奖? 吕献之下意识想摸一摸那个装着东西的袖子,却是空荡荡的,又想起自己换了衣服,抬脚正要往外走,却听她喊了一声。 “吕献之……” 他抿了抿嘴,想着直接拿了种子出来,实在不好,合该先解释得了宽恕再说其他,便又听话站在了那。 “你……去把蜡烛熄了。”杨灵籁有气无力地吩咐,从弄得乱七八糟的被褥上起来,再老老实实地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只剩下一个头。 蜡烛、熄……蜡烛? 吕献之向来耷着的眼皮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抬了起来,长长的眼睫都盖不住那满目的疑惑,既是怀疑自己,也是怀疑她。 “没有……别的?”他挣扎着问道。 “什么别的?你说什么?” “快——去——,好不?” 杨灵籁以一种极其无语外加不懂的眼神审视他,然后背过了身,闭了眼要睡。 寂静的卧房内,吕献之遗世独立了片刻,耳边是舒坦的呼气声,眼睛里是不愿与他搭话的人,深刻感受到了被嫌弃的滋味,摸不着头脑,想问还不敢。 大约是无奈战胜了他的内心,乖乖听话去剪了烛芯。 室内陷入一片漆黑,他举着一盏极小的烛台,坐到床边,昏黄的影子搭在帐子上,可人还只是背对着他睡,什么别的都没有,她选了里侧,空了外侧给他,之前却是他里她外,不知道为何这也变了。 无声地叹了口气后,他吹灭了烛光,小心翼翼地躺下,又小心翼翼地去瞧一边的人,在一片黑暗里,直愣愣地,不知想什么,发着呆不知多久也就睡了。 在街边逛地久了些,第二日醒来的杨灵籁就发现自己腿有些酸麻,自从王氏被禁足,冯氏又不愿见她后,每一日起身都已然是太阳晒屁股。 今日难得,某人也在。 按例用过饭之后,杨灵籁去与住在后面的两个嬷嬷学管家,好好演了一出名叫“要啥啥不会”,第一是她真的不会,第二,她会了也不想告诉孙氏。 两个嬷嬷一个比一个眉头紧皱,苦大仇深,杨灵籁自惭形秽地扶额,甩脸子,一间屋子里蔓延的都是黑气。 下一刻,出了门的杨灵籁阳光灿烂,屋子里的两个嬷嬷笑若菊花,各自都心里点着头。 于是,孙氏收到的口信,无一例外全都是九娘子今日晨起学算数,摔坏了三个算盘,九娘子午后认账本,发了大火。 嬷嬷十分尽心竭力,杨灵籁演地也是走火入魔。 最初进门,一定要表现出自己的不屑,这样她们才会觉得九娘子心大,得了一个辅助管家之权,就以为自己成了国公府的大主子。 之后嬷嬷们教了,还要表现出自己明明不会却不承认,告诉别人这就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只会抢东西,耍心思却什么别的都不会。 最后,一定要表现出自己想学的野心,外加怎么都学不会的气急败坏,这样盯着你的人防备才会再一次降低。 总之,比地就是你做好人,那我就做被好人看住的坏人,一句话,别人高估了你是劣势,看低了你才是翻盘机会。 翌日,又是艳阳高照。 杨灵籁睁眼,迷迷瞪瞪,哦,今日吕献之也在。 按安排,是去跟孙氏巡视铺子的日子,便特意叮嘱盈月为她寻一身合适的衣衫,贵妇,贵妇,虽老但胜在贵。 一身软烟罗做的藤黄襦裙,裙摆逶迤,满头青丝梳作华髻,头顶金玉华胜,耳后左右则斜插着一对镶嵌着绿宝石的簪子,耳坠则是拿了魏婕妤赐下的那对莲花翡玉耳铛。 杨灵籁瞧铜镜中的自己,都爱叹一句,美人顾盼,钱气养人。 府外,孙氏携着吕懋黛站一处,正与府中的下人吩咐什么,两人都生了一双柳梢眉,俨然是母女,可眼神扫到朱氏,却却没见裴氏。 杨灵籁见缝插针,跻到朱氏身边问了句,“三嫂,怎的大伯母没来?” 朱絮纭温温柔柔笑了下,“母亲有事情缠身,不便跟来,此次该是只有我们三人跟着三伯母一同去。” “实在可惜。”杨灵籁叹了声,“大伯母不在,未曾有人指点,三娘心中更加惶恐,唯怕当真砸了三伯母安排的事。” 说着有意,听着有心。 朱絮纭尴尬住了,她好歹也是大房长媳,何曾不知自己婆母与三房针尖对麦芒那点事儿,更何况她又亲眼见过二人当众吵过的模样,唾沫星子飞起,自家婆婆每次都落下乘。 只能说一句,九弟娶妇的眼光当真奇特。 “九弟妹不需如此忧心,今日要去的商铺,于府内而言只算中等,你我二人见见场面,总能学得些什么。” 不得不说,朱氏的嗓音当真极好听,轻轻的还带着些哄意,杨灵籁难得觉得稀奇。 大约是将门发家,国公府风气偏好直率,说话里总觉得带些飒气,可朱氏却算一股清流,既不是南方的吴侬软语,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平常言语,叫她听的舒心,又有点想跟她多说话的心思。 “有了嫂嫂劝慰,三娘便能学着放放心。” 杨灵籁态度好的反倒让朱絮纭有些不知怎么继续搭话,只是笑了笑。 护军统领的嫡次女,朱、絮、纭。 杨灵籁在脑袋里过了几遍,愈发觉得自己是漏掉了什么,她又瞧了这个一向跟在裴氏身后不爱出头的人,越是深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人,是真的兔子,还是随口要吞掉山羊的狼? 下车后,孙氏打头站在前面与人交涉,吕懋黛、杨灵籁、朱絮纭三人则陆续站到一处,各自打招呼。 “三嫂嫂,九嫂嫂安好。” “许久不见六妹妹,真是出落的愈发好了,三伯母将你养的如此出众,我这个出嫁的都觉得艳羡,为何没有像三伯母这般心慈又能干的母亲。” 杨灵籁说地是情真意切,可帷帽下的吕懋黛却是眉目嫌恶,她对于这个不过短短月余便在府内学会左右逢源、装模做样的人没什么好感。 自生来,她便是三房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除了身体孱弱了些,女子所爱之物她样样拔尖,无人出右,孝敬亲人、爱戴下人,灾时施粥,为寺里捐香火钱,人人都说她是天生良善的菩萨化身。 初见杨灵籁,她当她是小门小户出身,能够嫁与国公府是攀高枝,或许会为人欺辱,曾也生过暗中拉一把的心思。 可再后来,她曾当众见此人竟给九哥哥甩脸子,言辞跋扈,对于二伯母顶撞忤逆,之后又在堂上对大伯母和母亲出言不逊,丝毫没有身为女子的模样。 掌家权在母亲手中拿的从未出过错,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庶女,为何有胆子肖想! “嫂嫂过誉,出身之事是天意,能够生在国公府,生在母亲怀中是懋黛福气,可也事多在人为,谨言慎行,恪尽职守,总能有一席之地可供处之。” 杨灵籁笑了,“六妹妹道理说的不错,可惜事在人为……,这句话,不是任何人都能说的。” 简而言之,吕懋黛这句话就是占了便宜还卖乖。 什么人能说,是那些费尽心机往上爬,得到冷言冷语,明枪暗箭之人,是那些苦苦求生,为了碎银几两的人,而不会是一个出身富贵,言语都是施舍的她。 第67章 不过利用 第57节 可吕懋黛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帷帽下甚至面带不屑,因为她已然将杨灵籁归做无才无德一列,这样的人说什么话, 都是不值得一听的, 甚至比之她向来不爱搭理的朱氏,都没什么立足之地。 因懒得继续攀扯,便是规矩行礼, 转头就朝孙氏位置所去。 杨灵籁也不气, 只是笑看着这姑娘装模作样。 国公府手上的买卖不少,这次去的乃是一名叫殷和的钱庄, 钱庄管事姓陈,生的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却是极会说话,除了孙氏唤东家夫人,其余跟着的都称一句主子。 既是叫她们这些还只算小喽啰的人心里熨帖, 一句东家夫人也唤的人都知晓,这里真正管事的还是只有一个。 “陈管事, 这上半年钱庄收成账本可否都整理好了?”孙氏也不废话, 上来便索要这重中之重的账本。 陈管家眉头一转, 上前请罪,“老奴惶恐,月前时候账本已是交予了贵府的华夫人,莫不是东家夫人还未曾见到?” 孙氏依旧板着一张脸, 足够唬人, “若本夫人未记错, 该是有两份册子才对。” 陈管家跪地,言语惊恐, “夫人莫要为难老奴,这内册乃是供每年年底对账所用,若此时便给了您,实在不好交代。” “陈管家此言差矣,本夫人乃是国公府的掌家人,账本何时对,自也是本夫人说了算,陈管家在这钱庄里也办了几十年的事,定是懂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否则也不会在这当了多年的管家,深得国公府信任。” 此番话一出,陈管家便犹如被架在了火上烤,想要再争辩几句,可孙氏游刃有余,主子奴才的,他若是敢交个假账对付,怕是不久就要被撸下来。 杨灵籁在旁边看了场好戏,眼见着账册就到了孙氏手里,不费吹灰之力。 殷和钱庄本是国公爷划到华夫人手底要管的铺子,孙氏前些年与华氏只算背地里争斗,偏偏如今她们要学掌家了,才又带着她们找上门,也不知是打了什么鬼主意。 可谁知她还没猜到,就听孙氏叫了她的名字。 “三娘,这殷和钱庄对账之事不如便交与你,如何?” 孙氏说话不紧不慢,可却吓到了在场一众人。 朱氏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暗含担忧地瞧了杨灵籁一眼,吕懋黛则睁着一双杏眼,表面疑惑实则却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杨灵籁扬了扬眉,心中只道一句原来如此,是想要让她和华氏争风头,自己则躲在后面做渔翁。 她抿嘴沉思片刻,接道,“对账之事非小乃大,交与三娘,实在是怕担待不起,六妹妹跟在三伯母身边日久,定是比三娘初出茅庐来的熟稔,不如便先交六妹妹,为我这嫂嫂打个样,虽说有些不伦不类,可也不至于闹出事端来。” 孙氏笑了几声,喊她过去,抓着她的手,不容反驳道,“懋黛还未出阁,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自然是不及你这个嫂嫂心思沉着,对账之事,你大可放心,三伯母觉非会叫你一头雾水去做,两个嬷嬷都是跟在我这的老人,什么流程她们最是清楚,你便放心跟着走,大胆去做便是。” 话说的好听,却也是堵了旁人最后的退路,即便杨灵籁眉间隐隐的不甘与不愿叫在场所有人瞧得轻而易举,孙氏也依旧是笑而不语。 “三伯母放心,三娘自当竭尽全力。”杨灵籁几乎咬牙切齿道。 回去路上,便有小雨淅淅沥沥打在车顶,混着些泥草味道的气息蔓延在鼻尖,待到回了项脊轩,檐上的积雨顺着斜度滚落,极其像是盖住整个院门的珍珠帘子。 撑伞进了屋不过须臾,便如杨灵籁所料,殷和钱庄中发生的事仿佛插着翅膀一样飞入了国公府整个东西院,西院第一时间便叫了位丫鬟来喊人。 瞧着是个面生的,却是十分机灵,想来是不常在外行走,却得华氏器重的心腹。 “奴婢给九娘子请安,我家姨娘闲来兴起,便想请娘子于章鹭院小聚,观雨品茗。”丫鬟全程低头屈身行礼,话却说的胆大心细,未问杨灵籁到底会不会去,只说一个请。 盈月见人如此嚣张无礼,本是想大声斥责一番,谁知却见自家娘子笑地跟菊花一样,顿时止了话头,老老实实只站在身后不作声。 自家娘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喜欢的人与事也总与旁人不同,未准还就吃这一套。 “诚心相邀,如何能不去,正巧小雨连绵乃是赏景之机,待本娘子换身衣裳自去赴约。”杨灵籁应得爽快,可等到那丫鬟出了门,便耷拉下了脸,如丧考批。 盈月摸不着头脑+2 “娘子若是真不愿去,不如让奴婢追出去打发了她。” “哎——” “别管别管,快去为我寻件衣裳,早去早回。”杨灵籁随口打发道。 不让人提,其实也是间接不愿去做,这几日为了这劳什子管家权天天在外面装鹌鹑,如今这华姨娘也忒没耐心,不让歇会儿就又要干活,可打工人也是会累的。 可事实就是该往外赶就是要赶,主仆二人撑着纸伞走了偏僻小径去了西院的章鹭院,也便是华姨娘所住之地。 老国公的妾室不少,西院却比东院小了足足一半,到底妾不如正。只是西院内的布景却也算精致小巧,也算男人为数不多能给的偏爱。 沿途亦有小池,水波粼粼,荷钱叠叠,怪石堆成的假山上盛开了数百杆凤尾竹,花香扑鼻,浓绿与漫天雨珠掺杂,显得愈发夺人眼目。 杨灵籁毫无迟疑跟着来迎的奴婢进了院门,便见正房厅堂大开,正中的方桌一侧坐着一位身穿月白色襦裙的女子,眉目泛着冷气,却又生了一双极其夺目的含情眼,大概是保养得当,半点不显疲老。 见人来了,她也只是稍稍点头,反应平淡地叫屋里的丫鬟们挪动桌椅到门前檐下,二人陆续落座。 单看人做事,这位华姨娘的行为举止间都泛着冲突,说她冷淡无欲无求吧,此人在后院如此风生水起,又主动与她掺合在一块,若说举止功利,现下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真是极其说不清。 杨灵籁眨了眨眼,主动开口与人寒暄,“叫姨娘等的久了些,实在是雨天泥泞,不敢快行。” 可喝茶的人依旧慢慢悠悠,待过了许久,放下茶盏也不看她,冷淡至极,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暗含嘲讽,“能将九娘子请来,已算是劳驾,何敢嫌弃。” 这话直接噎了杨灵籁一嗓子,呛得厉害,没人教过这华姨娘如何说话,还是老国公就是喜欢这般独特欠揍的性子,亦或者这华姨娘在与老国公玩两面派,自己私底下黏黏糊糊,外面无语至极。 虽是被这华姨娘的真实性子吓了一跳,可说到底杨灵籁并不怕她,都是这国公府里要吃瓜的猹,谁又治不了谁。 她咳了两声,突然扬唇笑起来,“华姨娘还真是个实心眼的人,这话三娘听了也爽快。既是约三娘来了,不如一起开门见山,也省的平白去打这无趣的哑谜,如何?” 果真一说道旁的,对方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转头与她对视一眼,僵持不下后,砰的一声,不算刺耳,墨绿砖边的茶杯被按回桌上。 “九娘子,这该做的我做了,剩下的也需你去做,这次来只是想提醒一句,只怕贵人多忘事而已。” 杨灵籁自然心里清楚她在说什么,当初禁闭一事,她叫盈月去探路,请华姨娘出手相助,自然是要许些好处的。 其一便是是给了对方一条从翁芹那要来的好消息,孙氏按捺不住,已然是要对付西苑。华姨娘不相信她,也得相信自己手下打听的消息。 其二便是她若当真能出去,与孙氏、冯氏绝非一条心,倘若管家权当真顺利要到,便能搅乱局势,给华姨娘喘息之机,她也会暗中相助。 于是,之后一切水到渠成。 脑海中将这些一一理顺,这一次换杨灵籁漫不经心地赏雨喝茶,自得地吹了口气,热茶进了嗓子,驱散了雨幕下的凉意。 “姨娘多虑,三娘与姨娘利益一致,自当尽心竭力,你要什么,我要什么,从一开始就从不冲突。” “言尽于此,三娘先行一步。” 待人走茶凉后,华弄清才深深朝着院门方向瞧了一眼。 “姨娘,雨天寒凉,您还是进屋赏雨吧。” “画幺,你说,杨氏如此自大,是从没摔过跤,还是从没长过心。”华弄清的语气有些捉摸不透。 名叫画幺的丫鬟站于身侧,思虑下开口,“九娘子出身卑贱,不知从何人身上学了些刻薄性子,算计至多,口齿伶俐,只是何事皆非一帆风顺,不如姨娘便作那与她教训之人,只当长辈好心赐教。” 华弄清回头看该画幺一眼,语气质疑,“你觉着,我该去与她作对?” 这话问的画幺心中一顿,几番猜测到底是何意思,自己该如何回答才不至僭越亦或者叫姨娘不喜。 当初九娘子求到院里,夫人初始本是弃置一边,未曾起过什么兴头,可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去寻了老国公说了几句话,没多久项脊轩的禁闭就解了。 “奴婢蠢笨,只知姨娘所作自是有理,您既劝了国公爷,想必是对九娘子之事有所安排。” 华弄清瞥了人一眼,冷冷转回头,在一片雨声中,声音犹如鬼魅。 “我何曾帮她,不过只是见不得冯氏快活而已,许久不曾送过礼,便想补一份叫她高兴高兴。” 第68章 她知道了 某日 不知第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 不知第多少次发现吕献之依旧躺在自己旁边,原本一心沉浸在忙里忙外、故意不去搭理某人的杨灵籁,终于开始意识到某些从一开始便显而易见的大大滴不对劲。 若说养病根晨起的晚些是有理, 可是与她一同睡到日上三竿也算情理之中? 若是病养上那么几天是有理, 可是这都几乎快半月有余,也算情理之中? 算来,她已经是很久很久未曾见过吕献之捧过书的模样了, 她们两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毫无交集却又共处一室。 她每日要去与后院几个嬷嬷斗智斗勇, 要去看西院的账本哪里有些错漏,要去和孙氏、朱氏以及那个不好相与、日日与她摆脸色的六妹妹打太极, 每每累极回到项脊轩,吕献之在做什么呢? 天还未黑, 他便早早从前院书房回来,不是在斋房中赏画、作画,就是在旁屋中自己与自己对弈;不是在夜雨的窗边呆愣坐着, 便是在树下吹几声笛;平日便连发也不束了,只是作还未及冠时的半披…… 往日种种被她可以忽略的东西, 如今是全都想起来了, 戳破那层模糊的泡沫, 杨灵籁再去瞧这个在一旁连睡觉都是板板正正的人,最先冲上脑门的不是恍然大悟,而是怒气。 白瞎了这段时间,她还总是不愿去猜这人瞒着什么, 结果人家自己在这该睡睡该吃吃, 不用读书不用研学, 比之费劲巴拉还要与人斗智斗勇的她,简直是活在福窝里。 隐藏着杀气的眼神, 让原本还在呼吸还算安稳的人,猛地一刹错了节奏,几缕发丝挡住的那双黑眸随之睁开,先是半晌的迷茫,然后就是后知后觉地扭头去寻找这抹杀气的来源。 待到视线扫到一旁,倚在瓷枕,双腿呈麻花般闲适姿态盘在一处,却如狼似虎般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人,吕献之那混沌的脑子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脑子里的弦刷地收紧,太阳穴突地要爆开,连人带脑子一下从床上蹦了下去。 因为太过紧张,不小心踢到了榻下的鞋子,左右趔趄两下才勉强站直,脚底板的凉意让他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根本不敢再去对上那份目光,嘴里扣出几个字,“你……醒了。” 杨灵籁只觉得风水轮流转,向来都是自己这个爱做亏心事想叫鬼敲门的人打忽悠,如今瞧着真的是完全倒了过来。 男人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极高的个子杵在床榻边,几乎挡住了全部落进来的光,脸色因为打下来的阴影而模糊不清,但是嘴唇的弧度却是紧紧抿住的,那双垂在裤腿边的上已然泛起青筋,单薄的样子带点可怜。 杨灵籁嗤笑一声,算作刚刚那句醒了的回应。 “许久不曾与郎君说话,郎君站地离三娘那般远作甚。”随之,拍了拍榻边的床褥,说道,“坐这。” 吕献之稍稍扬起头,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背后不间歇发毛,脑子更是根本不敢想,也没法想,直接就坐了过去,只是身体蹦地像是一张纸,半点不敢往里靠。 可是他想躲,杨灵籁却不让他躲。 她的手往前一伸,正巧足以落在那双握拳紧贴在衾被边的右手,抓住的刹那,也没犹豫,便直接趁机掰开了对方的手心,正仿若撕开了吕献之自己给自己建起来的保护套。 漆黑的眼底闪过一团团的慌乱和无措,又不堪承受地映着这个导致一切,本是罪魁凶手的她。吕献之眨了眨眼,想把那些都遮住,却终究无能为力。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将全部都告知与你。”话里的泄气几乎要流出来,又掺杂着点颤,像是既怕又怕。 既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又怕若是什么都不说继续瞒下去反而惹的她不快。 “好啊,那三娘问什么,郎君便答什么。” 说话的时候,杨灵籁把那双手翻来覆去地玩,有时候是掐,有时候是拧,更多的时候是在手心打转地捏,像是在报复,更是一点一点打破吕献之心底的防线。 “那日三娘问郎君,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明明没说是哪日,吕献之却毫不迟疑地想起了是何事,杨氏从荣褐堂回时,见他在旁屋下棋,便问他为何会在此,当时只想着瞒下这些不要紧的事,许是之后便能跨过坎,找到法子,可惜是空想。 直至现在,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顶着每日都可能会被发现,亦或者是哪日母亲出了门就来项脊轩揪他错处的忐忑心思,挨过一日就是一日罢了。 他偷偷看了几眼没什么恼色,却透着黑气的杨灵籁,斟酌些许后,吐道,“心中烦闷,无心下棋读书,怕被追问,无言辩驳,便……说了些别的。” 几句话也算是心里话,对着她,不知为何便能说出来,可是一想到面前之人换成母亲,吕献之觉得,其实自己或许也可以再去祠堂多跪几日。 “与雪青妹妹一同出去,郎君是故意为这烦闷之事,躲我?” 躲? 吕献之不期然想起了自己坐于马车内,二人相谈甚欢,却将自己忘在脑后的场景,话中不自觉带了点心酸,声音干涩。 第58节 “怎会……算躲。”分明只是左右都不逢源罢了,他委婉地说了下去,“只是有些不知如何说,如何做,再言其他,你与雪青相见甚欢,我不便打扰。” 听出几丝不寻常的杨灵籁,瞧了男人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眶里像是看透了他,只是却没说什么,转而问了下一句。 “三娘与雪青妹妹同游,郎君自己偷偷躲出去做什么?” 是的,杨灵籁在场装的极好,一点都不问这人跑出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可实际上却是把人走的时候,回来的时候,中间花了多少时辰都算地清清楚楚。 发现自己小伎俩被看透的吕献之根本没脑子去想,她到底为何会知晓,只是顿了顿,然后急于去解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之后杨灵籁便瞧见对方去廊下也不嫌脏地抱来一个瓷盆,又小心翼翼的将那天蓝釉色、呈葵花状的瓷盆放在圆凳上,手指戳了戳里面,却只是碰了一手土,什么芽都没有,不自在耸了耸肩,有些失望。 “去买了兜兰的种子,本是想直接送与你盆栽,只可惜……”从小到大生活虽不算奢靡,却也不太缺的吕献之有些哽住了,对于自己的身无长物突地开始难以启齿。 不过,话也不必全都说完,杨灵籁便懂了十成,瞥了那根本看不出兜兰模样的光秃秃的黑土,咽了咽嗓子,问了句,“这长成的兜兰卖多少,我怕你是被人坑了。” 吕献之略微回忆,再想起那掌柜口中的数字,依旧心颤,“约二百……金。” 话里的这一顿,就将杨灵籁顿地倒吸一口凉气,“那掌柜的上辈子惦记钱惦记疯了,吃了什么□□屎蜈蚣尿,敢把一破花卖二百金!” 破防之后,她亲眼看着人低下头不敢说话,又瞄了一眼那左瞧右看都值不得钱的一盆土,满脸黑线,“你别告诉我,这兰花种也按金算。” 吕献之更不敢说话,欲掩又藏地比了两个手指。 “二金!?”杨灵籁恨得直拍床,且每响一声,就见着原本站在跟前的人往后退一步,她也不装什么贤良淑德、顾什么礼仪规矩了,整个人撵上了他,一下一下指着人的胸膛,谴责道,“吕献之,你最近胆子颇大,不仅私下瞒我,还敢存私房钱!” “不是……”想解释的吕献之刚插上嘴,就又被打断了。 “男德,男德呢!”二人站一处,杨灵籁勉强只到吕献之的肩膀,依旧踮着脚继续表达自己从里到外、从心到身的鄙视。 “你怎么不说话啊,做贼心虚了吧。” “亏我还觉得,你与那些傻不拉几、头长在天上的男的不一样,结果都是一丘之貉!” …… 明明是真的想好好解释,却被人胡搅蛮缠地无法动弹,吕献之显然不知所措,双眼无神地往门外扫,是真想赶忙逃出这个被言语塞满的不透气的地方。 奈何神仙不会冒出头来救他,某个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放过他,求助无门的吕献之,只能自救,怒而……抓住了对方牢牢顶在他胸前的手。 “别、别闹了。”本来只是说话喜欢顿一顿的人,这次成了结巴,“从、从来没有私房钱,只是特意卖了字画,想送与你些或许会钟意的东西。” “兜兰、兰品种稀贵,结的花也与众不同,便如你……一样。”说到最后几字,他的声音已然几乎接近于听不到。 “与我一样,你说这花跟我一般?” 杨灵籁问的语气有些不太好,让吕献之有些不敢接下去,莫不是挑错了,她实是讨厌兰花…… “罢了。”手脚并用的乱状终于了结,杨灵籁略微理了理飘到眼前的几缕碎发,施舍道,“二百金,还算勉强配的上我的身价。” 说完,便见她走到那葵花形状的花盆前,垂首端详片刻后,又道。 “这花日后便放屏风外的架子上,你若照看不好,也便让我日后看顾些,二百金若真能回本,也算值得。” 明知对方是看上兜兰品质稀少,物以稀为贵,日后真养出来,也会将其卖了换作银钱,吕献之还是耐不住略微欢喜。 至少,他送了,她收了。 “上街之事便算了了,可是!吕献之,你瞒我诓我,该当如何?”杨灵籁眉飞色舞,抑扬顿挫。 吕献之拧眉,他没想到最后问题又绕回了远点,不过也早该想到的,在杨氏的世界中,便没有所谓的拖拖拉拉、陈芝麻烂谷子,只有她想知道,和她要知道。 这种认知让他忍不住点头附和,可又猛然意识到杨灵籁逼问的目光,立马收回了动作,他想解释,可更怕若是叫她知晓,对方该是何等反应。 是与母亲王氏如出一辙,还是更加暴怒难抑。 毕竟,他仿佛,除了登学赶考,已然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若是连这丁点都抓不到,旁人该如何看他,她又会不会转身便走。 国公府能给的,她嫁予另一个有权之家,一样能拿到,国公府不给的,他便是想给,也给不了。 只要想到杨灵籁会用一种饱含失望的眼神看他,吕献之便有些发自内心地惧怕,他几乎是以一种狼狈的姿态偏过了头,不敢再看她。 “吕献之,有这么难以启齿吗,不过便是不想学了,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也就罢了,累了、倦了、病了亦或者单纯就是不想,作何如何如此小事多磨,平白叫人多猜。” 从一个顶尖学霸,变成一个厌学少年,甚至不需要几天,只需要一点念头,然后如麦芽般疯狂滋生,杨灵籁完全理解,毕竟吕献之这样变态地已经活了二十年。 她也完全知晓吕献之为何会选择拖拖拉拉地法子,也明白这些都是他这些年养成的本性所致,可有些时候,毕竟不是任何人都会慢慢腾腾地等你说出口,等你愿意敞开心扉了去听,所以,她不给任何诡辩的机会,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 更何况,当时某人说要她教,如今也变相算得上是教了。 就这样被掀开秘密的吕献之,恍若光着身子被拉出来□□,孤零零地站在屋里,又六神无主地喃喃,唯一的念头就是。 她为何就这般说出来了! 吕献之瞳孔涣散,止不住地去想了又想,念了又念,最后留给他的只是接受一个结果,一个已然被她定下的结果,只是他好像许久之前,就预测到了。 明明都是穿着单薄的中衣,明明都是站在卧房窗边,一个摇摇欲坠,一个环胸伺机而动。 杨灵籁亲眼见他从双手垂在腿边到捏成拳,再到掩藏到身后,一整张脸几乎全都泛着死白,凝实的汗珠挂在额边,半落不落。 她半呼出一口气,沉着眼神,主动将手搭在人的肩上,语重心长。 “吕大公子,能不能别胡思乱想,这是国公府,又不是杨府,你怕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因为你不学习,把你胖揍一顿。”说着,啧啧两声,鄙夷地摇了摇头。“又不是你亲爹。” “再说,适当的保持心情愉悦,学才能好好上,谁说的来着,读书须得,眼到、心到、口到,你这才到俩,还不够,既是不到火候,也就不需勉强,这书不读也罢,三娘准了!”话说地豪气凌云,一石激起千层浪。 见人终于有所动地抬起头,她眯着眼睛,自得地笑了笑。 实则,心里长叹一口气,果然,什么都不能逼,吕大公子就是个落了汤的白毛猫,平日高冷的要命,内里却是需要缝缝补补,适合走的还是感情勉励路线,感同身受才好说话。 “你……只说这些?” “只这些?”杨灵籁疑惑,这些还不够,那还要什么,得寸进尺了诶,只是,到嘴的话仍旧是妥协,“好,我帮你瞒着,保证这项脊轩中固若金汤,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谁敢说,就噶了谁,这般总行了吧?” 吕献之摸不着头脑,但大为不解,“你……” “还不够?” 只见她跺了跺脚,往院里看了几眼,下定主意道,“行,屠襄那,我替你去说,叫他嘴严丝合缝,吃饭都得拿针往里怼。” 杨灵籁眨巴眼瞧他,吕献之呆滞眼回望,不懂但老实点头,因为他还是听得明白字,对方不知为何稀里糊涂、稀奇古怪地要帮他瞒事,但总归,少一个人知晓,也能多躲一阵子。 只是……他到底如何挨过了杨氏本来应该存在的质问? 第69章 伸手要金 吕献之狐疑的东西, 杨灵籁并不知晓,但是她是亲眼看着这人在得到准许后,从一开始见她回来院子东躲西藏的玩, 到后来明目张胆的玩。 这种对比是十分鲜明的, 就连向来不动什么脑子的盈月,也是每日都要看上那么两眼,然后给杨灵籁问几句“公子他不读书吗?” 第一次问的时候, 吕献之就像是被压扁的弹簧, 松开之后窜的老高,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想要瞧她如何说,直到杨灵籁瞎编乱造几句, 才会暗戳戳地松口气。 “郎君今日心疼不适,改日再说。” 之后,项脊轩中便总会有这般场景, 可当事人却剩略微瞄一眼,便该做什么做什么, 徒留杨灵籁一个人每日打嘴仗。 “公子为何这个时辰还不去读书?”“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有碍睡眠,我让他晚些去。” “娘子不知道,今日您出门,公子直至午时都未去前院。”“大惊小怪, 偶有一次罢了。” “娘子, 公子近些日子回来越发早了。”“左右回来早了, 便可早些安寝,省的旁人去等。” …… 可久而久之, 谁也不是傻的,尤其是屠襄,他也发觉了不对劲,便总是去寻盈月打听,两个臭皮匠聚在一块一想,再一拍手,啥也明白了。 屠襄当场便蹦的老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狼,一身毛都束了起来,别说是等,便是一溜烟就窜到了杨灵籁跟前质问,至于为何不当面找公子对峙,当然是……不敢。 上次当场被公子嫌弃药煮的难喝赶去守院门,他便开始意识到自家公子对自己的耐心已然开始逐渐告罄,在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之前,他都不太敢去人面前随便晃悠,毕竟从前做了许久夫人的眼线,如今也与戴罪立功之身差不多。 虽然九娘子此人心眼似针、恶贯满盈,但是至少还公道,是的,一个他觉得的小人,却最公道。 杨灵籁此时正待在斋房中拿着一新一旧两本账发呆,转而又瞧着一旁宣纸上自己拿毛笔勾勾画画的那些数字,长叹了一口气。 这两本账便是那日所去殷和钱庄的进出记录,因记账方法颇为繁杂,她已然在这看了十余日,孙氏那不知催了多少日,叫她务必要在老太太寿辰之前拿出结果,到底是有出入还是没有,甚至还来了个切忌,“不可说是大差不差。” 这一句算是料准了她不想走寻常路的法子,硬逼着她一定要说出什么一二三。 只是华氏前几日来找她,叫杨灵籁左思右想都还没做好决定,是卖了这个所谓盟友,还是搞一波大的。实在是华弄清给她的感觉太过不一样,不知道这人在知晓她要反水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待她稍想明白如何去做,才注意到桌案前已是等待许久的屠襄,虽早就不做什么侍卫,还整日在这项脊轩中被她使唤来使唤去,可依旧极爱抱着他那把段剑。 “为何不说话?” 如此有耐心,丁点都不像原本的屠襄,略显奇怪。 其实心里早就烦地长草的屠襄,撇了撇嘴,“若非是你用心险恶,我才……” “嗯?” 一声上扬的疑问,叫他果断住了嘴,两手交握向前,咳了两声,把话改成了旁的。 “大娘子宵衣旰食,不敢叨扰。” “嗯。”杨灵籁喝了口茶,稍作点头算是认可,摆出了一副可以勉强一听的姿态。“说吧,要做什么。” “能否将属下重新调回公子身边,你说过只要改好了、学会了如何体恤主子,便能回来。”因为是主动求人,这一次他主动放低了姿态。 “可以。” 从没觉得原来这小人还能如此爽快的屠襄赫然抬头,满腹狐疑。“你……” “但是……,有条件。”杨灵籁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笑眯眯地看着他。 此话一出,反倒是叫屠襄镇定下来,“大娘子请说。” 却见杨灵籁突地从成摞的书籍后站起身,迈着步子走过透着袅袅云烟的香炉,指尖划博古架上那座金佛手,最后背往后一靠,倚在案桌一侧,扭头瞧他。 “屠侍卫,虽说你在我这修行了也有不短时日,可惜你的道行还不到家。” “当然,我说这话也绝非是想拿你想侍奉主子的忠仆之心做些什么,单纯就是,助你一、臂、之、力。” 屠襄站在几步之远的地方,听着她大摇大摆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眼睛却不自觉落在这间屋子所能见的角落里,见着这间往前都只属于公子一人的书斋,被满目的金银挤占,如今又坐了一个人。 而此时杨灵籁还为了能给吕献之收尾,尽力忽悠着这个向来脑袋不怎么好使的小侍卫,“他也是我郎君,所以我在这百般叮嘱你,为的一定不会是借事端发作,所以,所谓的条件,你好我好大家好。” 早就明白自己寄人篱下的屠襄,无神地点点头。 杨灵籁十分满意,“条件只有一个,你必须万事不管,吕献之要做的事,你什么都不能管,也什么都不能说。” 可仅这第一条就戳到了屠襄的肺管子,险些要剜这个女人一眼,他要回到公子身边,不就是因为见不得公子做错事,如今公子因为夫人的事大受打击抛弃进学,怎可万事不管。 “大娘子此言差矣,若为忠仆,也该如忠臣尽忠言,良言逆耳,良药苦口,公子乃是要做未来朝中将臣,何能擅自独专。” 第59节 杨灵籁唰地一下转头走向他,以一种近乎鄙视的目光盯着他,又不屑地冷笑两声。 “你觉得他身边缺你这一张嘴?” 屠襄明白自己被嘲讽了,却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属下与公子共进退,亲眼见着公子从蹒跚学步走到如今,怎可一朝贪乐功亏一篑,大娘子才错了。” “呵。”杨灵籁白了他一眼,从桌上随意抽了一本用红字做了无数注解的书册,上面是《及国策》三个大字,她没犹豫,直接从上到下呼了屠襄一脸。 书页打在人脸上,不太疼,却是麻,屠襄懵了,他完全没余地反抗。 杨灵籁手里拿着书,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清醒点了吗?” “你也说了,他研读至今,通晓内外诗文、亘古真理,三书六卷无一不精,所以你在说什么鬼话,他要做什么,岂会用得着你在这杞人忧天。” “想回去,就多想想他,别只想自己。你那些从母亲身上学来的东西,还是莫要故技重施!” 门“哐当”关上,被扔在外面的屠襄:…… ------------------------------------- 临近大寿,府中争相做事,都想在老太太的寿宴上露一露风头,而在静鹿园无限期禁足的王氏也终于被施舍着放了出来。 因此,静鹿园解封的第一日,异常热闹。 东西两侧的芙蓉纹路窗都大开着,炽热的光透过檀色的金丝篾帘筛进屋内,正中的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色的瓷瓶,内里插着几株新摘的素馨花,一点不像有月余未曾见客的屋子 “二嫂养了这般久的病,可算给机会让我们这些亲眷都见见,不知是否好些了?”燕朝以右为尊,孙氏因着掌家人的身份,坐在王氏右侧,她今日穿的素,倒是半点不喧宾夺主,也一向是不给人抓着把柄。 而裴氏坐在左侧,身旁依旧是领着朱氏,相比孙氏的怀柔战术,裴氏就真性情了些,肆无忌惮地喝着桌上新沏的云雾茶,抿上一口就拿帕子掩了掩鼻子,“娣妇这的云雾有些变味了,这茶还是从庐山运来的半月最为馨香,茶味也最为正宗。” 至于杨灵籁,自是不会缺席,也十分有眼色的坐在了最后,半点都不想往前凑。 王氏坐与上首,一身深红滚银边的大袖罗裙衬地人气色并不差,明明是参仿佛像的额黄妆,都挡不住那斜眼看人的时的高高在上。 她朝孙氏点了点头,却在轮到裴氏时,当场越了过去,转而看向了最角落的杨灵籁。 气氛有些沉闷,便是一向脾性不好的裴氏,在被王氏忽略彻底后,都没有作声,反而是一同等待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婆媳好戏。 在一众人的视线下,杨灵籁依旧坐的很稳,朝着王氏只是笑,至于说什么热脸贴屁股的场面话,都这样了也大可不必。 “已是许久没见你了。”王氏说话有些顿,也越发叫人心里一上一下。 “母亲想儿媳,儿媳自然便在。”杨灵籁笑不进眼底。 “是,你是个孝顺的。”王氏目光微沉,“既然今日来了,那便多与我说说,项脊轩内如何了?” “托母亲挂念,自是一切都好,郎君身体留了些病根,还在将养,但医士说,只要心平气和,总能跨过去。至于院里的人,都很儿媳的话,管起来并未有什么麻烦。” “如此说来,这院中大大小小的事,你都管的尽心了,九郎也被你照看的极好。” 王氏黑着一张脸说好话,邪门的很,杨灵籁不敢松懈,只是笑没有承认,反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既是都处理地不错,想来你是天生管理府事的好料子,正巧我近几日颇感不适,你便来静鹿园与我多说说话,也帮着料理些刁奴。” 去静鹿园给机会叫你刁难吗,别说处理旁人,杨灵籁自己怕是最先难以保全的那个,以王氏的心胸,这哪是放过她,这是想叫她离近了好好折腾吧。 很显然,在场之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谁也没多说。 一向在这种场合不出头的朱氏在被裴氏拿手推了几下后,竟主动站出来,劝道,“二伯母大病初愈,正值茶饭不思之时,本该是九弟前来探望照看,只可惜身兼考学,便该是我们妇人出力之时,三娘不如体恤伯母,来静鹿园侍候两三日,既可增益伯母康健,又能代夫婿完孝义。” 分明是上次还觉得听着舒心的嗓音,今日便成了带毒的刀子,杨灵籁笑了。 “嫂嫂说话,还真是叫三娘听了,愧疚地想立马搬来与母亲同吃同住的悉心照看,只是,可惜了……” 朱氏不明白,抬眼看她。 “只是可惜,三娘这些日子为祖母之事劳力,实在不堪重负。” 一听到管家,孙氏立马递刀,“既是二嫂病体难愈,不如便叫三娘改日再学管家之事,娣妇劳累些,也是应该的。” 杨灵籁被刺的眼睛直抽,还真是利用完了便扔,不过昨日才将那对账明细送到三房那,今日孙氏便卸磨杀驴,要将她踢走。 “三伯母好意,三娘心领,只是怎可就这般撂下祖母所交与的要紧事,如今大房、三房都为祖母诞辰出了好大的力,二房安能只做钓鱼台,实乃惭愧啊。” 说完,她瞟了一眼上首的王氏,意味深长,“三娘觉着,母亲也该是这般想的吧。” 王氏攥紧了细腻光滑的座椅扶手,整个人太阳穴直突突,杨氏这是拿整个二房的利益来与她斗。 若是今日她应了孙氏说的,那么二房管家将是遥遥无期。 可就是这么放过杨氏,她也不甘心。 孙氏也发现自己成了这婆媳二人争斗的筹码,顿时不说话了,本是想除掉杨氏的话语权,却是白白做了嫁衣,这一场算是她大意了。 “是,老太太要做之事,不好假手于他人。”王氏咬牙忍下,转眼又给了颗钉子,“既是你在管家一事上多有难处,我也不好坐视不理,日后再有二房所需承担之事便来静鹿园寻我。” 这次最先不干的是孙氏,若是王氏也掺合到里面,她送去项脊轩的那两个嬷嬷岂非成了摆设,相比于只会耍这种嘴上功夫的杨灵籁,王氏却是实打实的活了几十年,她的心思定然要给三房添许多麻烦。 “二嫂多虑,老太太将三娘交与我照看,自然不会太过为难,若是平白让二嫂累心,倒是娣妇的不是了。” “无事,老太太那,只让你们二人尽心,也是我这做儿媳的失职,杨氏,你便拿着府中事物来静鹿园寻我,到时李嬷嬷等人也会助你一力。”王氏斩钉截铁道。 见这里行不通,孙氏只能盼着杨灵籁能给些力,莫要糊涂。 可惜,她注定失望。 杨灵籁应地极其爽快,“是,三娘听母亲的。” 事情也算随了王氏的半个心意,可大抵是杨灵籁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她彻底放下怨气,甚至只要一想到杨氏,王氏觉得自己心里就下意识地反胃,这些日子,屋里不知摔了多少价值连城的摆件,可哪一样都不能解她的气,解她的恨。 “平日除了院中之事,你整日也莫要闲着,本就出身比旁人差,若还只顾着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就是上不得台面。平日里也多学些别的媳妇们,做些大家贵妇该做的,学些该学的,日后跟着献之出去,唯恐贻笑大方,丢了吕氏一族维护的颜面。” 明明是关起门来的话,却摆在外人面前极尽贬低,婢子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多看。 杨灵籁的诟病之处极多,家世门第当处第一,若是一般人像她嫁入高门为妇,自是藏着掖着不敢提及,可惜她就非是一般人。 旁人说了,她不觉羞愧,旁人看着面子不说,她也不觉着此人便是可交之人,她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晓,出身上京四品官家庶女的她,嫁人凭的是本事,做人凭的是能力,所以,为何不说,又为何会不敢听。 她比谁都听的津津有味,也比谁都笑的灿烂。 “母亲说的是,三娘也知晓自己不足,近来郎君也曾耳提面命的教导过,应当多陶冶情操,而非整日只顾着那勾心斗角的恶心事。” “郎君还送了三娘一株品貌俱佳的兜兰,三娘这才知晓,原来有的女子爱养花,这兰花便是其中之最。” “今日听母亲一席话,三娘更加想作出改变,只是您也知晓前些日子三娘被祖母罚了月钱,如今手头是真没银钱,郎君还要读书,整个院里都捉襟见肘。” “若是,若是,母亲能支援些,三娘便能,能……” 王氏简直是要被呕死了,冰着一张脸,唇线紧绷,强忍着没直接叫人将这厚颜无耻之人扔出去。 她怎么敢的,竟然敢伸手问她要东西!! “其实也没多少,大约只要一千金。”杨灵籁继续火上浇油。 王氏捏着扶手的手都要破了,整个人几乎要从坐上立起来,恶狠狠地顶着下面的杨灵籁,像是要掐死她。 一直忍住没说话的裴氏见这等好机会,哪里会放过,比起杨灵籁,她更想叫王氏吃瘪。 “呦哟呦,还真是过的可怜,娣妇这手抓的也太紧了些,不过就一千金,你可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多给些体己补贴也是应该的。” “否则,岂非是叫旁人觉得,堂堂国公府当家二夫人竟然连一千金都舍不得给儿媳妇,到时候传出去可真是个笑话了。” 裴氏笑地极其恶劣,几乎整个堂中都回荡着那股笑声,叫王氏恶心坏了。 孙氏依旧保持着一张笑脸,看在王氏眼里却是嘲笑。 “李嬷嬷,你去库房拿了送去项脊轩。”王氏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 一千金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要命的大钱,但是掏给杨灵籁就是心梗啾啾的疼。 杨灵籁这次笑地真心实意, “母亲心善如菩萨,儿媳的心正如金石,精诚所至,万言难谢。” 第70章 偏心 从静鹿园内被好好请出来, 三房人马站在垂花门外面面相觑,这一场斗智斗勇,每个人的心里都各有思量。 孙、裴二人之间气氛怪异、互相都憋着口劲, 原本大房、三房之间向来只说井水不犯河水, 但近些日子因为管家之事多有口角,因为这些吃了苍蝇的厌恶感,孙氏甚至怨上了此次下达准予的冯氏。 若非是闹出分权这一说, 哪里会有裴氏这个大马猴蹦跶的余地, 见权眼开,碰上能给大房挖利处的机会, 便使了劲的往自己院里巴拉,便是连这宴席上谁家桌上多几杯酒盏都要算计。 而裴氏也是越做便越觉得三房这些年靠着管家权定是捞了不少东西, 心里芥蒂也是一点不少,因此只要能叫孙氏不痛快的,她便爱做。 “娣妇管着偌大的国公府, 定是心生疲累,不如早些回去小憩, 送贴一事便可放心交予大房。” “自然放心, 只是万不敢贪多休憩, 大嫂未曾真正管过家也是不知晓,若是府里少了定海神针,可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要乱生事。”孙氏露着浅笑,几句话四两拨千斤。 杨灵籁夹在两拨箭弩拔张的人之间, 神不思蜀, 只想打招呼走人。 “两位伯母为府事殚精竭虑, 三娘惶恐,实在只是想办好祖母与三伯母吩咐之事, 略显无趣了些,便不再打扰,先行一步。” 她福了福身全了礼数,正要快走两步转向右前侧回项脊轩的小路,却被一声喊住。 “三娘。” 杨灵籁回望,说话之人正是孙氏,依旧是那抹无时无刻挂在脸上的淡笑,可眼神里却仿佛洞察一切。 其实自出了静鹿园的大门,孙氏眼神就不对开了。若叫她来说,便是表面是套近乎的亲近,内里却是打着防备的窥伺, 她心里也有底,自己前些日子所装的模样怕是要露大半的馅。 “伯母可是忘了什么要与三娘说?” 孙氏伫立在光影下,冷不丁地夸了一句,“三娘甚慧,是有句话说。” 杨灵籁顿了顿,丽眼微微上翘,露了个笑,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近来,手上之事越积越多,宴会发帖一事已然交予你大伯母,算是松了一根担子,可却还有迎客未曾定下,左思右想本是叫了懋黛与我一同,可谁知人忙得跟陀螺转,怕是难以周全。今日听三娘说了几句,文词伶俐,便想你比懋黛该是还要合适许多,不知你想不想帮三伯母这个忙?” 此话一出,裴氏先动了,她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朱氏,暗示人上前来,可谁知竟是三番四次都叫不动。 还是一边的心腹嬷嬷主动将朱氏推到跟前,裴氏嫌弃地扫了人几眼,不耐低头耳语,“说话,叫孙氏带上你。” 朱絮纭眼底抗拒,脚尖想往后退,明显是不愿。 站在对面的杨灵籁将这婆媳二人小动作一一映在眼里,朝孙氏开口拒绝道。 “如母亲所说,三娘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家中不曾教导过此类之事,还是莫要给三伯母添麻烦,其实反倒是三嫂嫂性子内敛,心细如发,交予三嫂嫂才更为合适,又有大伯母照看,想来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她好心帮裴氏一把,也算是间接报答在静鹿园,朱氏送给她的“大恩”。 谁都知晓迎客一事,家中小辈做不得,也不好做,裴氏能将朱氏推出来,是从不心疼对方,她也就更不必心疼朱氏。 朱絮纭怔愣住,也是没想到杨氏会突然提及她,可却明白其中之意绝非举荐,实乃报复。 第60节 “九弟妹能言善辩,是为絮纭所不可比,三伯母若不另……” “那便你们二人共迎,若是懋黛有心,也会前去相助,如此也万万不该推脱了,否则是真想叫你三伯母左右为难。”孙氏打断了朱絮纭的话,拍板定音。 一行人到此,也便彻底兵分三路。 杨灵籁常走的小径上开了几朵含苞待放的野花,也不嫌衣袖会被枝叶刮脏,便矮下身支手摘了其中最为亮眼的一朵,手中转着,花也跟着转。 “娘子,怎的对这随处可见的夜来香,如此喜欢。”盈月纳闷。 “你说,若是真的养兰花,能否养的像这夜来香一般,坚韧些,也少娇嫩些。” 盈月大为震惊,“娘子,你是当真要养花?” 这话问的杨灵籁有些不爽,扭头臭了张脸,“怎么,你觉得我养不好,还是觉得我不会养?” 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自家姑娘从小便不爱鲜花盆景,对于院里的那几棵新竹都恨不得砍了去,若非潘姨娘觉着砍了有碍风水一直拦着,翠竹园中怕是已然一片空空,是块荒地了。 如今,这般头脑一热,说是要养这最折腾人的兰花,谁也不会信吧,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真怕是要糟蹋了种子。 可是心里如何想,那是万万不敢表露的,只能跟着假笑。 “怎么会,姑娘颖悟绝伦,区区一盆兰花,自是手到擒来,哈哈……” 越说到最后,越觉得心里尴尬。 可此之后的两天,盈月开始对于自己之前所想,恨不得来两巴掌。 杨灵籁她是认真的,并执行有理且迅速。 最开始,盈月只是听了吩咐去寻方荔医士来把平安脉,这也是大娘子突然告知说,因为寿宴繁忙要把平安脉时日提前,到这也都还十分正经且正常。 可之后不知二人怎么聊着聊着,便开始探讨养兰花到底能不能助人身心愉悦,少病少躁。 盈月在一旁听的荒谬,可谁知方医士竟然极其支持。 她因为实在不信,甚至追了出去多问一句,“方医士,我家娘子要养兰花,当真能治病?” 方荔对于此事避而不谈,可被追问烦了,又见她傻不愣登,也就透了个口风,“治不治病我不知晓,但你家大娘子脾性暴躁,如同母老虎,谁人不知,我劝你为了能安稳些,还是莫要横加阻拦,她能多种种兰花,少发点脾气,对谁都有好处,懂?” 盈月顿时茅塞顿开,此后也就助长至其行径愈发疯魔。 不仅要从府外重金聘请花匠,还要特地去隔出院中少许为兰花腾地方,到最后甚至盯上了那块在这呆了不知多久的牌匾。 “什么!娘子您要把这项脊轩的牌匾拆了,换块新的?”盈月抖了抖腿,不敢相信,“是找木匠寻一块更好的木头,重新镌刻项脊轩三字吗,奴婢也是看着这确实是有些旧了…” 杨灵籁摇摇头,否认道,“不是,就是重启一个名字,项脊轩三个字风水不好,有碍兰花生长。” “奴婢觉得既是用了这么般久,该是不应随意更换?”盈月颤巍巍道,她回头瞧了一眼就站在一盘窗里下棋的公子,如何也不明白对方怎么就不吱声呢。 “我这分明是块风水宝地,为何要起一个陋室之名,虽说圣人所爱,却不是我所爱,也非兰所爱。”杨灵籁有理有据。 盈月嘴笨,根本就说不过,只能亲眼瞧着那牌匾随意两句,便被定了命运。 “不行,不能换!”屠襄匆匆从院门外飞奔而来,站在离杨灵籁几米远处,大声抗议。 “你说不行就不行,我为何要听。”杨灵籁并不想理会这个缺心侍卫。 “不就是区区破兰花,怎能有公子重要,大娘子,这牌匾乃是圣人进学寓意,怎么能随意就拆。” 原本在屋中迅速落子的吕献之,动作都禁不住定在了半空,自从几日前开始彻底不想研学之事后,他已经许久未听过圣人一词了。 下棋、作画、吹笛,许多许多,他什么都做,可也什么都做的心思寥寥,不算多欢心。 便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生了什么病,明明该高兴,好不容易能够正大光明的松懈下来,不知道怎得就是少了些什么,浑身不舒服。 “进学?你说什么鬼话呢。”杨灵籁无语凝噎,“这都什么跟什么。” “项脊轩乃旧朝归太傅亲为自己书斋题字,正是取其励志求学,前途光明,不以俗物所累之意,对公子何等重要,不能换。” 盈月听了,不禁跟着心中点头,屠襄这家伙说的不错,其实也跟姨娘曾为姑娘去护国寺求签纳福一般,其中所含的寄予是不同的,确不该随意摘下。 杨灵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听了进去。 屠襄和盈月难免松了一口气。 “寓意是极好,只是吕献之求学靠的想来从不是这些假想之物,如今两榜进士已定,只求功名的日子也过了,留着它,也没什么用。” 屠襄一口胆子提到心尖,脸都绿了。 “你,休要得寸进尺。” “屠襄,这院子里如今是我做主,你说你我二人究竟谁得寸进尺?”杨灵籁冷声道。 “可是……” “那你去问你家公子,到底是换还是不换。” 拿了鸡毛令箭的屠襄拔腿就往屋里跑,待见到木窗下暗自下棋的人影时,气喘吁吁地停下。 “公子,大娘子不能摘那牌匾,不如您去劝劝她,如此独断专行,一点都不过问您的心绪,实在不该是当家妇人模样。” 可却只见吕献之将指尖的白子放回棋篓,又转而起身抽出了右手侧小匣子内的玉箫,箫尾挂着一串红结编起的珊瑚,一红一透白,握在修长的手里,又被袖子遮掩住大半。 屠襄知晓,公子心中烦闷时,便爱吹箫,如今莫不真是为了迁就,要换了那牌匾,如此一想,他更是心中捉急。 “公子,其实您不必总是以大娘子所说的话为主,内宅之事妇人做主,可若大娘子做的不对,您也该及时制止才对,那块匾陪您从小到大,含义非比寻常啊。” 他那日听了那女人的话,左思右想不敢去公子面前多说,可今日,这女人就又要拆了匾,他是真的坐不住。 吕献之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头,盯着屠襄,只是除了清冷还有些恼怒。 “屠襄,我在这听的见。” “什么?” “我便坐在这,听见了她说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说话。”怕说的还不够明白,他又不堪其烦地补了一句,“我没有你想的那般什么都不敢做,也并非是怕许多人,你也不要再随意猜测我的心思。” 吕献之握着萧,想往外走,临出门前又加了一句,“若是实在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亦或是觉得我什么都不做也是错,不如便回母亲那罢。” 说完,便走了,徒留屠襄一人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尾,没有一刻觉得那般慌张,那般无所适从。 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来问一句,问错了吗。 吕献之神色复杂地跨过门槛,朝着牌匾的位置只略微瞅了一眼,触之即离,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愿看的东西。 他缓缓转过身来,衣襟摆动,露出袖间的玉箫,手捏住紧了又紧,幽幽呼出了一口气,对着杨灵籁轻声道。 “换了吧,是我自己想换的。” 说完也等不及人的回答,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独身往前院去,依稀瞧见步履有些慌张,背脊紧绷着,像是遇见了什么大事。 “公子他……”盈月欲言又止。 “嗯?你也以为吕献之不想换?”杨灵籁凶了凶。 “奴婢没。” “好了,既是决定要换了,该去找木匠便去,纹路要大气一些的,不需要刻字,送来直接与郎君说一声,叫他自己题。” 见人楞在原地,杨灵籁好心解释了两句,“你家娘子还没那般自私自利,我可是问了的,你也看见了,他就在那,既没说不,那就换,至于屠襄,自作聪明不可活,之前算是白点他了。” 盈月:……那也不太对吧,谁家问是不当面问的,而且那哪是问,本来便是直接决定的,还是公子与娘子之间有什么特别的暗号? 她摇着头出了门乖乖找木匠,临到头只能归结于,这俩人不是寻常百姓家家的郎君娘子,乃是一对天生奇葩。 被说做奇葩的吕献之正抱着自己的谱子,吹得窗边的鸟儿都禁不住飞了精光。 乐声再美妙,心乱了,吹得音也就成了魔音绕梁。 耳边没了鸟儿的叽叽喳喳声,他抿了抿干燥的唇,心思随意放空着,眼神呆滞地落在面前桌案上不太清晰的文字上。 那块牌匾乃是当年父亲为他所选,已然过了快二十年了。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准为何想换,只是大概在听到杨氏说他求学靠的从来不是这些时,那一刹那的心头一跳。 原本其实只是无所谓的,换与不换都好似没那么重要,毕竟只是一块匾,除了幼时有段时间乐衷于父亲时的着迷,之后便再也没主动看过了。 还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最近心里压着什么东西,也寻不扫源头。 可想着想着,神思就偏了。 也不知她养兰花,会是什么模样,每日晨起浇灌,午时照光,晚时施肥…… ------------------------------------- 事实证明,杨灵籁的养兰花大法与旁人都不同。 花匠与她讲的还算仔细,兰花喜湿不耐涝,喜阳不爱晒,喜风怕寒,喜肥怕浓,喜干怕燥,喜氧怕烟等等。 可杨灵籁却偏爱在阳光最晒时将那种了种子的瓷盆扔在外面,偏爱在风雨交加的时候叫兰花出去淋一淋,偏偏爱给兰花施许多肥,换很多次土…… 盈月在一旁几次心惊肉跳都习惯了,某日杨灵籁又要去把那许久不发芽的种子扔到雨里自生自灭。 “娘子,您落了一盆。” 杨灵籁却从她手里夺了那个变釉色的海棠盆,以一种近乎珍视的动作将其安放在了檐下栏杆后的某处角落,既能挡风,又能有些小雨滴落入,还小心翼翼,不敢太过翻动的给人松了土。 “娘子,您……,怎得这盆与那些都不一样。” 盈月指了指大雨滂沱下被打的惨兮兮的一堆海兰缠枝花盆,又看了眼这一个,愈发觉得奇怪为何只有这一盆是变色釉,为何娘子独独对这个如此用心? “不一样。”杨灵籁反驳道,“有的花就该活在温室里。” “可分明都是一样的种子,不是都是兜兰吗?” “我喜欢这盆,这盆就与旁的不一样。” 隔着雨幕,人的声音被无限遮挡,盈月觉得话里失了真,且还是听不懂。 怎得就喜欢这盆了。 明明都是一样的种子,明明都是一样买的,娘子这也太偏心了些。 第71章 打地铺 冯氏寿诞前夜 盈月被吩咐去大房处询问具体的寿宴名单, 兴高采烈的去,气势汹汹地回来,一双眼睛都要喷火, 瞄到路边绊脚的势头平日是躲着, 今日就想踢一脚。 第61节 待见到杨灵籁后,可怜巴巴地复述。 “娘子,大夫人说, 说名单还未具体确认, 没有能给的。” “可明日便是老太太寿宴了,各家的帖子早已捎人送完, 怎会没有,分明就是拖着, 不想给咱们。” 斜倚在卧榻边看书打发日子的杨灵籁闻之抬头,白日梳起的发髻早已散下,微微碎发靠在鬓边处, 竟是出乎意料的没有烦心,面色如常。 “急什么, 便是你在这将那群人臭骂一顿, 也不会叫她们有丝毫的良心冒出来。” “可明日您就要接延宾客, 到时谁也不认识谁,出了岔子怎的好。”盈月已然是躁地难以冷静,一双眉挑的老高,声音因为愤怒和着急在发颤。 原本在条案前一心摆弄桌上陈设的吕献之也被吸引了心神, 不自觉地将眼神投过来, 浓眉蹙起。 有人为难她? 见两个人都缠着问, 一副不知道不罢休的模样,杨灵籁无奈, 正色道。 “让你去过问一遍,也是走个面子,大房无论给与不给,明日这丑也是出定了。早几日我便遣人去三伯母那里问过,这接延宾客到底是怎么走,也不过模糊说是从正门引人过来罢了,可这其中要说道些什么,也是什么都没听说的。三嫂嫂那有大伯母看着,到时我与她定是会分管两侧,远水救不了近火,原本就是不用折腾什么的,只剩水来土掩罢了。” 话说明白了,可非但不仅没能叫盈月松懈,反而是更热火浇油,险些急哭了。 “奴婢以为娘子胸有成竹,没成想……,这可如何是好。” 被高看的杨灵籁哭笑不得,调侃道。 “怕什么,也并非什么都不会,门房不是会唱人,到时好好听着就是。” 盈月顿了顿,险些信了,可谁知有人拆台。 “若是来人需亲迎,大约是先迎再唱。”吕献之不知为何冷不丁地插了句,面色凝重,声音却四平八稳。 杨灵籁扶额,对上两双眯眯眼,恼了,想一人给一个爆栗。 “问问问,问什么问,都说了不知道,人又并非全能,我就是没法子,便不能给个面子,非要承认不会才行?” “欺人太甚!” 她想喷两口唾沫以儆效尤,可是碍于不会,咳了半响又作笑话。 吕献之有几分恍然大悟,又面露几分不解。杨氏之意,大概是此次刁难,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可原来便是如她这般恍若什么都能拿捏的人,对于某些事,也是定不下主意的? 对上这双略显清澈的眸子,又读懂了些里面的意思,杨灵籁如鲠在喉,发飙了。 “盈月,你出去。” “还有你,今晚还睡不睡床?” 盈月感觉到要吃人的视线,哪里敢犹豫,脚步一溜,跨出了门,便是关门的声音都尽力落到最低,内心祈祷公子今晚能过个平安夜。 而某个天生迟钝的人根本还未意识到危险,迷迷糊糊问,“什么?” 杨灵籁也不跟人绕弯了,光脚走到墙侧的两座紫檀云龙高柜前,用力抽出两床被褥丢在地上,又跪在榻沿,将吕献之常枕常盖的那对蚕丝被衾和绣花枕一并扔在一处,毫不怜惜。 “今晚,此榻仅归我,你睡这。” 到此时,吕献之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惹了人不快,只是不在榻上睡,在地上如何睡?奈何在中衡书院时,吕大公子最糟的环境,也不过只是睡了张糙板床,从没打过地铺,对于此事乃是一窍不通也。 他绕过地上那堆混乱的被褥和枕头,站在榻跟前,心中在致歉与尝试睡地两个选择间艰难抉择,最后慢吞吞地问。 “若我说,并非是嫌弃,只是忧心,能不能不睡地?” 她曾亲口说过,杨氏准则二,话糙心不糙。他没嘲笑她,此为心不糙,只是不太会说话,行为也常引人误会,乃话糙,如此可否。 还是必须走杨氏准则三,听杨灵籁的话,才能叫她消气? 背对着身的杨灵籁眉头一挑,笨笨的人学聪明了? 她转过头,以一种极其奔放的姿势,仰头瞧他,带着审视,“郎君,若说我说不能,这可怎么办?” 谁知某人异常耿直,“那便睡地,只是……,怎么睡?” 杨灵籁不能理解这个脑回路,她睁着凤眼,难以置信,“能怎么睡,就这么睡啊。” 吕献之扭头,看了眼那堆乱糟糟的被衾,尝试着走过去,站在跟前又回头看杨灵籁,欲言又止,露出丁点祈求和无措。 可杨灵籁却打定主意不管,又拿下巴指了指地上,坐等旁观。 没有办法后,他又试探着靠近些,手捏住卡在被褥中的枕头一角,抽出后放在堆起的尖尖上,然后以一种小儿睡怀的姿势,将自己窝在了堆成的背面上,因为堆好的褥子侧面积很小,腿脚可怜地收拢起来。 “吕献之,你是真傻啊?”杨灵籁表情逐渐僵硬,难以自控地土拨鼠尖叫。 “嗯。”深谙杨氏第三准则的吕献之很坚定地点了头,并且又把自己往那堆五幅团花的蚕丝被里挤了挤,坚守岗位。 不知为什么,杨灵籁觉得自己被暗怼了。 什么意思,这是故意给她抬杠? 万事都能忍,唯独杠精,杨灵籁不能忍也。 “行,你够意思。”她揪上自己的新做的鲤鱼菊花面的绣花枕头,大刀阔斧的站到人跟前,可谓锋芒毕露。“说,你今日是想造反,还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要利用我威胁我?” 明明只是听话的吕献之,面对居高临下的人,瞳孔不自觉放大,嘴角轻颤,眉毛挑起,疑惑却什么都不敢说。 而联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刚给了好颜色的杨灵籁,觉得这人就是恃宠生娇,“吕献之,你不要觉得我对你好,就会一直对你好,人都是有底线的。” 依旧迷惑的某人,张望两下,犹豫点了两下头。 “你也不要觉得,你现在在这装傻,我便能瞧你可怜放过你,通常时候,人是没有同理心的。” 吕献之鼻子微微皱动,深以为然。 “你还不要觉得,我是一个什么脾气好的人,只要是旁人道歉点头顺着我,我便能随意就揭过去,人是会记仇的。” 吕献之不懂,还是点头。 “啊----”,杨灵籁咬紧牙关,矛盾又气恨。 他为何一点都不反驳,还这么顺着她,为何还摆着一副楚楚可怜,露着脖颈勾引她,为何还用迷迷瞪瞪的眼神瞧她。 简直是……每一点都拿捏到了她的心里,这还怎么生气,怎么好好教训。 杨灵籁又瞟了几眼那线条流畅的脖子,昏黄光线下也能看出洁白如玉,细小的血管,显露出血液流动的活力,微微隆起的喉结上下滚动,若是摸上去,不知该有多舒服…… 觉得自己不再坚定的杨灵籁,欲盖弥彰地扭回头,强制把视线放在人的脸上,想继续放狠话,可脸热的要死,又对这傻不愣登的行为觉得好笑,脑子里平日里该说的脏话都被和谐掉了,空空荡荡。 “你…你,罢了,你回榻上睡,我不管了。” 吕献之望着人的背影,不知所措,胡思乱想。 她后悔了?为什么? 好像从始至终,她对他,都很好,从未利用欺骗,从没强求亦或者压制。 简直是将之前,被迫应付王氏而被女子追着跑,被踹了一脚导致腰疼等等,忘的一干二净。 ------------------------------------- 洪嘉三年九月二十七,国公府寿宴。 杨灵籁自觉领着几个丫鬟,来了国公府大门外接人,三层的大理石阶下,车马暂时停泊,尽管不停有小厮走来走去,依旧堵的有些厉害。 来的人什么身份皆有,也不分什么贵贱顺序,远方表亲、朝中同僚,家中姻亲等,迎客之人自然是需谁都记得清。 杨灵籁也算去过几个宴会,京中达官显贵稍有识得,只是交情皆不深,也是在朱氏身旁连带瞧了几眼,心中有底后,才敢动作。 车轮辘辘的声音袭来,一架由两匹通黑的千里驹所拉的车马停下,车顶下四角皆挂明黄金铃,镶金嵌宝的窗牑被淡蓝色的绐纱遮挡,叫人看不清是谁,却知定是皇室一族。 轿凳被放下,镂金百蝶穿花罗裙一角露出,紧接着便是淡红色的广袖,乃是一正值嘉龄的闺阁女子,飞仙髻上点缀一翠花卉小簪,犹如点睛之笔,中和了这身罗群的艳丽。 此人她认识,广平王嫡女,南康郡主,李元莒。 而李元莒所搀扶的妇人,便该是当今广平王妃莘氏。 杨灵籁快走几步,想上前搭话,宗室之人,合该结识,这也是为数不多她所认识之人,有所打听过,尚能多说几句。 “王妃…” “王妃,郡主。”一声从斜后方出现的身影,直直插到她身前,挡了中间,严严实实。 “阿黛,许久不曾见你。”李元莒声音略带惊喜,而插话之人正是吕懋黛。 “只怪懋黛体弱,母亲一直不曾准予出门,今日也是软磨硬泡许久才求得这一次,能见到郡主,当真极好。”吕懋黛稍稍掩着帕子咳了几声,病弱之姿溢于言表。 “我见你高兴还来不及,说什么怪罪,今日你家祖母大寿,我与母亲前来祝寿,若是宴席空闲,你我也能多说说话,解一解思念之意,也发发小小牢骚。”李元莒亲近地拉过她的手,话中丝毫不曾有架子。 “那郡主与王妃便进去稍等,我在这帮忙迎客,待闲来便去寻你。” 等到李元莒一行人走进门,越过屏门往内院而去,杨灵籁扭头,对着吕懋黛笑地意味深长。 “九嫂嫂怕是不认识,刚才进去的乃是广平王妃及幼女南康郡主,懋黛先行代嫂嫂迎客,也是怕嫂嫂乱了阵脚,不知是好,还要嫂嫂莫要怪罪懋黛胡乱揣测。” “怎得是胡乱,六妹妹与郡主熟识,自是本该之事,也是我这做嫂嫂的未曾打听清楚,若知懋黛妹妹要来,早该不站出来闹笑话的。”杨灵籁直言直语,半点不留面子,就差怼一句不合礼数在吕懋黛脸上。 “嫂嫂未怪罪就好,懋黛先去迎客。” 此后,但凡是杨灵籁认识之人,想上前一步,便总是被抢先,朱氏在一旁乐的看笑话,却也是半点没差错,吕懋黛屡屡抢人却也可以道一句心切,唯独杨灵籁,站在这半晌,被迫什么都没做,可想而知,待到宴会结束,孙氏会如何指责她,怕是一句失责就能绝了她的后路。 到时,管家权便能在三房手中握的更紧,这算盘可真是打的啪啪响。而她一个算计无数,什么也没捞到,却得罪了一大波人,尤其是王氏这个婆母的她,怕是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杨灵籁冷眼瞧着这二人行云流水地做事,却是不禁笑了。 跟在后面的盈月顿时一个哆嗦,直觉告诉她,自家娘子怕是又憋了个什么损招。 “懋黛妹妹,与三嫂嫂先忙,三娘有些事,待一会儿便回来。” 可此去一趟,再也没回。 朱絮纭从始至终冷眼旁观,只是做了裴氏想叫她做的,而吕懋黛自是洋洋自得,想平白耍心思占了别人的东西,也需要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在她心里,杨灵籁便是再聪明绝顶千百倍,都抵不过一句庶女无耻。 直到孙氏身边的小丫鬟低头朝她耳语几句,原本还在笑脸迎客的脸,霎时五彩缤纷,语气质疑。 “她当真跑去莛宴正厅,会客敬茶?” 小丫鬟忙不停地点头,可吕懋黛根本不敢相信。 “何时有的敬茶一事,便是当真有,不也该归大伯母所管,为何轮的上她。” “小姐……您要不亲自去看看,奴婢也说不明白。” 可正值宾客如云,吕懋黛哪里抽的开身,真的叫国公府迎客出了笑话,她哪里担待的起,只能一心想着抽个少人空闲,可是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该到场的人全了,黄花菜也凉了。 国公府正院,轩窗四敞,金光浮跃,众人案上的红漆盘内填满了各色果蔬,云衫侍女,倒满清茶。 杨灵籁站于位上,只端一杯三花茶,拱手向前,“天增岁月人增寿,春风化雨五十载,今日是祖母五十寿诞,三娘便与此先贺祖母大寿,也是以茶会客,以果宴客。” 第62节 “祖母大寿,也望各位能共沾福运,便以此茶为敬。” 而坐于位上的吕献之亲眼见她站起,又见她隔袖饮茶,面露惊疑,他曾看过宴席流程,并未有以茶会客一事,为何杨氏她…,莫不是临时改了。 说是以茶会客,众人听了也便过了,只当是国公府定的流程,往常人家也有以茶会客这一礼节,如今愈加稀少,今日见了便也只当是国公府办得尽心,礼数全些罢了,谁也不曾往心中去。 可大房、三房却不一样了,这么做无异于杨灵籁主动找茬。 “是新添的要敬茶?”吕献之难掩好奇,多问了一句。 “没添,我自己要敬的。”杨灵籁一点也不慌,将未喝完的三花茶一口饮完,空杯内又有侍女续满。 “为何……” “没什么,你…便只当我闲的。” 杨灵籁一句一答,说的漫不经心,可这确实也是真话。 朱氏与吕懋黛二人一左一右占了她的位置,只叫她成了闲人一个,可不就是闲的没事干,才主动惹事。 以茶会客,其实也就是个幌子,这宴席上谁也没在意,可她知道孙氏和裴氏一定在意,只要能给他们添不痛快,也不算无功而返。 至于孙氏之后会如何待她,这也得看一看,到底谁斗得过谁。 吕献之:“这……” 他想说不太妥,可又想起昨日她叫他回榻上睡,霎时又咽了回去 。 其实也不过就是多敬了次茶,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旁人知晓,不也是因为礼数周全,并非瑕疵。 杨灵籁亲眼见到吕懋黛明明要气死,还要假笑,心头的那点不爽全换成了高兴,转眼又瞧到与陈繁坐在一处的杨晚娘,笑意根本停不住。 咸阳侯府与杨家还是定亲了,其实早些日子晚娘便去信来告知她,杨灵籁不置可否,该说的她也说过了,既是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不过一场造化罢了。 陈繁也未必护不住她,现在说什么,都是为时尚早。 不过却是个好消息,这偌大的上京城,总算有人与她站在一处了。 第72章 童言无忌 冯氏一族人脉不算凋零, 老太太身边围着不少常多话的老姐妹,大约是近来养的身心甚好,面上比平日都慈眉善目些, 加之少了些端着, 叫一些小辈们也爱亲近。 朱氏的一对儿女今日大约是特地换的大红袄子,女孩稍小些,被哥哥拉着, 一左一右各用红绳绑着对小辫, 眉间点一抹朱砂,绢花别在发顶, 童音软糯,走路如螃蟹般有些笨拙, 却实在可爱。 哥哥就显得成熟许多,身量已然起来,带着抹额, 发尾零星垂着些银铃,说一句吉祥话, 妹妹便跟一句, 甚至为了迁就妹妹, 语速刻意放慢了些,一字一句异常清晰。 杨灵籁宴席上格外瞧了好几次,这一举动叫站在身后的盈月眼神都跟着亮了许多。 “日后娘子有了小公子和小小姐,定是要胜过万千婴孩, 是其中最为娇憨可爱的。” 原本还有些雀跃的杨灵籁, 扬起的嘴角霎时拉平, 眼神抗拒,语气惊恐, “别,大可不必。” “公子生的恭美姿仪,人多爱悦,而娘子一双柳月眉,丹凤眼,若是能两相在一处,不知该得生的何般模样,奴婢是想不到。”盈月还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眼神里都要留出星星来。 此话一出,就连坐在一旁的吕献之都如坐针灸,第一是觉得荒谬,第二又觉得十分有道理,不知该怎么去想,却下意识不敢去看杨灵籁的目光。 “盈月,我看你是十分闲了,才会去想如此不切实际的东西。” 盈月:“娘子自己不想,还不叫旁人想,果真是小气。” 杨灵籁满脸扭曲,“罢了,我不与你这笨丫鬟说话。” 生孩子,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有生之年都不会去想做,或者愿意做的事。 小命不保是其一,生下来谁管谁带谁爱,难不成当个小可怜施舍块馒头便能养活吗? 不不不,简直是天方夜谭。 吕献之默默饮了一口桌上的凉酒,辛辣的感觉从嗓子落进胃里,叫他终于清醒了些。 可胸口却还是闷闷的,他不傻,杨灵籁所说的话里多少分的拒绝,多少分的惊恐,听的明明白白,心里也知晓她大概就是不愿的。 新婚夜那日,他胆怯于她的主动,亦是不想真害了她,日后若是过的苦了,真心和离,有他在,未必不能再嫁个好人家。 可现在,想着她若是真的走了,他竟是想抓住她,那种几乎砍掉一半自己的疼痛与惧怕,十分陌生,却又十分合理。 大概是这种没来由的自我认知,叫他不敢泄露,也不敢去想,之后的整场寿宴,他都心不在焉,只是不停地灌自己酒,以免心中胡思乱想的叫他自己都害怕。 盈月看的心惊,“娘子,公子他是不是饮的太多了些。” 正坐在场上欣赏孙氏与裴氏二人言语交锋的杨灵籁,意犹未尽扭头,便是一张大红脸,可只见她手一挥,反而大加鼓舞。 “男儿豪饮千百倍,心中有泪不轻弹,盈月你这操心的,莫管、莫管。” 还没待盈月继续磨叨,杨灵籁已然起身离了座位,出了大门,眼神一扫,便定在了站在内院游廊内观荷的杨晚娘身上。 二人相视一笑,一同朝着对方走来。 “早些日子便在信中喊你来,百般推辞,今是如何也得见一见我这拉郎配的媒婆了。”杨灵籁先是一口揶揄,说的人面红耳赤。 “晚娘手脚具是笨拙,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是真怕为三姐姐惹来麻烦,若是有人因我而给三姐姐添不快,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也更加过意不去。” 杨晚娘不敢隐瞒,说的真心实意,也是知晓三姐是比姨娘都要懂她的人,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说的明白,不会生出芥蒂才是最好。 杨灵籁对于这幅软蛋模样既气又笑,怎的还有人把自己不抗事说的如此明白。 “跟在我身后待了不少日子,可这窝囊性子是一点都没改,岂不是找苦吃。” 杨晚娘眨眨眼,忍不住点头道,“大约是还未吃过什么苦,所以才总是学不会。” “什么苦不是苦,你在杨府过得节衣缩食,人来欺压,这还并非苦?” 杨晚娘好脾气的笑了笑,“其实也还好,只是勤俭些,买不得什么喜欢的珠花,有些担忧姨娘受欺负。” “好什么好,你这不过是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杨灵籁有些嫌弃,“你瞧这偌大的国公府,外面都说是个福窝,可真正待过的,就知道不过是个盘丝洞。” “三姐姐。”杨晚娘主动拉住了她的手,还没说话,面色就待了潮红的苗头,“能不能一直对晚娘这样好,这样,晚娘就不会害怕。” 杨晚娘有些矮,站在她跟前像个萝卜头,一身鹅黄色的襦裙,还编着姑娘发髻,两条小辫子垂在胸前,随着说话一动一动,其实放在后世,也不过刚上高中的年纪。 “杨晚娘,你真没出息。”杨灵籁语气不好,却是没松开被拉住的手。 二人之后便是围着吕府内的小径闲逛,走不完的游廊,迈不完的石阶,假山之后是水,小池之后便是小楼高筑,曲径通幽处。 “三姐姐,你最近若不回府一趟?”杨晚娘扬起脖子问道。 “为何这般说?” “只是觉得近来潘姨娘有些不太对,气色看着有些差,我之前也去院中与她说些话,只是总觉得她力不从心,会不会是太过记挂三姐姐你,忧思深重所致?” 杨灵籁摇摇头,“大约是身子不太好,近来夏季闷热,姨娘便总爱食欲不振,过几日我遣人回去瞧瞧,只是这次拖你记挂了。” “怎会,只是平日走几步路而已。” …… 二人往回走至月洞门处,正巧与孙氏狭路相逢,对方身后带着几个奴婢,正冷脸教训些什么,见到她后,眼色一顿,嘴角便挂上了假笑。 “三娘与家中妹妹关系当真极好,还都是爱玩都年纪,多带人在府中逛逛也好,若是记得没错,这位便是日后咸阳侯府的世子妃了,三娘身边果真都是能人,咸阳候夫人有福了。” 杨晚娘蹙了蹙眉,为何这位孙夫人三句话,每一句都听着这般不舒服。 三姐姐带她游园,本是姐妹相聚,怎么是爱玩呢,至于咸阳候世子妃,这个称呼说的也太过拗口了些,她自己都不喜欢听,至于最后一句,三姐姐身边之人,自是各模各样的人都有,能人不错,但这话也太过暗讽了些。 见着苦恼沉思的杨晚娘,杨灵籁心里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与这般笨的人结识到底有何用,喜欢哭唧唧,动不动便求庇佑,连人家话里有话对都听不明白。 孙氏就是在骂她不知礼数,既是对自己擅自添茶敬茶不满,也是借机用不干事来打压,出来与人逛园可不就是闲着啥也没干。 但凡杨晚娘再聪明些,定然能听懂,孙氏这最后一句可不是夸,甚至是偷偷骂她势力,若非咸阳侯未来世子妃的身份,她怎么会与一个同为庶女的她走的这般近。 可奈何就是没理由的走近了,孙氏也是真说错了,以这软蛋的性子,杨灵籁丝毫不觉得对方能给她什么好处,只是狠不下心去丢,罢了,人总少不得几个闲着没用的挂件,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养着呗。 “三伯母好记性,这位正是三娘的五妹妹,杨林挽,小名晚娘,年芳十七,年底便要嫁与咸阳侯世子,到时三伯母来做客,当真是亲上加亲了。” “晚娘对我这个姐姐心中挂念,方才便主动邀了她来说说话,如今是正要回去,三伯母可是有要吩咐的,若是能帮上忙,三娘乐意至极。” 孙氏假模假样的想了想,却是摇摇头,“既是亲妹妹,自然要好好招待,伯母这应付得来,快些回吧。” “晚娘,你先回吧。”杨灵籁抚了抚人的手,笑眯眯道。 杨晚娘很是听话,点头便走,倒是叫孙氏始料未及,对上杨灵籁骐骥的目光,心头一梗,只能咬牙道一声,“三娘有心了。” 之后眼神一转,想到什么,又道,“正巧我这人走不开,不如三娘去帮伯母去院中去取些东西来?” 杨灵籁笑着应下,心情却微妙。 ------------------------------------- 晚间家宴 冯氏今日听了满肚子好话,正是红光满面,连带瞧二房一众都有了好颜色,主动给自己的二儿子夹了好几筷菜,往常这待遇可都是三老爷享的。 一大桌子人,最先总是轮不到小辈们讲话的,杨灵籁便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位上,小盘里早已被盈月加满了爱吃的,闲来听几句八卦,吃两口好菜,十分惬意,直到有人跳出来要搞事。 “今日三娘与纭娘是都立了功的,迎客一事不好办,她们却办的有声有色,咱们国公府可真是娶了两个好媳妇。”裴氏嘴里的话张口就来。 冯氏也笑着,本是想顺势夸两句,便听到了底下孙辈们模糊的声音。 “都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孙氏冷了脸。 今早杨灵籁见过的小男孩,张望几眼,口齿清晰说道。 “不是三叔母,和母亲一同迎客的,应该是六姑姑,三叔母不在。” 童言无忌,却也戳穿人心。 裴氏嘟囔两句,可装的四不像,幸灾乐祸的意味极浓。 “杨氏?”冯氏语调上扬。 杨灵籁也不慌,主动给自己斟了杯酒,接道。 “回老太太的话,三娘确实不在。” 第73章 三娘管家 大约是底气太足, 桌上一众人皆侧目看过来。 与冯氏一同坐在主位的老国公目光微微一凝,唇部抖动,有些不耐烦, 撇了一眼尚且风轻云淡的冯氏, 又扭头落在了左侧的华姨娘身上,到底最后什么也没说。 第63节 吕献之对于杨灵籁总能出其不意的行为有了些许心理预期,淡淡地收了筷子, 只是坐在位置上静静等着她会说出些什么。 最先起头的裴氏皱了皱眉, 面色不悦,抢先一句。 “既是不在, 何故在这遮遮掩掩,倒叫小孩子学了坏。当初三弟妹将迎客一事交到你手上, 我便不赞同,若非是叫了纭娘也去,遇着你今日这般私自扔下烂摊子的, 咱们国公府可真是丢面子丢到了整个上京城。” “再者,敬茶一事本不在安排之内, 你擅自主张跑来做, 是打定主意想出一出这风头, 什么正经事都没做,偏偏去做了这最不该做的,像你这般不知进退的,合该送回杨府叫杨夫人亲自教一遍, 也算回炉重造。” 主持寿宴的孙氏半点话没说, 裴氏却将她要说的都说了尽, 做足了矛头,她也便只待闲来作壁上观。 王氏与吕文徵夫妇冷眼瞧了眼自己的亲儿子, 对这个经常惹事的儿媳,一个不想出这个头,一个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没想到杨灵籁被当众拿了徐氏那老妇讥讽,竟也沉了脸,反倒是叫看戏的众人摸不着头脑。 怎的被训的反而发了牛脾气,大多数人皆觉得这杨三娘实在不识好歹,少许只是不言不语的看着,尚觉得局势还有分辨。 这时,杨灵籁开了口,眼尾微挑,藏的却是嘲讽的笑。 “大伯母,三娘这话还没说呢,您也不用如此捉急,否则三娘总觉得大伯母是刻意针对三娘。” “你红口白牙说些什么,”裴文君瞪眼,转头朝着王氏发难,“弟妹怕就是被你如此气病的吧,简直就是一个天生不通情理的犟种。” 到底是顾忌着大家都在,又是老太太寿宴,裴文君不敢当面嘲讽,但这话说出来遮也跟没遮一般,谁不知晓王氏是为何“养病”这些日子,反倒是越加叫人羞耻。 王氏被气绿了脸,还没待她说话,谁知杨灵籁挡在了前面,撑住了里子面子。 “分明是大伯母自己气恼了,为何要拉母亲垫背,不过也是,世人皆怕被打脸,做猪头,想必大伯母也是顾忌大伯父的面子,毕竟家宴之上,谁说的话皆是负责任的,三娘也觉得情有可原。” 这一出叫很多人吸了一口气,尤其是坐在王氏手边的吕雪青,歪着脑袋,眼睛只看着都不转了,还是被王氏狠狠戳了一次,才略带呆滞地重新低下头,只是手指扣在一处,提心吊胆的想着,嫂嫂是不是真的会与叔母当众打起来。 而不愧是一家人的吕献之,同样,面上带着客套的温和,实际整个身子都紧绷着,时刻都准备着,若是场面收不回来,自己要上去说几句。 裴氏被怼的,都不禁侧头瞧了一眼身边的吕家大爷吕德明,夫妻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你怨我我怨你。 稳坐如钟的冯氏发了话,“杨氏,既是有话要说,便说,兜兜转转,尚也见不上几分理直气壮。” “是,三娘听祖母的。” 杨灵籁收回了那哪哪看着都叫人不自在的神情,对上冯氏,就莫名变乖了。 “方才咏勒侄儿说,未曾见我迎客,确有此事,可也绝非大伯母所说,是三娘故意为之。” “本来三伯母定的是我与三嫂嫂一同在大门处迎客,本来也是如此,只是后来六妹妹忽的来了,怕是也觉得自己如今长成大姑娘,祖母大寿只看不做,过意不去,便主动接了过去。” 杨灵籁说着还特意去瞧了几眼吕懋黛,神情里皆是怜爱,语气都跟着极为亲近。 “虽我与六妹妹年岁相差甚小,但到底也算是她名义上的九嫂嫂,见她一直抢着去迎客,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回去,更不好闲来无事可干,便进了内院,想帮帮两位伯母。谁知也就这样,出了所谓的岔子。” “寿宴前几日,其实我便托人去三伯母处问了几句这宴席到底是如何迎客,只是请进内院也便罢了,还是别的,只是大约三伯母手头有事,我们正好错开,一时之下也就没了商议,后来不知哪来的丫鬟告知我是按正常的宴宾安排,至此三娘便以为是需敬茶,便做了此事,是半点想出风头,鹤立鸡群的恶心都没有,三娘可以当众起誓,绝无此心。” 冯氏眼看着杨灵籁就要作发誓状,脑仁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落了落手,叫人停下,与孙氏对视一眼后,缓缓道。 “如此说来,便是刁奴误人,家宴之后,便着人去寻,到底是谁跟主子说了这空口白话,国公府里绝不可留此等蛀虫。” 此番话一出,算是变相拍板钉钉,此事与杨灵籁无关。 可人大约总是不知足,譬如冯氏,她不得不帮杨氏澄清,可该训的话却不会少,总是要细鱼嫩肉里挑出几根刺来。 “杨氏,你能做出这般事来,也是心智少熟,便是未曾问到玉枝,为何不去问你大伯母,这些都是长辈,吃的盐走的路比你翻几番,总好过你擅自主张,酿出这等误会来,伤了几房情分。” 杨灵籁认栽地点头,一点也不曾反驳。 对自家小姐性子熟知的盈月心头只觉不对,而等待结果的吕献之以自己简陋的经验来想,通常情况下,杨氏做出如此乖觉模样,一是有事相求,一是背地里要使手段,如今,便是十分不大对。 尚且还不熟知此套路的冯氏,却是逮住了机会便天花乱坠地说,大概也是平日便总爱做训话的长辈,教训完了杨灵籁,王氏也没逃过数落。 “老二媳妇,你好歹也是二房的夫人,却在大事上总拿错主意,今日你手头未曾有事,怎的就没提醒杨氏几句,眼睁睁的叫人犯了错,原本是能防微杜渐,也被你整得落了岔子。” “闭门几日怎么就未曾好好养养自己的性子,多沉淀些,遇事三次思量,怎会出错。” 憋着一口劲,眉目阴沉盯着杨灵籁的裴氏也未免受波及。 “还有你,老大媳妇,德明整日在前面忙着处理政事,你在后院帮不上忙,也莫要添乱,多与玉枝学一学,怎的她能将家中管的井井有条,你便是个烂泥扶不上墙,净整出一堆烂窟窿。” 孙氏作为三个媳妇里的佼佼者,不仅没被冯氏数落,甚至还隐隐有夸赞之意,背脊挺的直,三房与荣有焉,可剩下几房人都心里有意见。 裴文君的意见与怨气则是最大的,数落王氏是该,为何数落她,杨三娘做错事,找了堆借口就过了,她一个长辈还要被当面与孙氏这死对头比较。 尤其说道掌家这块裴氏心里的痛更是戳到了底线,几十年的苦楚,当场就憋不住了。 “老太太也太不公了些,当初三个媳妇一同跟您学掌家,本就是您偏心孙玉枝,样样都带着,样样都教着,什么人都给,而我们剩下的就是什么也没有,她可不是处处压人一头,都是族里的小姐,谁没学过掌家,论起来孙玉枝身份最低,如何轮也不是她。” “您也别说是我故意找茬,老三是年幼时体弱多病,您偏疼些,没人会说什么,可这几十年了,我们都熬成了这般年纪,还被年轻弟妹压一头,这面子里子可不都过不去。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头了,您又一味贬低,是当真心疼她,还是当真觉得我们剩下这两房不是心头好,一点也不顾了。” 吕家大爷吕德明见冯氏眼神要冻成冰窟窿,拉着裴氏,想叫她住嘴,可即便是停了,已经说的话都叫人听见了。 还未出嫁的姑娘们,已然成婚的媳妇们,个个面面相觑。 他尴尬的张了张嘴,尽力挽回道。 “文君近来诊脉,大夫说是心力憔悴,刚才说的,不过就是脑子一热,当不得真,今日是母亲大寿,实在是太不该,儿子回去便好好与她说几次。” 眼见众人谁也不敢说话,他把眼神放到了自己二哥吕文徵身上,虽是内宅妇人们争斗,可两兄弟情分却还算可以,是盼着对方也能活活稀泥,便过去了。 吕文徵要说话,可谁知却被王氏揪住了袖子,低声警告。 “母亲大寿,你别看不清去蹚浑水。” 可在外叱咤风云的吕大学士怎么会听,扯回了衣裳,就要说下去。 却被杨灵籁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祖母,大伯母心直口快,您也知晓,可平日里都是极为孝顺您的,不如待寿宴过去再说,都消消气,也不会伤了什么情分。” 这话算是说道了老国公的心坎了,当场就点了头。 “小九媳妇说的不错,少些弯弯肠子,有什么芥蒂,之后再解,什么日子就该做什么事。” 更没想到的是,一直在家宴上做透明人的华姨娘也淡着脸,说道,“家和万事兴,情分比什么都重要。” 冯氏眼神晦暗不明,脸上的褶子都像是冻住了,显然是在压制怒火。 “都爱跑出来做好人,国公府里算是成好人窝了,便我是那个独一份的恶人了。” 这一句话,算是把杨灵籁、吕雄关、华弄清三人都牢牢算了进去,三个人几乎也可以说是冯氏在这大宅院里顶顶厌恶之人。 杨灵籁冒了句头,又变得缄默起来,暗自瞟了身边发呆的吕献之几眼,跟着也做起了透明人。 吕雄关的浓眉骤然收紧,眼底划过忍耐和嫌弃,并不想当场与人吵,压着冷意说要走。 “既是都吃好了,便叫人撤了,夜晚寒凉,都回院里。” 老国公下了令,谁也不敢不听,冯氏却突兀地笑了,笑声带着垂暮之意,苍凉的很。 “今日是我冯菁菸的大寿,家宴也是我冯菁菸的家宴,老身还未说散,都走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起身的人坐的更是火烧屁股,是起还是不起,站起的身的人也尴尬,是走还是不走。 深藏功与名的杨灵籁却是在圆桌下玩起了花绳,甚至还嫌一人不够尽兴,戳了戳装了许久木头的某人,将还没翻的花绳悄悄递了过去。 男人冷清的眉眼敛起,漆黑的双眸望过来满是抗拒,可修长的十指却老老实实地伸了过去,全程都是屏着一口气,耳朵颤巍巍的听着动静,生怕会听着他自己与她的名字,实际上手指翻得飞快,几乎是杨灵籁做好一个,便毫不犹豫地翻好一个。 杨灵籁大为惊诧,眼睛瞪得溜圆,悄声笑嘻嘻道,“诶,郎君好生厉害。” 吕献之低垂着眉眼看着手指尖的花绳,喘了几口气,尽力稳住呼吸,“不过中庸。” “咦~” 二人桌下翻得如火如荼,桌上却是吵的热火朝天。 “一把年纪,你作什么幺蛾子。” “老大媳妇哪里说的不对,你便是太过偏心了,这么些年,几个儿女,你瞧着除了老三一家,其他人可真是心毫无怨言?慈母贤妇,你是一样未曾做到。” 吕雄关是莽夫,早些年在朝堂上都能与文官吵一架,甚至于先帝都能辩上一辩,临老才学会修养身心,如今被一众孙辈们围观被指责,当真是火冒三丈,话糙的什么都能说,吹胡子瞪眼,吓人的很。 “贤妇?你也配,当年我下嫁与你,也未曾想过你是个如此之人,半点不通文墨,不讲情理,宠妾灭妻,这些年熬过来,你若是真有种,为何不去求了陛下叫华氏赐予你做贤妻,休了我罢也。”冯氏气地一掌拍到了桌子上。 “休?你还敢提休,分明当年是你冯家,求到吕氏门前,若非如此,怎会如今每每都要见到你这毒妇!” 两个已至知天命年岁的人,像是完全撕破了脸,各自互呛,最讲脸面的国公府当真乱成了最不想成的笑话。 “毒妇?华氏就干净了,当年之事人在做天在干,这般多年我都睡得好好的,老天爷都明白,要死的人留不下。”冯氏冷笑两声,咬着字说出来的。 谈及当年,华弄清冷淡的目光霎时成了一片浓墨,事不关己也成了凌厉之色,眼角的皱纹像毒蛇缠绕,恨极了似的盯着她。 “小人之腹,何等狭隘。”对于冯氏的指证,吕雄关半点不信。 “公爹,婆母说的是真的。”孙氏挣扎半天,终究是道了出来,迎着冯氏不赞同的目光,她嘴角嗫嚅半晌,却是接了下去,“西院这些年的账本都有问题。”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除去华氏,是她们等了不知多少年的筹划,孙氏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地盯着西院的账,有心无力的感觉像是魔咒笼罩着她,每一笔从她口袋里溜走的银钱,都叫她夜夜难寐。 冯氏卸了力气倚回靠背之上,眼睛阖了阖,不知选择对与错,却也内心存着一股念想,若是此事是真的,是不是就能再也不用去面对如此心腹大患。 对于孙氏的话,吕雄关听了进去,扭头对上华氏的眼神,只看对方没什么表情,仿佛说的人不是她,瞧着是个陪了自己十几年的女人,生育了几个孩子,额角眉眼上都染上了不再青春的痕迹,可他没问,却是默认孙氏接着说下去。 冯氏在一旁,面色说不上多般好看,也只是等。 孙氏却当众转向了杨灵籁,“三娘,不知今日午时我托你去取的东西,可否是找到了?” 吕献之猛然抬头,眼神中尽是紧张,也有惊疑。待在杨灵籁那确认到确有此事后,手指捏在一处,抿地有些疼。 已然被提前叮嘱过的盈月主动递上了那被黄纸裹住的东西,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上面,气氛极其沉闷。 黄纸内裹住的不仅是殷和商行的对账,还有西院旗下这些年来孙氏暗中探查所得。 吕雄关从头翻到尾,小到几百两,大到几千两,零零散散只算这半年,便足足贪了有万两白银,有一次便代表有无数次,十几年,华氏也非黑即白。 他没说话,账本被甩在桌面上,有人战战兢兢去拿,吕懋黛瞧过之后,朝孙氏示意,账本内并无更改。 孙玉枝回首,就见着杨灵籁端着张脸,笑的不露锋芒,似乎极其胸有成竹。她没什么表情的转回头,示意身旁人又拿出了一本几乎毫无区别的账册,斩钉截铁地又带上一人。 “账册是儿媳交予三娘所管,方才那本乃儿媳所对第一次,此本为三娘所对乃第二次。” 盈月张了张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之言,什么意思,孙夫人这是故意给娘子下套,那么娘子她…… 孙玉枝瞥到盈月慌不择乱的目光,缓声接道,“三娘所对错漏百出,几乎毫无贪去钱财,可孙媳所对,支出甚多。” 场上静默下来,众人哗然,冯氏坐在台上心神劳累,却强打着精神,她想听吕雄关会说什么,华氏之后又会如何。 可站出来说话的却是吕献之,音色寒凉如往日,可耳边早已赤红,“三伯母此言不通,杨氏为何要相助华姨娘,其中存疑。” 孙氏笑了笑,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九郎记挂内子是好事,可若包庇,亦未尝是可行之举。” 瞧着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前,将孙氏挡的严严实实的背影,杨灵籁反应了会儿,在盈月促狭的目光中,才渐渐意识到她面前的人是谁,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点欣慰还有点酸涩。 而原本一直未说话的华弄清,竟主动去捡了那几本册子轻轻捏在手里,一眼一眼,一页一页全部翻到尾,面色却从始至终没变过。 吕雄关说了话,也是问。 第64节 “账册是真的。” 华姨娘点了头,“是真的。” 见他不再问,华弄清却自己主动说了起来,“这几个铺子的账册,确都有些许银两被扣下来了,也已经几乎全部被花用,昭儿……从军打点便是其中所出,若是国公爷想要具体账目,可以去章鹭院中亲眼看看。” 这一出自爆叫裴氏愕然,“公爹,华姨娘如此嚣张,便是花用在家中子辈上,不问自取也是偷。” 冯氏冷眼看着,也说了句。 “这便是你所相中的人,西院交予她,国公府中上行下效,岂非全都学贪。” 吕懋黛也跟着在合适的时机站出来,言辞柔和却犀利,“祖父,华姨娘所做违背了您的本心,实是贪婪不堪。” 之后又不断有人陆续附和,讨伐华姨娘。 …… 可吕雄关却一掌拍在了圆桌之上,室内霎时静寂。 “国公爷是要行包庇之举?”冯氏质问。 “我所选中之人贪,冯氏,你所选中之人便一干二净?” 身后的侍卫适时甩下几本账册,只一眼,仅看封面制式,乃是东院所用。 孙氏眉心蹙起,她怎么会不认得,这几本正是东院对账后锁进库房的账本,只是为何如今拿了出来? “东院之册少许衔接不暇,其中账目亏损虽极力掩盖,却也有蛛丝马迹可查,东院每月都会消失一笔近乎三千两的银子,你们说,这些又去了哪里。” “公爹,这不可能,三千两,如此大的数目,儿媳怎会敢动。这账本一定有问题,公爹您定是被人唬骗了,谁给您的账本,此人之心其心昭然若揭,定是想诬陷儿媳,想叫国公府内乱,并趁机夺利。” “是我。” 孙玉枝猝然一愣,转头,出声之人正是杨灵籁。 “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东院的账本。” “账本不是我拿的,但里面银两缺失却是我发现的,也是我告知祖父的。”杨灵籁推开吕献之的身影,站出来坦言道。 “当初三伯母你让张嬷嬷与李嬷嬷一同教我看账册,便是那时我发现这其中每月都会有一笔近乎三千两的数目消失不见,且此人熟知府内账册又能掩人耳目,每一笔银两的出处都不一样,从上京到衢州,从颍州到雍州,想来还有很多很多,隐藏在各处店铺这一年的账册中根本难以发现,三伯母你说这个人会是谁呢?” 孙氏却依旧笃定,“公爹,此事绝非是真,管家之事,无人做到一笔一笔皆对之即对,这些年儿媳恪守尽责毫不松懈,便是稍有问题,也不过小小疏忽大意,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漏洞。” “你是没花,可……三老爷花了。” 华弄清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谁也不信,可待看到吕燃青白了大半的脸色,心头都涌上一股荒谬。 “不可能!” “静竹你说。”华弄清也不与她争辩,叫了贴身侍女一一道来。 “回孙夫人,五日前,奴婢去千荫巷为姨娘寻一位绣娘,在巷子最里见到了三老爷的马车,奴婢不知如何是好,便跟着上去看了一眼,是……一位瞧着年岁在二十出头的女子,梳作妇人髻,与三老爷携手进了院里。” 孙玉枝回头,看着已然额汗满头的吕燃青,笑地极其阴沉。 “老爷,她说的是真的?” 吕燃青被当众拆穿隐秘之事,早已破防,加之这些年一直被孙氏压着,丁点的夫妻之情早已消磨殆尽,他像是刻意报复,咬着牙一字一句。 “是,那钱是我拿的,若非是你把控银钱,几近苛刻,我又怎会动如此心思。” 孙玉枝哪里忍得了,她的掌家权,三方的面子,全都毁了,她现在唯一的心便是想掐死吕燃青。 眼见自己看好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在众人面前就要撕起来,冯氏差点晕厥而去,喘着粗气制止。 “孙氏,老三,都住手。” “快快,李嬷嬷你去拉住他们,分开,分开!” 可是人气急之下是没有理智的,二人扭打事,孙氏指甲都险些刮破杨灵籁的脸,却被吕献之眼疾手快挡了。 杨灵籁亲眼见着刚才还与自己翻花绳的那双赏心悦目的十指破了皮,露出里面的肉来,怒上心头,不知哪里来了力气当场上去扯住孙氏一把甩到了一边桌上,闹出极大的响声。 吕懋黛慌忙去扶,眼见孙氏磕到肚子,呕了几声,急得要抹泪,指责道,“杨灵籁,你做什么!是母亲拆穿了你与华姨娘同流合污,你是诚心报复,为了管家权竟然推搡长辈,简直令人发指。” “我报复,分明是三伯母疯了,她当众扭打,不顾阻拦,险些让我破相,若非是郎君护我,如今血流不止的就是我了。” 被喊了大名的杨灵籁张口就是怼,指着吕献之的伤口,对着吕懋黛毫不客气。 “三伯母不过是撞上了桌子,可你九哥却是见了血,这手若是往后拿不得笔,日后三伯母是如何都赔不完的!” “可你做假账是事实!”吕懋黛依旧揪住不放。 “够了。”老国公不耐烦了,瞥了一圈在场诸人,孙氏因为扭打已然成了泼妇模样,而冯氏正夹在孙氏与老三之间左右为难,裴氏幸灾乐祸地看戏,半点没有头脑,老二夫妻高高挂起,没有一个上得台面,华氏贪财难以服众,到最后竟然只剩一个杨灵籁。 “冯氏,你偏心孙氏,可三房如今已然不适管家,华氏私自存银亦有错,便罚收回西苑之权,东西自此再不分院,日后便都交予……老九媳妇杨氏。” 第74章 一波又起 “祖父, 您不能如此!” 搀扶着孙氏的吕懋黛脑子已是一团乱麻,没来由的恐惧叫她慌的找不到突破口,手指直直朝着杨灵籁, 强忍着声音才不致颤抖。 “母亲未曾做错什么, 可她却是当众更改账本,如此行径,日后难保再犯一次, 为了国公府的安稳, 孙女望祖父三思。” 同样未曾料到此等结果的王氏,亦是心脏一抽, 这么多年算计所求,就这么落到了一个庶女手中。 从前她无数次做梦都在咒孙玉枝掉下这掌家人的位置, 可真到了此时,王氏竟宁愿从未发生,杨三娘若管了这国公府, 她这个婆母成了什么,之前结的怨又是什么, 难不成要她伏低做小, 绝无可能! “公爹, 小六说的对,杨氏她不堪为此任,您……还是三思啊。” 吕雄关紧绷着一张脸,黝黑的脸膛叫人发憷, 朝吕文徵问。 “老二, 你说, 谁管?” “是你这上不了台面的妇人,还是疯魔一般的娣妇, 亦或者是唤你们的老母亲操劳?” 一父一子,对立而战,气氛箭弩拔张。 吕文徵对上王氏催促的目光,又看上首狼狈不堪的孙氏,年迈的老母亲正扶着桌案喘气,顿了顿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回父亲,便以杨氏所管,若有纰漏,唯她是问。” 话里的冷硬没什么人情味,叫吕雄关都跟着颤了颤眉毛,极为不满却没当众发作,吹胡子瞪眼地定下章程。 “此后,东西院由小九媳妇统管。” 可身陷旋涡的华氏猝然插了句,她冷漠瞥了眼冯氏,又瞧着做了渔翁的杨三娘,对于这个所谓一条船上的盟友,并不认同。 “九娘子可是好计谋,故意引起争端,家宴之上一环一环,也是算无遗漏,兜兜转转,掌家权还是回到了你手里。” 话里的深意,叫在场之人几乎全都禁不住深思,越想越觉得此言极对,从迎客一事故意隐瞒,再到选择乖觉认错,直至插了一句所谓家和万事兴,彻底爆发,受益人只有一个她,每一步也都缺不得这人的身影。 面对这些实质性的探究目光,杨灵籁我行我素的抓着吕献之的手指,小心用帕子擦着,既不能碰到内里的肉,也不能叫这口子血流不止,是个精细活,等到完美地打了个结,才仰头搭话。 “华姨娘高看,三娘哪里会如此运筹帷幄,从始至终误打误撞,情急之下能做的也就是求助祖父,一来二去谁知就酿成了这般结局,怕也是老天推的一把,谁也躲不过。” “不需过于自谦,生在杨家,实是委屈你了。”华氏皮笑肉不笑。 交集不多的二人,不知为何就互呛了起来,反倒是叫众人都忘了刚才纠结之事。 吕雄关深深看了眼自己这个所谓身世底下的孙媳妇,心中复杂,可人从始至终笑着,倒像是瞧着半点不亏心。 “既定之事,无需再说,都散了。”说完,便第一个甩袖离去,未曾等华氏,也不曾去瞧自己的发妻。 华氏冷冷站了会儿,也回了自己的章潞苑。 三个老爷也各自散了,独留下一群算计来算计去的女人们,谁也看不惯谁。 杨灵籁不想继续纠缠,便拉着吕献之的手要走,门却被吕懋黛撑着手挡地严严实实。 “六妹妹这是做什么?你九哥哥还伤着,如今要去瞧医士,若是有事,欢迎你随时来项脊轩来找我,只是如今却还是最好不要生事。” 被呆滞牵着的吕献之闻之动了动眼皮,目光落在吕懋黛身上,没什么情绪,却叫人有些禁不住后退一步,直到脚根抵在门槛之上。 对于这个向来闷油瓶的九哥,吕懋黛交集甚少,却极为崇拜,相比自己只知吃喝玩乐、荒废做浪子的弟弟,他就像是天边的一抹光,耀眼的想让所有人追随,几乎所有与她相识的姐妹都曾追逐他,欣赏他,她也与荣有焉。 “九哥哥……” “若是未曾有急事,还是先去看看三伯母。”吕献之冷言冷语,简直是凉到了肺里。 眼见她就要撤开,王氏的话如影随形地追上来。 “献之,你先离开,杨氏留下。” 被翠竹帕子缠了一圈的伤指又不自觉的想要攥起,却在半途被一双手禁锢住,他下意识追寻着手主人的目光,却被推了一下。 “郎君,你先去寻方医士。”杨灵籁又转头叮嘱盈月,“盈月,切忌要尽快,万不可耽误。” “那你呢?你随我一同走。” 吕献之第一次不想听她的话,固执的说着。 “不用,你的伤要紧。” 杨灵籁扭头想朝着王氏的方向走,手臂却被拽住,脚步也戛然而止,她回头,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脱口而出想重新叫人走,最后却只是叹息一声。 二人一同走过去站在王氏跟前,谁也没先说话,都垂头装着舒适的哑巴。 被算计一道的孙氏已然没什么兴趣看二房的任何一个人,在吕懋黛的搀扶下,微微佝着腰迈出了门。 而李嬷嬷也很有眼色的将一屋的侍女全都打发干净,一行人大眼瞪小眼。 王氏难得没有对吕献之违背命令大发雷霆,只是一心朝着杨灵籁发难。 “你与老国公说了什么,身为二房之人又与华氏纠缠了多少?” “母亲为何如此不爽,是为三娘越过母亲拿到了管家权?”杨灵籁毫不客气反问,“还是父亲当众选了三娘,而未选母亲而气恼?” “杨氏,你放肆!”王名姝眼里泛起红丝,语气吓人,“管理国公府与你之前的小打小闹毫不相关,小人得意只会让你牵连整个二房。” “母亲的意思是不想二房拿到管家权,而应该继续苟活在三伯母的阴影之下,一辈子不出头?” “我什么时候是如此意思,杨氏,我叫你留下来,并非是为拌嘴,你也莫需在这拿腔作调。” 杨灵籁无所谓地笑了笑,“母亲上来便严加质问,三娘心里害怕,自然是想护着自己,管家权是个烫手山芋,可咽进嘴里就是甜的,三娘自然要今年抓着不放,如此,才能翻身不是。” “你若想跳火坑无人拦你,可牵扯二房,我不会不管,掌家一事,你必须全程找我过问。”王氏半点不脸红地吩咐道。 “哦,三娘知道了。” “杨氏,不要搞小动作,纵使你做了这管家之人,我也依旧是你婆母!” 第65节 “三娘也未曾说过不是。” …… 出了荣褐堂,暗光下院中的老柳树,随着光影婆娑起舞、颤动生资。 不知为什么,一路上二人间都是不断蔓延的沉默,吕献之十分不自在的想说些话打破这个僵局,可百般思量,都不知该以什么开口。 临项脊轩越近,他未曾觉得松懈,反而更加喘不过气,手指的疼都忘了,脑子里充斥着一股冲动,却每次都被理智摁回去。 “……吕献之?” 纠结被打破的人,慢半拍地慌乱应声。 “你今日帮我,是不是因为我给你藏着,让你不用受求学折磨,不用被督促和无法自主地活着,因为感激所以挡在我面前。” 突如其来的问题里,夹杂着许许多多莫名的情绪,吕献之瞳孔微微一震,露出茫然的表情,又在对方望过来时,飞速藏起,干涩地“嗯”了声。 杨灵籁终于敢抬起眼睑,他没看她,只是余一个侧脸,却能判断脸色如往常一样寡淡,并无不同,甚至平静的有些过分。 压下心头那股狐疑,以及更深处的一堆失落,她扬眉,笑地有些顽劣过头,轻描淡写道,“我果然没看错人,日后使唤郎君更不需什么良心了,对吧?” 吕献之没答,手心里几乎全是汗。 ------------------------------------- 某日晨起 时值入秋,风声乍起,天气转凉,院中高树上已然挂了枯黄色,虽时常打扫,风沿窗飘进来,也会带着些枯枝败坏的气味。 杨灵籁早早便被从榻中拉起来,套了件大红百蝶穿花的金褙子,苦哈哈地坐在红木架长桌后,手上不停歇地打着算盘,背脊稍微佝偻些,脑袋便会被桌上的成摞的账本挡地什么都看不见。 累了,便瞅一瞅身后高几上的盆花,揉一揉酸涩的眼睛,直至盈月来喊她移步侧室,才发觉到了膳时。 待她拖拖拉拉地坐在如意圆桌前,等了会儿也不见吕献之来,纳闷问了句。 “郎君人呢?” 伺候膳食的小丫鬟回了话,“回娘子,约在巳时左右,公子随二老爷院里的人走了,屠襄侍卫也一同跟去了。” 二人正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吕献之回来了,可却是红肿了半张脸,唇角破了皮回来的。 旧伤刚去,新伤又添。 杨灵籁嗖的奔过去,蹙着眉头,揪着人的袖子往下拉,直到对方弯着背恰好能叫她看清那张脸,难以置信地凝视,越瞅脸越黑。 “父亲打的?” 见人不回话,杨灵籁捏了捏太阳穴,也没强拉着,反倒只是叫盈月带人去内室上药,自己则是哐当坐了回去, “屠襄,给我滚进来!” 霎时,从门框一侧试探着出现了一只脚,直到一身黑衣的人完全露出来,杨灵籁臭着脸就盯着看,也不说话。 原本就心惊肉跳的屠襄逐渐萎靡起来,麻木地说了自己所有知道的。 “第四次去?” “是,公子往前被老爷叫过去三次,一开始属下还不知晓是为了何事,直到第三次,实在忍不住偷偷守在门外听了几句,好像是…老爷给公子在朝中谋了份了差事。” “他不愿去?” 屠襄闭着眼点点头。 杨灵籁将人打发走,却在用饭时只字未提,而吕献之也不说,自己把自己关在斋房里,半日都不踏出一步。 “娘子,你当真不去问问公子吗?”盈月看着斋房的扇门,不知如何是好。 “不用,该知道的明日就知道了。”杨灵籁话音很轻,却笃定。 翌日辰正 “九公子,九娘子,夫人在前院等着,还请速去。”李嬷嬷战战兢兢地传话,心中知道一切风雨欲来。 “还有谁在?” “二老爷与漱玉姑娘都在。” 杨灵籁点头,看来是只有二房,事情还没张扬出去。 在门内听了全部的吕献之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站出来。 “李嬷嬷,你确认母亲是喊我二人一同,此事与她无关,不需牵扯无辜。”他心中还抱着丝毫骐骥。 “公子是为难老奴,夫人亲口所说,您与九娘子一同去。” 知道事情无可转圜的他,转回头,一双眉眼几乎被愧疚折磨地难以平息。 “走吧。”杨灵籁轻轻吐出两个字。 第75章 一纸休书 二人方才跨出院门, 略有阴云的天渡过了悄无声息,渐渐开始涨势,墨色挤压着天空, 甚至隐隐透出猩红, 淡漠的风穿堂而过,如风雨欲来之势。 吕献之沉默地走在阴影一侧,步子中规中距, 可仔细一看, 便能发现肩颈是僵直的,一双手无意识地搓动着袖口。 屠襄跟右后侧, 也同样抿着唇。与他并肩的盈月,紧张地甚至都不敢去问。 反而杨灵籁是其中最为松快的, 甚至还有闲心去瞧瞧游廊外的梧桐树,国公府内的水榭华庭,奇花异木比比皆是。 李嬷嬷在最前处带路, 不是去静鹿园,而是吕家二老爷吕文徵的书房。 相比后院的繁华林立, 书院布局更为沉闷古朴, 染了红与黄的枫叶簇拥着正中的那座明道堂, 两侧各有一门,左右柱子以明黄为基色,上刻篆字,每一笔每一画都极近苛刻。 到了门前, 李嬷嬷不再前行, 也挡住了同样跟随在身后的屠襄与盈月。 “主子要在屋内叙事, 咱们都在外等候。” 里屋内,吕文徵端坐在书案后, 无人侍墨,只是翻看着几本泛黄的书卷,见他们来了,略微抬头看了一眼,随后便移开了。 杨灵籁环视一圈,只见随墙书橱上各色卷轴、新老书卷、刻印竹册整齐堆砌,书案后的高几上不是常见的盆花,而是香炉,味道是常见的沉水香,沉凉通透。 而王氏与曲漱玉正坐等在宽幅座屏的围榻上,王氏手边的浓茶已然见底,而曲漱玉表情沉默,眼神总是不经意的落在吕献之身上,又恍然无措地掩饰。 “父亲、母亲安。”二人齐声道。 往常私下爱发难的王氏,今日看她的眼神却格外的凉,凉到甚至不想多说,频频望向上首的吕文徵,像是等待着什么。 两刻过去,迟迟等不到结果的王名姝还是急了,便是身边曲漱玉为她添茶都瞧的心烦意乱,抬手制止。 “不用,你好好坐着。” 随即不加掩饰地盯着面前这个向来不爱多话的儿子,慢慢转了一下手中的茶杯,面上是积蓄起的失望。 “献之,你该知道我为何叫你来。” 被点到名字的吕献之,慢慢仰头,额上青筋跳动,目光定在曲漱玉身上,语气极为低沉。 “她说了什么?” 原本就内心忐忑的曲漱玉闻言,慌乱抬头,对上他凶冷的目光,神情蒙上了一层惊愕与苦涩。 “献之表哥你……” 可吕献之根本不为所动,冷着脸重复一遍。 “你、到底、说了什么?” 王氏见疼爱的侄女眸子里絮出一层水光,因为心头慌乱几乎是强撑着维持面色,心里的恼怒根本压制不住。 “吕献之,你要做什么?” “你自己做的事,如今却等人质问,甚至毫无愧疚地指责旁人,你父亲教导你的规矩呢?” 王名姝被气的心口直痛,怒而拍桌,“我看你是跟杨氏待得,神志都丢了。” 吕献之拧眉,“此事本就与她无关!” “喊什么!”吕文徵摔了桌上的镇纸,整个屋内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有关无关,尚听不得一人之言,你求学多年,遇事便是如此失智?” 吕献之:“我不是。” 被反驳的吕文徵陡然一愣,双眼微眯,他看着这个表情极近抗拒的儿子,不知何时开始竟不似从前那般,身上长出了层层倒刺,别人只是靠近都会牢牢竖起。 眼见着这位大学士的目光愈发肃穆凉薄,不等他开口,杨灵籁拉住了吕献之的袖口,徐徐说道。 “献之,父亲要说什么,我们好好听着,若是真受了什么冤屈,摆上道理,父亲也定会为咱们正名,” 已经准备上前一步对峙的吕献之回头,他望着她,面上的那股冷意早已消退,只剩下惭愧。 又见她微微摇头,只能轻声说了句“好”,脚尖慢腾腾地收了回来,却是主动站在她身边,立地很直很直, 杨灵籁看着一圈虎视眈眈的人,做不到气定神闲,却也算比较镇定,尤其是比之吕献之。 她扫了一眼被王氏握着手安慰的曲漱玉,对方躲避的眼神有些可笑。 不过这人本就好笑。 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地不知为何常常要去前院书房走一遭,见不到人就各处打听,下人随意搪塞过去后,也不罢休,隔日便要再来问一问。 直到次数多了,自然是瞒不下去,就跑来项脊轩找她,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什么应该好好督促,不应该助纣为虐;什么万般事情读书高,不可半途而废;什么表哥天赋绝然,前途无量,她不能敷衍耽误…… 她也都好好听了,也好声好气的应了,可对方不免管的太宽。 吕献之不过又几日不去,她便又来了,只是这次两人恰巧撞在一起,不知他说了什么话,这人就跑了。 当时,其实便觉得,怕是要瞒不住。吕文徵父子二人生嫌隙,定是会叫王氏知道,她一来查,定是漏地毫无保留。 如今这么五个人里,三个人一块,反倒是她与吕献之是个外人了,不免有些让人唏嘘。 “漱玉表妹往前几日来过几次项脊轩,怕是有些误会,今日父亲、母亲既是叫我二人前来,想必也是想好好解开心结,孙媳觉得不如坦诚相待聊一聊,许是便能互相体谅,和乐一些。” 曲漱玉本是想说些什么,可又碍于吕献之一直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盯着她,反射性地扭头,避而不答。 而王氏见她这般模样,又见杨灵籁说话底气十足,两相对比又加之心里本能厌恶,对于杨灵籁的话根本做不到认同,摆着一张臭脸,语气极差。 “为亏心事者,反倒理直气壮,这世道可真是玩笑。” 吕文徵眼神直视她片刻,抬手指了指书橱前侧的圆凳,“既是有话说,便坐下聊。” 正当她们要一同坐下,谁知他又道。 第66节 “献之,你站着。” 杨灵籁屈身的动作停下,瞥见吕献之牢牢站着,面色日常,便知此事常见。 她顿了顿,重新站直,温顺地笑了笑,语气平淡。 “儿媳与献之乃夫妇,便一同站着,父亲说,我们自当真心听。” 吕文徵见二人如此同心,没说好与不好,只是开了个头,朝杨灵籁问道。 “献之近来少许踏足书房,荒废学业之事,不知作为新妇,是否知道?” 虽然语气不高不低,甚至和缓,可杨灵籁千万个心也不敢松懈,她呼出一口气,委婉接道。 “父亲之言,儿媳稍有疑惑,不知何等才算荒废?是几日不去书斋,还是考教之物皆是错漏?” “其实在儿媳看来,进学一事,其中门道许多,尚不能一言定之。” 吕文徵瞥了她一眼,沉声否认,“一介妇人知之甚少,此为常理,尚可谅解,可男子求学,自身大于外界,前路漫漫,更应日日心坚,泥泞难行,更应,步步常行。” 冠冕堂皇的道理听到心里,杨灵籁觉得吕献之有些可怜,而吕家的人都有些病。 人也不是木头,会累会倦,何必苦苦相逼。短暂的停顿,就一定一事无成,也太过武断专行了些。 “父亲所说,儿媳受益匪浅,只是荒废学业一事,如此盖棺定论是否不太妥当。” 王氏在这听着她来来回回的打太极,实在是不耐烦。 “杨氏,该知晓的,我们都已知晓,什么狡辩不过只是拖延时间,阿玉与我说时,我便觉你定是背后推手,如今一看,果然不错。献之这些年来夜以继日,勤勤恳恳,为何你一来,他就变了,你又在这拿些歪理糊弄我们,良心安也不安。” 此话一出,杨灵籁反应不大,可吕献之却握紧了拳,心中难堪又苦痛。 “母亲误会儿媳,儿媳不委屈,可是有关郎君,我这个枕边人不得不多说几句,您是郎君的母亲,只是听一听,熟知他的心事,未尝是坏事啊。”杨灵籁克制着脾气,尽所能地好好说话。 可王氏油盐不进,“你都已经教坏了我儿,如今又跑来做好人,我为何还要听一个劣迹斑斑的人说什么道理,简直可笑至极。” “那您就笑着听儿媳说完可以吗?”杨灵籁幽幽道。 王氏被怼了一句气坏了,哼笑几声,正要说教,却被话赶话地拦下。 “那便叫她说。” “不可!” 吕文徵冷眼,“你要当众与她争论,然后丢尽颜面吗?” 王氏嗫嚅,狠狠瞪了杨灵籁一眼。 杨灵籁眯着眼,含笑回应。 “谢父亲大人大量。” 她眼神漆黑,笑容浅浅地瞧了吕献之一眼,是要确认什么。 一直垂着眼帘,暗中握拳的吕献之有所觉地回头,下颌线绷紧,想扯一个笑,却是四不像,最后只能带着眉眼间的疲惫,尽可能回应她。 杨灵籁一直知道他很笨,也慢慢知道他其实也很装,想把自己包成一个聪明的人,一个没有倦怠的人,一个对谁都冷漠以此来麻木活着的人。 她也没什么法子救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救不了深陷淤泥的公主,只能尽可能的送给他一点简单的欢快,一点,就一点。 因为,她其实也很少。 杨灵籁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吕文徵,又瞥了一眼目色恼怒的王氏,尽可能地渲染真诚。 “国公府门楣显贵,簪缨世家,有祖父这等前朝军辅大臣,有父亲您这等朝中文臣大员,文武两行,几乎做到极致,可教养子女之事,三娘觉得,并非一味前行,就可谓完美无缺。” “纵使人成也,可情却废也。” 这些从未有人与他言之的话,实在新奇,吕文徵不免面色一愣。 杨灵籁见他有些许回应,渐渐升起些期冀,许是能听进一二呢。 “父亲容儿媳妄言一句,郎君求学一事,需得徐徐图之,儿媳未尝不是与父亲母亲一般,盼着郎君能入仕途,做高官,振兴公府,可更懂郎君也与儿媳一般,需得间或休憩,需得放松心境,需得善人引领。” “不如再给郎君些时日,未来怎不会一鸣惊人?” 吕文徵听到如今,也算明白了,这个儿媳究竟要说什么,简直是处处暗指他逼着吕献之求学上进乃是错事。 他看了一眼吕献之,只问一句。 “你与她说的,还是她与你说的?” 原本还目露希望的杨灵籁,心凉了半截。 “我与她说的。”吕献之直视回答,毫不犹豫,“这些不算新奇,我未曾说过,但做过,你所坚持的道理,母亲所维护的名声,我不认同,也不愿去认同。” “献之,你在说什么胡话?”王氏急了,几乎是挣扎地揪住他的两袖,逼着他承认,“你说,你十年寒窗苦读、力学不倦,是为了上进进取,是为了我们的期冀,是为了国公府的荣耀,是为了一朝天子为臣,匡扶社稷!” 可吕献之就像是一块木头,不为所动。 “你说啊,你说啊!” 眼见着王氏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肉里,可人还是一声不吭,杨灵籁冲上去推开了王氏。 “你疯了,是要掐死你亲儿子吗?” “儿子?”王氏指着吕献之,呵呵笑,“他不是我儿子,他不是。” “我的儿子献之,是两榜进士,是世人榜样,天之骄子,不是只会玩乐的废物!” 杨灵籁担地去看吕献之的模样,却发现那双眼神里几乎盛满了麻木,既不哭也不笑,既不怨也不恨。 她轻手拽了拽人的袖子,他垂头看她,眼里都是血丝,骇人至极。 “吕献之,别听她的,才不是!” 听到她的声音,王氏像是被打了鸡血,直直冲上来,指着她打骂。 “杨三娘,你是丧门星,是天杀的恶毒心肠,你毁了一个人,毁了国公府,毁了我的儿子。” 她锤着,打着,甚至要扇巴掌,可这些一一全落在了吕献之的身上。 王氏无论要做什么,吕献之看也不看便挡,什么都抗,眼神甚至都不眨,仿佛不知道疼,不知道害怕。 缩在卧榻里的曲漱玉见着这一幕幕,早已被吓地面色苍白,她颤抖着站起身,想拉开他们,却被王氏一巴掌扇倒在地,捂着侧脸,啪啪掉泪。 “姑母,您别打了,别打了。” “王名姝,够了!” 被被吼了一声的王氏,红着眼看着向吕文徵,又注意到倒地的曲漱玉,以及红肿的手掌,呆愣地不知所措。 见一群人终于分开,吕文徵走到这个儿子跟前,寒声问。 “你是打死都不会做我给你安排的官,是吗?” “是。” “你是打死也不会与国公府站在一处,打死也要与氏族作对,是吗?” “是。” “你是打死之后也再不愿听我的话,是吗?” “是。” 每回答一句“是”,吕文徵的脸就黑一度,看着杨灵籁的眼神就冷一度,说话都声音也就越高一倍。 吕献之无动于衷地回看他,甚至在他的眼里找不到丁点的为难和父子情义。 这一对父子很早之前就不是父子了。 吕文徵认识到了这一点,也承认了这一点,所以他指着杨灵籁,斩钉截铁道。 “好!” “那你便给杨氏一纸休书,休了她,你就还是你,也就还会听我的话,还能做回原来的吕献之!” 王氏附和,“对,听你父亲的话,休了她,你还是母亲的儿子,是旁人攀之不及的名门子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本意是想救表哥回头是岸的曲漱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瞪圆双眸,心中一片寒凉。 第76章 凉了 “我不会。” 吕献之麻木的眼睛里被难以理解充斥着, 晦滞地盯着这对亲生的父母,难以名状地、平等地对他们彻底失望。 他迟钝地摇着头,声音里是嘶哑, 是黯淡, 是茫然。 “你不能不会!” 吕文徵强迫吕献之看他,一双锐利的眉眼里几乎都是逼迫与胁迫,用极近的父权去压榨本应该听话的儿子。 而杨灵籁在亲耳听到那几个字后, 甚至怀疑这个世界疯了。 休了……她? 就因为宽限了吕献之的求学, 就因为吕献之勇敢地反抗说了一次“不”字,就因为这些? 迟钝缓过神的王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纠缠住吕献之的人,偏执地一遍一遍地说服, 为此甚至可以不惜极近贬低。 “献之,杨氏非你良配,继续与她待在一处, 你会疯了的。” “她本就是一介庶女,嫁入公府乃三生有幸, 可占了你的正妻之位是叫人耻笑的, 你还年轻, 不知晓咱们国公府在外的名声,日后见了那些同袍友人,你又如何自处?” “你不愿休她,便正大光明的和离, 送她回去, 杨府不会不管, 再说你与她本就没什么关系,既是什么都没有, 便还是男未婚女未嫁,日后各自安好,也是好事啊。” 杨灵籁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是第一次体会如同街边摊贩上的杂物被人随意估价、评判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盯上,时刻都要喷出带毒的唾液,还没沾到身上,都觉得恶心透顶。 王氏知道的不少,新婚之夜他们确实未曾发生什么,之后也什么都没有,这些日子以来,这人都是在算计什么,等着短暂的三月过去,便使劲为吕献之安排妾室,甚至外室? 将她架空,彻底做一个既没有夫君宠爱,也不曾名正言顺,甚至没有生育权利的摆件? “你……闭嘴。” 吕献之喉结滚动,艰难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绝望和难以置信。 王氏却不管不顾地还在说,“献之,国公府不会害你,我与你父亲也不会害你,走到如今这一步,杨氏是万万不能再待了,自从她来了,府中恶事频发,乃是与国公府命格相冲,与你更是冤家作孽,……” 却没看见,她每说一句,吕献之的头便垂的更深一点。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直到忍无可忍地陡然抬头,如同直视最厌恶的东西,质问一句。 第67节 “你不觉得自己十分不堪吗?” “什么?”王氏觉得自己耳鸣了。 吕献之的眼如同一抹寒潭,望着王氏时,里面却多出了恨。 “你从没劝过我,只是命令我,却在今日之事上百般恳求,万般借口。我从前只当你只是薄情自是,理应如此也便罢了,如今却是变本加厉,那般不堪。” 王氏是第一次从儿子嘴中听到如此长的一段话,却是用来批判她,第一反应是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找回面子。 狠狠一巴掌有预兆地落在吕献之的脸上,声音也惊醒了不远处的杨灵籁,她猝然眨了眨眼,瞧着眼前的一幕瞪圆双眼,不知道之后如何收场。 她现在要做什么,又要以什么身份去劝阻,母子之仇,父子之嫌,即便是劝,沽名钓誉之人又怎么会听? 就在她忍不住想为人讨一句公道时,谁知吕献之率先开了口,语气比平日更冷,像是进了冰窟窿,既不美丽还十分冻人。 “所以,我不是你的儿子,只是一个好用的人,……对不对?” 所以才可以毫不犹豫地随口打骂,所以可以毫不顾忌他的想法,所以可以在上一刻还极近劝诫,下一刻就为了面子弃之不顾。 王氏感受着发疼的手掌,收了收手心,她没想过真的会打中,却只是因为他没躲。 “你胡说什么?” 吕献之却不想再答,垂首往门外走,路过杨灵籁时,颤抖着拉住了她的手腕,两个人一前一后,紧挨着出了那道门。 “吕献之,你当真是彻底什么都不顾,执意糊涂下去?”王氏追着人道,可惜却无人回头。“你,你,你真的疯了!” 煎熬等在外面的屠襄和盈月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人脸上红肿的手印,惊恐扬声。 “公子,你怎么了!” “先走。” …… 听着院中交谈的声音越走越远,剩余的三人皆是静默。 王氏盯着她的手扶额蹙眉,吕文徵则是肃穆着一张脸,若有所思。 被侍女扶起的曲漱玉,脸颊依旧疼,她想起刚才二人那抹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像是逃离,非是狼狈不堪,而是迫不及待。 这个家,到底为表哥带来了什么? 表哥,好像从不是她的表哥。 两日前,她几乎是抱着满腔诚意去了项脊轩,若说没有心思,任谁都会道一句无稽之谈,她也确实,是为了什么。 大约是不甘,还有不舍。 十岁那年,父母重病而亡,接连逝去,那些有着姨娘的兄弟姐妹有着庇护,总算有点活路,而她唯一的路就是寄人篱下。 一开始是寄存在叔母那处,她处处小心谨慎,讨好叔母,琴棋书画能学便学,总觉得出众些,旁人便会多喜欢些,可人皆爱攀比,堂妹们不喜她,说她矫情、装模作样,堂兄们总会取笑刁难。 其实这些也都还好,她改便是,躲着就是,可母亲留下的嫁妆她护不住。 姑母来看她的那一日,说要带她走,她便跟着走了,想着左不过不会更差。 她便一直住到了如今,姑母惦记她,待她亲如儿女,二房院里人丁稀少,也更加少有人会为难她。 对于表哥的爱慕大约便是便是从这起始,她在叔母家被迫学会的中庸之道,打破了。 表哥就如天降祥瑞,是姑母的硕果与寄托,是姑父的厚望,是上京城的天之骄子,是最最秉性上等的人。诗歌文赋,无人能及;求学之艰,毫不眨眼便能克服,整个国公府,默认他是最为上进的后生。 她开始处处跟随表哥的脚步,再不用表现自己的平庸,开始因为表哥的决然努力,变得崇拜,开始变得与姑母一样,同样对于表哥,寄托着无尽的想象,骐骥一跃,志在千里,而表哥在她心中,定能白衣卿相。 可那一日,什么都变了。 “表哥,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曲漱玉忐忑开口,却是心志坚定。 吕献之却只是稍稍看了她一眼,摇头往外走。“你……回去罢。” “表哥!” 他回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变的冷淡起来,甚至比从前只是平平相处时还要没有人味,话语更是叫她无以承受。 “你是表妹,也只是表妹。” “我的事,算来与你从未有瓜葛,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去寻杨氏,只是为她平添麻烦。所以,日后不要来了,也不要再去找她。” 曲漱玉落寞地笑了笑,表哥一直很聪明,不会不知道她的心意,从不回应,只是因为从没打算接受。她确实是个一厢情愿的傻子。 眼见他即将越过他她,回到屋中,她还是奔上去,拦了下来。几乎是抛弃了女儿家的规矩,用了最大的力气,才道出来。 “表哥,我知晓,我都知晓,可我也没盼着旁的,只是望你能一路坦途,如此这般,我便知足。可我也不能见你继续堕落下去。” “表哥,你还记得,你已经许久未曾整日待在书房之内了吗?近来,我日日去,可五天中,你只有一日来过,可不到日暮,便也走了,我站在院里,瞧着不曾燃起的烛火,心中慌乱,不该这样的,表哥。” “你从前,不这样的。表哥你少时求学,下笔如神,读书看律,直至三更烛火未熄,如今好不容易,做得两榜进士,且更应进一步,不该后退。” 她见他只是听着,却不说话,只能愈发用力的劝诫,她真的不可能看着表哥,就这样走下去,即便她们从未有可能,可她想见着表哥意气风发,风姿卓越的模样,这样也算安心。 “表哥,你还记得你在诗会所做那句诗吗,木落水枯千崖尽,迥然吾亦见真吾。我记得!我从旁人那求得那张诗笺,一直留着,当时的你就如这诗一般,求学甚苦,却并不疲累,一心追得真我,我都知道的。” “今日,我还都带着它,你看!”她从衣袖中轻轻拿出那页泛黄的笺纸,小心撑开,纸末勾勒着用丹青所绘的几株荷花,亭亭玉立,两行字笔势百态无尽不奇,与表哥此人并不相通,实在驰骋不羁。 诗笺空空地摆在跟前,可吕献之没有拿,盯着纸的面色也并无她想像那般变化,幽深到叫她望不到边,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样表哥,那么冷漠,那么让人想逃。 “扔了罢。”他淡淡说道。 “表哥,这是你亲手所作的诗,你不记得了吗?”曲漱玉不明白,这是她所无比珍视的东西,也是表哥的记忆,为何要扔? 可吕献之却是无动于衷,甚至言辞更犀利了,直接撕开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记得。这些……不过都是为了迎合那些人罢了。” “你所认识的那个人,不是我,真正的吕献之,就是这个样子,所谓的求学,只是我不得不做,生长在这里,没有选择而已。” “与其在这,言辞凿凿的强求旁人,我觉得你更该离开这里。” 曲漱玉下意识的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细心呵护的诗笺飘落在地,沾染上尘土,原本清晰的字迹甚至叫她分辨不开。 她同样模糊的去瞧吕献之,只是摇头。 “表哥,你只是误入歧途罢了,杨三娘活的,不是你该活的,你该只做你自己啊。” 是的,她很早就看出来了,表哥与那人待在一处,变得越来越像了,开始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开始背着所谓真理前行,开始眼光里再也容不下旁人。 这些情谊她看在眼里,只是不想承认,可一旦原本按部就班的东西没了,表哥也就没了,惊才艳艳沦落成庸人一个,怎么会是应该的,所以,她该拯救,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够了!”吕献之原本淡然的眸子里,染了些怒火,“无端攀扯别人,强求他人,你所做的,只是旁人的无妄之灾。离开这,才是你最该做的!” 不算遥远的记忆褪去,曲漱玉眨眨眼,留下泪来。 王氏听着小声啜泣的声音,终于想起这个被自己误伤的侄女,走到人身边,将也她扶着坐下,吩咐身边的李嬷嬷。 “去请周医士来。” “阿玉,怪姑母,你放心,周医士的医术极好,定不会出什么问题,你表哥他已然是被蛊惑得谁的话也不听了,二房当真是娶了个祸害。” 说着说着,已然是用帕子小心将她脸上的泪都擦了去。 “姑母,之后该怎么办……”曲漱玉小心试探道。 王氏嘴角紧抿,瞥了一眼案桌后坐的十分安稳的吕文徵,蹙了蹙眉,站起身走到案前。 “老爷,赐婚一事,怕是真要你去陛下那走一遭。” 吕文徵神色暗了暗,“今夜,我会与杨府去信,明日便将杨氏带走。” “好。” 曲漱玉瞳孔一缩,几乎是冷汗袭遍全身,姑母与姑父,要做什么…… ------------------------------------- 项脊轩 至午膳时分,盈月也不敢去往室内问是否要传膳,站在门外,左思右想,都是心有余悸。 “不敢进去?”屠襄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吓人一跳。 盈月怒道,“你做什么出来犯神经,若是你有胆进去,谁会拦你。” “好,那便去。”屠襄一言既出,直直跨进了门槛,徒留她在外是进也不是,去也不是,最后还是咬着牙,跟着去了次间。 金漆点翠曲屏后,是一四大卧榻,铺着些细织锦缎,杨灵籁与吕献之一左一右,相对无言,正前地上则摆着一鼎铜香炉,夹杂着苏合香,却还是叫人静不下心。 “娘子,午时了。” “公子,若不属下去盯着明道堂?” 一个说用膳,一个说盯梢,两人各自瞪了对方一眼。 一个心想,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心道,这是一个只知道吃的二傻子。 杨灵籁扶额,谁也不想搭理。 至于吕献之全程都在出神,什么也没听清,略有所思的回头,却是看向杨灵籁。 面对这双淡漠眸子里衍生出的局促不安,她做不到硬着心肠说教,更何况本身也并非他的错。 “其实……也不必太过忧心,父亲他大约只是想胁迫你做些什么,圣上赐婚,不会如此轻易就能打破的。” “既是不想与父亲妥协,为氏族所用,那便坚定自我就是,总会有别的法子。” 带着安慰意义的话不仅没能抚平吕献之心中的懊悔,反而越加觉得对不住她,无地自容。 “若是我早能告知你父亲打算,若是当日未曾鲁莽地与她争执,也不会如此连累你。” 话说的是诚心,只是也没什么用。 吕大公子,还真是个“美丽废物”,她这厌蠢症没犯,也还真是奇了怪了,他俩能生活在一起这么久,大约只多亏了这人还有一点好,那就是绝对听话。 杨灵籁无奈叹了口气,同样觉得苦恼,其实如今说什么也有些晚了,她一直知晓王氏此人偏执,对于吕献之更是掌控欲似变态一样,可也没成想结局如此。 吕文徵常在前院,她对于这个朝中大员知之甚少,想着王氏如此紧逼,或许只是她一个人,却不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简直是想的做的,如出一辙,不同的,也就是官场之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但目的是一样的。 这二人若是铁了心要去铲除她这个所谓“毒瘤”,那还真不是没办法。 这时,在院外服侍的丫鬟进来禀告,说是表小姐前来。 方才见了一面,怎的又来了,杨灵籁纳闷,却是叫人请了进来。 曲漱玉也不知是第几次进这间次屋说话,踏进来的步子都是熟悉的,前几次都是她自以为是地来叫杨三娘说服表哥对求学重新上心,可如今是什么都不是了。 侍女请她坐下,她摇了摇头,只是看着上首的吕献之,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又转向杨灵籁,面带愧疚。 第68节 “我知你见我心倦,不请自来是为叨扰,只我来绝非厚着脸皮说那些……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姑母与姑父,怕是打定主意……要你和表哥和离了,说是已与杨府去信,明日便也尘埃落定。” “此也绝非嘲笑与落井下石,大约只是同情,不愿见你之后措手不及,毫无办法,我不认同你,但是也不希望你过的惨淡。” “要说的,大抵就是如此,我走了。” 杨灵籁懵了,她伸手叫住了人。 “你说,同情我?” 她什么时候混的如此下乘了,还要一个表姑娘来可怜,这话也太不讨喜了些,而且她为何觉得曲漱玉有些怕吕献之,之前不是还未表哥死,为表哥生,为表哥前途哐哐撞大墙? 曲漱玉的脚步停了下来,对于吕献之的位置视而不见,只是看着她,于是杨灵籁又在一次真的在那双眼里见了所谓---理解和同情?淦! “同情不算,你比我,要好,至少你们是互相欢喜的,而我只是为别人平添负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如今是劝你,不值得的人,还是不要投之甚多,既护不得你,日后也给不得你什么。” 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互相欢喜是什么,不值得的人是指吕献之? 这就是毒唯变黑粉的大型火葬场? 望着人走路带风的离开,杨灵籁难得想笑,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吕献之,是觉得她不可怜,某人有些是真可怜。 当然乐了一阵后,又有些凉飕飕的悲伤。 她在国公府的好日子怕是要凉了。 第77章 法子 如今想想, 还真是世事无常。 她算计如此,掌了家,自以为也算就此走上穿越女的人生巅峰, 贵妇终极人生不是梦。毕竟在这吃人的时代里红颜薄命不是少事, 她宁愿日日受府中琐碎小事劳心,被众人针对斗智斗勇,被算账累死, 也不想受那些一心为夫的折磨。 这才多少日子, 权利的滋味还没过瘾,被休的凄凉生活就赶着来了。 不过, 也不算不能活就是了。 王氏想休她,也要费一番功夫。在此之前再捞一笔, 为下一次风生水起攒些好东西,未尝不是好事。 等她重新打起精神,在盈月眼神示意下侧目, 一旁的吕献之唇色如同白纸。 她难得正色一回,美目光华巧转, 打算将事摆在明面上都谈一谈。 “郎君?” 一声未动, 只能重复一遍。 吕献之眼神一颤, 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脸上还带着茫然。 “我这有几个法子,不知郎君想不想听?” 他怔了怔,声音有些干涩。 “你说。” 为了与人说话, 杨灵籁下意识地便往左侧移了移, 这也变相拉近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 吕献之原本就不算松弛的身影, 越发僵直难挨了些。也或许是这点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甚至从那股慌张神绪中脱离出来。 “当初, 金湖之上,婕妤娘娘成人之美,陛下亲赐婚约,若是和离也绝非容易之事,我这第一个法子就是先拖着,事情在府内闹大了,千百个人肯定有千百个想法。祖父、祖母、大伯母、三伯母他们可都是人精,谁知道要打什么主意,能拖多久便拖多久。待到宫中得到了消息,许是就泡汤了。” “第二个法子就是,要郎君你吃吃苦,一哭二闹三上吊,许是他们没办法,便妥协了呢。” “第三个法子,就是求一求各自的人脉,我与咸阳候夫人有些渊源,又有五妹妹这份关系在,叫人往宫中递一递消息,虽不知能否打动婕妤娘娘帮我,但也算种可能。不知郎君你同窗是否有宫中友人,许是也有用。” “第四个,主动散播些不太好的流言,侧面旁敲侧击,此时不是和离的好时机,为了面子,他们极有可能会放弃。” “第五,顺其自然,毕竟你我之间也算行差就错的开始,既是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不能退的,你能够脱离他们的掌控,做自己,至少也有一件好事,至于我,在哪里也不会活不下去。当然,国公府欠我的,自然也要好好回报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说到这,杨灵籁已然有些释然了,就如同她算计一样,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才能走好每一步,达到几乎完美的目的,可这种机会太少,她走到现在,在国公府的半年,闯出这番模样,之后,也未必就不会更上一层楼。 毕竟国公府外,还有别的伯爵府,还有皇室贵族,还有真正的天子,燕朝的民风早已不如往世苛刻,哪条路都能走。 当然,这也只是美好的想象,杨灵籁心知,待在这,在国公府里,是最简单的一条路。 她在沉思时,却不知同坐一处对面的吕献之心中百转千回,前四个法子让他眼神里好不容易扬起的希望,在第五条后彻底扑灭了。 她是拿的起放得下,可惜,他不是。 “郎君,你觉得如何?” 吕献之难以接受到不敢看她,艰难颔首。 “既觉得可行,那你我便都亲自试试。”杨灵籁一锤定音,起身前她瞥了一眼缄默无言的人,向来不曾弯折的背脊不再挺直,一张往日冷模冷样的脸如今成了颓废的样子,还真是莫名觉得碍眼。 罢了,还是努把力,若是能留下来继续照拂他,也算为数不多的积德。 懦弱又叫人舍不得丢的吕大美人…… ------------------------------------- 两个时辰后,荣褐堂 三房中各自能做主的人都到了,此事也是多亏了翁芹,自从杨灵籁在后院地位水涨船高,一朝主子一朝仆,从前的四管家如今已然是名副其实的总管。 翁芹这么多年圆滑地活过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此人极其会看人脸色,任谁也不想得罪,因此在外人眼中,杨灵籁将她抬高位置,只是因为无人可用,只有她一个中立派,又不敢擅自招新人,可不就是暂时的过渡。 因此杨灵籁想说的话,由她去说,再合适不过。 冯氏是一百个都没有怀疑,知晓此事后,立马便寻了孙氏去荣褐堂说话,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便是三个子女都到了场,而老国公也在。 吕雄关能来,却是华氏递的消息。 自从那日被拆穿账目问题,被杨三娘黄雀在后,做了嫁衣,华姨娘便一直在寻找重新叫吕雄关上心的法子。 对于冯氏,因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忌恨多年;可掌家之权被夺,同样也不是她想要的。从始至终,她谁都不想帮,只想叫冯氏摔一跤,为她那失去的孩儿报仇,所以又在一切之后拆穿了杨灵籁的把戏,叫吕雄关心里有了想法。 如今二房开始作妖,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冯氏不想告知吕雄关,定是要耍什么小心思,先斩后奏。而她趁机递消息给吕雄关,便是便想告知他,这后院里,到底是谁对他上心,而不是处处隐瞒。 当然,这次的商议,是完全没有请杨灵籁和吕献之二人的。 但是亲自布的局,她怎么能不来呢,当然是赶在国公爷的身后,顺势进去,叫所有人都以为,是老国公要庇护她,这样既为自己增加了筹码,还能达到她真正的目的。 而王氏在见到杨灵籁的身影时,果真眉心一蹙,反复确认,才敢相信真的是她! “你怎么来了?” 站于堂中的杨灵籁闻言笑出声来,肩膀微颤,捂着胸口,好半天才说话。 “母亲此言真是好笑,事关三娘与郎君之事,若是我们皆不在场,岂非是白谈一场,三娘实在不忍心叫众位叔叔伯母们多跑一趟,便来了。” 在场之人面色多少都有些不自然,聚众商量旁人的和离之事,且还被逮住了,这种感觉实在怪异。 冯氏捏了捏眉心,直觉杨灵籁此人犯冲,且不是对一人,而是整个国公府。这才嫁过来不足半年,就人见人厌,自家人都说两家话,想要休了她,如今这人还来这耀武扬威,还真是脸皮极厚。 “你二人先坐下。” “王氏,你来说,和离到底事出何因,陛下赐婚,使不得玩笑。”思来想去,冯氏觉得这事无论如何也是需要搬到明面上来说了,她还不至于怕一个小小庶女,除了这些后宅阴私之事,世家权柄杨氏如何能抗衡。 国公府说要休弃,无人能改。 王氏能来也是做足了准备,说话不疾不徐。 “回老太太,当初赐婚一事,如何得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若杨氏能安分守己,一心恪守女德,于献之左右为一贤妇,我也不会做那等恶人,非要拆散这段姻缘,毁了陛下赐的这桩婚。” “可奈何,时日愈久,愈能看出一人秉性。杨氏不仅家世上与献之一天一地,为人守德上也是多有疏漏,国公府世家传承,怎能容许一抹污点留存,休弃亦或是和离,于她们二人才是良道。” 对于二房占了管理中馈便宜,还要落井下石的目的,其余各房皆是不明所以,若单单是因为王氏与杨三娘的那点恩怨,倒也不至于放弃如此利益,众人不敢随意下决定,便是怕之后是有什么谋求算计等着。 裴氏耐不住性子,她直言问道。 “二弟妹说了这般多,也没说中真谛,杨氏失德,失的是什么德,若是凭一面之词,便随意休弃新妇,日后还有谁敢将子女嫁予我们国公府。” 冯氏也点了点头,这些年她与老二不亲近,二房近来也没听说出什么岔子。到底是为何而闹,还真是要问清楚些。 真实原因王氏自然还是不愿说的,她面色有些难看,说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老国公却是腻了,最厌这些女人间的弯弯绕绕,朝着自己的二儿子发了话。 “老二,你说。” 吕文徵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掺和到这种事中,他与老爷子间因为武学和文学的恩怨这么多年都没有化解,一心只想在朝堂中证明自己,后宅之事几乎是一应全都交予了王氏,二房甚至只有两个子嗣,盖因他极其讨厌这些算计。 如今也算是被迫为了这个儿子,站出来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既是浪费他的心思,也是浪费他的时间。同样的时间他放在政事之上,所要来的回报是千百倍的,可放在这般事上,就是消磨时光。 他皱了皱眉头,极其简洁地只说了一句。 “杨氏常伴献之左右,并无益处,只会平添懒散,久而久之,影响甚累,家宅不宁,人事不兴。” 早先便有所猜测的冯氏与孙氏一行人,各自都有了想法,冯氏虽然一心为三房,却也明白二房之重,若是吕献之出了什么问题,于国公府乃是绝非益处。可孙氏却更多的是考虑若是二房添了吕献之此人帮衬,岂非三房更是要被压到泥土之中。 “祖父,父亲从不管内宅之事,一生所求于朝中,并不知内因,此举不和礼数,便是强求,为人夫也不该,不能,不会去妥协。” 第二次了,吕献之第二次在众人面前为杨氏站出来,第一次杨氏还未迎娶入府,便以致他如此维护,如今出来,众人反倒竟是觉得毫无违和。 第78章 求你别走 同样被在场之人目光照拂的王氏, 保养多年的脸扭曲至极,她不懂,明明是自己的儿子, 怎么就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杨三娘如此执拗, 既不是名副其实的妻,何至于如此苦苦维护。忤逆不孝,当真值得? “逆子, 你可知你与谁在说话, 又可知你说的是什么!” 吕献之黯然半晌,缓缓睁开双眸, “我知道,从踏入这门的那一刻就知道。” 那双疲倦地眼扫过一个个人, 目光轻晃了一下,声音极轻,却足以叫人听的一清二楚。 “耽于享乐, 只是我一人之事,何必牵扯他人, 若是处理政事, 也如此偏颇, 如何为黎民百姓做事,若是管理内宅也是非不分,如何服众。圣贤书所云,我做到了, 父亲却忘了, 至于母亲, 为了所谓荣誉,推坏名于一女子, 怎能如此?” 越是平静的话,却越比歇斯底里来的直白地可怕。 就连吕雄关对这个孙子,都觉得往日二十年皆是看错了。 而杨灵籁倒是反应平平,因为她从最初便知晓,吕献之便是如此一个人,嫉恶如仇,从不欠人什么,嫁与他,从不用害怕他会待你多般糟糕,为他之妻一日,纵使不能两情相惜,也该是相敬如宾。 所以,他不会亏欠她。 她瞧着他站在那据理力争的样子,第一次也算觉得走了大运,还不算眼光太差。 第69节 冯氏则是觉得心惊,她甚至觉得杨灵籁足够可怕,哄的一个往日沉溺求学,一心不二用的人失了智,乱了分寸。留着她,是祸害。国公府未来的倚靠,怎能毁于一旦。 “父亲,不知您是何意?”吕文徵突如其来问了一句。“休弃杨氏,乃我夫妇二人商定唯一之法。” “不可!” 吕雄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打断。 这一次,吕献之几乎是赤红着眼眶,往日寒凉的眉眼上都染着焦燥,如此反差,叫人于心不忍。 杨灵籁原本庆幸的心态也变了,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般心情,她只见过吕献之哭过一次,甚至那都不算是哭,大约是病来如丝倒带来的一瞬软弱,如今又是什么,为了愧疚? 而屋中其余人只会比她更难以置信,纷纷望向纠缠其中的她,目光复杂至难以形容。 如此一个杨三娘,到底哪处与众不同。 “容他夫妻二人和离,便说是难以生育,保全杨氏名声,如此已算仁至义尽。”冯氏近乎残忍地说出这番话。 “祖母,你也要行如此不义之事?”吕献之眼神近乎责怪,不分身份,谁也敢说。 可冯氏面上沉痛,话里却是理直气壮。 “九郎,你已是这番模样,我身为你祖母,如何能不管?咱们府中的根基,纵使是毁,也不能是为一个女人!” 一番争执之下,吕雄关沉思片刻,却是看向角落一言不发的杨灵籁,问了一句。 “杨氏,为何不为自己争辩?若不是和离一事,你也愿意?” 杨灵籁嗤笑一声,“旁人都想见我痛哭流涕,可孙媳也算有些骨气,世间总要讲个理,不是谁说黑白便是黑白,祖父,您说呢?” 吕雄关也跟着笑了,“你确是聪明。” 相比内宅之人,他看的是朝堂。陛下对于氏族之心虎视眈眈,如今去驳了赐婚一举,无异于虎口拔牙,如同送了现有把柄。冯氏所说和离,哪里会如此容易。 “公爹,赐婚一事,已然不是问题。只是献之与杨氏,必须为休。”王氏抢先一步说道,而她身边的婢女则适时递上来一封信。 此信一出,吕文徵眼神几乎是钉在了她身上,可王氏丝毫不怵。 “老爷说要晚间去信,可妾身以防大患,便着人抢先送去。” “杨老爷,他应了。”王氏说这句时,瞅着杨灵籁,满满皆是恶意。 原本还算闲适的杨灵籁目光一凝,瞅着那封信,几乎是要看出洞来。杨府,她便说王氏今日为何如此镇静,原来是事先备了“好用的东西”,杨争鸿那个老匹夫还真是半点都不愿意吃亏,现在便要卖了她。 目色通红的吕献之也怔住了,像一颗枯死的木立在那,几乎听不到他自己的喘息声。 直到吕雄关拆了那封信,一眼扫过后,落在他的手里,吕献之颤着手,想要一字一句地看,却因为紧张,眼中如同隔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 他着急地翻动着,可是却不小心撕碎了其中一角,许是这声音刺激了他,竟是一点一点、毫不犹豫地将盖着杨府印章的整页纸外加信封撕了粉碎。 吕献之重新抬起头,无神又近乎肯定地说道。 “里面……,什么都没有。” “信上写,杨氏落水后不幸患疯疾,且无以生育,恐不能再侍奉于镇国公府,便请九公子以休弃为名,将其遣送回府,男女嫁娶各不相干。”王氏一字一字地重复那信上所说,毫不留情。 “你胡说!”吕献之全身冒着冷汗,再也做不到从容。“若是当真要休弃她,也便一并将我于府中除名,此后二房便只有一女,至于吕献之,从不存在!” 王氏被气傻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要为了一个卑贱之人,舍弃自己!?” “是,若是无杨氏,便是无我!” 杨灵籁走过去,抚着人颤抖的后背,心里说不出滋味地难受,“吕献之,过了。” 做到这,已不必,也是过了。 杨府与吕氏若要合谋,她能争取的最好的结果怕便是做个疯子去青灯古佛,死了再活一次。 可谁知人扭头,并不认同。 “是他们越界了,是他们苦苦相逼,为何要你承担过错。若我泯然于众人,便说唯你所至,岂非可笑至极!” 这般做法是让他弄丢了她,也是变相丢弃自己。 杨灵籁蓦地撞入那双眼里,里面所含的情绪叫她看不懂,可又直击心头,指尖都忍不住地发抖。 “你……” 裴氏与吕大老爷眼神一对,双方各执己见,裴氏要动,可吕大老爷意思是明晃晃地不愿叫她掺合,可事关大房利益,如此机会,她哪里会错过,直接出了声。 “儿媳觉得,娣妇说的不错,娶妻娶贤,若是真叫一个庶女闹的家宅不宁,实在是难看。休弃杨氏一人,可换后宅安稳,值得。” 她是看出来了,这杨三娘地位在吕献之那非比寻常,与其留着杨氏添堵,还不如叫吕献之歌跟着失心疯,到时谁也争不过他们大房。 可孙氏就不那么想了,表面上的东西谁能当真,王氏如此着急休弃杨氏,其中还没说的隐情不知多少,若是真叫杨氏走了,吕献之恢复过来,日后于三房乃是大患啊。更何况,她也知晓最近朝中不太平,真的闹出风波来,简直就是飞来横祸。 至于留着杨灵籁这个祸害,她也不信,自己一次马失前蹄,便会一蹶不振。 被暗戳戳挤出来的吕三老爷不得已开了口。 “父亲,儿子觉得此事不妥,赐婚一事,陛下亲笔手谕,国公府休弃杨氏,其一是为辱君,以此信所说之由,其二是为欺君,冒此风险得不偿失。” 吕雄关亦是点了点头,眼神又落在吕大老爷身上,三个儿子谁也不落。 “儿子觉得,此事确有不妥之处,休弃陛下亲赐之妇,本朝未曾有过,前朝也不过寥寥,还是,从长计议。再说九郎他,如此抗拒,不该强求……” 吕大老爷浑身一抖,有些迟疑的说完了,想看看吕雄关的脸色,对方却是撇了吕文徵一眼。 “老二,你来一趟我书房。” 做决定的人走了,事情不得不,不了了之。 ------------------------------------- 是夜 杨灵籁守在桌前,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凉茶下肚,可心里的火总也消不下去。 “姑娘,嫡夫人她竟如此恶毒,不等老爷准允,便私自盖了府章,是存了要您受大苦的心,若非弦月来送信,咱们如今怕都是蒙在鼓里。”盈月恨恨不平道,世间怎能有如此黑心之人,也不怕日后遭了报应。 “不过殊途同归。”杨灵籁这么说着,可是心里对王氏与徐氏联手来算计她,简直是要呕死了。 “老爷,他…真的会置娘子您于不顾啊?” “父亲他什么性子,你不知晓?”杨灵籁眼神冷的要死,“他对姨娘还算有几分感情,可对于这一群不得大用的庶子庶女们,你见过他喜爱哪一个,不过是嫁的好了,亦或者是娶的不错,仕途有望了,才给你分些施舍眼神,他与徐氏才是一家人,都是一般的恶心家伙。” 盈月有些怕了,“那娘子,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等。” 杨灵籁闭了闭眼,不承认也得认,以她如今的实力,除了认下也没别的法子,王氏手段利落,这信都来了,之前说的几个法子怕是都泡了汤,如今的她就是浸了水的纸船,没人拎出来就沉了。 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简直是恐怖如斯。 门被从外推开,有些沉的脚步声一路延伸到杨灵籁所在的桌前,随后便停住了,声音消弭不见。 杨灵籁抬首一看,才发现盈月已经没了人影,面前可不就是一脸颓色的吕献之。 受不了这无端的沉默,她没话找话道。 “郎君今日可是要早些安寝?我去叫盈月熄了烛火。” 可她方才起身,都还没站稳瞧清他的脸,整个人就被环在了一个满是木质墨香的怀里。大约是他所有的衣衫都曾陪他日日夜夜地在书斋中相伴,上面的味道早已洗不下去。 “吕献之?” 杨灵籁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抱了,这是来寻她道别?可许是有些太煽情了些,实在是叫她别扭。 “灵娘。”低沉声音喊出来,耳朵痒的像是要涨。 这唤的是谁,谁是灵娘?可这也未曾有第三个人。 杨灵籁感觉自己要长脑子了,今日吕献之怎的如此不对劲,她是说叫他撒泼打滚地闹,可这人当着众人的面又是哭又是正经地争辩,如今还跑来这般与她说话,实在是叫她不想多想也多想了。 “吕献之,你若是想与我道别,就松开我,好好说话,你这样我难受。” 她能感觉到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僵了僵,然后几乎是带着极度不愿的感觉松开了,可手还没撤走,又猝不及防地抱上了。 “你……” “能不能……别走。” “什么?”杨灵籁脑子炸了一下,一片空白。 “我求你别走。”吕献之近乎魔怔地说出这一句。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疯了,亦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不是道别,是来求她不走…… “可我这,你这,这,这也不是我一人所决定的。吕献之,我……与你说实话吧,如今之下,我能护住的只有我自己这条命,其余地已然无能为力。今日你说的那些冲动之言,大可不必,你我之间谁也不欠谁,当初我利用你,如今我还你一点自由,也算一笔勾销,是吧?” “不算。”他笃定道。 “行……,那你说,我还欠你什么,若是能还,日后我东山再起,便来还,若是不能,便只能当是赊账一辈子了。”杨灵籁动了动不舒服的脖子,可就是挣不开,叹了口气道。 “是我欠你。” “别,你不欠我,我来的干净,走的干净,不差什么,不缺胳膊少腿,也没丢别的。”杨灵籁实在不想听大少爷一本正经给自己道歉,良心会痛。 “你……真的能不能别走。”吕献之撑着涨痛的眼皮,近乎恳求,“项脊轩不能,没有,你。” 我也不能。 杨灵籁心想这还真是废话,她是不想走,可这不是不得不走,若非这步步紧逼,她哪里舍得下未来首辅夫人的面子,可也更在乎这条小命。 “别闹了,若你是怕我走了,他们再有人逼你,其实便像今日这般闹一顿,什么都好了。” “不是随便所说,是我……我求你别走。”见她一直拒绝,吕献之急了。 杨灵籁不知所措了,这第几遍了,他说求她。前两遍是骗她,现在是什么。 听不到回应,吕献之近乎失了神,恍然地松开她,抓着她的衣袖边,病急乱投医道。 “我有方法,留下你。” “什么方法?”杨灵籁慢半拍地问,其实心思根本没在这,全去想乱七八糟的了。 “入仕。” “入仕,入仕,入仕?!”杨灵籁呢喃了几遍,又炸了。“你说你要入仕?” 吕献之在她极具癫狂的目光里点点头,犹疑地问,“你能不能留下来,不用怕他们。” “你疯了吧!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所以,你能不能留下来。” 第70节 “我是想啊,可是……”杨灵籁傻了吧唧地说,可话还说完,人就没了。 “你等我,我去求他。” 杨灵籁就这么在圆桌前枯坐了一个时辰,瞧见人回来的时候,都还在说,刚才怕是做梦呢。什么求他不求的,求老天爷也不管用啊。 而这种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叫吕献之有些怕。 “别走。”他不敢拽她,怕她发火,会更不喜欢他以致于更不会留下,只能虚虚揪着她的袖边,魔怔地只会说两个字。 他能等她权衡利弊,可怕那结果并非是他想要的。 直至走到今日,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她入府以来,什么都变了,项脊轩变了,他周围的人变了,他的生活变了,就连他自己都变了。 昨日一整夜他都合不上眼,脑海里是无数的倘若,倘若她走了,倘若她不喜欢这了,倘若她一点都不曾惦记他…… “他答应了?”杨灵籁垂眸问他。 可见人点头,她自己又开始摇头。 “你……别摇头。”吕献之一见她摇头,便心里发抖,“祖父喊他走,我便知晓事情并非表面那般,他只是想以此胁迫我听他的话入仕,我应了,你便不用走。” 不知冷静了多久,杨灵籁才渐渐意识到这是真的。联想到吕文徵从头到尾不急不迫地眼神,以及对王氏擅自做主送信的不满,什么都恍然大悟。 她看着眼前的吕献之,什么也不会说了。 “能不能别走?”瞧着她清明的眼神,吕献之又慌不择乱地补了一句,“只当是我求你留下帮我,谁也……不欠谁。” “哦。”她点点头,又尴尬地扭头,实在是无法拒绝。 造孽了,他为她入仕? ------------------------------------- 静鹿园 王氏闷在屋中,想起吕文徵说与她的那些,什么也不敢做了。 杨氏本就无法送回杨府,陛下愈来愈猜忌氏族,二房且只有一个儿子,入朝一事,容不下他选。 吕文徵更在意朝中政事,至于内宅,无论杨氏如何作妖,也不过是一见识浅薄的妇人,比之未来他的衣钵,什么都不算。 她不得不认。 荒诞的一夜过去,休妻之事竟如同从未出现一般,再无人提及。 杨灵籁依旧是那个掌家之人,盈月喊她来说,那定制牌匾由公子题完字后挂在院门前,她才慢吞吞地走出去瞧。 “安肆园。” 安肆,意为自由。 第79章 躲他 吕献之任职诏书下来的那一日, 杨灵籁近乎是躲着人绕道走的,她如今是真心觉得自己龌龊无耻,怎的就这么放不下荣华富贵, 强求一个厌学症的人去学习也就罢了, 还得去按部就班、朝九晚五地上朝,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好在前几日,她便私下与盈月达成了共识, 若是得知是何官职, 便快马加鞭跑来寻她,如今半个时辰都还没到, 厢房窗棂边便有了一模糊人影,想来是偷摸打听到了。 杨灵籁坐不住, 连近来最爱把玩的玉核桃都撂下了,自己走了过去。 门一开,她一问。 “如何?” 可没等到盈月的声音, 却是手被拉起来,一封绣着金丝龙纹的黑绸卷轴被置于她的手心。 “三娘。” “啊?”杨灵籁欲哭无泪, 她咬咬唇, 对上那双漆黑的眼, 勉强露了个笑,“郎君,你怎的来了?” “我想亲自予你看看,诏书吏部送来了。”吕献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也别扭地悄悄移开了视线。 为何要亲自送来给她看?诉说凄惨, 博同情, 然后变相提醒她,自己欠了他好大一笔人情, 让她时时刻刻惦记着,日后万不可对他不好? 阴谋论了一阵,杨灵籁摸了摸眉头,硬着头皮拉开了手上的卷轴,一目一行,直到读到最后几个字,念了出来,“六科给事中,言官?” 近来,她寻了不少官制之书,也算稍稍做了些功课,大约串了串燕朝的官宦制度,若未记错,这六科给事中大致是与御史一职类似,监察六部,上书互驳,直隶于当今宣成帝,虽不过七品之官,可一旦和皇帝扯上关系,性质就变了。 将自己的儿子送到陛下手里,吕大学士这是打算虎口夺食,还是意图眼皮子底下玩障眼法,里应外合,如此行事也不怕折了自己。 更何况,言官,吕献之? 杨灵籁看着诏书上明晃晃写着的“镇国公嫡系九子”,怎么也糊弄不得自己说是看错了。 对上杨灵籁尴尬又意味深长的眼神,吕献之双眼变得黯淡起来,紧绷着问道。 “你……觉得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就是你确信你要去做个言官,每日与旁人争论,唾沫星子站那都能喷一脸,我是实在有些想象不到你若在其中,该是何般模样。” 简直是不敢想好吧,昨日只是与家中之人打了嘴架,就已然说不过委屈地要哭,等到了朝中不得被那些利欲熏心,舌尖带刀的老狐狸怼的完全说不得话。 “陛下让我选,不想入内阁,便只余此处还有空缺。” 这么一说,杨灵籁懂了,皇帝和大学士正对劲呢,内阁那位置怕是吕大学士真正要塞给他的,奈何这儿子就是不听话,入仕入了,便是就不去他那。 “那还挺好,挺好。” 吕献之抬起眼睫,原本低落的情绪又涨了些,甚至连声音都与方才不同。 “是,此处比之内阁,更好。” 待到人走了,徒留杨灵籁一头雾水。 “娘子娘子,奴婢打听到了,公子做了吏部右给事中,从七品官职。”盈月欢天喜地地从外面闯进来,分享着自己的好消息。 却被杨灵籁百无聊赖地摁住,“好了,你晚了一步。” “晚了?”盈月在屋里找了一圈,又往外瞧了瞧,摸不着头脑,“还有旁人敢来寻娘子跟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不是她夸大其词,实在是近来杨灵籁心情不爽,瞧谁都带着几分眼色,因为王氏挖坑算计她,对于安肆园内简直是一片血洗,任是之前不管与静鹿园关系深与不深的,一律逐出院子。 挑剩下的也不过都是一些老实家伙,除了低头做事,根本学不会别的,更别提冒着胆子来说这些闲话。 甚至这些日子,她还隐隐约约听几个丫鬟私下商量如何应付姑娘,其中一句叫她甚是印象深刻,并且深以为然。 “别瞧大娘子爱笑,大娘子笑是笑,笑也能是不笑。” 盈月感慨:果真是国公府里伺候的人就是有颜色,这可不就是说的太对了 ,她家姑娘的脾气就跟那天边上的云一般,一白了就会黑,一黑了可能还会红。 杨灵籁长叹一口气,揪着盈月的脸拉拉扯扯,丑了也不高兴,瘪了也不高兴,随即又松开了。 “别乱猜了,是吕献之。” “公子?” “是啊,他今日不知怎了,拿了诏书便来寻我说要给我看,还十分纠结问我这官职好不好,我说不好他就拉着脸,我说好了人就高兴起来,结果就走了。你说,岂不是莫名其妙。”杨灵籁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这唱地是哪出戏。 “娘子真笨。”盈月弯着杏眼,笑她。 杨灵籁:“长本事了?” “算是吧,国公府气运养人,奴婢总是觉得自己聪慧了好些些。”盈月厚着脸皮,伸出指头要比,却被当场来了个爆栗,脑袋开花。“疼。” “疼就对了,让你清醒清醒,否则我看你是要飘。” “娘子还真是输不起。”盈月对于智商被侮辱一事,格外不服。 “盈月!” 被凉飕飕地这么一喊,她怂了。 “其实奴婢来的路上,听伺候公子的鸣夏说了一句,好似是诏书下来,公子被二夫人、二老爷还有老太太轮番叫去斥责了,被训的劈头盖脸的。” “公子来寻您,怕是盖因心中难受。” “哦,这解释很合理。”杨灵籁若有所思,这官职乃是吕献之自己所选,却不叫旁人认同,被打击到了,渴求安慰,很正常。 “是吧,公子喜欢娘子,遇了难过之事,第一个来找娘子,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就是娘子有些笨,连这都看不出来,日后公子难过伤心之时,可真是太可怜了……” 等她说完,意犹未尽地从欣赏自己聪慧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才发现那双怒火重重的眼睛,吓得她临阵就逃。 “奴婢不是…不是故意要说娘子笨的。” “不是故意的,还能编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盈月埋头,瑟瑟发抖,却坚决不想承认自己说错了。她笨了许久,好不容易脑袋灵光了,不能再回去。 见她怂到这种地步还摇头,杨灵籁反而不生气了,她坐回卧榻上,今日非要听一听,到底是眼瞎了,还是耳盲了,才能说出此等不过脑子的话。 “盈月,你好好与我说说,你到底是如何聪明地发现了这些,又是如何聪慧地猜到了吕献之的心思。” “很好猜啊,公子只对娘子一人与众不同。只听娘子的话,只对娘子笑,只对娘子眼神躲闪,只对娘子舍不得,还有很很很多只对娘子的……” “那不过只是感激罢了。我待他好,他待我不同,怎么了。你难道不知晓他对谁都克己复礼,从不亏欠?我于他也算有恩,不愿意让我走也是应该的,更别提我在这,还能帮他许多,没人会随意欺负他,明明就是他贪图我给的好处。”杨灵籁支着脑袋,一本正经的反驳。 “可娘子明明不是这么觉得。”盈月认真道。 “诶,我怎么不是!”杨灵籁恼了。 “娘子躲在这,不是觉得愧疚吗?” 这话问到了杨灵籁的敏感之处,差点炸毛,指着人的鼻子就要骂,脑子里却是空空白白,卡壳了。 良久憋不出来,杨灵籁恼羞成怒,将人扔了出去,不想再听。 自己整个人瘫在榻背上,想闭眼清清脑子,可里面还是不听话地在想。 怎么可能,吕献之他…… 他,被她命令吃了亏,也不气,被她踹了一脚,生病了也不恼,被他捉弄哭了,会恼却又可怜兮兮的,如今还说怕被她丢下。 ………… 杨灵籁不敢想了。 ------------------------------------- 晚间 杨灵籁拆了从杨府寄来的信件,坐在榻上仔仔细细地翻阅了一遍又一遍,再三确认,眉头却越蹙越紧。 “是有何事为难?”吕献之几次抬头看过来,心里打鼓,实在忍不住去问,他怕她过的不开心,会想着离开。 第71节 尽管他知晓,她渴求荣华富贵,妄想攀附高枝,不会轻易离开国公府,可他自己如今却算不上高枝,而国公府其实也并未有那般好。 那封从杨府传来的信,更是成了他的梦魇。 而原本还算一本正经看信的杨灵籁,身体顿时僵直。 来了,又来了。突如其来的关心,真的很可怕,尤其是在她本就胡思乱想的时候。 这种奇怪的气氛,古怪的感觉,怎么回事。 杨灵籁不自在的扭了下腰,眼神游离地摇了摇头。 “不算难事,是好消息。” “如此便好。”吕献之放下了心,重新看起了手边有关入职的文书。 “吕献之,我打算明日启程回杨家,大约是要留宿几日不回来。”只说了这一句,她便觉得嘴唇干涩。 “几日不回来?”吕献之有些焦躁地确认。 “许是四五日左右。”杨灵籁给的答案模棱两可,可话说了,瞧她的视线却越是像要穿透了。 她试探着探头,却撞进了那双默默的眼睛里,那仿佛被抛弃一般的眼神叫她破防,实在有些挨不住,作出了解释,并且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模样赤诚一些。 “家中来信,说是我姨娘有孕,便回去看一看,第二就是,我打算在外开间医馆,以防万一,想先瞒着府中,回杨府恰巧能掩人耳目,少些麻烦事,你也知道母亲与祖母的性子,若是知道我放着家中不管,去开破医馆,定然是会搞幺蛾子,说不定这费力来的管家权就丢了。” “我与你一同去。”吕献之迫不及待道,觉得自己想了个好法子。 “不…不不用。”杨灵籁有些抓马,尽力劝道,“我自己去便可,杨府宅子小,你若随我去了,住着也不方便,更何况,我不过去区区四五日,不需你如此担忧,如今就要入朝为官,便是要紧时候,不好耽搁。” 若是一同去,她还怎么躲。 杨灵籁也是没了法子,她实在受不得二人间的奇怪模样,左想右想觉着该为自己找些事做,开医馆是真的,想回去报复徐氏也是真的。许是她在外住几日,他们之间便会如往前一样。 “若是要回府,便叫屠襄递信,我亲自接你……也算拜访。”吕献之退而求其次。 杨灵籁瞥了他一眼,不好再拒绝,怕被猜是类似什么嫌弃的端倪,误会颇深。 “好。” 第80章 一石二鸟 出发去杨府的行程很快, 收拾少许,便登上了要走的马车。 杨灵籁赖在车窗边,手指仅是摸到车帘一角, 又犹豫着收了回来。 她不敢往外看, 心知吕献之尚在马车前送她,却就是别扭难言。 从休书风波过去后,这人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大约还是从前一般内敛, 却在某些事上有惊人的决定,譬如昨夜说要与她一同前往杨府, 还过问她为何不开心,今日又起了大早来外送她。 虽是悉心更甚, 却也是成了一种负担,她既不想自作多情,也不想随意视作感激, 这样对他来说并不好。 毕竟自从来了吕府,这人待她任劳任怨, 她便是没有感情, 还有良心。 连带着不知叹了多少口气, 坐在一边的盈月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偷偷抬着眼皮看她。 直到马车晃悠悠地走,杨灵籁抵不住脑壳一热,在盈月赤裸裸的目光中, 忍着一股可怕的羞耻, 掩耳盗铃般掀开帘子伸出头去, 只一眼便没再动过。 那人依旧站在那。 国公府石阶之下,漫漫长街之旁, 男人的轮廓因为距离染上模糊,盖因今日着了一身浓烈的黑色,比之青色更衬地人身姿挺拔,生人勿进的抗拒感聚起来,没人靠近,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随着车轮无情碾过土路,距离一点点拉远,人影还在那,似乎还是在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杨灵籁收回视线,贴着手臂倚在车厢内侧,指尖微微蜷缩,神色有些沉默。 “不知这次回府,姨娘一切是否都还好。”盈月不敢调侃,又念起牵挂着的人,拄着脑袋遐想。“还有碧画和弦月,才几月未见,就觉得如同几年了。” 杨灵籁拢起纷乱的思绪,呼出一口气,轻描淡写道。 “去了便知晓了。” ------------------------------------- 杨府 此次回府,杨灵籁是突然决定的,并没什么章程,甚至都没有去通知杨府的任何一个人,潘氏亦是蒙在鼓中。 门房处外原本还在发混沌的小厮,见了国公府特有的金制红木车厢,眼神霎时清明起来,躬着身子便来了车前侍候,通报之人则慌慌张张往里跑去,想要告知众人这位身份已非比寻常的小姐今日归家。 杨灵籁扶着盈月的手臂下来,眼神一扫,不过个把月,门口两尊石狮,已然是换成了镶玉模样,大概是她重活一次初来乍到的地方,记忆里占了分量,如今瞧着也有些想向那些爱伤春悲秋之人一般,感慨两句时过境迁。 在杨府待的日子里,因为不受宠,又有徐氏为难,她便遂了原主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日日往外跑,方圆几条街摸了遍,徐家娘子的菜包最好吃,隔壁街东头的衣饰店价格便宜又公道,周家巷里有一专卖飞禽猫犬之地,闲来去招猫逗狗,店中也不会赶人…… 掩下心头的种种回忆,她下了车。 面红齿白的小厮殷勤引路。 “大娘子安好,还未到休沐之日,老爷并未在家,夫人则是新请了戏班子,正与院中听戏。” “听内院伺候的姐姐说,老太太时常在嘴边挂念您,只是不赶巧,前些日子回了寺中,娘子今日可是要先去正院见夫人,小人这就着人去通报。” 可谁知,花言巧语之下,只听得冷冷两字。 “不用。” 杨灵籁径直略过他身边,领着盈月就直奔潘氏院里去,虽是在与翠竹园挨的不远,可她来的却不多,越是临近了,反倒越是有些踌躇。 出嫁那日,潘氏决意认下她,也确实叫她松了口气,另外就是复杂,回门之后,又有了生病之事,潘氏瞒着她,说不清是天生的隐忍,还是觉得不亲近所以不欲麻烦她。 种种之下,这母女之情也就显得奇奇怪怪。 收到那信时,她便有一种不良的预感,分明已至亥时初,那信卡着门落锁时送来,而纸上潘氏说她有孕,想叫她回来,字里行间稍显亲昵,实在让她读着别扭。 故而今日,她回了,且是急匆匆地早晨便来,外人来看许是猝不及防,可有心之人那怕几乎是瓮中捉鳖。 “娘子,可是马车上落了什么东西,要不要奴婢回去取?” 盈月见她迟迟未动,有些纳闷。 杨灵籁回头瞧她,眼底情绪百转千回,无声地回过头,继续沿着小径快步赶去。 院子外有些诡异的干净,守门的奴婢也不见了,站在门前还未进去,弦月慌张失措的声音,以及铜盆落地之声由内室传来,竟还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杨灵籁皱了皱鼻子,眼神一暗,根本不用想,便知是出了何等事,急促吩咐道。 “去明德堂寻一女医来,快去!” 声音刚落,正门前就出现了一道身影,正是满手沾血的弦月,她不敢垂头看自己的手,几乎是以要哭出来的声线,颤颤巍巍地说。 “娘子,要…要请大夫。” 杨灵籁没有质问什么,冷着脸就拐过屏风后,自然而然了看见了下裙几乎被血液浸透的人。 她正以及极其不舒服的姿势斜倚着,五指附在小腹之上,既不呼痛,也不睁眼,像是昏了过去。 顾不上靠近会让衣裙弄脏,杨灵籁握起人的手,确认摸到了脉搏,才呼出一口气,眼见着那血顺着榻流成一道刺眼的红线,坐不住了。 铜盆应该是被弦月送来时撒了大半,杨灵籁捡起浸在水里湿淋淋的擦脸帕子,拧干了水,一点一点的擦着潘氏的手心。 明明心知没什么用,还是木愣愣的擦着,她不怕血,却不敢掀开那沾血的罗裙,只能神不思蜀地等。 等到女医取代她的位置,等到碧画不懂规矩地挤进来,丢下手里的药包,嚎啕大哭。 盈月知晓她最不喜听到哭声,想要拦一拦,却见要杨灵籁无声的摇了摇头。 没了限制,盈月憋了憋眼里的泪,也控制不住了,唔啊啊哭地难看,且比碧画更难听。 杨灵籁嘴角抽了抽,太阳穴骤然疼起来,强忍许久着才没发什么暴脾气。 人病了只爱哭,或许这就是这些人表达痛楚的方式,杨灵籁试图理解,但并不起作用。 好在女医的速度够快,未曾让她等太久,正要转步去说是何病因,潘氏醒了。 她似乎也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里不停地流着泪,被僵硬地伺候着擦干身上的血迹,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们二人。 嘴角动了动,声音却低,还是碧画哭着重复一遍,杨灵籁才懂。 “姨娘说,说她也想知道为何,烦请医士留步直言。”然后她便是不忍地扭头,垂下脸去,继续抹着自己的泪。 面对医士眼神询问的目光,杨灵籁对上那份乞求的视线,无声默许。 “不知这位夫人最近可有在用什么药?” 弦月最为沉稳,反应也最为快,捡起碧画来时散落的药包,又急步去外间不知某处上又取了一包,总共两方药递给了女医士。 “大夫,左侧黄纸包裹的这份乃是姨娘最近日日皆服之药,右侧只是往前月余喝过几次便断的药,您仔细看看,可是有何不妥。” 潘氏与碧画闻言后皆是讶异,碧画根本就忍不住去问,“弦月,你、你此话所说何意,到底何时,又是何地,多出来这不存的第二副药,还是说有人指使你,要对姨娘不利,如今你是良心发现,又来做好人。” 可弦月却根本不搭话,只是一味盯着女医辨药的动作,似乎是故意装作听不见。 二人同为伺候潘氏的婢女,因弦月乃杨灵籁所赠,潘氏便多有重用,平日里分去碧画好多跟前的活计,先来者与后到者自是要争一争。 眼见碧画要哭哭啼啼,不动脑子地继续纠缠这种无用之事,杨灵籁发了话。 “便是我指使的她,也是要害姨娘?” “守好你的衷心,好好看护姨娘,休要再多生事,才是你该做的。” 仅仅两句话,明明也没骂也没打,可就是让人心里发抖,尤其是碧画,甚至身子都禁不住颤了两下,回头无助的瞧着潘姨娘,可躺在床上的人是心有余力而不足。 “小娘子,可否还有第三副,我观夫人脉象体质虚寒,如今又年岁已是到了三十之数,能够怀胎怕是以毒攻毒之理啊。” “并未了。”对上女医的目光,弦月遗憾地摇摇头。 杨灵籁目光一闪,多说了一句,“不知大夫可否在房内四处寻找些,看看可是有与此相关之物,怕只怕,那毒并非是以药物形式出现。”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精神抖擞,莫不是有人已然暗害了潘姨娘多年。 便是连潘姨娘自己也跟着愣了一愣,苍白的唇颤了颤,颜色神情里都带着些不可置信的荒谬。 可事情的结果总是会那般喜欢走的狭隘,杨灵籁一语成戳。 潘氏正堂屋内的座椅摆件上竟然是浸泡了麝香之物,而碧画的言论也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这批黄花梨木所制成的桌椅乃是徐氏赠与当初怀第一胎的潘氏与平氏之物,经年久月的放着,前些日子刚请了府里的人翻新,据女医所述,如今上面沾染的东西被掩盖了些,可却仍有痕迹。 二恰巧杨灵籁替代徐氏那副药的药方具有补血养身之效,阴差阳错就成了这般闹剧,潘氏许久未曾有孩子,身子早已经坏了,这一胎,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的。 送走了女医,杨灵籁单独叫了弦月出来问话。 “姨娘的信,是你着人所传?” “是,大娘子放心,奴婢一直小心谨慎,有您派来在府内的暗哨配合,并未出现问题。”弦月十分笃定道。她是家生子,被主子送到这杨府内当差,无论何时都不敢松懈,也万不敢去做别人的人。 第72节 “信中所写没有丁点问题?” “这……”弦月结巴些许,还是说了实话,“其实那封信奴婢并未看过,一是当时夫人将信于我时已快过了落锁,二是此信乃是姨娘特意瞒了奴婢,与碧画在书房琢磨许久所写,奴婢不敢看,怕失了主子信任,也不敢窥探您的事。” 那看来,此事便还真是与徐氏没有半点关系了。 此后,她又喊来了碧画,同样的问题,二人大致说的也都对上了。 潘姨娘之所以写这封信确实受到了碧画的鼓舞,大致意思是想缓和母女关系,便真心实意写了,想见一见她,并且也是想亲口告诉她,即将会有作伴的亲人。 杨灵籁捋了捋,此事一是徐氏早年做的孽,二是她送的那副药,二者撞在一块,才致使潘姨娘遭了这一番罪。 她呆站着凝望了几眼门前载种的柳树,柳也是留,可潘氏这一生什么都没留住。 杨父的恩爱掺假,并不可以期许;原主的离去,是上天的注定;这个孩子的离开,是什么,大概是她自己懦弱许多年的代价。 不知多久过去,眼睛看得有些酸涩,她眨了眨眼,遥遥喊了两声不甚清晰的名字,“盈月。” “奴婢在呢。” 盈月与她一同站在柳树下,目睹着这一幕,心里也是万般悲愤,她是看了些出来,姑娘还是心疼姨娘的,只是不爱说,嘴又毒,而姨娘这般好的人,半辈子就吃了这么多得苦,也是真的叫人不平,为何有人可以肆无忌惮的伤害,而被伤害的人只能不断增添新的伤疤。 “许是快到了父亲上朝归家的时辰,你就去外面等,直接将人引到这来,便说,徐氏害的姨娘丢了孩子。” “是。” 杨灵籁走回屋内,坐在榻边主动接过了碧画手里的药碗,一口一口喂着失了精气神的潘氏,半点不见厌烦。 而潘氏中途几次看她,咳着嗓子犹犹豫豫地跟她说,“三娘,我没事。” “有事无事,也要等到真正能做主的人来了,才能定。”杨灵籁一点也不接受这种故作安好,简直是蠢笨到家了。 “你,你去请了老爷?”潘氏如同垂死病中惊坐起,瞪着软软的眼皮盯着她。“你,咳咳咳,你糊涂啊。” 话未说尽,门外一致的请安跪地省已经来了,杨父来不及换下官服,只是简单地走进来,闻到屋子中的味道,眉头皱起,是极其嫌弃的模样,无论如何是都不愿意再走进来了。 杨灵籁用温帕子给人敷了敷因焦急变得涨红的脸颊,也不杠,只是给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之后,便走出了屋子。 而杨争鸿见着她后,脸色好了不少。 “怎的今日从国公府回来,也不告知家中一声。” “父亲怎的不问问,姨娘她如何了?”杨灵籁不回反问。“至于我为何回来,想必问问嫡母,问问您自己,也能想出一二三来。” 多年来也算混出名堂的杨争鸿许久未曾被顶撞过,一时之间心绪难言,他冷了脸色。 “你想说什么,若是今日归家做不到好言好语,孝敬父母,便不需留了,国公夫人想必更愿意代我管教你。” “三娘只是心疼姨娘,盈月想是与父亲都说了,母亲她失了孩子。” “是,我知晓,那又如何,怀孕是福气,留不住是你姨娘福薄,老蚌生珠,何必招人笑话,你又何须再添一个弟弟妹妹。若是有这份心,好好用在国公府上,总比在这娘家算计来的强。”杨争鸿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话会被内室的潘氏听到,几乎堂而皇之。 “若女儿确信,此事乃是嫡母所为呢,父亲能否做到与在朝中一般,公正廉洁?” 杨争鸿在户部任职,廉洁一词赞赏地阴阳怪气,守着钱的人,哪里有不贪的。 “你,当真要闹到如此?” “是,三娘只是想为生养自己的姨娘讨一份公道。”杨灵籁回视,丝毫不怵,甚至侃侃而来,“想必父亲也已知晓,献之进了六科给事吧,假以时日,国公府的爵位之属,必定归于献之一人,而三娘,如今国公府的管事之人,女儿女婿只是为姨娘讨一份公道,不过分吧。” 杨争鸿盯着这个长成的女儿,身上竟是半点未曾学得潘氏的柔顺,牙尖嘴利至讨厌至极,只是有一点,她拿捏的好,那就是商人逐利,而官员逐权。 谁更有用,谁就值得更多的看似公平的公平。 良久,他发话道。 “此事,自会有人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便一挥袖子,扬长而去,半点不曾想过去看看屋内那个陪了自己几乎十年多之久的人。 室内的潘氏还在挣扎着被碧画和盈月按在榻上不动,不知是心思虚弱,还是别的,竟是半点未曾听到什么,只是问她。 “三娘,你、你与你父亲说了什么?” “说了该说的。”杨灵籁扫了她一眼,给人擦了头上的虚汗,慢腾腾地回答。“徐氏用麝香害你多年不孕,如今又遭滑胎之苦,自然是要偿还些的。” 潘氏心中难堪又害怕,怕自己牵连了这个女儿,又怕之后再安生之日,更多的则是对于这个离去新生的愧疚。 她艰难地抬着脖子,心中只想少些事情,她真的累了。 “府中之事杂乱,过犹不及,夫人并不爱容人,你如此说,岂不是致你与我于极致危险之境。” “三娘,你为何偏偏就要去行这不能行之事,安安稳稳地,便是最好,不是吗?” “这个孩子,于我无缘罢了。” 杨灵籁并不点头,“真的无缘吗,只是作孽本不该来罢了。信中,我知你是真心期许这孩子来,既是用心用情,如今又为何不愿意去讨一份公道,你害怕,你懦弱,此事便由我来做。” “徐氏本就不是什么难以打倒之人,你强了,她才有可能会倒。” 这话像是激到了潘氏的逆鳞,几乎是嘶吼出来,可因声音沙哑,并不摄人,甚至让人听了心碎, “可她永远不会!” “多少年了,我挨到现在,也算渡过了最难得时候,为何偏偏要在现在去打破它,她是府中嫡母,是侯府之人,是你父亲娶了二十年的妻子,你凭什么认为她一定会倒。” “更何况,你到底是为我讨公道,还是为你的一己私利,麝香之事出自许久之前,如今翻出来去说,难道不是想用此来对付她,自你出嫁前夕以来,我便知晓你睚眦必报,心中容不得半点沙子,你父亲与徐氏害的你险些被休,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此事而报复他们!” “二者并不冲突。”杨灵籁的语气依旧无波无澜,极致冷静。 这种平淡的态度再次激怒了潘氏。 “可孩子是我的孩子,我只想她安安静静地走,来世投胎个好人家,为何要用一个赤裸裸的干净孩子,来满足你的肮脏私心!” 杨灵籁瞅着对方不停溢出泪的眼,里面冒出根根的红血丝,原本和顺的面容稍显扭曲,却才像是真正的一个人。她呼出一口气,瞧了一眼在旁边被吓傻的几个婢女,挥挥手叫她们先出去。 而说完一串话的潘氏,如同脱水的鱼儿,再也没了力气,等到无神地躺了许久,才回头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心里忐忑,可又做不到收回来,强装着冷脸想要翻身面朝里侧,可又碍于身乏体累,一动便是极致的虚弱和疼。 直至肩上落下一只手,将她近乎没有疼痛的转了方向,潘氏恼怒地不想让她碰,勉力地想要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就能当这一切从没发生。 二人就这样,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谁也不主动与谁说话。 潘氏认定了杨灵籁是想利用,她不敢去想未来不确定的生活,这些年的谨小慎微让她胆战心惊到走进了死胡同,偏执地觉得只要安稳就能活下去,偏执地认为不能去利用一个孩子,心里更苦这不是她的女儿,如此冷血无情,判若两人。 她的孩子丢了,如今又丢了一个,为何便不能叫这第二个好好的走。 她真的好累好累,为什么没人理解,徐氏是一拳打不倒的人,是一座压在她脊背上的大山,挪也挪不走,扛也扛不动,以卵击石、有何用处。 而杨灵籁本就不介意这些,她来之前确实报了这样的想法,如今去做也未必没有包含对于徐氏和杨父的恨,总之而言,事情已成定局,无论如何,按照她定的方向,潘氏心里难受,可至少之后的日子是可以平安的,不遭什么罪。 她可能就是这样一个算计的人,一石二鸟,为何不做。 第81章 寻她 正值晌午, 主子们要用膳,伺候在院里的丫鬟们也得了短暂的休憩时候,几个亲近的便爱找个无人的角落, 围坐在一块吃吃笑笑, 大家各自说些好玩的。 丫鬟a:“诶,今日我屋外洒扫,你们猜我瞧见了什么, 三小姐亲自端了例汤进去, 不过半刻,就听见了瓷碗落地的声音, 异常刺耳,你们说, 不会是三小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回来叫姨娘来收尾,才惹得母女不和吧。” 丫鬟b一听此, 拍了拍手,恍然大悟, “是这样, 昨日晚间用膳, 我得了吩咐去送缺失的碗筷,正巧见三姑娘亲自给姨娘夹菜,可是姨娘那脸色简直未有比此更难看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也不想吃一口三姑娘喂的东西。” 年岁更长些的丫鬟c摇了摇头, “你们不懂, 我可是曾亲耳听到姨娘有气无力地叫三姑娘尽早离府,就只差明目张胆的赶了, 咱们姨娘脾气、秉性哪里对任何人发过如此火气,怕是流产一事,与三姑娘拖不得甘系。” 一群人目瞪口地呆,“怎么会,三姑娘行事再怎么狂悖,也不可能对自己亲姨娘的孩子下手吧!” “怎么不会,三姑娘此人,怪异的很,谁知她在想什么,总归是与咱们这些良善的普通人不一般的。”丫鬟c信誓旦旦地说道。 “大胆,你们这群人简直是放肆!”盈月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见了这一群犯上的奴婢,叉着腰又骂又推,“吃了熊心豹子胆置喙主子,本分是都吞到狗肚子里了。” “盈月姐姐,我们,我们……” 话音未落,就有葱白色的八幅湘裙一角从扇门露出了真面目,再往上扫,直至腰封位置,绣有几支折了的红梅花,脖间挂着一串素淡的璎珞,一身打扮与往常艳丽得意的模样判若两人。 被逮了现成的一人刚想与这位三姑娘身边的得力丫鬟讪笑赔罪,便又遇上了正主,饭碗端在手里,几乎是想要甩出去,又记挂着主子面前失仪,抖着冷汗跪地十分结实。 “三姑娘恕罪,三姑娘恕罪,奴婢嘴贱,是奴婢不识礼数,您要打要罚,奴婢都认。” “我们也都是受了旁人挑拨,不是真心要说着些……” 本是与盈月一同,想要查查这萝怡园内是否还有吃奸耍滑之辈的杨灵籁,正巧就偏偏撞上了这一出好戏,她也没听着些人在瞎说什么求饶的话,毫不犹疑地吩咐。 “盈月,都送走。” 气的头都要冒烟的盈月挽起袖子,当场拽着人清算一遍,便叫了亲近的人一一拉去发卖,偏偏一个不小心,叫那丫鬟c给溜了。 “还傻站着做什么,拦住她,若是打扰了姨娘养病,你们这些人便跟着一起吃挂落。” 丫鬟c也是聪明,她知晓自己跑不出这院门,反倒是反其道而行之,趁人不备闯进了内室之中,牢牢跪在潘姨娘面前哭诉。 “姨娘,您可否能救救奴婢,三小姐要将奴婢发卖了,可奴婢尽心尽力地伺候您,从不出错,都是为人女儿的,奴婢上面也有八旬老母在等着月前买药保命,下有要娶媳的弟弟聘礼几年都不曾攒全,过的实在难,三小姐也不知是在查什么,不分什么是非对错,也不叫奴婢解释,就说要将奴婢卖了,奴婢心里委屈,可也更舍不得姨娘您啊。” “您是天生菩萨心肠的人,体恤下人,从不苛待,奴婢不求什么公道,但求能留在您左右伺候,便心满意足了。” 从外赶来的盈月见这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颠倒黑白,哭得又丑又难听,若是手里有跟棍子,她都想当场给人叉出去。 “姨娘,此人信口雌黄,绝不能信,姑娘做事,从不随意冤枉,若非是她出言不逊,私下辱骂姑娘是个怪异之人,又污蔑滑胎一事乃姑娘所致,简直是不可理喻,姑娘仅仅是将她发卖已是格外恩赐,这也是为您好。” 被人维护的杨灵籁却并未有多少义愤填庸,管理国公府,她早已见惯了此等行径,上不得台面的招数,毫无用处,只是心平气和地朝人吩咐。 “不用多说,改发卖出京,永不得回上京。若有家中老幼亲人在府中做事,一并挪出到城外庄子处,永不召回。” “不行!”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这奴婢自作聪明、砸了自己的脚时,潘氏怒道,因情绪激动,甚至连着咳了几声。 等到顺好气,她瞧着眼前众人,又扫了这个女儿一眼,几乎瞬时移开。 “三娘”,这一声喊得有些沉,“你走吧。” 在场哗然一片,小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牵扯到了哪一遭,不赶一个卑贱的丫鬟,反而是赶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什么阴间做法。 盈月急了,“姨娘,我知你还埋怨小姐那日说的话,可是母女连心,不至于如此,解开心结不过是时日问题罢了。” 说罢,她又瞅了杨灵籁一眼,想叫人也说几句挽回一下。 “盈月,你不用多管,便就这般,我累了。”潘氏阖了阖眼,“都出去罢。” 就这样被赶出门外,又被人催着离开萝怡园的主仆二人,站在宽阔的院外,瞧着紧闭的院门,当真如落汤鸡一般尴尬。 “姨娘,她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一味站在那不懂事理的丫鬟那,分明做错事的并非是咱们。” 盈月为姑娘,也为自己打抱不平,她自诩自己比从前聪明百倍有余,可这姨娘的心思着实难猜。从前姨娘那般在意姑娘,也是姨娘写了信来请姑娘,如今又给赶出来,半点不留情面,真是离谱至极。 “若是叫那狼心狗肺之人留在姨娘身边,定会是个祸害,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将那奴婢打发出去罢。” 第73节 “不过是打发人的借口罢了,那丫鬟留不到明日的。” 杨灵籁又瞧了眼面前合上的院门,留下这一句,径直走开了。 一句话便叫盈月醍醐灌顶,连连哦了几声,才慌不择路地追上,马不停蹄地问。 “……,娘子,我去叫人通知国公府的人来接吧,不不不,不对,公子说叫您去信与他,他会亲自来接咱们,奴婢这就找人去送信!” “盈月!” 杨灵籁头疼地喊住她,心里乱的恨,眉心便也跟着蹙起来。 “别去了,先找人去街上定两间客栈的上房,凑合两晚,我还有些事做,如今暂且回不去。”笑话,她来之前便与吕献之说好在外多住几日,如今便要回去,岂不是显得她迫不及待。 “事,什么事?” “去了客栈再说。” ------------------------------------- 同福客栈 “什么,娘子你要瞒着府中,自己开店做生意?” 盈月惊呼,眼睛溜圆。 “可是国公府下属的门铺已然多如牛毛,何须娘子你载费心费力去做此等的事。不如交给翁管家,此事她在行啊。” 杨灵籁深觉这姑娘是不会开窍了,也不知那日这人是如何说出自己聪慧些了的话,脸皮是过于厚了些。 “国公府的东西,是国公府的,当然,会有一部分应该属于我,但还远远不够。” “倘若再发生一次那日之事,你觉得我能得到什么?他们又会给我什么,他们只会绝情地将我赶走。所以在事情还未做绝之时,留给自己一些退路,很值得。” 当时休书一事起地快,落地更快,波折起伏之下,也叫她不得不去承认,这些依靠旁人得来的东西,总归是会有一日被收走的,而她除了寄托于他人,毫无办法。 管家权有了又如何,不过只是权力大了些,手里能握的钱财多了点,吩咐的人增了一半,不是她的东西,也救不了她。 “姑娘,是已经有了想法?” 盈月沉默了一会儿,选择认同,心里却还是有些为自己的娘子打抱不平。为何总有人一个个的给娘子添麻烦,娘子走到目前这般模样,她是一眼一眼都看着的,心疼地要死。 “我打算开一间专为女子而建的药馆,男人与狗免进!” ------------------------------------- 国公府 “你是说,大娘子她离开了杨府?” 手里的手一抖,毛笔头胡乱转着方向,原本的一张好字就这么染上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墨痕,可是写字之人却毫不在意,反是从案桌后走出,站在回禀的下人面前,再次确认一遍。 从没见过九公子如此模样的小厮甚至觉着是自己撞了邪,只能不停地点头,也不知是点了几次,对方终于听懂了。 “那便叫人备好马车,通知一声屠襄,叫他跟我一同去。” “去客栈?”小厮懵懂地站在那。 “去杨府。” “可是大娘子入住了同福客栈,似乎是还没有今日回府的打算。” 于是,小厮肉眼可见,原本神态高涨的九公子,瞬间仿佛又重新带上了几分寒气,垂眸思虑很久,吐出几个字来。 “告知小厨房,我今日不在府中用饭,屠襄不用喊了,你陪我出去走一趟。” “是。” 吕献之坐在杨灵籁素来喜欢长待的躺椅上,想不通为何她办成了事,却迟迟不回来,是有了什么别的想法,而回杨府只是一个借口? “公子,咱们去哪个方向?”小厮回首,掀开车门帘的一角,小心问到。 “同福客栈。” …… 第82章 为妻憔悴(修) 客栈坐落于上京最繁华的街道, 足足有五层之高,左右皆立着一道望竿,写道“同福客栈”四个大字, 又有牌额附在雕檐之下, 门边朱红华表,时常驻足之行人比比皆是。 想着杨灵籁如今就在此处落脚,吕献之遥遥地四处看去, 心中暗道, “虽是画栋云飞,却也未曾比过府中。” 好奇何处引她入胜, 他正弯腰想要下车,去门内观一观, 谁知猝然扫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还未曾见着脸,便手忙脚乱地关上车窗、帘子, 心慌意乱地躲进马车内,期冀着对方并未瞧见他。 原本见着人正想与公子报备的小厮望星, 瞧着已然遮得严丝合缝的车帘, 眨了眨眼。 过了不过少许, 便听得内里的人问询,声音压得极低,又稍显慌张。 “人可是还在?” 望星见着远去的那两道人影,耿直答道。 “大娘子与盈月姑娘往西侧而行, 已然瞧不见踪影。公子, 您不用躲了。” 原本总算松了一口气的吕献之, 听到后面一句,脸色僵了僵, 手指无措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荷包,良久后,终于挺直着身板,状作若无其事地进了客栈的门。 只是却在踏进一只脚后,霍然回头,对着望星来了一句。 “我未曾躲,只是落了什么东西在马车上。” “那您为何还要问大娘子是否还在?” 吕献之紧了紧眉,磕巴了一下,“……我问的不是她,是问你是否还有出门之人,只是不想进去时与旁人撞上。未曾想原来方才之人便是,也算错失了机会。” “哦—”望星点了点头,作恍然大悟模样。 见人似乎是信了,内心松了口气的吕献之走到前台掌柜处,用着最有礼的措辞,问地丝毫不拐弯抹角。 “国公府的一位娘子入住此处,姓杨,一身葱白色湘裙,能否告知她住在何处。” 瞧他穿着非富即贵,掌柜的犹豫几下,还是委婉拒绝。 “本店概不透露客官名讳,更别提乃是当朝国公府的娘子,公子还是寻他处打听吧。” 未曾想会被拒绝的吕献之有些无措,武学游记中常写,客栈掌柜通常为了不惹是生非,但凡有人来问,便会告知具体住处,怎的到他这,如此不同。 “你为何不告知与我,我与她关系非比寻常。” 如今世道,越是一表人才,反倒越是败絮其中,通奸竟也如此明目张胆。掌柜眯了眯眼,不敢苟同,只能尴尬地笑道,“这,这本店只是供人住宿,小本生意,您还是另找他法吧。” 若真是叫国公府的人知晓,人在他这出的事,定会惹上一身骚,不值当,不值当。 “为何你竟如此迂腐不堪。”吕献之蹙眉,谴责之意甚浓,可掌柜的只是笑,意味深长地瞧着,还是什么都不说。 “又为何如此眼神?”达不成想做之事,他的心上缠上了丝丝缕缕的烦躁。 “客官误会。” 望星实在看不下去,觉着再谈不拢,怕是要真被大娘子发现了,准确地拿出了杀手锏。 “公子,您可是拿了府中令牌,不如与这掌柜看一看。” 拿着令牌细细翻看,再三确定面前这位就是那位杨姓娘子的正牌夫君,掌柜的灵机一动,越发觉着自己发现了隐藏的真相。 客栈、酒楼本就是这京城里消息灵通的地方,他每日除了管账,闲暇时候靠的便是这些寻乐子,听说国公府的九公子娶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兼本身又是个迂腐的读书人,怕是被那女子专骗了心,如今那女子不得趣味,如今怕是出来寻相好的。 这是既被人骗了钱财,又被人骗了身,顿时打心底里有些唏嘘,为人指路也算痛快了些。 “夫人是订了二楼的一间上房,正巧旁边的房间空着,公子可要寻这一间入住?” 瞧着这掌柜突然又殷勤起来的样子,吕献之只看了几眼,一心只想能够尽快些,话里却带了十分犹豫。 “就订此一间,只是……” 掌柜的十分上道,“公子放心,小人定是守口如瓶。” 进了二楼屋中后,见吕献之再也没了其他动作,望星等的有些干着急。 “公子,不如叫奴才去外面打听打听大娘子去了何处,如此也好过白等一场。” “此行只是查看夫人为何不回府,至于她在外做了何事,还是……无需探究。”吕献之阖眼考虑良久,回道。 “可若因此错失良机,如何是好。”望星不敢说的太明白,公子想要知道大娘子为何不回府,可这般左右顾忌,怎么可能摸准,一有差池,怕是根本寻不得真相。 吕献之隐忍地蹙了蹙眉,他何尝不知晓,也是天人交战后才做下的决定。 放在往前,窥探他人心思与行踪,本就是不妥之举,如今他借由心急如焚打破底线,已然是越了雷池,倘若叫灵娘知晓他这般,她又会怎般看他。 当然,这些复杂的心思望星是皆不知晓的,他只知道,若是来了这,反倒什么也不干,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子,不如这样想。” “您待在客栈,小的我去瞧,之后知晓的便当是小的擅自打探之错,如何?” 这个答案对于吕献之来说无疑是上上策,如此他既能推测灵娘到底是如何想的,也能不被她厌恶,当然第二个未尝不是他对自己的心里安慰,毕竟像她那般聪明的人,到最后结果怕是不尽人意。 “罢了,望星,你切忌,若是灵娘不想叫你瞧见的,你便不要再跟。” 这一句话叫望星一头雾水。 大娘子不想叫他看见的?可如今他们不就是要看大娘子不叫他们知晓的,公子真是愈来愈怪了。 ------------------------------------- 杨灵籁乘轿而行在茶馆与杨晚娘碰头后,三人坐在桌前,各自苦思冥想。 “三姐姐,这药馆若要开,不如便先定在西市中,那里铺面租金并不太贵,也能稍加掩人耳目,一步一步越开越大,再往上京最繁华的地段去,走得也稳妥。” 盈月也觉着颇有道理,瞧着杨灵籁点头,“奴婢以为五姑娘说的不错,娘子既是不想为人所知这药馆背后是您,动作小些该不是坏处。” 杨灵籁一点一点地敲着桌子,声音严峻。 “此言有理,只是,怕我要开得药馆也做不到掩人耳目。” 杨晚娘也不禁跟着皱起了眉,“确是我想的过于简单了。” 早几日前,三姐姐与她去信,说是要开一方药馆,问及她是否愿意做这幕后东家,其实以她的胆量,何德何能会应,但晚间睡前总是难眠,不禁想起那次三姐姐拉了众姐妹说的话,女子要攀附男子无可厚非,可男子却也比不得铜板能叫人心安,此话无时无刻响在耳畔,越是听便越是蠢蠢欲动。 这药馆也确实需要她姐妹二人,所谓幕后是她,如今她就要嫁入咸阳侯府,也算借了侯府的势,而三姐姐在国公府步履维艰,她藏在最里处也是应该,一旦她于咸阳侯府难以生存,这方药馆盖因三姐姐在,也并不会有灾有难,保她与姨娘安稳,万万足够。 “三姐姐要开的药馆与旁的都不一样,一旦为人所知,怕便有人打探,倒不如反借此事推波助澜,药馆声名在外,也不枉费那些窥探。” 此话一出,杨灵籁甚是欣慰,“原来也不是天生玲珑心。” 第74节 盈月疑惑,“娘子,何谓不是?” 杨灵籁不疾不徐,“所谓天生玲珑心,便是天真无邪,俗话说,太傻。” 杨晚娘听了也不恼,甚至双眼笑地像月牙,心里只想着一句,三姐姐从不骗她,既是夸赞,她便是真心眀慧了些,是好事,自然要高兴。 再说她对于嫁入侯府,心里还是没底,若是能跟着姐姐亦步亦趋办成一件好事,也算不辜负当初三姐姐的提拔,也算为了自己和姨娘搏一搏。 “晚娘,你替我挡些杂鱼觊觎,虽我这人偏爱财,却也绝非会亏待于你,往后这店里的利,咱们五五分,如何?”杨灵籁眯着眼,笑地良善极了。 盈月忍不住抹了把汗,娘子真是能说出口,莫非是一开始还想拿大头,五姑娘可已经算是自己人了。 意外地是,杨晚娘非但不烦恼,甚至还感激涕零、喜不自胜,“谢谢姐姐偏袒晚娘,日后姐姐要晚娘做得事,晚娘定会一一照做。” 这算是偏袒? 觉着自己聪明后的盈月真心觉着老天福佑,若是她一直跟五姑娘这般笨,岂不是次次都要背娘子拿捏:……太惨了。 聊完正事,三人便有了大致方向,直奔上京最繁华之处而去,一路闲谈,也算有了不少收获。 可谁知却有护卫上前禀告,说是有人跟踪,一行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会是谁。 杨灵籁出来的算是单枪匹马,可陈家却是不放心杨晚娘一人出门,暗中是安排了些人瞧着,没成想,还真有鱼上钩。 “三姐姐,国公府内果真龙潭虎穴,咱们今日还未曾有人做什么,怎的就有人来瞧了,也不知是何处走露的消息。” 杨灵籁蹙了蹙眉,也是有些纳闷,怎的可能如此之快,她出杨府之事,极少人知晓,按理府内的几个伯母该是正因她刻意为之的乱象而头疼脑热,哪里分得出心神去跟踪于她。 “三姐姐,可是要我叫他们赶走那人。” 杨灵籁拧眉,想罢,她一反常态地深深看了盈月一眼。 “去看看是谁,若是熟人,任他跟着即可。” 一行人继续闲散而走,探讨铺面之事,待到彻底定下,去了酒楼内用饭,盈月也从外回来了。 见她满脸涨红,气喘吁吁,神色却并不焦躁,杨灵籁心里便有了数,想来并非是国公府那些难以对付的女人所为。 她伸手拿过茶壶,为人倒了杯茶。 盈月接过之后一饮而尽,面色神秘,“小姐,您绝对不知,那人是谁派来的。” 杨晚娘听了有些诧异,莫非与什么特殊之人有关,到底是谁会对三姐姐不利。 见杨灵籁也不主动问,只是盯着茶盏里的茶水瞧个不停,盈月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失落至极。 “娘子,你已经猜着是公子了啊。” “公子?可是说的三姐夫?” 杨晚娘扭头,眼见杨灵籁十分淡定,那股惊讶也渐渐卸了下去,一心想知晓这二人之间到底是何情况,猜测道。 “三姐姐,姐夫可否也是惧怕你在外出事,特意叫人跟着?” 眼见杨晚娘对此事的好奇心愈来愈重,杨灵籁只好随口敷衍着点了点头,转而找了其他的话题。 “或许是,晚娘,这铺子已然盘了下来,置办之事我会交于信得过的人去跟,待到开店之时,我与你便一同去,顺带瞧瞧你我之经商才赋是否可靠。” 用过膳食之后,二人于酒楼处分别,杨灵籁继续带着盈月往客栈方向走,一路上,盈月都发现自家娘子表情十分古怪,且步子走得极快,像是要赶着回去。 “娘子,为何走得这般急切,还有公子,可是要去跟公子那报个平安。” “无需多此一举。” 人都跟了一路了,又怎会不知她落脚在哪处客栈,怕是住地哪间屋子都打听地清清楚楚,杨灵籁只是想不明白,吕献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掌柜的本是一手账册,一手算盘,打地行云流水,恰时门边冲进来一女子,衣群翻飞,气势汹汹,使得他一不小心拨错了一处,顿时前功尽弃。 正当他想偷偷瞧清模样,暗中抱怨几句,可那葱白色湘裙,不就是那位国公府夫人嘛? 只是瞧这模样,公子不像是捉奸的,反倒是这女子气势逼人。 “掌柜的,可有人打探我住处,他如今在哪?” “便,便是在您左侧那间。” 掌柜的心想,这夫人年纪如此年轻,一身华服,那双八分上挑的乌亮眼眸里却暗光流转,显得阴险又妩媚,极其像那说书人嘴中所提面美心狠、佛口蛇心的白骨精。 那公子却是一身书卷之气,面庞郎若清月,长眉微挑,一袭长衣纤尘不染,是一等一矜贵内敛之人。 这二人一处,处处都不相配,当初这九公子迎娶此女,当真不是被蛊惑引诱? 耳听着这楼梯上的脚步声踩地越来越重,掌柜心里忍不住猜测,这女子莫非是倒打一耙,公子危矣! 站于门前的杨灵籁未曾犹豫推门而进,本应该是理直气壮的质问这人为何擅自去探听她的行踪,入目第一人却是屠襄。 “你怎么在这!” 盈月不是说,跟着的人是吕献之跟前一个算面生的小厮? “属下担心公子,一路随行,也不曾想过会在此处见着大娘子。” 一句话的功夫,从屏风之后的矮榻上有一人起身而出,正是常年一张死鱼脸,冻得人要死的吕献之。 二人扭头,霎时目光都落在了吕献之一个人身上,也是都在等着他先开口说话。 望星站在圆桌之旁,见着如此场面,心觉公子要完。 别看公子如今还是那张冷淡至极的脸,可是已然咽了不知多少次的嗓子,神情、站姿比之刚才也已然拘谨起来。 “你……,为何,不回家?” 家?是指国公府? 杨灵籁见他脸上一点点地露出困惑,眉宇间泛着郑重之色地问她,也在想她到底为何不回国公府,其实她本就是不必留宿在外的,如今又办完了铺面之事,剩下的自然是由她亲自决定交于别人去做,传口信的事,在哪也是如此。 “你只是为了这些来找我?” “今日不是休沐,你跑来这问我这些芝麻小事,岂非是会耽误了朝事?”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她就有些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 什么朝事,什么休沐,她明明知晓他不喜朝中那些所谓谈笑风生,其实谄媚交谈的交际,如今却拿来问他,更何况她也没忘当初他入朝也有一部分是为她。 杨灵籁有些想删自己一巴掌。 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里充斥着不知说什么地难堪、羞愧,她更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了,来之前想质问、训斥的东西早已忘到了脑后,只能随口扯几句。 “还是,你在朝中受了什么委屈,那些人排挤中伤你了?” 眼见吕献之怔住了什么也不会说,屠襄咬了咬牙,接上了。 “属下曾远远瞧见那些大人结伴而行,并不与公子主动交谈,原本还只觉是多想,可日日如此,怕是确受了排挤。” 吕献之想叫屠襄不要继续说下去,他并不想以这些小事去烦扰她,更何况此事却与今日并无干系,却听她问,顿时要开口的嘴又停了。 “还有?” “还有公子自从上朝以来,茶饭不思,日渐消靡,晚间常常难眠,夜中常常惊醒,想来是为此事烦扰忧心甚重。” 听到这里,杨灵籁深以为然,以吕献之的性子,怕是并不会主动结交谁,此番境况意料之中。 见这一群人围着所谓朝事猜测推敲,自以为聪慧的盈月并不买账,皱着眉,说的话根本就来不及拦。 “屠襄你说错了,公子分明不是因为朝事难以安眠,是因记挂娘子才对,若非如此,今日又怎会跑来寻娘子归家,还叫这小厮一同跟着打探娘子踪迹,这就叫终日相思,为妻憔悴。” 说完吕献之,她甚至毫不客气地殃及自家池鱼。 “还有娘子你,分明知道公子叫人跟来,却并不阻拦,想来也是心中记挂,心意相通,只是无奈相隔徐远,今日一见,如隔三秋啊。” 第83章 你的好,我受不住 这话就像是洪水猛兽冲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望星满是佩服,见盈月如见勇士。 屠襄仿佛被冻住了,完全不能思考这短短两段话的意思, 什么跟什么, 公子对大娘子之意不从一开始便人尽皆知?若非喜爱,怎能一力娶之,又怎会随便就将他这十几年的贴身侍卫都能拱手于人, 又怎么会日日跟在杨灵籁身后, 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而惹出大事的盈月正洋洋自得。 “盈月,”杨灵籁缓缓松开要紧的牙根, 哂笑一声,“你今日出门定是忘记熬药吃药了, 快,快,屠襄你带她回府好好找方医士治一治, 若是实在治不好,那就找副药毒哑了吧, 以免再口出狂言。” “啊?”盈月不懂。 屠襄瞧了神色不明的吕献之一眼, 拽着人出了门, 而望星也颤颤巍巍地跟着溜了出去。 门房关上,只剩下二人隔着些许站着,谁都没有开口。 就在杨灵籁想随意将此事糊弄过去时,却见原本还与自己还隔着些许的人无声迈了几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甚至都能够听到他并不算平静的呼吸声。 “灵娘。” 一声略带委屈与艰涩的呼喊叫杨灵籁浑身打了个一个机灵, 猛地抬起眼皮,正巧望进他低垂的眉眼里, 这也是她第一次将他的模样看地那么清,原来他眉下有一颗小痣,生的十分圆润好看,就像坚冰之上的一抹微火,打破了冷然的模样。 她在看他的时候,吕献之也在细细看她,他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因为一些胆怯落荒而逃,尽力不去闪避目光,眼底却还是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在阻隔他去继续看清她。 他不敢眨眼,可模糊几乎占领全部的视线,那股遥远的感觉叫他不禁生出恍然的无措,甚至忘记了分寸,抓住了妄想里的人。 手指交缠,很意外地凉,这点凉也终于激起了丁点他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他的眼睛瞪地更大了,嘴唇紧闭着,喉结快速滚动以抑制那反复上翻下涌仿佛要将他湮灭的气血。 杨灵籁也未曾好到哪里去,盈月的话就像是揭开了他们之间隐藏的、不应该背揭破、被互相知晓的秘密,而她也同样不承认这些秘密,但至少现在,她竟不敢说些什么。 “啪嗒。” 杨灵籁略有所觉地垂眼,她感受到了一点热,而中指的关节处多了一点盈光,他好像……流泪了。 这个意识叫她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上升腾起烟雾,像是沸腾后的散热,不想自己再继续烫下去,又确实为此所难以掩饰地升温。 不行,不能再任由继续下去了,她想。 杨灵籁让自己的脸色变得凶狠执拗起来,她的手脱离出那灼热握着她的人,静默的眼睛异常冰冷,像往日会做的那样,厌烦地、生气地喊他名字。 “吕献之。” “若是需要我做什么,便说,哭哭啼啼的,岂不叫人笑话。我宁愿是我自己将你戏弄,亦或者是打哭的,都不想你因为别人流泪。” 被甩开手的人孤身立在原地,背脊后有些许的晃动,听了她的话后,纤薄的唇慌张地抿着,努力将一切不该有的东西收回去,装作只是平常来寻她。 吕献之说,“对不住,……只是知晓你在外住宿,心中忧虑,若是觉着冒犯,不如便罚我。” 可他不知道,说这话时,眼帘微低、长睫扫动都挡不住那泛着猩红的眼尾,以及那双失了焦距的双眸,他也沉默着继续埋葬着一些不该说出来的话,只是速度有些太慢了。 杨灵籁嘲笑地嘴角冷不防地收了回去,有一瞬的后悔,再之后什么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不如回去自罚自己多学学我骂几遍人,这般日后又怎会有人敢惹你,所谓的欺负,只不过是你给了他们余地。” 话,一个字一个字涌进吕献之的脑袋里,他像是突然开了窍,意识到,自己过了界。 第75节 “……好。”他郑重地应道。 收回了张皇的吕献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什么也不敢多说,除了识文断字什么都不会的木头脑袋,他只是简单地听着,什么也不会去做。 见人似是听了进去,杨灵籁心中高处的石头落了低,只是却并非有多少轻松,她状似随便地说道。 “既是今日来了,府中怕是也有了消息,也便没有理由继续在外留宿,今日便回府内罢。” “你说回,便回。”吕献之秒回道,仿佛刚刚经历的事情已然过去。 听出了这话里的一点雀跃,杨灵籁扫了一眼这反应猝然快起来的人,什么也没说。 杨府一行,本是杨灵籁借来想躲一躲风头,却没成想有些暗藏心底的东西已然冒出头,既是初见端倪,也是避无可避。 ------------------------------------ 承敕监 “吕大人,这些是张大人叫下官送来的文书,皆与弹劾户部侍郎有关,张大人还叫属下提醒,望此事您能亲力亲为,毕竟事关从二品大员,不可出什么岔子。” 说话之人正是吕献之的直系下属,名叫正启言,模样瞧着是何等毕恭毕敬,有心人却都能听出其种渊源。张口闭口皆是张大人,不知到底是谁的手下,效忠于谁。 而他口中的张大人乃是与吕献之一同属监察户部的左给事中张明贺。燕朝以左为尊,张明贺确比吕献之高一级。 吕献之并未抢着与他搭话,只是翻看了案桌上的那薄薄一摞的文书,肉眼可见,里面能记录的东西甚少。 “只有这些?” “是。” “户部侍郎暗中私藏银两的具体数量模糊,银两出处也并不明晰,你去再寻人问问可还有其他文书保存未曾送来。” 正启言自然是好模好样的应下,只是出了这间门,便与人勾肩搭背,数落这位新来的,未曾有任何实权的所谓右给事中。 “你说,吕家是怎么想的,一个世家子弟竟然敢安插进陛下执掌的门第之内,岂非是故意为这位小才子找不痛快。” “咱们这些人做得事,岂能是一个迂腐书生能应付的,你看着吧,过不得几日,这人怕就是会收拾包袱,乖乖去找爹。” …… 从承敕监离开归家,已至日中午时。 吕献之走至安肆院内,便已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是这话里今日火气极大,他在原地听了几句,眼见还在持续,只能认命地推开门。 进了屋内才知,挨骂地竟是盈月。 他有些不解,尽量躲着杨灵籁的视线,想去内室先换身简便的衣服,毕竟待会儿还需用膳,可是让他讶异地是,午膳按规矩已然摆上了桌,在正堂之内的争吵却还在继续。 吕献之稍加犹豫几分,还是按往常一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生怕有一言一行不对,也会叫她多一份怒火。 可也是坐了些许,他才明白,好似骂地并非是在场的任何一个。 “那掌柜的怎知,药馆主人是女人?” “是办事的人不小心走露了风声,奴婢奉您的命,去与手下吩咐言说时,正巧被有心之人听到了,只是大概听的不全,本是说的女子药馆,却听成了女子所开药馆,那药肆掌柜得知后,便说不想与咱供货了,还说,说是这店定会办不下去,会亏损地什么都不剩,坚决不卖东西给女人的店。” 杨灵籁嗤笑一声,眉眼之间是压着怒色地。 “不卖,这是他想不卖就不卖的?” 盈月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铺子经营首当其中便是看利,那家供货的药肆乃是考量许久才定下的,因是只服务女性,客源就截了一半,质量上乘,又采办之量、价钱不错的,只剩这一家,偏偏那药肆的东家竟然是这般地不知好歹。 谁知这骂着骂着,杨灵籁却笑了。 “盈月,这掌柜的是个好人。” 盈月:????娘子一定是被气疯了! “他还真是贴心,咱们这不正缺法子进药,这人不就给了,你去找人专门盯着,去查查这药肆是从哪里收购的药材,不过只是西市的一家小店,给他些阳光便蹬鼻子上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做了狗都闻不着肉味,给他点教训,叫他知晓知晓,能认清自己是什么东西的狗才是好狗。” 药馆的事拖不得,盈月得了命令便走了。 可杨灵籁的气却没消下去,她见吕献之总是瞧她,便主坐到了圆桌对面,神色状似无事,问地时候也十分不经意。 “近来办事可有没有人为难你?” 吕献之卡壳了一会儿,摇摇头。 “并未。” “那就好,只是人都贱,越是身份低微,越是想瞧别人不快,朝中此风怕是更甚,若真是有人敢以下犯上,给你添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不必给好脸色,因为到底,他也比不上你,不敢得罪你。” 这话说的阴气沉沉,身边几个布菜的丫鬟更是噤若寒蝉。 杨灵籁却是越说越气了,大燕的女医少如牛毛,也多是达官贵人家里为了男女有别才会延请女医,如今她要办的药馆自然是请女医较为稳妥,因此这瞧病的便定下女医,但若只是一些风寒小病,她便只算请男医。 可偏偏,前几日各处延请名医之时,就出了那么几个有病的家伙,知晓是女医馆后,是百般推辞,万般不耐,甚至还口出狂言说什么,这药馆的东家,为的就是占女子的便宜,其心可诛。甚至放言,若是有什么脏病,也不必治了,直接一棵树上吊死,没了贞洁,还活什么意思。 如今又多了一个同样本质的药肆掌柜,她是真想一把刀把这些人脖子都抹了。 “那掌柜的说的不错,办医馆的便是女的,你说,之后,他会不会跑来给我这个女的磕头认错,还是一心当一条只吃一那一坨烂肉的畜生。” 意识到话或许是对他说的吕献之呆滞些许,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想到自己在承敕监所遇到之事,其实与此本质并无不同。 “或许,他会来。” 原本没想从他这听到什么附和的杨灵籁有些意外,“你当真这般觉得?” “是。” 可杨灵籁却没信,让他学着骂人都是比登天要难,如今说这些破烂事也只是叫他日后别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对吕献之最大的期许便是,人在还没被欺负到底之前,他能不把委屈往嘴里咽就好。 杨灵籁甚至有时都怀疑,自己看了一本假书,以吕献之表面冷淡内里温吞的模样,如何能成为一朝首辅,实在不可信了。 其实,走到现在,她也不强制这人在朝中一定有所作为,国公府里如今她也算表面当家人,日后药馆开起来,也不差什么钱财,这爵位争一争也还是有的。 当然,这首辅夫人的美梦还是要继续做的,毕竟若真是天下掉馅饼,谁会不捡。 “那便等着,来了,我便好好招待他;不来,我便找人好好招待他。”她这话说地缓慢,却也因此更叫人觉着心里发寒。 伺候乘汤的丫鬟手里一顿,汤匙掉在碗里,怕地当场连自己日后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杨灵籁却笑意晏晏,“不过小事,你怕什么?” “奴婢罪该万死,求大娘子严厉惩戒。” 杨灵籁面上的笑没停,眼底却有些淡淡的,她也没觉得这些人是怕她更好,也没觉得不怕是坏,安肆院里的人向来惧她如蛇蝎,可也有瓮芹那等表面安分,实际却敢朝她明目张胆算计的,既是两种人都能驾驭,故也不在意什么恶人之名。 只是一时兴起,转而朝吕献之诉苦起来,想看看他究竟如何觉着,是想她是个脾气秉性不好的,是觉着她过于苛刻,还是终于认识到她与那些守规矩的名门闺秀云泥之别。 “郎君,是我凶了,她才会如此战战兢兢?” 吕献之看她,无疑,杨灵籁笑起来是极其好看的,春花一般明媚,也如轻烟一般飘渺,仿佛一时抓不住,便散了。 她笑了,甚至还有心与他玩笑,可大抵心里却是不高兴的。 他低低回答,“她大约确是这般想的。” “她?” 那丫鬟闻之,面色大变,跪地俯首,字字恳求。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大娘子恕罪!” 杨灵籁却没看她,继续问自己的话,“她这般想,那你呢? 两双眼睛各自望进对方深处,杨灵籁看懂了他眼里的些许羞怯与闪躲,而吕献之则看到了她眼里的些许隐忍的与不快。 被这般盯着,吕献之几乎是红透了耳朵根,至于她问的那句话,只是听见他的心里便也早就蹦出了答案,到底是羞涩压过了胆怯,也是想让她高兴些的心作祟,隐忍着低声回答。 “自是不同,三千世界,冷暖各自相异。” “乍见之时或许也会念你……张扬,久处之后,……之后便知其实你并非刻意为难,只是她们不懂罢了。” 听着他艰难地说出这一段,那张平日里面白如玉的脸上,眉宇间稍见苦恼,面颊更是微微发红,却是不如往常那样低头不敢看他,反而是张着一双乌黑沉亮的眼睛望着她,像是等她再说什么,又像是再看她是什么模样。 杨灵籁觉着自己深陷进了一个名叫拉扯的漩涡里,明明想故作不知扯开话题,可是嘴却就是不听使唤,就是想追问。 “你懂我什么?” 是啊,他到底能懂什么。 杨灵籁对于自己的定义很清晰明了,她就是一个贪目虚荣、天生怕死之辈,恰巧穿进了一本自己看过的书里,又恰巧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院子里怕她的侍女自然不是平白无故,背后辱骂她的世家小姐比比皆是,就是这府里,除了身边亲近的人,也不会有一个喜欢她的人,可以说是人见人怕,花见花谢,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成功。 而吕献之这样一个因为循规蹈矩而吃了大苦,都不曾狠心报复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她,无非是觉着她帮他,所以是个好人,收了别人的好处,还骂她一句,岂非是狼心狗肺,这样的事,他一个克己复礼,从不为难旁人的人又怎么会去做。 利用他的身份,强嫁进入国公府,又利用他的软弱,掌控安肆院,他们之间互相利用的成分极多,多到杨灵籁自己都分不清,也看不清。 虽然这讨人喜欢的话听着还算舒心,只怕是当不得真吧。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追问,吕献之的心却突然异常敏感起来,他能感觉到她的笑多了一抹真实,可是却也多了几分无所谓。 为什么无所谓,就好像无论他再说什么,她都会笑一笑,然后就过去了。 这种感觉仿佛他好不容易在鼓励之下,爬出了那满是阴凉的泥潭,却发现原来救自己的人,从不在自己的身上奢求什么,而他所能给的东西,她会欣然收下,却不会想去真正认识他。她所求的东西,能够自己拿,也用不到自己。 他就像是一个喜欢的摆件,可以放在室内的博古架上,会常有人过来打扫,也会有主人经常进来玩赏,价值有,喜爱有,挂念有,却从不会有爱人所能占为己有的喜欢。 一瞬间的挫败冲垮了他的心头,眼神里的期盼散去,换成了浓浓的愁意,吕献之短暂地垂下头,有想要逃出去哭地死去活来的冲动,他不怕被人笑话,却怕被她玩笑,觉得这些都是他所能对任何一个人表现的东西。 吕献之的心里有很多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蛇胆咽嗓子,在胃中不断翻腾,他想把这些苦都吐掉,也想学她无所谓的表情去刺伤她,可是他又生生咽了回去,空留这一口苦涩。 他乍然仰脸,劝自己再看看她的模样,万一只是瞧错了,万一他就是笨地意会错了。 杨灵籁也没想到,只是一会儿功夫,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就变得红透了,黯淡无比,又别有一番禁忌的滋味,似乎是被她欺负的哭了。 她的话说的重了? 好似也没有啊。 莫非是真在朝中被人针对,这委屈终于藏不住了? 杨灵籁有些无奈地笑笑,像是对待身边调皮的宠物一般,既是心里觉着这不能扛事的模样当真怂极了,又自觉自己该护着,却叫人吃了亏,有些心疼,想把那些不长眼的人都弄一顿。 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眼角上挑,眨了眨,安慰道。 “郎君不用担心,只是随口问问,不过一桩小事。” “正巧,你入承敕监的事,我有了些眉目,宫中传我去赴宴,怕是与那位魏娘娘有关,届时我会打探一下陛下调你去那的意思。” 依旧跪在地上的丫鬟,见大娘子说话变得轻声细语起来,心中一松,觉着公子再给个台阶下,此事便也算过去了,受些罚,也就好了。 可被温声关切的吕献之脸上却并未见到喜意,甚至恰恰相反,透红的眼眶里早已稳不住心神,声音里染上了许多自嘲,酸涩又难听。 “确是小事,原本就不该在意我想说什么。” 第76节 “只是日后能否也同样不待我好,入朝一事皆是自愿,也不想你自此受牵连。” “灵娘。” 他停顿了些,而这一声呼喊进了杨灵籁的耳朵里,她觉得与往常都不一样,从前这声灵娘里总有些怯怯,可如今却带着些悲愁。 “别待我与众不同了,我好似受不住。” 他说完了,起身便要走,也不管眼下要落不落的泪,像是迫不及待,再也无法与她共处。 这都什么与什么,不是在说朝中同僚相处,为何又绕了回去,吕献之说她对他的与众不同,那又是什么? 这一刻巨大的疑惑罩住了本是一心一意想为人出头的杨灵籁,可打了个激灵后,她有了些许猜测,他说的,莫不是便是指她打算去宫中为他寻出路? 可即便是有了想法,杨灵籁心里还是忍不住涌上一股陌生的慌乱,甚至她这个不信鬼神的人,竟然有一种预感。 预感若是任由他走了,日后必定后悔万分,乱到她来不及起身,坐在那想用声音喊住他。 “吕献之!” 可他的步子没停,还是要走,杨灵籁的声调忍不住变得刺耳,只想找一个借口拦住他。 “吕献之,你还没说,懂我什么,若是就这般走了,岂非是刻意瞒我、骗我。” 这一句终于让那落荒而逃的人止住了步子。 他回首,以一种近乎疼痛的眼神看她,又低声吩咐那丫鬟以及屋中伺候的人出去,在全部离开后,却重新转头,背对着她,不看她,肩膀也随之微微下沉,像是被什么压倒了。 吕献之阖了阖眼,酸涩感占据整个心脏,还是狠心告诫自己不能再去为难她,强扭的瓜即便是获得短暂的甜味,也是结不得果的,更何况他也不想叫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他去打破。 两个人的屋中,度过了一阵几乎吞没时间的沉默,响起了略微沙哑的嗓音,那里面满是遮掩不住的颤意。 “你听了,……只也平添累赘,污了耳朵。” “吕献之!你没说,又怎知我会怎般去想,当然若是你有心不告诉我,自然是随你言语,但这所谓累赘的帽子我不会戴。” 说这话时,杨灵籁喉咙里发干,她吸了口气,却还是说了,有些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冲昏了头。 “亦或者是,你就是觉着我与那丫鬟想的一样,碍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凶神恶煞的人,却又不敢说,整个安肆园里怕我的人少不得你一个,只是任我待你不算差,也是白白做了嫁衣。” 而这些被她随意说出口,暗带着自贬的话,也确叫吕献之破了防。他红着一双眼睛反驳。 “从未!” 几乎斩钉截铁的回应叫杨灵籁失神,怔住了许久后却也终于提起了心神,不再如局外人一样好似整暇地看他一个人笑话,也不再自以为是地觉着吕献之要说的话与别人并无不同。 在这世上重活一次,她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小心翼翼,正如现在她问出这句话。 “我在你眼里,……什么模样?” 这样试探的话叫吕献之原本想要堵塞住的心,又像是缺了一个口,涓涓细流却再也堵不住了,他有些欣喜,却更心生绝望。 试探即代表怀疑,自我怀疑出现在她的身上,是不合时宜的,她该是这世间最坚硬的,可以伤到别人,只要不累及自己。 可这份不合时宜的出发点是他,又不禁让他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那一次在客栈,他去寻她,没有费很大的力气,临走却用尽了全心气的才勉强接纳那份拒绝。他也因此给自己下了决心,日后便守着那份界限,不要再僭越。 可灵娘却还是一次次的朝他伸手,像是无趣了逗弄一只喜爱的狸猫,也不管会不会撩拨到让那狸猫方寸大乱,只是置身事外。 如今又是一次,她想要知道的,不如便告诉她,日后赌一次肝肠寸断,纠缠不清。 吕献之憋了憋要留下的泪,从未去过赌坊的人,下了最大的注。 在杨灵籁面前,吕献之脑中名为理智的弦早就不见了,他彻底坠落,任由一切要说的,想做的,贪婪的,不配的,冲昏头脑。 缓了许久,杨灵籁才听到一句句破碎的声音,带着鼻音,可怜至极。 “金明湖,我见你时,便知晓,你的确有许多别人口中所谓的贪欲,会不在乎很多人,强行支取账面上的银钱,从不觉着取之有愧,会不顾我的想法,从未告知一声便将所有你喜欢的金子堆满整间屋子,长公主宴席上你会为了能够取得权势之人的喜欢而不择手段,即便那是一个坑,也能找到爬出来的梯子,你会为了在国公府内如鱼得水,骗我去听你的话,只是我却觉得这只是人之常情,不过无可厚非。” “喜欢金银,权贵之人的通病,全身而退是因为许多人都比你愚笨,中馈之权因为你回归二房,是因为你最合适,也最持家有方,院中人人自危,是因为你懂何为驭人之道,休书时你选择离开,是因为理智知道我护不住你,……只怪我自己。” 最后的这一句,吕献之说的很轻,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份对自己的责怪如利剑刺入心口,日日夜夜地作痛。 很多很多的字从吕献之的嘴里说出来,杨灵籁开始觉得事情与她想的背道而驰,是火车脱了轨,也是飞机坠了机,也是老天给她开了大玩笑。 上一世,她渴求亲情的时候,遍体鳞伤;这一世她只为了钱去荣华富贵,却有人想给她爱。 吕献之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争辩,揭露她的恶,又为这险恶披上一层名为偏爱的纱,是他真的这么想,是很多人不曾给她的一路到底的偏袒。 到了这一步,他竟都克制着,不想直言说一句她不想听到的喜欢。 真是,傻透了。 “我去斋房,……文书还未曾看完。”吕献之有些唾弃自己,明明做了决定,却还是想逃,想尽快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把握去赌她的回应,懦弱至极,又如何做到灵娘嘱咐自己的强硬。 “吕献之……” 要跨出门槛的步子,因为这一声,悄然着收了回来,吕献之认栽了,他不想对她装作听不见,也不想错失她的任何一句话,尽管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杨灵籁也认栽了。 杨灵籁忍着打心底的羞耻,说出来的话都抹了一层别扭。 “别说那些受不住的话了,我没那么想。” 话音落下,她偏过脸,若是吕献之继续追问,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应对,甚至可能会把人给连打带踢的扔出去。 而吕献之先是愣住,后又笑了,可笑着笑着,泪真的掉了。 一点点泣声叫杨灵籁挨不住地回头,见他原地不动,肩膀却暗暗地颤起来,以为是他没听懂,无奈地弯弯眉眼,谁知道原来在外面冷淡如冰的两榜进士竟然是一个哭包,她想再多说几句,可人却又快步走了。 眼神随之黯了黯,长叹一声,也不知他到底是听出什么了,她只是想,想着或许不应该对他这般苛刻,或许也该试着……给一个机会。 只是,他这么笨,大概未曾懂。 若叫她再说一次……,算了,不要想这种可能,她会忍不住也把这笨蛋的脖子也抹了。 第84章 并非白纸 前院书房 吕献之照旧捧着手里还未曾看完的文书, 几日以来的郁燥一扫而空,心中不停念着灵娘说的那句话。 好像什么都没说,也好像什么都说了。 屠襄原本是想问今日晚间可否由他驾车去接公子, 可关上屋门, 却只见一摞书本后影影绰绰的笑。 一向冷心冷情的人,猝然学会笑了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春暖花开, 春心萌动, 一点也不是他那个恪守礼教、温其如玉的有匪君子了 。 承谏监,晚间散职后 终于被准允回到公子身边做事的屠襄, 指挥着马夫停好车架,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边等着, 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承谏监的大门,每出一个身穿官袍之人,都要屏气凝神一下, 生怕怠慢了。 直到穿一身浅绿色杂花纹路袍子的吕献之迈步而出,眼见着人要走近, 见到自家公子身后还有一人, 正要上前的屠襄止住了脚步, 想起了在大娘子身边,有人亲口告诫过他的万事都要守分寸。 而那个于吕献之身后一脸奉承的,正是他的下属官员正启年。 屠襄禁不住在心里暗暗比较,明明都是差不所颜色纹路的袍子, 穿在自家公子身上就是鹤立鸡群, 可穿在那官员身上便是皱皱巴巴, 索然无味。尤其那讨好的模样,越发显得人模狗样。 “吕大人, 您是不知晓,内子凶悍,今日下职归府,怕是家中又要波澜四起,难以安睡了。” 昨日还与人暗中取笑这位大学士嫡子的正启年,今日就成了吕献之身后跟着一条狗,且还是一条会摇尾巴的狗。 正启年自己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可这事由不得他。 任谁能想到呢,这个看起来闷头呆脑,只会诗词歌赋的白面书生,真发起狠来会是那般模样。 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夹在中间的那一个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无论张大人是如何想的,实施为难的都是他,可吕献之只是动了动心机,就把他推到了死路,那文书扣押不给是张大人的命令,可这承谏监里并非一条心的,有收了命令可以刁难的,自然就有为了报大腿上赶着讨好的,吕献之稍微透露一点意思,被扣押的文书自然有办法到案桌上,而他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出气筒。 只略微想起方才,便心里打哆嗦,这奚落骂人也忒狠了。 吕献之处理公事的案桌,是刻意被安排在角落里的,那里不见光,周边可供活动的位置极其狭小,他被叫来,又被迫矗立在桌前,先是见这位上官一言不发,后又听人喊他,应地时候浑身发毛。 一开始他还在打着哄骗自己的心思找些借口,可接下来一句一句的质问,一句一句的见招拆招,打地他措手不及。 “吕大人,确是下官鬼迷心窍,是下官见您初来乍到,想要试探为难,简直是无耻至极,还望吕大人网开一面,日后定是千般万般不敢动这些心思。” 可吕献之见他做辑行礼,确未曾相信半分。 正启年自己也不信,在官场上识时务是谁都会的手段,他不会供出顶头上官张大人,可也不会因为这一次行迹暴露而改投到吕献之门下。 承谏监的水深,未曾到朝中见真章,过早的投诚只是在玩自己的命。 奈何,事情也并不简单。 “正大人,我观你着实不凡……” “ 实是有做腌臜泼才的本事!” 到半截就变了味的话叫正启年心中一抖,开始意识到这位新来的两榜进士并不好随便相与,顿时又想认一次错。 “下官见识浅薄,确是鼠目寸光,坏了大人的大事,之后定当千万不敢懈怠,文书一事必不会再出此疏漏。” 若是一般敲打到这也就罢了,可坏就坏在,今日在午间刚刚受过点拨的吕献之,心头燃起火来,势要学一学这骂人驭人一道。 对于灵娘展示于他的那些精奥绝伦的话术,虽暂且无法出口,可吕献之也并非全然白纸,圣贤书里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同样起作用。 往日时时刻刻被礼教束缚的吕进士自然说不出,可如今是算了,做了灵娘的徒弟,说一句,只也是小巫见大巫。 有了这样的心理历程,吕献之便也更加毫无负担。 “正大人何故自谦,巧舌如簧,颜之厚矣,确也同样可叫旁人心生佩服,此技非人所能哉。” 正启年张圆了嘴,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是说他不如人,还是不做人。 “大人听过瑶台吗,瑶台之上皆仙色,怎奈偏登极乐,坠佛入魔,这便是自取其亡之道。” “纵使我想提携半分,若有此心也难,这世上本是没这般多糟心事,可庸人自扰,总是想做那粪土之墙,你说,可还需与这等竖子去谋划?” “自,自是不需。” 正启年磕磕绊绊,明明只是口头之言,尚且还没哪里见这吕献之发力,这威势却已然感受到了,能说出这般话的,怎会是个迂腐书生,怕之前种种都是在扮猪吃虎罢了。 于是,便也有了屠襄马车前看到的那一幕。 “可我只听正大人家宅安宁,才可在这承谏监一展手段?”吕献之像是随口说了一句,算是回答刚才正启年说内子凶悍之语。 正启年憨笑一声,虽然觉得谈论这些有些怪异,但无伤大雅之下,便也说了。 “这便还要多亏了家中小女,自幼聪慧,最知她母亲性子,内子暴躁时,便装些可怜模样,即便再大的火,看着这亲女儿也就卸了大半。” 第77节 “平日里内子心情舒畅时,多撒撒女儿家的娇气,瞧着顺眼了,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怜爱。亦或者是送些亲手做的小物件送内子,讨好一些,受益无穷。” 本来就是吕献之刻意引他说的这些话,自然听得也认真,总结三点,撒娇、讨好、卖可怜。 灵娘的性子颇与那夫人有些想象,只一个是凶悍,一个秉性直爽,其实也差不些许,他若也学着如此,或许灵娘便对他同样也会多些进展,让她高兴,让她少些燥气,自是好事,全然忘记了这都是一个小孩子讨好母亲的法子。 毕竟他与这么多人刻意打听,只有这一个听起来颇为靠谱些。 而不知不觉就跟自家上官说了许多内宅之事的正启年回过神来,都想扇扇自己的嘴,认出国公府的车架之后,赶忙提出告辞,怕再多说什么不该说的。 “下官家中有些杂事未理,便先行归去,大人慢走。” “可。” 吕献之应了一句,便也上了车,也不忘在心里琢磨着,完全没看见屠襄兴兴奋奋站在一边,那快要从脖子上抻下来的脑袋。 ------------------------------------- 宫中每年年前的日子都是热闹的,位分高的嫔妃娘娘请了皇帝恩准,便能见一见家中的母亲,亦或者姊妹。 而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魏婕妤,如今已然是魏贵嫔了,却宣了她这一个与魏氏毫不相关的人。 这其中的心思难猜,陛下与这位魏贵嫔之间也是特殊,当然赐婚赐的奇怪,如今召人进宫说话也算小事,只当是瞧瞧自己亲手成的好事如何了。 杨灵籁为自己进宫一事适应良好,可国公府里的人就不这么想了。 也是,大房,二房,三房,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斗不过一个她,可宫里又不是宫外,这魏贵嫔也不是孙氏,一步错步步错,若是犯了宫规,被人抓了辫子,整个国工府都要跟着栽一个大跟头,毕竟如今陛下想要削弱世家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在被王氏、老太太轮番说教后,杨灵籁不耐烦了,进宫的那一日谁也没等着,上了马车便进了宫道,冯氏和王氏难得统一战线在院里苦等,谁知人自己跑了,徒留二人气地面目涨红,直跺脚。 马车走过长长的官道,两侧时有埋头碎步前行的婢女走过,直至宫禁,杨灵籁只能下车徒步,跟着前来接人的嬷嬷又走了长长一段,全程不曾好奇张望,与王氏担忧的模样判若两人。 待行至延禧宫侧,杨灵籁算是真正到了地方,小心进了屋子,婢女掀起金玉帘箔,一张还算熟悉的美人面跃进眼中,左右不过是才过了半年,这位魏娘娘红润之色更甚从前,可见宫中日子过得是极好的。 “臣妇杨氏,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魏文姬亲眼瞧着自己选的吕家九夫人行完大礼,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话里的语气也不算热络。 “芩湘,给夫人赐座,看茶。” “谢娘娘。” 杨灵籁拾好裙摆,挺着背坐好,模样是恰到好处的拘谨,正想随口按着常见的流程巴结两句开头,没成想对方算是开门见山。 “吕大人近来如何了?” 杨灵籁抬起头,一开始还有些摸不准这话的意思,可待她瞧见那一双透露着算计的凤眼,明明是气定神闲地喝茶,可就是让人感觉极其不适。 好像对她来说自己这个人并没什么用,只有在提到吕献之的时候,这人眉毛才可能微微皱一皱。 杨灵籁没有介意,宫中的消息总归来说是闭塞的,对方只当她是个可以利用的附属品,不知晓她在国公府里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不会把她放在什么重要的位置。况且,对方也有这个实力,不把她放在眼里。 这位并不算盛宠,却在后宫如鱼得水的魏贵嫔,想来靠不是什么美色。 毕竟貌美而家中又有权势的人在后宫数不胜数,而这位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宫女,家中所有父辈亲属无一个在朝中任职,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一个,让这样的一个人去接触宫中的权利,无疑是送死。 可她不仅活得好好的,皇帝也记挂,究其原因,与皇帝关系匪浅是真,自身算计也是真。 “臣妇进宫,确也为夫君之事而来。” 魏文姬随手捏了一块高脚盘里进贡的干果,有些想听。 “当初娘娘指婚,又亲赐一句,夫君可为娘娘与陛下之良人,乃是为国为民揽收才子忠臣,夫君入仕,为右给事中自然也要投桃报李,涌泉相报。” “只是陛下当初迟迟不曾赐下官职,臣妇与夫君皆是内心忐忑不安,如今隶职陛下直属承谏监,夫君一人踽踽独行,臣妇虽不知其中一二,却也见夫君下职之后面带愁色,想来是单立博其中多有人为难,家中尚不得予以助力,便想问一问娘娘可是有暂排苦思之法。” 魏文姬眯了眯那双时常变换神色的狭长眼眸,嗤笑一声,“九夫人,本宫走到如今位置,已经许久不见你这等胆大妄为之人了。” “后宫不得干政,你难道不知吗吗!” 落在最后的这一句语气加重,直指眉心,是要给她要扣上一顶干涉朝政的大帽子。 “臣妇知,可若陛下暗许,便不算干涉,只是为朝政奔走而已。” “赤诚之心,自是不惧窥探。”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桌上,负责奉茶的宫婢都免不得心里发慌。这位国公府的九夫人当真是疯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此等大不敬之言语。 “杨氏,你这是好大的胆子!” “娘娘不是很早就知道吗,金明湖上,臣妇胆子就很大,不然今日坐在这与您闲话的九夫人便是其他世家小姐了。” 杨灵籁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攥紧,掌心一片湿寒。 皇权不重人命,她比谁都知道。这个吃人的时代,不论是宫里还是后宅,哪里都没有一路坦途的出路。 魏贵嫔既然一开始选择直言,说明陛下交予吕献之的官职本就是一场隐瞒的考验,让一个世家子去对付世家,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把握的对赌。 不管陛下压的赌注够不够多,她们暂时都下不了船了。陛下想用这份人人渴求的官职来试探吕献之,那就说明吕献之在朝中不会孤身一人,只要他会找,便能抓住真正的同流之属。 所以,她现在说的这些都只是为了自己。 一个杨五娘不够,一个长公主不够,一个国公府不够,宫里的风向标,她也要交好拿下。 本以为事态失衡的奉茶婢女,却亲眼看见刚才还盛怒滔天的娘娘,如今突然又变了脸色,好似与人亲亲近近,在说什么家常。 “本宫听说,你在京城开了一家女子药馆,内有乾坤,不如也与本宫好好说说。” 第85章 我不气 果真药馆之事瞒不过宫里, 魏贵嫔已然知晓药馆背后运作之人是她。 “娘娘不嫌臣妇愚昧,自是知无不言。” 杨灵籁指尖抚了抚膝上因天寒加了棉絮的厚裙,尽力让自己做到不偏不倚, 又能叫这位魏贵嫔不至于失了兴趣。 “好一个只女子可进, 这药馆可是能治什么,才能叫九夫人你如此上心。亦或者说……你想要靠着药馆做什么?” 魏文姬明明是在看自己手上新染的红色豆蔻,说的话却不能让人轻松, 一颗心是要被她指引着拴在高处, 只有知道了她想知道的,才会罢休。 杨灵籁也意识到自己躲不过, 这宫里的人总是弯弯绕绕,你与我拉帮结派, 我与她不死不休,能做的大约只是想尽办法让人不与自己为敌,透露一点而换取一点。 “娘娘蕙质兰心, 此药馆确为臣妇心血。” “臣妇少时于府中虽不算缺衣少食,可性独孤僻, 无人亲近, 长此以往, 甚至染上躁郁之症,又于长公主府内见人十几年心病难自医,不禁感念世间多少女子困于此处。” “女子生平,不过幼时, 出嫁, 垂老三段, 有为妇者得奇疾,却以就医诊视为羞, 不好药石,因此丧命,实乃惋惜至极,臣妇便动了这等心思。” 杨灵籁说完这些带着冠冕堂皇的话后没停,自然而然地接道。 “此外,臣妇虽于国公府掌管中馈,可老国公也不仅夫君一个孙子,既非长孙,又非爱孙,臣妇也不过是为自己谋划。” “故而还望娘娘,也能见臣妇坦诚如此,饶过这些遮掩。” 魏文姬垂下眸子,这一刻才算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这位吕进士所谓门不当户不对的正妻,时间过得久了些,她整日沉浸宫闱,却也还记得当时这女子一脸泪痕求人做主,如今却是胆大包天地说这些,当初选择拉一把,本也只是想卖给陛下一个面子,没想却招来一个有趣之人。 “本宫记得你在杨府排行老三,便唤你一声杨三,如何?” 好一个不修边幅的称呼,杨灵籁听过许多名字,这一声杨三比之当初吕献之唤她灵娘时的心态也差不些许,一个潦草地让人心寒,一个亲密地叫人心惊。 “娘娘乃贵人,自是随意称呼即可。” 魏文姬轻笑一声,直言直语。 “那便是不喜欢了。” 杨灵籁走到如今,也没想自己遇到了对手,这位魏贵嫔当真极为特殊,不给人面子的模样,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杨三,本宫还是这般唤你。”魏文姬稍稍转了转手里的茶盏,半点也不觉着自己捉弄人有失分寸。 芩湘也跟着心里发笑,娘娘虽平日里瞧着四平八稳,管理后宫,半点不曾出岔子,可有些时候也喜欢得理不饶人,随意逗弄。 “是。”杨灵籁无奈。 与这位难得一见的魏贵嫔说了几句话,杨灵籁感触颇深,原来这世间也有这般模样的人,并非穿越人士,只是活地有滋有味,一心为自己的时候面目可憎,调笑他人的时候又带着些孩童的童心。 当真是,一个欲罢不能的人。 这是杨灵籁第一次进宫,也是她之后无数次后悔,去牵扯了一个疯女人。 ------------------------------------- 越是接近年关,本应该是喜庆的日子里,总会出现一些老鼠屎。 药馆里有,国公府里有,自家院里也有。 眼见着大娘子听了药馆掌柜传来的消息,霎时脸上乌云密布,整个堂屋之中人人瑟瑟发抖。 “这李家夫人,当真这么说,信自己染了孽障,都不信自己是被自己那混蛋夫君寻花问柳沾染得了病?” “正,正是。”掌柜的有点挨不住,没人跟他说,这药馆的真东家,性子会如此暴烈,一个眼神扫过来,都像是下了刀子雨,即便是修什么金钟罩铁布衫,怕是都挡不住啊。 “这王家小姐,主动来药馆寻医问药,却不信自己一个黄花姑娘得了痔疮,扬言说要带人夜袭,偷偷砸了铺子?” “是、是。” “还有那张家老太太,得了肺痨,却非藏着掖着说自己是咳疾,还与自家孙子住在一块,也跟着染上了,然后哭着喊着要去状告青天老爷?” “以及那秦家二夫人,日日晚间跑来药馆拿跌打伤药,分明是被那禽兽动手打了,非要说自己摔的?” “……” 掌柜的已然数不得自己说了多少声是,一心只想逃离这牢笼,其实这事解决不是大毛病,只当是看不见便罢了,可二东家点名嘱咐,这些芝麻碎皮的事也要一一告知,不能隐瞒,也就成了这番模样,他也是当真觉得自己活得太痛快了了,怎么就不找个跑腿的人来,只想着邀功,只怕如今是求死了。 杨灵籁狠狠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即便是瞧见了被盈月快马加鞭请来的吕献之,都没多上几分好模样,反而咒骂地更加起劲了。 “那李家公子就是一该烂了根的死鬼,娼妇粉头之流沾染了也就罢了,这还不看好自己那二两肉,偏偏传进家里,也不嫌燥得慌,这李夫人也是个活该,发昏了才信那混账婆婆的话,不怪男人,怪自己,也真是脑壳里装了水,还知道来药馆偷偷瞧,你盯紧了,她不信,却还来,那就是不死心,只要你日日在她耳边念叨,也不用明说,人都是个爱瞎想的,我便不信她忍得住!” “至于那王家小姐,她自己得了什么,自己最清楚,背地里不知翻烂了多少医书,来了医馆反而不愿认了,既然只敢夜里来搅事,那便是脸皮薄的很,她薄,你就厚,明明白白的就跟她说,爱治不治,不治去死,总之这偌大的上京,没一个是她敢去的,我们独一家。” “那个什么张老太太,根本不用客气,若是再来闹事,那便轰出去,只不管说她的病,就是正常帕子遮口鼻,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秦家二夫人这个重点关注,这男的敢打一次,那就还会有无数次,也别开什么跌打损伤药,直接领她去自家开的拳馆,给她报一套泰拳,一劳永逸!” “还有,记得重点关注,因有孕生子后,萎靡不振这类,少开药,可以给她推推咱们一个流程的心理疗法,打打拳,射射箭,骂骂人,总之,宁可多一个疗法,不可放过一点。” 掌柜的头晕目眩地要走,却又被喊住。 “掌柜的,贪财事小,也就随意扔出京城,永不许入京罢了;一时疏忽也事小,也就日日来我面前受些点拨,可若在病人身上出了岔子,没人能救,至于怎么后果,我猜,你定是不想知道。” “知道,知道。” 第78节 听了全程的吕献之,见她没了再张口的心思,才迈进了门,走近了,才见她合着眼,胸脯气的起伏跌宕,眉心都是皱着的。 默默将屋内的人都打发了下去,他才蹲身在她跟前,也不说什么,只是细细看她。 被看地别扭的杨灵籁没忍住,抬起了眼皮,眨了眨,近来,吕献之在她身边的存在感愈发强了,耳边喘气的呼吸声都叫她觉得浑身发软,心思也跟着乱糟糟的。 她想起身去次间躲个清静,可她刚刚站起来,身边的人也同样站起了身,面前像是立了一堵墙,让她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吕献之,你……” 让一让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她就被抱了个满怀,落在身侧的手心里被塞了一颗硬硬的东西,鼻尖飘过透着甜味的气息。 “糖,我尝过,是甜的。” 那声音烧地杨灵籁一张脸秀艳红润,明明说的是块方糖,在吕献之的嘴里绕一圈出来,甜的好像就不只是糖了。 她看不见吕献之的脸,手又被修长的十指勾住,糖在手心里了,可是却没松开,让她不禁想起,这几日,这人就好像突然开了窍一样,下职回来总是会送予她很多小东西。 一开始,还是满脸通红的,甚至连抱都不敢有,她抓着风车,明明觉得幼稚,却还是在他眼神的注视下,吹了吹,红绿色的纸带缠在竹编成的圆上,轻轻呼一口气,就能转一转,风车转动的声音是一下一下的,不悦耳,却特别。 她觉得新奇,也大概是不想呆头呆脑的人失落,又是怕那日他听不出来自己的意思,主动将风车,插在了帐子前的瓷瓶里,以表喜爱。 那时候,吕献之是什么表情呢,一开始是不曾记得的,除了红透的耳尖也没什么特别,可某日晨起,她见他一人瞧着那风车的位置闷笑,那样子,憋都憋不住。 之后,也不知怎么,顺理成章地又多了些什么。 “灵娘,今日你与那掌柜说的话,好生飒爽、霸气。” 话里的喟叹遮不住,一本正经地说着仰慕的话,而亲近顺着这话融于空气里,抽丝剥茧地发酵,又扑面而来地扩散。 奥,还多了这些总要附在耳边才能说的悄悄话。 杨灵籁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人是刻意勾引她,日日做这些小动作,时不时在耳边涩情地呼气,用词也暗地里带点旖旎的味道,可除此之外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捉急,甚至有时候鬼迷心窍地想越过雷线,狠狠地报复回去,把这个总是撩拨的人狠狠欺负哭,直到流尽了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埋在她的怀里,颤颤巍巍。 杨灵籁仰头,刚想揪住他,质问他,可,他松开了。 吕献之很是信奉自己从那个狡猾下属那里得来的经验,要在灵娘不高兴的时候讨好,要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博可怜,要在合适地时候撒娇,却又不能侍宠生娇。 他每次抱灵娘,都在心里暗自数着时间,不多不少,不松不紧,既能满足自己的私欲,还不至于让灵娘厌弃。 吕献之不舍地松开人,怕她心中还在生闷气,绞尽脑汁,又加了一句。 “灵娘,莫气了。” 捅破窗户纸的话又被打断,无可奈何地咽回去,她这样地人哪里吃过这种苦,向来谁欺她半分,都要打回去十分,谁骂她一句,也要还回去十句,可一次两次…数不清多少次,栽在了吕献之手里,真是……好样的! 杨灵籁也很想笑着自己安慰自己不气了,可实际上后槽牙已经咬地死紧,死亡微笑。 “我不气。” 第86章 终章 晚间用过膳食后, 杨灵籁没有第一时间奔向自己渴望的床榻,反而是去了供奉香火的小佛堂。 因王氏颇为信封佛理,安肆院里也是设了一个小佛堂的, 只是不在正屋, 而在厢房。 她不常来,吕献之往前来过,也是王氏的吩咐, 祈求佛祖保佑仕途、学业一片坦途, 后来二人闹翻后,这里也就再没了人来, 只是院子里的人照旧打扫,内里还算干净。 杨灵籁不信鬼神, 自然也不会信什么佛,只是这几日心里那点事儿实在是扰地心神不宁,想叫这香火熏一熏, 醒醒神。 奉桌上的香坛里,焚着寥寥三根清香, 淡淡的味道进了鼻子, 并不难闻。 杨灵籁随意坐在一处无人的角落, 也不看佛,只是手里不停地腰间挂着的香囊,鼓鼓囊囊的,里面却是硬硬的, 装的是今日吕献之放在她手里的那块糖。 这块糖, 连带着这香囊, 其实都是吕献之送与他的。 卧房里的风车,腰间的香囊, 妆台上秀玉楼新出的胭脂水粉,匣子里的金镯……还有很多很多。 她当时收地高兴,只当是吕献之是真懂了,所以送来讨她欢喜,可如今怎般想,怎般不对。 他对她果真是男女之情吗,为何总是不见再进一步,若是真错了,她勉勉强强,如同大姑娘上花轿一样的扭扭捏捏,都成了什么? 故作矜持,还是自作多情? 杨灵籁越想越觉得可能,涌上一股不甘心,更多的还是埋怨,埋怨吕献之为什么要这样戏弄她。 即便只是他误会了自己的心,并非刻意,可这都给杨灵籁带来了不便困扰。 穿书以来,她自以为对所有事情了如指掌,可待吕献之,总是多几分不同寻常,她知道,也因此一直克制着,因为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很坚定,自己要的是荣华富贵,是人上人,不是什么烂大街的爱,也不是什么你侬我侬的甜蜜,唯一只是想活得快活一点,潇洒一点,钱能帮她,权能帮她。 可吕献之的存在,就是一块绊脚石。 她费劲心力的挪开,可对方巍然不动,在不损伤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她同意了这份追逐,不情不愿又暗含期待地给了一个机会。 可现如今,她非但没有获得更大化的快活,反而日日夜夜纠结,难受,被没用的东西牵着鼻子走,这不对。 杨灵籁觉着,自己不应该这样下去了,狠心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才对。 也只有这样,她才会什么都不丢。 在这份决心敲定的时候,门开了,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烛光后,露出一张寻找的面孔。 见到她后,那张面孔里闪出一抹惊喜,又被人悄悄按下去,待走到杨灵籁面前时,已经捕捉不到了。 “灵娘,这里冷。” 祠堂里没什么人味,窗纸也只是糊了薄薄的一层,空气流通下,夜里的寒凉感会更甚。 杨灵籁蜷了蜷有些僵硬的五指,浅浅笑一下,便想一同随他离开。 可躲在身后的指尖却还是被发现了,先是被一点点碰触,后是变成五指紧贴,温热的感觉一点点地沾染浸透,最后交叉相合,不留一点缝隙,正如现在的杨灵籁一样,呼吸好像都暂停了。 她被拉进有着热气的卧房里,按部就班的洗漱,换上干净的中衣,脱下鞋子,跪坐在绯红色的床铺上。 眼神扫过去,是两床分开的被褥,像是在暗戳戳地提醒着她赶快把什么讲明白。 待到吕献之也收拾好,室内只留下一盏烛光,窸窸窣窣之后,她的肩上多了一份重量,是吕献之用下巴抵住了。他好像很喜欢在睡前这样虚虚地环住她,有时很短,有时很长。 黑暗蒙住了一半的视线,即便看不见,可她听的清,吕献之在她的脖间嗅着什么。 杨灵籁捱不住了,她平静地拉开了身前的人,直至能微微望见他的眼睛,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勉强问出。 “吕献之,说实话,你不是把我当成了你的母亲?” 这个说法足够荒谬,可结合吕献之之前的种种表现,跟她撒娇,喜欢抱她,想闻她身上的味道,这些都是婴孩会对母亲做的事,并非是成年人之间的任何一种暧昧。 她自己也不想相信,可事实好像就是这样,这是杨灵籁想了许久才想出的答案,也是唯一说得通的答案。 吕献之从小缺爱,而她又恰巧出现,对他好,不要求他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时时刻刻的帮他,他会把她当成自己幼年缺失的母亲,无可厚非,也看似理所应当。 吕献之不知所措,不知所云,因为话题跳出十万八千里,良久之后,他甚至都不能回神去回答她的话。 杨灵籁也不着急,接受这样一个结果,亦或者是去思考这样的结果,需要时间。她需要,他也同样需要。这是达成一个友好和平的认知所必须经过的。 想通了才不会纠缠,才不会后悔。 “灵娘,没有。” 不知怎么就被推倒,脑后还被贴心地放好了绣花枕头,杨灵籁头晕脑胀地听到这么一句。 还没等她去反驳,身上的人好像是又猜到了,窝在她的脖颈间,闷声闷气,十分委屈。 “真的没有。” 她动了动腰,想起来,却又被先一步的按住,那双平日里瘦削却骨节分明的手附在她的腰上,已进冬日,人的手,向来是不如腰上的软肉有温度的,隔着薄薄的中衣,丝丝凉意透过,让她禁不住颤了颤,小小哼了一声。 这一声含着娇气、涩情,听得杨灵籁脑壳短路,天灵盖都燥地要掀开。 这会是她能喊出来的? 吕献之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药,怎会如此。 可偏偏这时候,有些人还在招惹。 “灵娘。” 原本这声音还只是浮在耳畔,可后来直接喷洒在了唇边,再之后杨灵籁已经疯了。 “可以吗?” 这一句问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怀疑吕献之磕了什么药,今日是鬼上身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阴时阴刻的好日子,怕是什么专夺人魂魄的妖精来了,想要吃了她。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制,软绵绵的手就被人主动搭在了肩上,明明她一开始只是一个人躺着,可之后又挤进来了一个人,像是要严丝合缝地塞进来,占有全部。 半梦半醒里,不知在几更天,她眯着眼在烛火下瞥见一抹白,一开始不知是什么,可待被摇的晕,又掺杂着一点点的清醒,才意识到,那好像是她的中衣。 可转眼间,又把这忘了。 脑袋昏沉,整个帐子里都热气腾腾,她大口大口地呼气,却还是抵不住被人吸走的那些。 累,浑身都累。 疼,哪里都疼。 隔日,日上三竿 盈月不知来看了第几次,可眼见午时要到了,大娘子依旧没醒,正犹豫是否要按着公子的叮嘱,要将人在午膳前喊起来,便听到了外间丫鬟的请安声。 顿时,她长了个心眼,将这烂摊子交给了罪魁祸首。 笑话,她这么聪明,才不要要替公子挨刀子,昨夜屋子里叫水,天知道,她那瞌睡一下子就没了,导致今日无精打采的,还是得赶紧溜,以免殃及无辜。 吕献之坐在床边,面色比谁都镇定,可心里打的鼓已经要破了,昨夜那一句他把她当母亲,如同杀人诛心也不为过,大约是太委屈,又大约是近来耳边多是那些同僚的污秽言语,即便不想听,也听了,甚至还不耻下问去托人找了本最为含蓄的图书,脑子里乱的,回过神来什么都做了。 也不知,灵娘会如何骂他。 大概也同那掌柜一般,亦或者是再叫她踹上一脚,消消气。 杨灵籁醒过神来,出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地上那身雪白的中衣,第二个念头就是,尘埃落定。 她忍着并不舒服的身子,想坐起来,腰上却有人搭了只手,扭头才看见,旁边还有个大活人。 “你……”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做到第一句就被骂的吕献之呆了呆,半晌,才接了话。 “快要午时。”